彝族作家王鹏翔:触动心灵的村庄物语(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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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篇
有的游动,有的飘荡,有的飞翔,有的静立;有的巨大,有的细微,有的高远,有的神秘,有的世俗;或静或动,或大或小,或高尚或低俗,都触动着我的心灵。
它们是组成村庄的词汇。
这些词汇是村庄的母语,从我在村庄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开始环绕和震动我的耳鼓,滋润我的心灵,在这种相濡以沫之中,我渐渐长大。我学会了用村庄的这种语言思考问题,用村庄的这种眼光观察事物,用村庄的这种物语和人们交往,和村庄交往。
这些词汇灵动而活泼,甚至让人产生敬畏。我想记录它们,但还不能准确把握它们的深刻内涵,捕捉到它们的实质,我无法编辑一部村庄物语词典。在这里,我只能把一些浅表的词汇罗列出来,让人们能对我的村庄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这也足够。
(一)记忆中的事物
冷冷的蛇
冷冷的,在村庄游弋。
二月二,龙抬头,蛇出洞,冬眠的蛇从深深的地底、石隙拱出来,甩掉一冬的禁闭和阴霾,到地面来接受风,接受阳光雨露,接受人们惊奇的目光。
你偶尔会看见它的流线型的身影,在草丛间,在石砍下,在竹林里,在庄稼地头,在菜洼之中。它眼神冷冷的,吐着火红的蛇信,不紧不慢地从你眼皮底下游进草木茂密的深处,游进石隙,游进地洞,隐没不见。
都说蛇是冷血动物,遇到它时,它的冰冷让你一个激灵,你会被吓一跳,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胆小的,毛孔一炸,被吓出一身冷汗——这就是蛇!
不经意间,她会闯入你的梦中,让你在梦里也打一个冷颤,也出一身冷汗。
村庄的人们对蛇是又敬又怕。人们惧怕它的毒吻,它冰冷的眼神,它的出没无常。根据村庄万物有灵万物有神的朴素泛神论思想,蛇有蛇神、蛇鬼、蛇怪、蛇妖,蛇的可怕,在于它的阴险,狡猾,防不胜防,人不能与其对抗,只能敬而远之。
村庄人们对蛇有许多忌讳。蛇与“折”谐音,在村庄,年头岁尾人们忌讳说蛇,看见蛇就说是山鱼——那倒也像;起房造屋,迁坟埋葬忌讳说蛇;家中忌讳有蛇进来;人们尤其忌讳见到蛇交、蛇足、蛇蜕。村庄语云:“背时倒运见蛇交媾,不死都要脱一层皮。”
村庄常见的蛇主要有:菜花蛇,水蛇,黑麻斑蛇、青竹飚等,偶尔可见撂棒蛇,懒蛇之类。毒蛇不多,这当中,青竹飚算是较毒的了。坡上见蛇,人们会让它自动游走,只有极少数不信邪的人,才会打蛇,剥其皮,喝其血,啖其胆,吃其肉。人们还用蛇行的方向来预测天气:蛇梭下坡,天要放晴;蛇梭上坡,天要下雨。
有时只看见蛇蜕不见蛇。还有人亲眼看见蛇蜕皮:蛇头边上有一裂缝,找一根草桩树桩挂进去,蛇拼力往前走,蛇皮就自然往后像剐衣服一样剐了下来。蛇离开了,那里留下一件撕破了的旧衣服。据说,蛇每年都要蜕几次皮,蛇蜕皮的时候,是蛇最软弱无能的时候,平时它的口中美食青蛙等,都有可能要了它的命。它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甚至钻进蛇洞里,直到新皮长成出来蜕旧皮。那是蛇在痛苦地成长,在痛苦中新生。见蛇蜕皮,也被认为是不吉利的事,在乎的人,就要请巫婆神汉跳神打鬼,消灾除难。
有个成语叫画蛇添足,村庄人们深信蛇是有脚的。有的人说蛇足如鸡爪,前后各两只,一般不轻易出现,如果不小心见到了蛇脚,也是不吉利的,也要请人跳神打鬼消灾除难。
在村人们眼里,最严重的最不吉利的,要算看见蛇交了。所谓蛇交,就是雌雄蛇交媾。两条蛇头对头,尾对尾扭在一起,像在扭绳索。据说见到蛇交,可把衣服脱下来扭,你扭得越紧,蛇就扭得越紧,直到把两条蛇扭成断节节。有人这么做过,但没有成功。他们就把交媾的蛇打死,大的剐皮蒙二胡,小的丢弃在山野。
蛇交遇到人,人也倒霉,蛇也倒霉。遇到蛇交的村人,回家后立即请来当地的道士先生或者弥拉端公,算一算这天日子好不好,有什么大的煞,然后看一个日子,解一个身上。解身上纯粹是乡村的一种迷信。时间总选在晚上,唱唱跳跳,念一些什么,只有他清楚,最刺激的是打粉火:用一把火把,把炒干推细的荞麦面一把一把的撒向火把,火焰一喷老高,先从人的身上撒起,这叫接粉火,然后撒遍屋子里的每一个旮旯角落,以达到驱鬼除魔的效果。还要解结(劫):用一只鸡在每一个人的头上绕,用一束线挽成和结,一拉就解开。还要送鬼:用蚕桑树根、茅草扎成人形,装进笋叶做成的模型棺材,和九根泡木叉叉等一起送到三岔路口,火把烧成一堆篝火,把鸡杀了,用鸡血鸡毛哄鬼。有的先生把干鸡拿走,有的喊主人家剁来煮了大家宵夜。
蛇的确是不会乱进入人家户的。蛇进了家门,不能打只能撵,撵不走,就用几皮棕缝成口袋,把蛇装了,送到三岔路口去,把口袋口子打开,随蛇自去。
常见的菜花蛇、水蛇、麻斑蛇等无毒或微毒。毒蛇头部都是三角形的,在乡村很少见。村庄也有人见到莽蛇,说是有楼枕那样粗,长有公鸡一样的红冠子。它在固定的洞穴里出没,口能吞小猪、鸡鸭。村庄的鸡猪等牲畜经常失踪,被一胆大的村人在那大蛇经常出没的蛇道上埋了把快而尖的刀,蛇一梭动,活活把那蛇腹剖开,蛇亡。后来村庄植被破坏,这样的说道就少了。也有人在割草打柴时见到撂棒蛇,从岩顶弹起,一根棒棒一样撂到岩脚。也有人割草时把懒蛇(又叫乌梢蛇)和草一起背回了家,那蛇卷缩不动,像死了一般。其实它并没有死,你用棒棒夺它,它才伸个懒腰,慢慢爬走。
蛇的主食应该是青蛙老鼠之类。蛇是老鼠的天敌,村庄庄稼的丰收,应该有蛇的功劳。但蛇也是贪吃好东西的,它会跑到鸡窝里偷鸡蛋吃。它把鸡蛋吞了,跑去找一棵树,裹在树上,一用力,鸡蛋就破了。村庄一户人家鸡蛋常常丢失,发现了蛇的这个秘密,主人把鸡蛋换成一个和鸡蛋差不多的白石头(有人说是石灰汞子),蛇不察,仍然吞了,到树上一裹,一用力,把蛇梗成了两半截,蛇亡。
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圆到三味书屋》当中,说到赤练蛇的事,夜半有人喊,没听清楚声音,是不能随便乱答应的,我的村庄也有这样的说道。那半夜的喊声,怕是蛇怪蛇妖作祟。
也有人不信邪,专爱打蛇,捕蛇,杀蛇。把捕来的活蛇拴着头部吊在树上,把蛇尾一刀砍了,把嘴含了吸蛇血,说是能够治疗风湿麻木;一刀把蛇腹剖开,取出温热的蛇胆一口吞下,说能生津明目;蛇肉蛇汤鲜美可口,特别是城里开了蛇肉馆后,村庄的蛇就更遭了殃,捕蛇能手们捉蛇到城里卖,把旮旯角落的蛇都捕完了。村庄有个捕蛇者,见到蛇,不用任何工具,瞅准蛇尾一把捉住,一抖,蛇就不能动弹了。有时候他为了显摆其捕蛇的本事,迅捷地一把抓向蛇的七寸,紧紧握住,蛇头欲咬不能,蛇身扭动,也不能挣扎出其掌控。
老人们告诫,打蛇要打就打死,如果让蛇伤后逃走,等它养好了伤,是会回来报仇的。打蛇要打七寸。蛇头后七寸处,那是蛇的死穴,打准了,一棒就可以把蛇打死,你打蛇的其它地方,受伤了它还能逃跑。传说远年间村庄有一个好打蛇剐皮吃肉的年轻人,一次打伤一条蛇,让蛇逃了。等到这个年轻人新婚之夜,一条蛇跑到洞房里的床脚潜伏着,等到一对新人鱼水交欢时,蛇爬上床,用身体裹紧新郎新娘,直到把他们窒息而死,然后扬长而去。据说这条蛇就是年轻人打伤的那条蛇。
在村庄的少年岁月,也曾残酷地对待过蛇:把蛇打死,从七寸处砍下蛇头,在地上挖一个土洞,把蛇颈埋于土中,屙一泡尿淋了,用泥土筑紧,让死蛇在太阳下暴晒。不多一会,蛇身被地气一吹,太阳一晒,慢慢胀大,直到一声炮响,蛇身自暴,粉身碎骨。
蛇是卵生。见过蛇蛋的人很少。小时候祖父开山采石,在石隙里开出一窝蛇蛋来,村人以为怪,纷纷前去观望。但见母蛇赤红,十余只蛇卵白如鸡蛋,比鸡蛋略小,有的已经破壳伸出了小蛇头。赤红的母蛇护着一窝蛇蛋不肯离去,祖父只好放弃了那个辛辛苦苦开出来的采石场。
我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仿佛与蛇有关。先见两条小蛇平行于老核桃树脚,回家后就开始生病,发高烧,眉眼不睁,几日迷迷糊糊。一日祖母抱我到厅口晒太阳,恍惚见一条大蛇在老核桃树脚蜿蜒而去,第二天病就豁然痊愈。
这些关于蛇的影象是模糊的,捕风捉影的,但在村庄,因了人们对蛇的惧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蛇是敬而远之的。在西方宗教之中,蛇被称为魔鬼撒旦,是它引诱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蛇是和上帝作对的,也是令人讨厌的。看来人类对蛇都没有好感!
不管人们对蛇的看法如何,蛇仍然冷冷的,不声不响的在村庄游弋,它火红的蛇信和冰凉的目光,不知预示着些什么,没有谁能够破译。
喜鹊
这是村庄吉祥的鸟。
村庄语云:喜鹊枝头叫喳喳,喜事要到主人家。又说:喜鹊叫,贵客到。村人谁家门前树上喜鹊叫,紧皱的眉头会舒展开来,心情会由阴转晴。喜鹊并不悦耳婉转的鸣叫,是村庄最动听的鸟语。
其实喜鹊是村庄最平常的雀鸟,鸽子般大小,尾巴较长,毛色也不艳丽,黑白相间,单调而朴实。它结窝于庄户人家附近的高树,在村庄的屋脊,秸垛,树顶飞来飞去;在庄稼地里啄食包谷,在刚翻犁的土地里,敞坝头,粪堆边觅食虫子。喜鹊飞到哪里,都是欢天喜地的,仿佛永远没有忧愁。
在村庄久远的记忆深处,它有恩于村庄。在先民们刚进入深山老箐林的时候,是喜鹊飞来,衔来了包谷的种子,让人们有了粮食。村人是不能够伤害有恩于村庄的喜鹊的,它就算啄食了庄稼,也不能记恨它。
喜鹊还是传说中的神鸟:农历七月七日,牛朗织女一年一度的相会,就是喜鹊首尾相接搭起鹊桥,让这对旷古的情人得以在鹊桥上相依相偎,诉说相思,诉说离愁别恨。这一天被称为七巧节——中国的情人节。这一天,你在村庄见不到一只喜鹊,据老人们说,喜鹊都飞到天上去搭鹊桥去了。
喜鹊是很恋家的鸟。喜鹊的家搭建在村庄的高树上,几乎每户人家旁边都有一株高树上有喜鹊窝。喜鹊窝用干树枝、干草、羽毛、湿泥等搭建而成。喜鹊开春就开始搭窝,雌雄两只喜鹊很勤快地在村庄周围寻找搭窝的材料,用嘴叼了,飞到选好的高树上。先搭建树枝,中空,铺上湿泥,再铺上羽毛、干草,一个舒适的窝就搭建成了。然后母喜鹊在窝里下蛋,孵蛋,公喜鹊到处觅食,虫子谷物,用嘴叼来喂给老婆。到了秋天,各种食物充足的季节,小喜鹊就孵出来了,夫妻出双入对,找食物来把孩子喂大。直到小喜鹊能够出窝,学习飞翔,学习觅食,找到伴侣,在别的高树上去建立自己的家庭。
喜鹊搭窝的地点是比较固定的。只要不被大风吹断了树巅,不被淘气的孩子掏了喜鹊窝,喜鹊是不会搬家的。她们一年搭建一个窝,新窝摞在旧窝的上面。村庄的老人们说,喜鹊窝摞到十二个,里面就会有灵芝草,有金银首饰。灵芝草是稀罕的草药,是喜鹊到悬崖上深山里找来的,金银首饰是喜鹊在先辈人的老屋基里找到的。谁家门前喜鹊窝摞到十二个,说明这家人家兴旺发达。没有见到谁家门前的喜鹊窝摞到十二个。童年时,老屋前有一株古老的粗壮的核桃树,喜鹊窝都摞到八个了,一年夏末,夜里风雨大作,刮断了核桃树,喜鹊窝从高枝上跌下,覆巢之下,哪有完卵!两只喜鹊绕树而飞,叫得很是凄凉,久久不愿离去。后来那株老核桃树被砍了,三间土墙茅草盖的老屋也改建成了现在的长五间石墙大瓦房。
喜鹊的勤劳是有目共睹的。一大清早,村庄就听到它喳喳的鸣叫,看见它飞动的身影。它黑白分明的身子优雅地在村庄滑翔,长长的尾巴一点一摆,忽高忽低,忽停忽飞,活泼而又忙碌运送搭建窝的草木和冬储的食物。只有寒冷的冬天,它们才一家人依偎在窝里,吃着平时积聚下来的食物,互相温暖。
少年时,我捉过刚出窝的小喜鹊,用线拴了脚,四处去挖虫子来喂。不自由的小鸟低着头,眼里全是对飞翔的向往,对天空的向往。它不叫不食,一副绝食的样子,我只好强行扳开它的嘴巴,把虫子硬塞进去。它的父母在我的周围飞来飞去,一声又一声地召唤。最后,我只好把那只小喜鹊放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村庄周围的树木被砍伐殆尽,喜鹊无枝可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那时,村庄没有喜鹊的叫声,没有喜鹊优雅的身影,村庄很寂寞,村庄没有一点喜气。这些年,村庄的树木多了起来,喜鹊又飞回来了。它们在那些还不太粗壮的树上搭窝,给庄户人家一次又一次地报喜!
前不久回到村庄,老屋门前的核桃树上,就有一个喜鹊窝。一只喜鹊在窝边的树枝上喳喳地又跳又叫,一只喜鹊在敞坝里优雅地散步,一条狗在它身边走过,它也毫不畏惧。我远远地观看它,想走近把它拍摄下来,这时父亲端了一盆脏水泼到敞坝上,把喜鹊吓得飞上了高枝。
后来,我只拍摄到了那个村庄之上高空之下的喜鹊窝。
高飞的鹰
村庄能见到的大鸟,就只有鹰了!
老鹰是猛禽,高飞的猛禽!
鹰离我们远远的,在高空翱翔,在村庄周围的山峦之上翱翔,在村庄之上翱翔,有时一只两只,有时一群一伙。群鹰飞临村庄,人们仰首观望,村庄会被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
鹰在高空飞翔并高昂地唳叫。村庄只看到它高不可及的身影。它的声音覆盖了村庄,仿佛它的一声唳叫,村庄就打了一个颤。
村庄仰视高飞的鹰,我们只能看见它飞动的模糊的身影。
它遥遥的身影在无极的苍穹只是一个飞动的点,那个点是那样孤立无援——鹰,把孤独播撒在天空!然后收获更加丰硕的孤独!
鹰俯视大地之上的村庄,它的目光所及处,明察秋毫。据说鹰眼的锐利,无物能及,是世间万物之首。它能看清躲在草丛间的兔子,竹林下的小鸡,甚至连地下的一匹羽毛,它也能看清楚。那是神明洞察万物的眼睛!
鹰从何处来,我们不知道;鹰要到何处去,我们也不知道。
鹰在村庄被称为岩鹰或者老鹰,它在村庄上空盘旋,唳叫,庄户人家的主妇们会站在敞坝头高声大喊:喂喂——老鹰拿鸡了!喂喂——老鹰拿鸡了!村庄的鸡们失声惊叫,迅速逃进树林,逃进房屋,鸡舍。我们对鹰的感情,应是有一点点“惹不起躲得起”的那种感觉,在我很小的印象中,一群小鸡出窝了,老人们总要把所有的小鸡全放在一个筛子里或撮箕里,边摇边念:“筛子筛,簸箕簸,老鹰来,赶忙躲”!
对于鸡兔来说,鹰的确是可怕的。鹰在高空看准目标,凌空俯冲而下,抓住地上的猎物——那些倒霉的来不及躲避的公鸡母鸡兔子,又迅疾地飞向遥远的天空。我们只能看见鸡们兔们在老鹰的利爪下挣扎,然后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有巨鹰能扑中小羊小猪,有老鹰还抓走地面游走的巨蛇,有群鹰共同把一只大猪抓离地面,她们的利爪有一股可怕的力量。但鹰也会遇到反击,而且还是看似温顺的兔子:兔子装死,四脚朝天,当老鹰凌空扑击,快要接近兔子,兔子后腿猛弹,直击鹰腹。鹰冷不防被这重重一击,鹰毛飘散,痛叫腾空,兔子乘机逃进密林。这叫住兔子蹦腿,被人演化成一招武功。
据说鹰巢遥远而隐蔽,它的家园建在人难以到达的悬崖峭壁。村庄没有一个人能够找到鹰巢。人们对老鹰,没有爱,也没有恨,任由它一次又一次的飞临村庄的上空,任由它在村庄的上空唳叫,任由它把村庄的鸡们兔们一次又一次地抓走。
在老鹰盘旋的时候,我们仰望长空,听着那高昂的唳叫,仿佛看见头顶之上的神明,我们和村庄都有一丝警醒。
老鹰飞过,长空无痕,村庄无痕。
鸟语
来至大自然的天籁之音,那是鸟的合唱。
那清越婉转的语言,来至天空,来至丛林,来自房前屋后的草垛;来至近前,来至遥远,来至冥冥之中……
呼朋引伴的鸣叫,吸引异性的清唱,调皮的嬉闹,深情的对唱,鸟音互答,百鸟和鸣。那是何等动听的音乐啊!欢乐的,高昂的,激越的,清新的,厚重的,缠绵的……呵,村庄的鸟语,多声部的合唱。
那是城市里绝对没有的一台音乐会。演员是轻灵的,飞动的鸟;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礼服,翩翩起舞。舞台是辽阔的大地,灯光是太阳,月亮,星星。夜的幕布徐徐拉开,一抹天光轻柔地洒向天地间,一只鸟开始领唱,十只鸟开始跟随,一群鸟开始和鸣。那种自由的奔放的清唱,伴奏的是清风吹动林莽的声音,是小溪流淌的声音,是人和畜不由自主发出的一丝轻微的声响。这是一曲来自大自然的交响,你只能在村庄的早晨,躺在床上聆听。
我是个音盲,在城市那灯红酒绿的尘世之中,再优雅的乐音,我的耳朵也会充耳不闻。但在村庄,我陶醉于鸟的和鸣。我不能像村庄的老人那样能听懂鸟语,能听懂鸟的暗示和预言,比如哪种鸟叫得欢天要晴朗,哪种鸟叫得急天要下雨,哪种鸟叫包谷要丰收,哪种鸟叫谷子要丰产……我甚至分不清哪种叫声来至哪种鸟,但我喜欢每一种鸟的鸣唱。那鸟语轻轻地进入我的耳膜,然后漫进我的心田,一种舒坦就慢慢浸润全身。
从小在山坡上放牛牧马,打柴割草,就开始听鸟的鸣叫。
布谷鸟从春天开始叫,催促村民们播种。叫天子(云雀)从洋芋地里一飞冲天:“住在天上怕天杀,住在地上怕放牛娃娃拿!”它的叫声嘹亮而凄婉,说出了它的担心。麻雀唧唧喳喳,在房前屋后跳来飞去。喜鹊喳喳喳,在高枝上报喜。野画眉很热闹地在丛林里比赛金嗓子。黑色的乌鸦和老鸹从村庄飞过,单调而不吉祥的嘎呱嘎呱。箐鸡(锦鸡),山喳子,点水雀,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鸟,都在村庄鸣叫着。鸟语伴随了我的童年少年。后来我背井离乡到了城市,久违了这种和谐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回村庄,也听不到多少鸟鸣。村庄四周光秃秃的,鸟们无枝可依,鸟语也就无枝可依了。现在村庄周围的植被好了起来,树木在寨子周围形成了林子,雀鸟开始在树上做窝。前不久回村庄,宁静的夜让我睡了一个饱觉,本想睡个懒觉的,不想一早就被鸟鸣惊醒。也不愿起床,就躺在床上听众鸟悦耳的和唱。那久违的鸟声直叫到太阳升起来,村民们忙活去了,小鸟们才息了声谢幕,也去忙碌自己的生计。
村庄清晨,躺在床上听鸟音,欣赏一场看不见演员的音乐会,这种享受,无比舒爽。
鸟语穿过花香和浓荫,穿过我们烦躁不安的思想,让我们归于平静。
蝴蝶,飞舞的花朵
有鲜花的村庄,当然就有飞舞的蝴蝶。
村庄从来不缺少美丽的花朵,四季都有花开,就算冬雪飘飘,也有梅花傲雪。
村庄的花香,引得蜂蝶纷飞,在村庄周围翩翩起舞。蜜蜂忙碌地采花蜜,酿造生活的甜蜜,它们太累,创造了生活却不能享受生活,我一直不羡慕它们。我羡慕的是那些自由自在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在花香中流连的蝴蝶。
风吹花戏蝶,翅舞蝶恋花,那是怎样的一个生动活泼的景象!
蝴蝶绝不是凡物。连几千年前的大师庄周都要梦中化蝶,可见蝴蝶很能够令人心生向往。
其实蝴蝶的美丽不是天生的,它首先是一只丑陋的虫子,躲在暗处甚至肮脏的地方慢慢的蜕变,蜕掉那身令人恶心的臭皮囊,长出翅膀,长出斑斓的鲜艳的颜色,然后开始飞动,舞蹈。
这一本质的突变过程,是蛹涅磐成蝶的痛苦的过程。它拼尽生命的汁液,用尽毕生的力气,挣脱黑暗,挣脱旧的形体的束缚,成为一朵飞舞的花朵。
它本没有花香,它在花丛中呼吸花香。
它的色彩本没有花的鲜艳,它在花丛中让花粉把翅膀点染得和花朵一样鲜艳。
野花开满山谷,果树的花开满村庄,庄稼的花朵开满土地。花香从山峦上流下来,从果树上洇开来,从庄稼地里发散出来,漫进每一个空气的缝隙,在村庄飘荡。蝴蝶呼吸着村庄的花香,在花丛中翩翩飞舞。
单飞的,双飞的,群舞的,她们扇动漂亮的复翅,舞姿迷人。
蝴蝶的生命是何其短暂:春天虫蛹化蝶,秋末冷风起,蝴蝶就要死亡了。它们尽情地飞舞,它们以鲜花为伴,在享受短暂的一生,不让有限的生命有一刻的荒芜。
在村庄,我看见花朵在飞舞,那是蝴蝶。
鸽子
你灰色的剪影掠过村庄,掠过树梢,掠过山峦。
你张白云为旗,在村庄的天空,撒下一串和平的鸽哨。
远年的战争只剩下传说。断刀锈矛已经深埋于地底。营盘已成为古迹。烽烟无痕,激战的呐喊无痕,血污和断肢残臂早已化作尘土。
鸽子自由地在村庄的领空飞翔,像巡视和平的战机,俯视田园牧歌的村庄,俯视一派和平的气氛。那悠悠的鸽哨,阳光一样洒满村庄。
和平鸽,自由飞翔,一只,两只,一群。
它们清亮的眼睛,透过云幔,透过历史的云烟,看到自由,和平;看到希望和幸福。
诺亚方舟呢?橄榄枝呢?鸽子,洪水的消息已远,战争的消息已远。你就该这样自由地飞翔,让阳光梳理你的翅膀,让清风充盈你的哨音,让快乐把你的心灵注满!
在每一个晴朗的白天飞翔,黄昏里回到村庄,黑夜里在鸽笼里歇息;阴雨天你在庭院里散步,发出宁静的咕咕声。
你的飞翔,是村庄的心在飞翔;你的安宁,是村庄的安宁。
炊烟
高妙的,轻灵的,飘逸的村庄的语言,在村庄的上空飘荡。
这些高妙飘逸的话语,发至村庄的内心。
早晨,当农妇捅开封好的火炉,第一缕炊烟从屋脊冉冉升起,在朝阳的映照下,像一条条婀娜多姿的飘带,佩戴在村庄的脖颈上,村庄从这一刻起,开始有了生气;中午,炊烟飘起,那是一个信号,坡上劳作的人们应该回家吃晌午了;傍晚,炊烟飘起,那是一种召唤,雀鸟投林,牲畜返家,劳作的人们肩锄扛犁,回归家园的温暖庇护。
而远行的人,想念村庄,想念炊烟,渴盼着又见炊烟。
不管离开村庄多远,你都会记住炊烟,记住这村庄谆谆的叮咛。当你归来,在远远的能看见村庄的山峦上,你首先看见的,就是村庄的炊烟,像母亲召唤你的手语,在村庄的上空变换,摇曳,这手势,让你感到亲切,让你一阵惊喜,找到回归母亲怀抱的感觉。
炊烟又是放风筝的线,我们是村庄放出去的风筝,飞高飞低,天高云淡或刮风下雨,我们都紧紧攥在村庄的手里。
只要心灵的村庄还有一缕炊烟飘起,心灵之中就还保持着一方温柔的净土!
漆树
村庄的山坡上,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长满了漆树。
春天,和花草一起发芽,装点盎然春意;夏天,撑一伞绿荫,为村庄遮风挡雨避烈日;秋天冬天,树叶落尽,铜枝铁杆直指无垠而深不可测的苍穹,在寒风中巍然屹立,在冰雪里宁折不弯。
漆树是一种苦难的树。
它的苦难就从长成少年的那一刻开始。当漆树长到五六岁,腰身粗了,枝桠张开了,苦难降临——割漆,锋利的割刀割开它的表皮。割漆匠先在漆树上两边交错着每间隔一两尺远开一个口子,漆树流出清水,清水流一两天,然后逐渐把口子扩宽,漆树流出乳白色的粘稠的漆液。每逢天晴,割漆匠都要去收漆,他带着漆桶,也带着割刀,每收一次漆,就在流淌漆液的伤口上再割一刀。旧伤之上又添新创,不停的流出生命的汁液。那是何等的酷刑啊!以后每隔一年,漆树都要被割一次,直到这棵漆树流淌完了生命的汁液,干枯而死,或者被砍伐下来当建筑材料,这种苦难才告结束。
漆树是坚强的树。
它木质坚硬,敲击有铮铮铁骨之声,耐腐蚀,岁月腐烂了其它木料,它依然在梁柱的位置挺立着。它不惧怕风霜雨雪,在旷野里搏风斗寒,俨然坚忍不拔的高原汉子。千刀万剐,它没有吭一声,它依然在生长,越来越粗壮,越来越高大。
漆树是一种奉献的树。
它以自己的血液,为人类造福。漆是一种很好的化工原料,村庄漆家具要用漆树割出的土漆,特别是漆棺木,必须用土漆。土漆黑得发亮,耐磨损,耐腐蚀,埋在地下,几十上百年不腐烂。黑黑的土漆漆出的器具,自有一种厚重的踏实的气质,那黑色的光芒,穿透深厚的时光,在村庄走得很远。
挨千刀的树,在村庄无畏地生长!
包谷秸垛
我早就说过,包谷这种庄稼,是村庄最基本最普遍的粮食作物,是它养育了村庄千百年。
秋天,包谷收回家了,地里的包谷秸杆,被锋利的镰刀的光芒砍倒,被一双双长满老茧的手结合起来,捆成草捆子,草捆子又再一次被结合成包谷秸垛,成行成列站在旷野,站在村庄周围,像坚守在风雨中巍然不动的士兵,很诗意地守护着村庄。
当我在风雨中看见那些站立不动的包谷秸垛时,我就是这种想法—-那就是村庄秋天的守护神。它们不分白天黑夜,不分风霜雨雪,巍然站立着,了望着每一次云变雨生,聆听着每一处风吹草动。它们为村庄的欢乐而欢乐,为村庄的忧愁而忧愁,默默地把村庄看护。
村人们把包谷秸杆收集起来,主要是给牛马等大牲畜储积越冬的草料。冬天,冰雪覆盖了高原,牛马到坡上去是寻觅不到草食的了。包谷草就是很好的草料。农人们把包谷草背回家来,用铡刀铡细,放进马槽牛圈,让牛马们慢慢地咀嚼生活的滋味。在这种咀嚼中,包谷秸杆变成了牛粪马粪,变成了垫圈的草,成为圈肥,完成秸杆还田的过程——来于泥土,又归于泥土,为土地增加肥力!
当村人们把包谷草背回家的时候,包谷秸垛在逐渐减少,就像士兵有计划的撤退。
春天到来,原野上的野草开始发芽,那些站在土地里的包谷秸垛们撤退完了,让出它们占领的土地,让农人来耕种。它们消失了,又成为来年包谷的肥料,让来年的包谷林更加茂密。
每到秋天,看到村庄漫山遍野的包谷秸垛,我都会心生一份感动。
(二)记忆风物
风中唢呐
我一直认为,唢呐是一种大俗又大雅的乐器。
我听过音乐家在舞台上吹奏的唢呐,独奏时奔放而又高昂,而与其他乐器合奏时,你总听得见唢呐从众乐器中迸出来的声音,有一种碎玉裂帛杀出重围的感觉。那是铜的闪着金光的唢呐,是执在那些纤巧白嫩的艺术家的手里的唢呐,吹奏着富丽堂皇的曲调,充满了完美的修饰和雕琢那是舞台上的雅。
但我喜欢的是唢呐是它大俗的时候。那时侯它在村庄流浪,它的声音在山野的风中飘荡,从山野小路上发散开来,在庄稼的青纱帐里跳跃,进入林野,穿过峡谷,越过断崖,又飘散在村庄的上空。那野腔野调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房,在他们的心中和耳畔萦绕,久久不愿散去。
村庄的唢呐,用普通的木料做成,炮木或者青冈,用漆树流出的黑黑的土漆漆了,它的面容沉静而庄严,还显得有些木讷,就像村庄不善言谈的高原汉子。吹响它的哨子,是任何一块麦地或麦秸垛里取来的已经干了的麦杆。吹奏它的唇舌,是那些只吃包谷、荞麦洋芋的有些木讷的嘴巴。那古朴的唢呐在他们的唇舌上开成音符,开成花朵,在村庄跳跃和开放。村庄的唢呐在民间流浪,它的质朴而粗野的美,直逼生命的本质
没有听说过哪一斑唢呐匠有唢呐的乐谱。他们都是靠一代一代的教,一代一代的传承下来的。
只要一瓶包谷烧,灌进唢呐的喉咙,灌进吹奏的嘴巴,就会流淌出那带着野腔野调的唢呐曲来。
唢呐的吹奏不是随意的,它只出现在村庄婚丧嫁娶的仪式上,这些仪式都有村庄盛典的意味。
接亲,男方家请一乘大花轿,再请一副唢呐,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一直吹到女方家;又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吹回来。欢快高昂时,吹出一种迎娶的喜庆;低沉忧郁时,吹出一种出嫁离别的忧伤。
唢呐声在山野飘荡,在风中飘荡。
唢呐唢呐呜呜哇哇
大红花轿已到娘家
美丽的姑娘要出嫁
苦命的后生乱如麻
不知道姑娘心中是喜是愁,苦命的后生啊,心爱的姑娘被别人家接走了,当然心里乱如麻,这唢呐的声音就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怎么抹也抹不去了。
好在我是听着忧伤的唢呐调在村庄长大的少年,那种忧伤虽然留在了我的心里,但大花轿并没有抬走我心爱的姑娘——那姑娘虽然也没有跟我,但那是离开村庄以后的事了。
唢呐又在悲伤的时候出现,安慰着村庄一颗颗悲伤的心灵。当一个生命在村庄走向死亡,唢呐适时出现,吹一曲挽歌献给死者,吹一曲高昂的曲调献给活着的众人,它那质朴的音调,那种悲悯和虔诚,让我们跟着泪留满面;那种激越以及委婉的规劝,让我们充满了活着的力量。
唢呐的布景注定不是华丽的舞台,而是高天与厚土,是群山与河流,是飘着炊烟的村庄,是野野的风,是飘飘的云。它在这简单而厚重的布景中,放开喉咙,永远唱着动听的野腔野调。
夜里月琴
月亮一样的琴。
这月亮在村庄不发光,它悠扬却有些忧伤的声音,在村庄很黑很黑的夜里,照亮人们不见光明的心灵。
那是一种简单的乐器。
木版做成的圆形共鸣箱,一柄木把,上绑三弦,弹拔时就随手在家中的哪一样竹器上取一根竹签,左手把琴,右手拇指和食指拿捏着寸余长的竹签,只轻轻一碰,月琴就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迸出窗棂,穿越暗夜,流进每一双没有入睡的耳朵和心灵,在平静的心湖激起一阵阵涟漪。
月琴的弹奏,适合给乡村小调伴奏。
一豆煤油灯,在山村的夜里醒着。火塘边围坐着男女老幼,都不说话,两眼盯着那把月琴,盯着那双把月琴的手,盯着那张唱曲儿的嘴巴。这是村庄不多的月琴手之一,他在暗夜里弹起月琴,消除心中的郁闷,也为村庄的人们消解心愁。
《山伯访友》,把祝英台与梁山佰的故事以乡村的理解和形式演绎的催人泪下,直到两人变成蝴蝶双双飞上天,人们才擦干眼泪,现出一丝笑意来。有接着听第二个,第三个。《柳荫记》,《五更盼郎》,《十二月相思》,《小白菜》等等,唱腔虽然平板,故事却起起伏伏。
那时候村庄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难以见到。月琴,是它悠扬而略带忧伤的声音,滋润着村庄那些干渴的心田。
而今,月琴是见不到了。它已经被闲置在村庄的记忆里,在老屋的哪一处角落,它已经尘灰满面,没有手再去抚弄它,没有竹签再去弹拨它。它只能躲在那再也不被人发现的角落,静听录吾音机,音响,VCD,电视里播放的流行音乐。
我总想起月琴,想起村庄那些黑黑的夜和月琴悠扬而略带忧伤的声音。
指路碑
在村庄的三岔路口的土坎上,总会看见一小块石碑——指路碑。
指路碑上部刻着只有弥拉端公道士才看得懂的“日月字讳”,两边刻着对联:“风吹弓弦响,箭到石碑当(挡)”。这一行字稍大。下面刻着“上走大茶树、双营;下走木房边、屯口;左走盐井坝、卡子边”等字样。
这是村庄哪一户人家立的指路碑,并无记载。那是谁家小孩犯了将军箭煞,爱哭闹,常生病(村庄土语叫做“爱逗哆嗦”),请道士先生或者弥拉端公算了,就要立这样一块石碑,名曰指路碑。外乡人看了,就知道要走的方向,就像城市的指路牌。
指路碑挡了将军箭煞,同时也做了好事,积了德行,孩子当然就会不逗哆嗦,快长快大了。
这块指路碑坏了,又总会有另一家的孩子犯着此煞,另立一块的。
在村庄,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是为村庄一风物。
搭桥
如若经先生算,小孩子犯了断桥关煞,就要搭桥。
在人们经常路过的小溪小涧小沟上搭一跨简便小桥,供行人通过,这就是村庄的搭桥。
这个搭桥是有很多讲究的。
先要看好日子,定下时辰,在家念一堂经,请好土地公公。然后找好搭桥的地方——要经常有人过路,而那儿应该有一处断桥,人们行走已经不方便了。
燃香烧纸,摆上饭菜,供土地公公。几个村人帮忙,砍来木棒,搭好桥,铺上新土。
桥搭好了,等待路人踩桥。
谁第一个路过这座新桥,孩子就要拜记给谁。不管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遇到这种事情,是不能推辞的。路过的人可能是熟悉的村民,也可能是游方的货郎,主人家会把他拦下来,请他为孩子取一个名字。而踩桥之人,也要掏出十元八元钱来打发孩子,实在身上不方便的,随便拿一样手前之物给孩子作纪念也可。因此,村庄搭过桥的人就有诸如桥发、长路宝、桥圆、桥贵、桥富这一类的名字。
拜记之人近的,就会成为干亲家,两家人家互相走动,加深来往和感情。远方的,会邀请到家里吃一顿饭。他给孩子取的名字,也就会像乳名一样在村庄流传。
正因为有搭桥这一风俗,村庄的路不会断,四处是通途。
(三)记忆景物
马道
公路通了,驮马的古栈道还在,偶尔还有村民驮马从这古老的马道上走过。
它曲曲弯弯从村庄的东北面伸向不可知的远方,离开村庄,绕过山塘,爬过卡子,折下大白岩脚,通往看不透的另一处群山。这是村庄一条主要的驮马道,村庄的煤炭,都是通过人们用马从这条马道上驮回来的,村庄吃不完的粮食,也是通过这条马道用马驮出去卖掉的。
路极古老。不知道开凿于哪一朝哪一代,村庄的人们走了多少年。马道旁的石崖,被不知多少代人的手抚摩得光滑如镜,能照见过路的马和人的影子。石级已经被年深月久的踩踏磨薄,转弯处,因为负重的马的踩踏,被马蹄铁蹬出了很深的马蹄印,在阳光下闪着青光。走在古老的马道上,一种岁月的沧桑感直逼心灵。
路极狭窄陡峭。石级一级一级从大白岩脚往上攀爬,仰望古屯,云遮雾罩。一般地方,可容两人两马交错而过;极陡极险处,仅容一人一马通过。
这曾经是一条很繁忙的村庄交通线。东方刚露出鱼肚白,这条山路上便与来有往了。马道上走着负重的马和赶马的人。马不同于北方的高头大马,矮小,精悍,是耐力很好的水西矮马,驮着驮篮,不紧不慢地走着。这是它们一天劳作的开始,被主人驱使着去下苦力,没有必要忙急慌慌地去卖命。驮马的都是山里汉子,极壮实,皮肤黝黑,大都头发散乱,有胡渣子在下颌丛生着。典型的山路上走着典型的山民。驮着乌黑而沉重的煤炭,爬找陡峭狭窄的坡,马们一身大汗;驮马汉子跑前跑后,额头已现汗珠。马累了,不声不响息一气;人累了,吼两首山歌解解乏。那歌声好象会传染,这弯落那弯起,这马道便沸沸扬扬涨满了声音。马嘶鸣,蹄响;人吆喝,呕吼。远远就互相打着招呼,便在宽处互让,宽让窄,轻让重,马道上秩序井然。
马驮乏了,相帮着找个宽处抬下马驮子,扯路边的青草喂马,等马恢复了体力,后一帮马哥头又赶上来帮助捡上,人和马重新汇入驮队。来来去去都在这条马道上吆喝着,马哥头们忙着护送负重的马走过悬而险的马道,过歇马台,上二台坡爬白岩脚,变离家越来越近了。被爬坡的马蹬得满身满脸是泥点子,顾不得檫一把。
这曾经是一条生命线。每天都有人赶着马在上面走。哪怕滂沱大雨,哪怕雪凌封山。村庄人们的炊事取暖,一代又一代都维系在这条道这些马的身上。
公路通了,驮马的古栈道还在,但驮马的村人确确事实的少了。现在煤炭山被暴发的煤窑老板们垄断了,想驮煤炭也没处驮了。村庄的马因为总是闲着,好多人家不养马了。
偶尔,人们也会通过那条古老的马道,上屯或者下屯,出入于村庄。
山塘
草枯了,叶落了,山塘仍然汪汪一碧。
把脚伸入碧水,冰凉从脚传至内心,给我一个清醒的激灵。有小鱼用吻啄我的脚板,酥痒一直传遍全身。把脚缩回来,呆望一池秋水,风起涟漪,在心头荡开。
长颈水鸟飞落在浅水处。
拾一块小石片弯腰削出,水漂儿一串串,切割了天空打碎了山影。小鱼儿躲进深水中,吓飞的长颈水鸟,扑扑楞楞又落在另一处水域。宁静的画面被搅动了一下,又复归平静,正如酣梦被一声惊醒,翻过身又进入梦里。
在群山之中,突然邂逅这一汪有如少女怀春回眸般清澈明亮的碧水,便会产生渴慕和期盼。向往成鱼,成鸟,成风,把碧水作为归宿。
水是自然的精灵,是村庄的风景,是风景的诗眼,怪不得女人是水做的,怪不得大高原苍茫雄性中还深蕴着那么多柔情,让离开村庄的人夜夜梦会故乡。
这一汪碧水沉静地铺开在村庄的东北面,处子般令人不敢侵犯。
后悔我的石漂儿和那双不老实的臭脚了!
在水之畔,我想起了爱情,想起了初恋情人的眼睛和一首歌……
卡子
“卡”,这是一个会意字,它就上不上下不下地悬在我们阿嘎屯的悬崖边上,下面是大白岩,是险道,上面,就是丛山和村庄。站在卡子上往下看或者在屯脚仰望卡子,都最能体现阿嘎屯的“凌云”之势——阿嘎屯又叫凌云屯!
古屯有许多卡子。它们是这个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的通道,多处都是从悬崖上险险地开凿出来的。一条路经过卡子,是那一带唯一的出口,唯一的来路和去路,是必经之关隘,你无可选择!
古屯最著名的卡子有阿嘎卡子,严家卡子,大卡,屯口卡子,小卡,观音岩卡子,手扒岩卡子等。据说,屯口卡子是清朝吴王剿水西攻屯时战火最激烈的卡子。如今屯口卡子已经炸开成为进屯的唯一公路,旧时文人对阿嘎屯的题咏刻石已被炸毁,连那儿传说中吴三桂剿水西时红衣大炮轰出来的“三炮眼”都被炸下的泥石掩埋不见了。阿嘎卡子和严家卡子曾经是屯上居民拒敌拒匪的战场,听老人们摆谈,当年悍匪向桥二从阿嘎卡子、严家卡子窜上屯来烧杀抢掠,就是村民们从这两个卡子将土匪打跑的。那时侯卡子上堆放着很多当武器用的石头,见土匪要上屯,村名们把石头雨点般砸下,把那些扛枪握刀的匪徒打跑了,从此不敢上屯。据说,安坤是从严家卡子跳崖后挂在岩上的树子上而被吴三桂所捉的。
离我的村庄最近的是大卡,后来有称为盐井坝卡子。村庄的那条驮马古道就是从这个卡子上下的。卡子顺山而筑,两边是上吨重的大石块砌成,中间只容一人一马通过,古时候卡子安装有大门,大门一关,谁也别想通过,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大门早已不在,两边的石墙也仅剩下几块长满了青苔的大石条子了。据说解放前卡子旁边有一个供有泥菩萨的庙,香火还比较旺,破四旧时被砸毁了,而今还看得见几块基脚石。
以前我离家读书,就是从这个卡子离开村庄的。
营盘
村庄周围有许多营盘包包。包包者,村庄土语,不太高的独立的山之意。营盘,是旧时的防御工事,在山上构筑石墙掩体,凭借山势之险陡御敌。
阿嘎屯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屯的四周深沟大壑,易守难攻,屯上群山连绵,如列八阵。吴王剿水西,苗民起义,土豪争霸,在屯上开过无数战火,这恐怕是村庄周围营盘多的原因。营盘多,也就留下了一些以营命名的地名,比如双营,小营上,大营脚,金家营,薄刀营等等。
那是战争在屯上唯一的遗迹。营盘独起,群峰维护,扼通衢,了望进屯路道,除了可防御外,还有烽火台的作用:有敌来犯,点起营盘上柴草,狼烟一起,屯上村庄皆能看见,该躲的躲,该跑的跑,该准备武器打伏击的进入埋伏。
营盘早已废弃,石墙垮颓,偶尔可见埋锅造饭的痕迹。有人在营盘上找到过锈损的刀矛、子弹壳,证明战争的的确确在这里发生过。
营盘,曾经是村庄的守卫,而今仍然屹立在村庄周围,像坚守村庄的守护神!
(彝族作家王鹏翔,1968年生于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县盐井乡。学生时代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山花》、《花溪》、《贵州日报》、《散文诗》、《香港散文诗》等,著有散文诗集《被雨湿透的歌唱》、散文集《诗情高原》,编著有《高邈的天空与幻想——水城十人散文诗选》等。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散文诗学会副会长,六盘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水城县从事文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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