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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刀王和筋斗李的子孙

作者:李世武 发布时间:2015-04-27 原出处:《彝博通讯》 彝族人网 点赞+(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过了王家坊,再翻过癞痢山,淌过白沙河,河边两棵椿,挨着地皮生,前面那一村,就是椿村沟。那年月,有人问起到椿树沟的路线,乡人不需考虑便念出这段话。椿树沟是我的家。这里的天是一口倒翻的铁锅,罩住了瓢山、癞痢山和菌子山。三座山各居一姓人家,中午那会儿,炊烟袅袅,腾空绕着青山巨石;甚是壮观。山外的人知道椿树沟,不因这里出了显贵巨富,也不因这里出了恶棍淫徒,为的是这里遍生椿树,春风一刮,椿芽顶破树皮往外冒,椿树沟的人采摘了些嫩芽,用藤条捆成了碗口粗的几束,担进县城。
 
  城里人一问:“椿树沟的?”应一声是,椿立刻给抢购一空。
 
  城里人说,椿树沟那地方拉屎不生蛆,就这椿咯嘣脆香!
 
  我爷爷听了这话就满心不服,瞪了瞪深陷下去的眼珠子,吸一口旱烟,吐一口浓痰在火塘边,反驳道,他祖宗没跟他讲,椿树沟出过大刀王和筋斗李吗?
 
  我爷爷那会儿快八十了,口有三个牙,喝汤时,汤就顺着白胡子淌进碗里,可他靠在磨刀石上讲祖宗的功勋和荣耀那一刻,浑浊的双眼似乎有了炯炯的光芒,我和小石头就端着下巴静静地听着,山间的鸟鸣和着白沙河潺潺的流水,火塘内窜动的火苗悠悠地映照出一段遥远的故事来。
 
  爷说,二愣子、小石头竖起你们的小驴耳朵听好了!我们这一支姓李的彝族,是有根谱的。早在元朝那时候,我们的老祖宗大刀王,离开南京大坝柳树湾,进了椿树沟。那个大刀王,身高一尺八,一顿吃一升米,一口气喝三桶水,他领着大家,举刀砍野狼,剁大树,盖房子,开荒山,才有了椿树沟。椿芽有香味儿,可以当菜吃;泡水洗癞疮,可以止痒痛。大刀王那个时代这里就叫椿树沟了,不是现在才有的这个名。后来据说天下大乱,开始造反了,大刀王也差点领了兵杀回到南京去。那时还流传说县城里有宝藏,但宝藏埋在哪?
 
  有歌句说:“金银财富闪晃晃,人人寻找心慌慌。要知财宝何处有,做个荞粑粑,李老祖那边走。”
 
  那时很多人找财宝,姓王的那一家,十三口人都在山腰挖土。
 
  城里人说,你这是挖坟埋人呐?
 
  姓王的就说我们在挖穿山甲呢。其实谁不知道他们在挖财宝。姓张的那一家,做了荞粑粑,一路找姓李的人,央求不成就威逼利诱。
 
  姓李的说,我要是知道还轮得你去挖吗?
 
  当时大刀王也去寻宝,一边走一边想着歌句,来到县城石桥头,口渴极了,就摘下几颗野李子来吃,这时正当青天白日,石桥和李树明晃晃地映在白沙河里。大刀王拍拍脑袋,顿时全明白了。当夜,他趁着月光挖出了埋在李子树下的金元宝,进了山里,寻思着起兵造反的大业。
 
  大刀王的婆娘一听大刀王要造反,就急了,说你哪来的兵马刀枪?你一人去了被皇帝的弓箭射成板栗壳不算还得连累我!
 
  大刀王说你别管,只是楼上的柜子不到九九八十一天你千万别打开。
 
  他的婆娘很是好奇,到了八十天时已实在按耐不住,再等不得最后一天就开了柜门。顿时,柜子里千浪翻腾地喊杀出数十万手持大刀的雄兵来,可还没入县城就一个个动弹不得了。原来,大刀王藏在柜子里的是纸兵,只要关足了九九八十一天就可化身为人形了,可他的婆娘好奇心太重,在阴兵阳气未足时就开了柜,结果这些兵士杀到半路就化还成了石人。
 
  爷说到这就深看着我们,说不信你们去石人坡看看那的石头人,一个个都面目狰狞,一副疾奔杀敌的架势!那个大刀王也因此恨透了他婆娘,带上金元宝独自一人走了。他若是还留在椿树沟,我们现在也不会这么穷喽!
 
  我说,爷,这元朝的事离现在都这么远了,你还记在心上!
 
  爷说,你这不肖子孙就知道数典忘祖,我们椿树沟在民国,也是有人物的。我们彝家,自称是罗罗,身披羊皮褂,腰系黑布条。遇事多避让,不愿争长短。现在是新社会,讲民族团结。可在民国的时候,县城是汉人的县城。
 
  我们彝家,披了羊皮进城,汉人就手持棍棒追着打骂:罗罗,罗罗,羊皮割耳朵!吓得彝家再不敢穿羊皮进城。一天小阿鲁进城买肉,也不敢穿羊皮,就用尖柴穿了肉往回走,来到桥头给一个叫张大胖子的汉人一棍打中小腿,肉也给夺了去,临走时抛下一句话:爷爷叫张大胖子,家住桥头!你这罗罗,回家用羊皮割耳朵去吧!
 
  小阿鲁哭哭喊喊,跌跌撞撞地回了椿树沟。他小腿一天天肿大,干不了活,只是哎哟哎哟地喊疼。那时的椿树沟只有十户人,壮汉仅有三人,人丁稀少,敢怒不敢言。然而椿树沟中有一人,姓李名万登,年少时好吃野猪,肉吃多了就肚子胀,因此天天举着巨石从白沙河登到瓢山顶,以此消化肉食。他十九岁那年说想出去见见世面,便扛了个羊皮口袋,一晃眼就失踪了。李万登在村里听说了小阿鲁遭打的事,就身披羊皮,甩着一双长黑毛的手进了城。到了县城,白沙河边石桥上头一立,正用草签掏牙缝的张胖子腆了一身胖肉晃当过来举棍便打向他。他顺势用手一挡,木棍顿时断成两截。
 
  张大胖子一扭头逃了,嘴里骂咧着:“你等等,有种你等着别走。”
 
  那天,张大胖子把半个县城的汉子都出动来了,有的举菜刀,有的抬锄头,有的抓肩担,气势汹汹如狼似虎。全吵着嚷着要把罗罗砍成肉泥喂白沙河的鱼。李万登此时正仰面躺在石桥上看天上的流云,有点死到临头还不惊的架势。一群人气势汹汹赶来,看到李万登这副神情反而不敢动了,只是堵住桥的两头。
 
  张大胖子恶狠狠地说,羊皮罗罗你要是怕了,就先一头给我撞死在石栏杆上!  
 
  李万登斜睨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说时迟那时快,一纵身连续在桥栏杆上翻了十几个筋斗,结果像柳叶一样轻轻地落了地。
 
  一群人下了个目瞪口呆,只有张大胖子喊着:“上呀,羊皮罗罗是个耍杂技的!” 
 
  边喊着边举了把菜刀冲向前,冲了几步突然发现身后竟没有一个追随者。胖子好没面子,犹疑了一刻又挥刀砍了上来。只见李万登站向一侧,一手狠捏了张胖子举刀的手,一手提起他的衣领口,嘿的一声,只听几米远的河边溅起了一阵稀泥。汉人们一看,那张胖子站在秧田的泥里,半张着嘴,手举菜刀,像只呆雀一般一动不动了。桥上的李万登已回了椿树沟。
 
  两天后几个汉人抱了大公鸡进椿树沟,见了李万登一下全跑了,后又哀求说,筋斗李,你武艺超群,是我们瞎了狗眼得罪了你老人家,是万分地造下罪了。你大人大量,救救张大胖子吧,他自从被你栽进秧田,一直就没走出去,喊他他不听,拉他他也不走,只是傻愣着。
 
  李万登心不在焉地说,没事,等稻子熟了他就醒了,那时小阿鲁的腿也就好了。
 
  汉人说,筋斗李,你真会说笑,等稻子熟了,他早臭了。
 
  李万登皱了皱眉说,放了他也容易,你们得做两件事,第一请太医治好小阿鲁,抱三十只鸡给他补身子;第二日后彝人进了县城,不得喊罗罗,得叫大哥,还要主动让路。
 
  汉人唯唯诺诺称是。李万登回到县城,一拍张大胖子的后脑勺,说回去吧,张大胖子就清醒了。
 
  小石头伸着舌头听得入神,傻傻地问,爷,那椿树沟的人现在谁也不会武艺了?
 
  爷叹了口气说,筋斗李名气大了,国民党让他当乡下保长。他一当上了保长就沾上了鸦片烟,那东西毒得很,筋斗李从小练就的钢筋铁骨一下就被弄垮了,从此变得面黄肌瘦,脸色苍白,才五十出头就见祖宗去了。你二愣,你小石头,给我记住了,你们是大刀王和筋斗李的后人,你们的祖先差点就当上了皇帝,你们的祖先武艺超群,你们要学他们的精明能干,学他们锄强扶弱,但不要学他们不防备女人,抽鸦片,明白了吗?
 
  我们说,明白了!我们是筋斗李和大刀王的子孙!
 
  进县一中读书那一年,家里穷得只能喝包谷粥。十冬腊月,天降寒霜。椿树沟有半日是浓雾绕山,村里只听人语未见人影。我身穿一双草鞋去上学,手脚冻得又红又紫。
 
  阿妈说,二愣你穿上羊皮吧,羊皮厚厚的,暖烘烘的,你就不怕冷了。
 
  我说,这黑毛羊皮穿了别人要笑的,山外的人都说罗罗,罗罗,羊皮割耳朵。
 
  阿妈还是默默将羊皮放进了我的蛇皮口袋。没想到这张羊皮害我挨了一顿揍。
 
  自我出生我第一次见到雪,树上,楼上,白茫茫一片,我和小石头挤到一块睡,手脚却还是僵的。我那会儿没钱买菜饭票,又冷又饿,只好趁别人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悄悄地穿上羊皮,拿了阿妈做的苦荞粑粑瑟瑟发抖地躲在厕所旁边吃早饭。雪浸湿了我赤红的脚,我边吃就边哭起来。我原以为吃早饭时大家都去了食堂,厕所这边是没人的。
 
  不料一个大高个从我身边过来,夺了我的苦荞粑粑,一下就扔进了厕所里,还朝食堂那边喊:快来看哪,这里有个野人,披了件羊皮在厕所里吃屎呢!
 
  我泪水刷刷地流,扑上去就和他扭打在一起。我被他压在雪地里,一身湿透了,他则坐在我空空的肚皮上,令我无法翻身。这时小石头端着饭盒来了,一见这场面就放下饭盒,像一只凶猛的野兽按倒了大个子,一拳就让他挂了彩。老师、同学及时赶到,阻止了这场斗殴。
 
  事情的结果是学校开了个大会,校长说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要尊重别人的民族习惯,要团结友爱。
 
  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想逃避同学们怪异的目光,我知道他们想说:罗罗,罗罗,羊皮割耳朵。
 
  三年初中,只觉得学校像个监狱,梦里哭了好几回,成天不是想念书,而是忍受着饥饿,头晕眼花的饿。我和小石头总是一个包子一人一半,一打架就双双上。在别人眼里,我们就是罗罗兄弟。初中毕业我把书包扔进河里了。小石头没扔,算术他还是喜欢的。爹倒不反对我没去念高中,那会儿识字的多半挨斗。
 
  爹看见一个老师被学生活活打伤了,就说,二愣,手捏锄头把,犯法也不大。你还是回来种田吧!
 
  我成了个农民。
 
 
  我像大人一样参加劳动的日子家里不烧火,全村人都到火食堂去吃饭。大家一起种田种地,一起吃饭,我一身是汗地锄地,老觉得手起血泡,但到头来还是吃不饱饭。我只顾埋头干活,不顾抬头看路。 
 
  小石头说,二愣你傻了,别人干活都是装个样子,你干嘛这么拼命?
 
  我说,他们身子骨不硬朗,干不动活,我们年轻,就该多担待一点。
 
  小石头笑了,二愣你听我说,这是什么年代?这是上级逼下级,下级哄上级的年代,这是干活偷懒吃饭抬大碗的时代,这是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时代!
 
  我观察了几天,才恍然大悟,原来绝大部分人扛着锄头下地就是装模作样。这些天爷下不了床,吃得越来越少,他的眼神已不灵光了,他拉了我的手,干枯瘦小的手传来一丝暖气。
 
  爷说,二愣,我有两个孙子,大愣没断奶就守不住那口阳气,到阴间去了。现在你成了一脉单传。你听我给你讲,你是怎样来,人该怎样做。古话说天地刚刚形成时,有直眼睛人,也有横眼睛人,直眼良心坏,祖宗不祭奠,无人被尊重;横眼心肠毒,蛮横不讲理,做事欺骗人,欺软又怕硬。天神啊,要发洪水淹没地上的人了,就教会两兄妹栽种葫芦,发洪水时,地上人死绝,只有兄妹俩,躲进大葫芦,逃过了洪灾。天神又教他们俩配成婚,才传下了人烟。二愣你记得,人活一世,早发一春,人好归宿好,缺德事别做。天神他看着,他会罚恶人,我下地底下,也救不了你。
 
  我连连说,爷,我绝不做昧良心的事!
 
  爷点头,说我困了,要睡了。
 
  爷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他的魂像白沙河的水雾一样散尽了。我看着爷的土坟,想他最疼我,爹要打我,每次都是他护着,他总是在凉风习习、星稀月朗的夜晚给我讲古话,爷给我带来多少童年的快乐啊!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就湿了。
 
  爹说,二愣,你爷去世了,我也长白头发了,你也该找个相好的姑娘了。你那副不憨不愣的样子,怕是连香火都传不下去。
 
  其实我觉得自己不愣也不傻,尽管我模样黑,个子矮,但有一身力气,谈情说爱的事也懂。
 
  椿树沟黄叶落尽,一棵棵柿子树光秃地没了衣裳穿,只剩一个个圆红的柿蛋远远地挂着,馋得人只咽口水。我就是在柿子树下认识小月的。那会儿我担了一挑水走在村头的羊肠小道上,水桶晃荡晃荡地前进。
 
  我看见一个女孩儿用竹竿敲我家的柿蛋,就吼了一声谁偷我家的柿蛋子?
 
  那女的继续踮着脚尖儿敲柿蛋,可怎么也敲不到。
 
  她说,谁家的二愣子?都新社会了,什么都是集体的,敲几个吃吃怎么了?
 
  我放下水桶说,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知道我叫二愣子?
 
  她说这一带管傻乎乎的人都叫二愣子!
 
  边说边转过身来,红红的脸颊上泛起酒窝,水汪汪的眼睛像两眼清澈的泉。她真是比瓢山顶上的茶花还要好看呢!我心里暗暗感叹,四目相对时心里像给闪电击过一样颤抖,两人都怀着少年的羞涩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我说,你摘不到我帮你摘吧。
 
  然后我飞身上树,像小貂一样摘了一筐柿蛋给她。接箩筐时,我不小心碰到了她那温暖而白嫩的小手,又像触电一样缩回自己的手,挑了桶便走。她说二愣子,我叫王小月,家住王家坊。我没有回应,但我记住了她的姓名和住址。从那以后我开始发疯地想她,水井里,山坡上,松林间,处处是她甜甜的笑。
 
  我说,爹,我要说亲去了。爹说二愣你想女人想疯了,家里无烟无糖无茶你上哪儿说亲去?
 
  我说今年采的香椿不是还有吗?
 
  背了一箩椿,山道上,一老一少,翻山越岭,淌河钻箐,到了王家坊。走了王家门,小月爹笑脸相迎,又是递烟又是沏茶,问长问短,十分热情。小月爹见我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只顾和我爹说笑。
 
  我愣愣地问:小月呢?
 
  小月后来说她躲在闺房里偷听,一听见这句就心口莫名其妙地惊了一下。
 
  小月爹说,不在家呢,你这小伙儿叫什么名字呢?
 
  我说,二愣。
 
  他笑得茶水喷了一地。
 
  这时有人叫门了。
 
  小月爹说,二位先坐,我去开门。
 
  门一开只听见小石头说,岳父大人,小婿前来提亲,见你长得一表人才,小月也肯定是花容月貌。
 
  后来我问小石头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他说县一中的那几年不是白呆的。我那时从窗户缝里见小石头一脸春光地走进来,心里吃惊不小。
 
  小石头进门,我和我爹也是吃惊不小。
 
  他说,二愣你也来说亲啊!
 
  我说,是呀。
 
  小石头说,岳父大人,小婿给你带来一点心意。
 
  他说罢放下箩筐,把礼品一件件拿出来,烟、酒、糖、茶、大公鸡,全齐了。
 
  我爹说,小石头,这年月你哪来这么多东西,小心被当成走资派,挨斗的。
 
  小石头说,为了小月,命都可以不要,谁在乎这个!
 
  爹说,我们也不是空手来的。爹拿出几捆香椿,说,这香椿是椿树沟的椿,这一带谁不知道。
 
  小月爹眨了一下眼说,这年月鸡飞狗跳的,哪来的油炸香椿,二愣子你们还是回去吧!
 
  我的腿顿时软了。我想完了,我黑矮,小石头高壮;我木纳寡言,小石头能说会道;我只有椿,小石头却备有厚礼。我爹面子挂不住,拉我要走。
 
  这时小月忍不住从闺房里跑出来,说,爹,这亲事又不是买东西,我看得考考他们俩再说!
 
  我又有了一线希望。
 
  小月让我们到院子去。
 
  她说,农民是靠力气吃饭的,先试试你们有多大力气?院子那块石磨,少说也有一百多斤,你们搬得动吗?
 
  小石头二话没说,分开双腿,挽起袖子,将石磨举过头顶,放到肩上,走了十余步又放到平地上。吓得两个老人嘴一开一合的。小石头是故意为难我了,他将石磨从磨架上搬下来,抓举方便,可我要从平地上搬石磨,就显得困难了。我先将石磨翻向一侧,竖好,再抓住石磨空心的缺口,也把石磨举起,扛回磨架上。
 
  小月似乎不屑一顾,说这一带的规矩,男子汉比力气要扭扁担!
 
  我和小石头对视一下,顿时像两头憋足了气的小公牛,小月爹爹那根结实得可以挑一百斤的扁担就在两股力量的对抗下断裂了。
 
  小月说,看你们俩的力气是半斤八两,分不出公母了!但我王小月要嫁的人不是只会低头驮粪,不会抬头看路的憨骡子,我先考考你们的头脑。
 
  小月低了头,脸泛起一片红晕,显得更加娇羞可爱了。
 
  她说,我问你们两个:最早的人是从哪里来的?
 
  我说,爷说了,最早的人是从葫芦里爬出来的!
 
  小石头立即反驳说,不对不对,最早的人是从猴子变的,二愣,在县一中那会儿老师不是说过了吗?二愣你只会流着两管鼻涕打瞌睡,也不听课。
 
  我说,小石头呀,爷说最早的那些不高级动物不敬祖先,不孝顺老人,良心坏,不该算是人的。老天把他们淹剩下的那对兄妹生的才是人。
  
  小石头说,你这是不懂科学!
 
  我们正吵个没完,小月说你两个别争了,我谁也不嫁了。
 
  小石头说,你这姑娘怎么说话不算话,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
 
  小月已经下逐客令了,说我王小月要嫁就嫁解放军!
 
  我参军了,小石头也参了。我们那代人,要改变命运有两条路:一条是读书,一条是参军。没考上高中,读书的路子是断了。我想去参军,变得英姿神武,仪表堂堂。
 
  爹说,兔崽子你是出息了,就你这不憨不愣的样还想参加解放军?你想娶人家王小月,那是癞浆包想吃斑鸠屁——做梦!
 
  我是忘不了小月了,可小月喜欢解放军,我还是硬着头皮去验兵。体检那天我焦急得直冒汗,可还是一关关地过了。我在想一定是爷在护着我这个独子小孙。
 
  爹说,你这娃子居然验上了?这么矮,当兵的可个个高头大马!
 
  我说爹你别瞧不起矮子,医生说那个修理汽车的法国拿破伦多矮,还不是拿着个破轮子当了将军!
 
  爹说,让你当兵受受教育也好,你当了兵,我就是军属了。
 
  小石头也验上了,小石头验上是理所应当的。高头大马,天生一块当兵的料。要当兵去了,一去就几年,我犹豫了好几天还是决定向小月告别。我傍晚出发,只惦着小月美美的脸,一路哼着歌,一想小月听闻我要参军的消息,肯定会心花怒放。没准还让我抱呢。临近王家坊,一轮朗月已爬上天幕,洒下天边的清辉为夜行人照亮。我忽地见到村头稻草堆旁有一男一女在讲悄悄话。
 
  我隐在树荫下,只听女的说:石头哥,你参了军不要把妹子忘了!
 
  我心头一惊,这分明是小月的声音!
 
  男的说,怎么会,等我退伍了就请三大班唢呐迎你过门。
 
  这声音多么熟悉,它像晴天白日的闷雷,击碎了我的梦。我浑身发热,面红耳赤,一路狂奔回椿树沟,见了一潭清水就一下跳进水中激打着水。林子深处传来几声夜猫子凄惨的啼哭。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月和小石头成亲,他俩一脸欢笑,我蹲在一个烧茶水的墙角,听见欢笑声,唢呐声,鞭炮声,没人理我,人们都很开心,把我丢弃了,像丢弃一条生癞疮的狗。我感觉阳光溜进了被窝和我做伴了,一阵狗吠声后我醒过来,一大早听见的竟是小石头在讲话。
 
  小石头说,二愣,走进来我们去村口。
 
  我说,干什么?
 
  他说,去了再说。
 
  到了村头,两棵椿树下。
 
  小石头说,二愣,明天参军了,我们两个学三国演义来个椿树前结义。
 
  我说,我不跟你结义,本来就是兄弟!
 
  小石头说,义还得结,我们不是一姓,我姓张你姓李,咱们结义叫民族结义,是民族团结。
 
  小石头说罢跪在椿树的浓荫里然后让我也跪下。我看见两棵椿树并排长着,根连根,枝结枝,也跪下了。
 
  小石头说,我张云中今天和李二愣,不对,是李义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说,小石头我不讲那些,我和你结成兄弟,就像面前的两棵树,互相遮风挡雨,互相帮助!
 
  小石头说,义哥,你大我几个月,你当我大哥!
 
  我说,那不行,咱俩这块头儿,我当大哥像武大郎和武松似的!你个子高,你当!
 
  小石头说,还是你当大哥,年纪大的当哥,这是规矩!
 
  我一想也对,又争不过他,就答应了。
  
  小石头说,义哥,当哥的要关照弟弟,你就别和我争小月了!
 
  我说,那不行,公平竞争!
 
  小石头说,义哥,不瞒你,小月已经被我睡了!
 
  我说,真的?
 
  小石头说,真的,昨晚草堆里……
 
  我嘴上说,我不信,身体已经从头凉到脚。
 
 
  像村头的两棵椿树形影不离那样,我和小石头幸运地分到了同一个连队。越南自卫还击战打响了,战士们一个个热血沸腾,一心想报效祖国。我们埋伏在猫耳洞内,洞里阴暗湿热,我常被蚂蝗、老鼠咬伤。一天我们在执行任务时遭到袭击,敌人像上树的蚂蚁一样蜂拥而至。战斗打响了。我们势单力薄,只有一边撤退,一边还击。敌人的子弹嗖嗖地从我们两侧飞过。我猛地觉得大腿一阵锐痛,一摸,满手的鲜血。我负伤了,行走的速度大大减慢。敌人却离我们越来越近。小石头叭叭朝后放了两枪,背起我就跑,跑了一程,他已大汗淋漓,只好背我到巨石后面,躲藏起来。子弹还在石头上疯狂跌落。连队的战友万发财和李志光靠近我们。
 
  李志光问,怎么了?
 
  我说,你们别管我,快走,给我留个手榴弹就行!
 
  李志光说,张云中你背李义走,我们掩护你!
 
  说罢将机关枪架在石头上,一阵狂扫压得敌人一时不敢前进。万发财也用冲锋枪射击敌人。小石头背上我只向前跑。我两眼一片模糊,在他背上睡着了。
 
  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石头,我的好兄弟,大哥欠你一条命。
 
  我,小石头,万发财,李志光,四个人成了生死兄弟。
 
  后来万发财一喝酒就说,我们几个是用生命换来了友谊!
 
  我们四个齐声说,是,再干一口!
 
  我们四个人数李志光最威武,一身结实的肌肉,全团比武拿了个第一名。经过训练,我的个头像夏天的竹笋般长高。几年见不到一个女人,小月成了我的梦中伴侣。  
 
  小石头说,他也想小月。
 
  我想爹,想小月,整天发愁,一个通知下来,说我们可以退伍了。到了省城,一下车,万发财、李志光立即返乡,风尘仆仆地赶回那个阔别了多年的家。
 
  小石头说,义哥,咱哥俩先住下,观察观察情况。我看这社会不同以前了。
 
  我说,好吧,看看也好,不过别太久。
 
  又是逛公园,进商场,参观一番。
 
  小石头说,义哥,你看这社会,东西多起来了,吃的,喝的,玩的,用的,也不用什么粮票、肉票了。
 
  我说,那当然,你在部队上没听广播,没看报纸?现在是改革开放了,不搞文化大革命,也不搞大锅饭了。
 
  小石头说,义哥,咱们不如在省城找份工作,赚一笔大钱再风风光光地回去。
 
  我说,你以为工作是山上的菌子,你想找就找!
 
  正说着小石头眼前一亮,像发现了外星人。原来他看见电线杆子上写着:招工,找押运员,月工资120元,退伍军人优先。
 
  小石头说,义哥你看这就是机会。
 
  说罢他记下电话号码,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电话。我站在外面听他讲了几句,他眉飞色舞地说着,边说边在纸上记录。
 
  打完电话,小石头拉了我就进饭店,点菜,喝酒,说,义哥,人家说了,欢迎我们去工作,但要收费用,用来办证件和买服装。
 
  我一听也来劲了,说兄弟你真能干,那上哪去交钱,交多少钱。
 
  小石头说,人家说了,每人20元,打到银行账户上,账号我给记下了。
 
  我说,你还懂银行那套,我是不懂,我最害怕算了,记了的,一想就头大。
 
  我们喝光了瓶子里的酒,一晃一晃地去找银行。
 
  到了银行门口,我说,兄弟,他们会不会是骗子!
 
  小石头说,不会,不会。
 
  我说兄弟,在越战那会儿,你救了我的命,这20元钱,我替你出!
 
  小石头说,那怎么行?
 
  最后他还是接了。汇完款后小石头不停地给那家单位打电话,连打了三次,电话那头甜甜的女声说,请再等等,我们在抓紧办!第四次打去,是个粗野的男声说:打什么打,土包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根本不招什么押运员!
 
  小石头声音大起来,说,什么世道,你敢骗我们!
 
  男的说,什么世道?改革开放了,谢谢你的40块钱,土包子!
 
  电话叭地一声挂了。小石头骂骂咧咧地吼着,把守电话的大妈吓得一身发颤,小石头还想打电话去讨个说法,可那个号码再也打不通了。
 
  我说,该死的骗子,我二十多年第一次受骗!
 
  小石头说,要是让我在街上听出了他的声音,就把那狗娘养的眼珠子打爆了!
 
  我说,上哪找,走吧,城里不是咱俩呆的地方,泥鳅进了海还是泥鳅,不会变成龙。
 
  小石头说,对,还得回椿树沟。
 
  睡了一夜他又变卦了。
 
  他说,街上那么多做买卖的,成天数票子找不到工作,何不去做生意?
 
  我说,小石头,又不是驴子,跌了一跤还要试,老呆在省城,你就不想回家?
 
  小石头说,出来一场空着两手回去,怎么见乡亲,父老?难道要让村里人笑话说,小石头和二愣前几年背了个背包离开椿树沟,现在又背了个背包屁颠屁颠地回来?
 
  我说,我想爹了,我家就爹和我两个。
 
  我劝不走他,只好说,兄弟你留在这吧,但千万要小心,别上当了。
 
  他说,好,我宁愿骗人也不让别人骗了。
 
  我说,也不能骗人。
 
  我留给他20元钱,带上省吃俭用留下的80元津贴回家了,一路上汽车穿过山林,田野,我仿佛已闻到椿香,小月和爹的样子在脑海里晃着。
 
 
  我推开门,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从身边追着一只蝴蝶从门外跑过。我仿佛看见了十多年前的二愣。屋子还是那三间爷手上留下的瓦屋,漆黑低矮,院子里都长了杂草,一条花蛇听见我的脚步声,嗖嗖地钻进墙洞。墙角挂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几十个蜘蛛爬在网上,它们周围是蚊虫干瘪的尸体。
 
  我分明听见屋里有人在咳。
 
  我叫了声,爹!
 
  进屋,爹没有回应,他正往火塘里加柴,浓烟绕着他,熏得他咳嗽不止。
 
  我放下行李,爬上去吹旺了火,只叫了声,爹,二愣回来了!
 
  爹抬起头,一脸的猪肝色,皱纹密布,说,你是谁啊?
 
  我说,我是二愣,你参军的儿子二愣回来了!
 
  爹很艰难地站了起来,腿直了,但腰还是弯的。
 
  爹说,二愣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我说,爹,你的腰怎么直不起来了?
 
  爹说,二愣啊,你走后乡里就修水库了,要拿工分,我一天天地在工地上挑土、推车,还要在家耕种,腰就弯了。人都老了,你回来就好!
 
  我噗通一声就给爹跪下,热泪咸咸地流进了我的嘴里。
 
  我上山看了爷的坟,把坟头的草都拔了,给他烧香,烧纸,磕头,燃烟,倒酒。
 
  我说,爷,二愣来看看你,想听你讲根古了。
 
  我一想爷最疼我,从小我骑在爷脖子上搞椿芽,一边看星星,一边听他讲根古。娘生下我就和外省人跑了,爷说那是个外省的铁匠,一边在我家院子里打锄头一边勾搭我娘。娘和铁匠在被窝里睡觉被爹知道了,爹说要用柴棍子打娘的头,娘就跟铁匠走了。
 
  爷说二愣你命苦啊,你是没娘管的娃娃。
 
  我鼻子一酸,又吃到了自己的咸泪水。
 
  第二天早晨,温暖的阳光中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立在我家院里,像一枝含苞待放的山茶。这人,正是小月。小月不是来找我的。
 
  小月说,二愣,他怎么没回来?
 
  我说,小石头说要在省城做生意,说赚了票子再风风光光地回来。
 
  小月的眼睛就湿湿的,像茶花上滚动了几滴露珠。
 
  她说 ,他回来你就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我说,好,你进屋坐。
 
  她不吭一声,一转身消失在阳光里了。
 
  小石头还是回来了。我那天在白沙河边采竹笋,见一个人有气无力地从山坡上下来,一头乱发,面无血色,衣襟破烂,像刚被洪水冲刷过似的。我认出了他,但我躲进竹林,没喊他,怕他没面子。后来,小石头跟我说那天他也见到我了,但不好意思叫。他在省城,到城郊买鸡,做起了生意,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为了多赚钱,他先往鸡喉咙里塞凉粉,多塞一两就多一点钱。开始是赚了一笔,不料天不容跳蚤长大,他想大干一场,一下买了五十多只鸡,结果全被他塞的凉粉憋死,他眉飞色舞地描述他是如何往那张尖嘴里拼命地塞呀塞,最后一觉醒来,所有的鸡全没气了。他亏了本,却仍不服输,总以为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于是他用最后的钱做起了蜂蜜生意。他往蜂蜜里兑上白糖和汽水,蒙混过关卖给了不少人。
 
  一天一个大妈上门来找他讲理,说,你这年轻人,怎么会卖假蜜给我,吃得我拉肚子?
 
  他只顾低头数钱,头也不抬,说,好蜜,好蜜,我这是百分之二百的好蜜。
 
  话音还未落,他的蜜缸就冷不防给人咣当一脚踢翻了,假蜜洒了一地。
 
  小石头还没来得及讲话,只见那大妈的三个山一样的儿子扑了上来,七脚八拳把他打了半死,临走前还补了一脚,嘴里骂着,哪里来的土包子,哪儿来就滚哪儿去!小石头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中才发现钱在挨打中给洒了一地,全都被人捡了。他只好从瓦上刮下干灰,说那是耗子药,一路卖了回来。
 
  小月第二次来找小石头,还是美美地站在我家院里。她一脸愁容,刚哭过的样子。
 
  我说,小月,小石头是回来了,你快去找他呀,到时候你们结婚了,别忘了敬大哥几杯红酒。
 
  小月抽动着肩膀跑了,留下我一人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段糟透了的呆木头。
 
  然而我并没有等到他俩的婚礼。小石头回家后没几日就和镇上开餐馆的小萍勾搭上了。小萍刚死了丈夫,是个寡妇,打扮了个粉脸香手的摸样。一双大辫子在肥臀后摆来摆去。这快三十的女人有一身的白肉和没完没了的笑声,特别是一双媚眼能把来往食客的魂都勾了。小石头说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去镇供销社买酒,一看见小萍就没了魂。
 
  小萍笑着说,兄弟你晚上来喝酒啦!
 
  小石头晚上就果真去了酒馆,喝得头晕眼花,喝到客人全走光了。
 
  小萍蹭过来说,兄弟,我陪你喝。
 
  小石头酒劲一下就上来了,他再看看小萍的媚态,就有了生理反应。
 
  小石头脸一红,说我要走了。
 
  小萍拉住了他,兄弟,晚上我的被子冷。
 
  小石头一转身,将小萍抱上了楼……
 
  天一亮,小萍摸着小石头的胸毛说,兄弟,你是我睡过的第二个男人。
 
  小石头也说,你也是我睡过的第二个女人。
 
  小萍从他胸上拧下一根毛,狠狠地说,谁?
 
  当然是小月。
 
  爹那时只是骂我:不争气的,当了场兵除了个头长高了,什么也没变!你都20多了,还不找个媳妇弄出个娃儿来!
 
  我说,爹,你晒了椿没有?
 
  爹说,晒了。
 
  我背了爹晒的椿,蹂灭了烟头,走向了王家坊。一路上我已不像上几次去王家坊那样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我背了椿,走门,小月一个人晒衣服,也不睬我。
 
  我没叫她,进屋和小月爹说,我又来了,这回带来的还是我们椿树沟的椿。
 
  小月爹吧嗒着草烟,不讲话。
 
  我说,大伯,我二愣,没别的本事,就一身力气;头脑不灵光,只记得我爷说凭良心做人,我从心里喜欢小月,现在我参军回来了,就想娶小月。我会待小月好,只要椿树沟的椿一天是香的,我就不会变心。
 
  小月爹还是不吭声,小月却在院子里呜呜地哭了。
 
我起身看看她一脸泪水,喊道:小月,跟我走吧!
 
  小月不哭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二愣,你有门那么高了!
 
  小月成了我二愣的媳妇,结婚那天小石头没来。
 
  小萍来了,只说新娘子美,水灵灵的。
 
  小石头和小萍成亲那天,小月说,二愣你一人去,我不去。
 
  我没问原因,自己去了。
 
  小石头说,义哥,咱俩干一杯!
 
  我一口气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两人都醉了。
 
  他说,哥,不是我不喜欢小月,可是我穷怕了,钱钱钱,命相连;没有钱,真可怜。
 
  我说,兄弟,我懂。
 
  我舍不得让小月受苦。耕地,插秧,种菜,我都抢着做,总不能让小月累坏了。小月有了笑脸,活泼得像一只小兽。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人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爹只是叹气,他背着小月对我说,二愣,我的孙子呢?我在你这个年纪,你爷早领你去赶街了!
 
  新婚三年,我和小月一直没有孩子。
 
  小月说,二愣,我们这是怎么了?
 
  我说,没事,过几年会有的。
 
  爹这时坐在院里,举了竹杆打地,说,这只老母鸡呀,骨头都硬了,怎么还不下蛋!
 
  小月抱了我就哭。我嘴上平静,心里却慌了。一夜一夜地失眠。一个战友写信来说,他婚后也没有孩子,说是越战那年长年住猫耳洞,又潮又湿的环境损了阳气,不会生了。我先是瞒了小月一人进城检查,后来就两夫妻都去检查了。一年又一年,钱哗哗地数进医院,孩子还是没来。原来我和小月,一个不育,一个不孕!医生安慰说,慢慢吃药,还是有希望的。我们也信了医生的话。空荡的家里,没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总觉得空空的。爹的脊背越来越佗,饭也吃得少了,人老了,血压高,没有孙子,心里不痛快。
 
  我上街卖椿,小石头拽住我就往他家餐馆走。这些年他吃香喝辣,皮肤也白净了许多。
 
  他说,义哥,怎么不常来坐。
 
  我说,你这开馆子,忙得昏天暗地的,哪里顾得上理我,我来了还不给你添乱。
 
  他说,咱们是兄弟!再说我都不用亲自干了。炒菜,端盘子,洗碗,只出150元一个月就有人乐意干。现在是钱老大的时代了!我前不久看了一场叫《摩登时代》的电影,那个小胡子为了一块面包不停地拧螺丝钉,下了班后,手指还不停地习惯性地动。我给小工开工资,他们就可以不停地洗碗,炒菜,像被上了发条似的,你说好不好玩?
 
  我摆摆手说,别讲那些,那你咋不回椿树沟,上我家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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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眼睛眨了一下,我知道他怕见小月。
 
  他岔开话说,义哥,都市场经济了,你还指望着卖那几捆香椿吃饭呢?以后你的椿我这餐馆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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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好,兄弟你仗义。
 
  晚上我和小月讲碰见小石头的事。
 
  小月说,二愣,你咋不问我和他的事情?
 
  我说,我都知道。
 
  小月垂下了头,像在等待我的责骂。
 
  我说,我不在乎。
 
 
  椿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和小月仍旧没有孩子,但我依然爱小月。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李家到我李义,要绝代了。有一次街上有人喊我叔叔,我一看一双大胖小子在我跟前冲我笑。
 
  餐馆门口的小石头说,义哥,那是我的一双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说,才一年没上街卖椿,娃娃就大了这么多,记得这小的儿子两年前才手电筒那么长。
 
  椿树沟有个村委会。
 
  一天村委会杨主任来找我,说,小李,你退伍多年了,闲着也是闲着,现在村委会需要一名治安员,帮忙维持椿树沟的治安,你愿不愿意做这事?
 
  我说,杨主任,既然你看得起我,行嘛。
 
  其实我的工作很轻松,主要是防止加工厂、抽水房和变压器被偷盗,而这三样东西都建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有时我配合计生办到村里说服超生妇女,遇到争斗吵闹就劝解一下。有了一份收入,再加上工作闲时和小月种亚麻卖,我买了台彩电,又装了电话。
 
  小石头一个电话打来,说义哥,周末进县城,战友聚会,好多老朋友会等着我们。
 
  说罢就挂了电话。我在周末的这次聚会上再次看到了越南自卫还击战时的两个战友:万发财,李志光。他们俩是高中毕业时参的军,多吸了几年墨水,一回乡就发达了。万发财钻研法律,当了一个乡的司法所所长兼副乡长,李志光则在县城武装部当了干部。
 
  李志光一看见我就说,李义,听说你当了个治安员啊。
 
  我说,是个打杂的差事。
 
  万发财说,哪里的话,椿树沟那么大的地方,全靠你维持。
 
  小石头说,你们三个都有差事,就是闲了我。
 
  万发财说,谁不知道你小子发了,镇口子上三层洋楼,户主就是你张云中。
 
  多年不见,吆喝一大桌子菜,几瓶白酒,兄弟四人喝开了,喝到最后把桌子都掀翻了,还在地上爬着乱嚷叫。
 
  万发财说,以后你们谁要打官司就找我。
 
  小石头说,要吃馆子就找我。
 
  我说,要吃椿就去我家。
 
  李志光大吼一声说,要打架就找我,老子当年全团比武第一!
 
  后来镇上说,椿树沟村委会要换届了。
 
  杨主任说,小李,我向镇上推荐你当主任。
 
  我说,杨主任你别说笑了,我文化水平低。
 
  杨主任说,你别谦虚,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了!平时你帮村民写申请,写得是有模有样的,再说了,我一个老粗还不照样当主任了。
 
  我说,杨主任你可是能人,整个椿树沟大事小事全都在你肚子里装着呢。
 
  杨主任说,镇上说了,还要选个书记,共有两个候选人,其中一个叫张云中,去年刚入的党。
 
  我心里吃惊不小,说,那不是我兄弟张云中吗?
 
  李志光来了个电话,说李义,村委会别干了,芝麻大个领导,再说基层工作繁琐复杂,说不好到头来还找身虱子挠挠,吃力不讨好。
 
  我说,杨主任他说过信任我,年轻人要敢想敢做,我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不应该再食言啊!
 
  李志光说,你到县城来,我姐姐开了个超市,你来帮忙跑跑货,一个月七八百少不了你的。
 
  我说,小月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再说爹的病一天天加重了,我留在村委会干,照顾起他来更方便一些。
 
  村委会候选人是杨主任和我,书记候选人是小石头和张明。经过投票,唱票,结果是我和小石头选上了。
 
  我说,杨主任,本该你老人家再坐阵几年才对。
 
  杨主任摇摇头说,别叫我主任了,现在你才是主任,李主任啊,我们老了,落叶归根了,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带领椿树沟的乡亲们好好致富。
 
  这时,镇上领导让书记主任发表演说,熙熙攘攘的村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王镇长说,大家静一静,这一届领导班子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届全体村民公选出来的,现在请书记主任讲话。
 
  小石头一身西装,皮鞋在灯光下发亮。他说,各位乡亲父老,谢谢你们的支持,现在是什么时代?改革开放了,市场经济了,人民富起来了。我们应当要记得那些重要的指示:第一,谁家要想快致富,少生孩子是条路;第二,要致富,先修路;第三,要致富,先栽树。我张云中一定帮助上级传到好精神和指示悉心听取群众意见,带领椿树沟一起致富!
 
  说罢,掌声噼里啪啦乱响了几下。
 
  我接下来说,各位乡亲,我文化不高,虽然参过军,但也没多少长进。我爷曾对我说,做人要凭良心,我想说,我会照他老人家的嘱托,凭良心做事。我争取组织大家修建一座水坝,再把村里那条公路修起来,让大家田里有水,路也好走。
 
  这时掌声响起来了,还有人大声喝彩。
 
  散会后,我去小解,听见有几个人在议论:那个张云中,就当上书记了?我们又没选他。
 
  另一个说,就是,我也正纳闷呢,我们都没选他啊,怎么就上来了?
 
  我和小石头一人一间办公室。
 
  小石头说,义哥,你这主任捡得便宜啊,你不知道那镇长喝了我多少好酒,吃了我多少肉?不止这些,它还欠我大笔的债呢。现在咱俩兄弟齐心,齐力断金了,合作愉快,是不是?
 
  我说,兄弟,你怎么当上书记的我管不了,但既然当上了,就好好干。
 
  小石头笑了笑说,这个自然。
 
  我不停地往上递申请,但上级说没有资金呀,财政困难呀。我想修个坝,椿树沟几百亩田就有水源了。政府资金收集不到,我就动员群众投钱投劳力。我计算了一下,村民每户投资300元,再投劳力30个就能建一座水坝。每次记账我都让小石头记,他从小算术就好,心也细。
 
  小石头说,义哥,咱俩为这修坝的事也劳筋费神好几天了,这收上来的款一时也只是放着,我们哥俩也该犒劳犒劳自己,买几斤牛肉吃吃怎样?
 
  我说,不行。
 
  小石头说这么大笔钱,买几斤牛肉还不是九牛拔一毛,无伤大雅。
 
  我说,我收钱时,发现有好几家人都是把自家的牛羊卖了凑上的,怎么忍心拿这血命钱肥自己的胃呢?
 
  小石头笑笑,说,义哥,还是你想得周全。
 
  过了一个冬天,椿树沟老少男女齐上阵,千辛万苦终于把水坝建成了。有了水,椿树沟第二年平均每户增加大米200公斤。村民们的心总算是着了地,各家各户一片喜气,椿树沟迎来了难得的一春。
 
  一天,小石头又对我说,义哥,现在退耕还林了,国家有个政策,还一亩补200多,我俩手头这点权力,不用还不是等于过期作废,趁着这个机会,也该为自己盘算盘算了,我们一人多报上去几亩,也不为过,你看……
 
  没等他说完,我就抢了话去:这几亩地看上去是小,但是已经敲着违法的门了,兄弟,算了,别因小失大,啊?
 
  小石头顿时激动起来,犯法?笑话!义哥,在椿树沟,我俩这主任、书记的怕是白当了,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在这儿,我张云中,你李义,就是法!笔头转转,改个数字,这多大一点事啊,还要我在这给你做半天的思想工作呐。
 
  他边说边摇头,又补了一句:老哥,人家美国人早都登月了,你这死脑筋也该活动活动了!
 
  我不语,心想,不行,小石头我最了解,他从小就爱点歪谱,他没谱我不能跟着他没谱。
 
  小石头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连叹几口气,摔门走了,走前砸下一句话:这鸟书记当什么当?最后都还不是您——李主任一人说了算!
 
  从此小石头的态度变了许多,不多话,成天笑脸相迎,嘴上就挂着:行,李主任,你看着办。我突然对他感到巨大的陌生,是我对从前的小石头不曾有的。我和小月省吃俭用,用多年的积蓄起来三间新房,买了新家具,又添了张摩托。
 
  椿树沟近几年变化很大,这让我很欣慰,然而就在我雄心勃勃准备给村里修条路,让椿树沟一换新颜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小月火急火燎地找到我的办公室,见办公室没别的人,就气喘吁吁地说:二愣,你,有人把你给告了。
 
  她抖抖索索地拿出那张法院的传票,一脸恐慌迟疑地看着我。我一看,心里惊得肉跳魂飞,告我的人竟是我的亲堂哥李庆。我千百疑惑涌上心头,再仔细一看,他告我贪污一个村民小组的提留款2600元。
 
  我一屁股呆坐在沙发上,脑里一片茫然,这从何说起呢?小月更是吓懵了,连问,二愣,这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可别急死我了!
 
  我一股血灌上脑门,提了传票就冲到了李庆家。心想,我这是大白青天撞鬼了,一定得问个清楚。是大嫂来开的门,她显然是被交代过的,才一开门就说,你大哥这几天出去走亲戚了。我心想,他一定是有意躲避我,直接问大嫂也不会有结果了。再一想,李庆是村民小组长,我收提留款还是他验收条的,他凭什么告我?不行,这事得问小石头,是什么环节出问题了?
 
  我找到小石头,要求他把村委的账目本给我,细看了过后,我问他,提留款那一笔帐是你亲自过目登记的吧?
 
  小石头不紧不慢地说,义哥,其实我已经听说了,有人因为款子告你,义哥,和你说句贴心的话,帐我做,钱你收。我们是兄弟,又是懂法守法的。帐我是记得一清二楚,没多也没少。这你大可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年你做主任,在外人眼里,你建新房,买摩托,自然有些人就眼红了,树大招风嘛。这一点,我特别地理解。既然出了这事,当务之急,你还是请个律师,尽量减少最后的损失。
 
  我当时六神无主,小石头的“肺腑之言”倒是头头是道,我想小石头说得有理,我堂哥就是被小石头所谓的“仇富心理”左右,在背后戳了我一刀,开庭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只好找万发财求救,他是司法所所长,又是律师,他应该能帮我辩护。
 
  万发财了解了我的情况,就说,张云中是你结义的兄弟,又是生死战友,他不会害你的。
 
  我点点头,说,我也这么想。
 
  他接着说,你要胜诉就要有人证明你没贪钱,法庭认的是证据。
 
  我找到乡镇府的老赵,交提留款那天,他是在场的。老赵满口答应了。我也终于吁了一口气,想这老赵的证词应该是可以帮我洗刷罪名了,可不料我还是败诉了。因为对方居然拿出了李庆的那张由我写下的收据,还有乡政府出示的椿树沟村委会提留款上交金额不足的证明,而更让人惊诧的是,两个数据恰好吻合,均为2600元。最致命的是我的证人老赵在法庭上竟突然改变了约定,说他是收了提留款,但具体的数字是多少他就记不清了。真如五雷轰顶,我当时面红耳赤,有口无言,那种咬牙切齿之痛不可言喻。结果我要私人偿还这笔债务,原因是收钱人是我,交钱人也是我。而小石头说,他只负责记查,写写数字而已。后来老赵又说有人威胁他不要为我作证,那个人他得罪不起。很快,我被撤职了,小月将辛辛苦苦喂的两头大猪也卖了。
 
  爹已病得站不起来,敲着棍子哆哆嗦嗦地说,你这逆子,孙子也不给我弄出一个,又犯了法。我只说手捏锄头把,犯法也不大,可你还是犯了。
 
  他血压迅速升高,还没进县城医院就噎气了。
  
  我哭了整整一天,小月也陪着落泪。我没让爹享福,我不孝啊。我娘和外省铁匠跑了后,她又当爹又当娘,劳苦一生,受困一生,腰弯了,背佗了,临死前连孙子都看不到。我葬了爹,又到他的坟上看他了好几次。
 
  一次我老远就看见一个人趴在爹坟头前跪着烧纸,我绕小道走近那人,藏在茅草丛里,就听见那人说,大叔啊,我庆子不是人,是我害了你啊!
 
  我一听分明是李庆的声音。愤怒瞬间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我一下扑过去按倒了他,连续打了他两巴掌,我怒吼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还敢来我爹坟前磕头,你那不干净的臭钱,我爹会花吗?
 
  李庆也不挣,不哭不喊,他说,二愣,你打得好,你打死我算了。但你知道,真正害你的主谋是谁吗?
 
  我心里被一击,像一头公牛一样把他从地上捡起来,目光紧紧地逼着他,说,是谁?你要再敢扯谎,我把你的牙全打掉!
 
  李庆垂着头说,二愣,害你的不是别人,正是和你结拜兄弟,在越南自卫还击战中生死与共的小石头张云中啊!
 
  我半响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好大一会,我才像丧了心一样大吼出来,不可能,你耍离间计!
 
  李庆说,二愣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做了假帐,买通镇政府里的人,他能告你吗?他许诺事成之后让我在村公所当个文书,我才一时信了他的话,合伙和他告你的。
 
  可我一天都没睡上好觉,我梦见叔来掐我的脖子。我松了手,像泄了气的球,脱了水的蔬菜,一下瘫倒在地上。
 
  李庆又说,二愣,我想通了,我们也还可以反告他的,我愿意为你作证。
 
  我再也按奈不住,朝他吼道:你这个杂种,给我滚!
 
  他就一跌一撞地跑了。我独自坐了很久,月亮升上来,照亮了山洼里的坟场。小月打着电筒来找我了,
 
  她说,回去吧,天黑了。
 
  我说,完了,小月,我现在在椿树沟是一个人见人恨的贪官了。
 
  小月说,李庆说了,是张云中做的勾当。
 
  我说,我明白。
 
  小月说,那么我们就白让他给欺负?
 
  我点点头,是的,我再没力气深究了。
 
  小石头并没有实现在椿树沟称王称霸的梦想,他被抓了,因为他又贪了一大笔款子,进了监狱。
 
  李志光,一个电话打来,说,李义,叫你小子别当什么村主任,你不听,现在栽了,真是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我一个朋友在墨江有个大工程,我给你联系好了,你和小月过几天就去那里干吧!
 
  我说,谢谢大哥,这次咱听你的!
 
  我和小月上坟山看了爷和爹。
 
  我对爷说,爷,我记得自己是大刀王和筋斗李的后代,我记得做人要凭良心。
 
  第二天,我和小月踏上去墨江的客车。
 
 
  作者简介:李世武,男,彝族,云南楚雄人,1984年生。文学学士,民俗学硕士,2010年提前攻读云南大学中国少数民族艺术专业博士学位,师从段炳昌教授。19-23岁在《金沙江文艺》、《楚雄晚刊》、《楚雄文艺》发表文学作品;23-25岁在省内学术期刊发表当代文学评论文章十余篇。近年主要从事少数民族艺术与宗教、巫术等论题的研究。在《民族文学研究》、《世界宗教文化》、《宗教学研究》、《民间文化论坛》等国内重要刊物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参与、主持多项课题。
 
 
(稿件来源:《彝博通讯》第27期)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