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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小说/纪实文学/剧本吕翼长篇小说《村庄的喊叫》连载:9-11
九
师傅死了,纳吉没有了归依。这个时候,他很想回家看看爹娘,看看杨树村。他一边走,一边找些活做,以便填饱肚子。一边慢慢向杨树村靠近。只要能够回家,只要有一块薄地,只要有一把锄头,他就可以养活自己。那一段时间里,他给地主打过工,但地主每天连他肚子饱都满足不了他。他在码头上装过货,可工头的拳脚比背上的货物还沉重。纳吉说,你们行行好,你们别打我,我给你们干革命活,只要你们管我肚子饱。那些人看着他笑,那些人听不懂他来自乌蒙山的闷重的口音,还不住地往他的头上丢果皮,吐口痰。同行的看着他可怜,说,你走呀,你在这里干什么?纳吉觉得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一样,让人看不懂,让人受不了。于是,他从一个地方不断地逃往另一个地方。
在昆明城里,一天,他看到一个老人在卖吹机。那是用一种白泥和成的小小的鸟儿,鸟嘴里掏两个孔,一吹,就可以发出呜呜的鸣响。孩子们十分喜欢,一天可以卖很多个。纳吉便就地取材,在街子的后沟里掏了些泥,和匀,只三两下,一个鸟儿就出来了,一个狗狗就出来了,一个小人儿就出来了。纳吉就找了个街角坐下,一边团泥,一边做那小动物。不一会儿,面前便成了一个动物世界。孩子们便全都奔了过来,看他做,给他买。他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他的生活就这样开始平和地过渡。
那时候,昆明城开始有了些变化。时时有军队走过,他们扛着枪,骑着马,驾着车,步伐整齐,军纪严明。人们脸上的表情也有了变化,有些喜上眉梢的样子。纳吉从人们的口里知道,共产党进入了昆明城。他有些害怕。他不知道那些被称为为穷人打土豪分田地的人,是一个什么样子。是他们把师傅打死的。他们连师傅都要打死,那他们会不会打死自己?他偷偷地躲在人群之中,看共产党枪毙那些地主恶霸。很多日子里,城墙外天天都有人在头戴五星、身着绿装的人的枪声中倒下,天天都有人在欢呼,喊共产党万岁,喊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土豪劣坤。
一天,店主对他说,纳吉,这里在招工,你快到居委会去报名,说明你的身份、你的情况,就可以在厂里工作了。
纳吉想了半天,他说,是不是到处都一样了?
在中国的国土上,到处都是一样的,到处都在斗地主、分浮财!店主向他炫耀手里的一张报纸,说,你看,你看,这报上说得多清楚!
纳吉说,我不识字。我想……在这里可不可以分到土地呀?
店主笑了。店主说,我们这里没有土地,我们这里是城市。要土地,要到乡里去。
想了一夜,纳吉觉得还是没有什么比土地重要,没有什么比故乡和爹娘重要。数了数这一段时间卖泥玩得来的钱,纳吉还是决定回家。第二天一大早,纳吉在城东买了五双草鞋,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开始往乌蒙大山里的杨树村方向走。
在离杨树村越来越近的路途中,他听说唐秃头、管家唐鱼儿已给共产党枪毙了。土地和牲畜都被分给了杨树村的村民。而陈巫婆已经疯了,每天都污脏着头,拖着长长的口水,在村里游来游去。见到一个人就连忙跪下去,说,土地老爷,我服你了!土地老爷,我服你了!于是他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
走了很多路,他终于回到了杨树村。刚走进杨树村口,就给人从后面用枪抵住了腰。那枪不是一支,是三支。使枪的人说,举起手,向右转,朝前走。纳吉心里一慌,想,是不是听到的消息有假,这下落入唐秃头的手里,这次一定是有死无生了。
纳吉和那些人沿着歪歪斜斜的老街,来到街后面的一个深院。这是个有名的院子,杨树村附近上百里的老百姓无一不知,不过,能进这样的院子里的人,却是微乎其微。这个院子是土匪唐秃头的家。纳吉走到这里的时候,就一下子站住了。
背后的人用枪管点着他的脑袋,说,不想走了?你想死呀?
纳吉说,你们是唐秃头的手下?
背后的人说,你别管这么多,给我走就是了!
纳吉说,看来你们真的是唐秃头的手下。说完,回身一操,背后使枪的那个人一个仰巴就跌出了一丈有余。另外两个将手中的枪一举,说,再动,我可要开枪了!纳吉不敢动了。背后倒下的那人爬了起来,一边呲嘴,一边拍身上的泥土。纳吉正要迎接一场更为剧烈的搏斗,不料那人却说,看不出,你身手还不错,不过我们可不是唐秃头的手下。
纳吉被带进大院。正值春天,阳光从院墙高处落了下来,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正艳,花与光的接触,让纳吉一下子感觉到了日子的暖意。纳吉站在院子的正中,将头高高举起。他想,十年前自己从这里逃走,想不到十年后却又落在了他们的手里,真是命中注定了。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见一个穿灰军装的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纳吉仔细看去,那人却不是唐秃头。那人走起路来有些撇,不过从他的脸色上来看,纳吉却被震慑住了。那人脸上有一层霜,白,而且厚。阳光在他的脸上蒙了一层亮色,让纳吉感觉到了他的不寻常。
那撇脚汉子的后面,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来,坐在旁边的木桌上,打开本子,开始记录。
低头!后面的人用枪戳了戳他的后腰说,这是徐区长,你要老实点!
纳吉摸了摸头,说,徐区长?徐区长?你是唐秃头的什么人?
那撇脚的徐区长站住了。他眯着眼,将纳吉看住,纳吉就有了被钉子钉住的感觉。纳吉在跟着师傅赶尸的五、六年时间里,看过很多死人的目光,那种遗落在异乡的、哀怨的、愤怒的、遗憾的、失落的、向往的……很多很多交织情感、饱含爱恨的目光,都让他给看熟了,看惯了。那些让别人害怕的目光,在他来说,平常得再平常不过了。但他看到徐区长的第一眼,他就有些怕,有些回避。纳吉从那个被称为徐区长的人的目光中,看到了一股腾腾杀气,那种杀气比死人的更阴沉,比强盗的更凶险。
徐区长说,唐秃头?这家伙早成了我的枪下鬼了!
纳吉说,他,他死了?他死了我的仇找不到人报了。
徐区长说,你告诉我,你是谁?
纳吉低下头说,我是个流浪汉,巴布人,就是杨树村的。
徐区长说,我是共产党,汉人。
纳吉说,我听说过你们,你们真的是穷人的救星吗?
徐区长说,专杀土匪和反对共产党的人。
纳吉说,是。我是穷人。我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
徐区长说,那你说说你是怎么个穷法。
纳吉就说了。他说了自己家里惨遭的厄运,说了自己多年的奔波,说了自己对土地的热爱。不过他没有说自己的赶尸人,他也没有说自己的师傅。这是他的忌讳。对这些人,什么都可以说,但这一点怎么都不能说。纳吉说的那些故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那些在异乡的痛苦经历,那些单身汉的流浪故事,他随便也可以说上几个钟头。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不能说得太多,太流畅。他说一段,就停一下,有些木讷,也有些痛苦。他每说完一段的时候,就偷偷地抬起头来,看看眼前这个区长的面容变化。他看到徐区长的脸开始松驰,而后面那个年轻人抹起了眼泪。
末了,徐区长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你不是流亡的土匪地主,也不是国民党的残兵败将。当然如果以后发现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徐区长举起手,从空中猛劈了下来,说,那你就只能掉脑袋……你以后不要再去流浪了,杨树村需要你。我们在村里办起了一个砖瓦厂,你在那里干活吧,有饭吃,还有工资。
纳吉说,我想要一块土地,我们家的那一块凹地。
徐区长说,土地是大家的,也是国家的,我们下一步在杨树村,主要发展的是砖瓦和煤产业,那些地都是工厂的基地,你就作作贡献吧。
纳吉想了想,觉得目前好像还没有比这里更好弄饭吃的地方,就说,那好吧,不过我想回家,看看我的爹娘。
徐区长往回走。他后面搞记录的那年轻人问纳吉:你叫什么名字?
纳吉说,我叫纳吉。
徐区长站住了,回过头来,摸了摸头,说,你叫纳吉?你是巴布人?
纳吉点点头。
徐区长说,你爹也叫纳吉?
纳吉说,是。纳吉是我们家族的彝姓,汉话姓龙。我爹十年前外出卖沙锅,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了。
徐区长用手指着纳吉说,你,你就是老纳吉沙锅王的儿子?
纳吉有些迷惑地望着徐区长。
徐区长一把搂住纳吉说,小纳吉呀,我可找到你啦!
十
那年,还是团长的徐仁才,领着一个百多人的部队南下,在一个黄昏时候来到那个叫个土地谷的地方。那个地方的村口,不像其他地方的村口,供的是观音的像,或者是玉帝的金身。对着河的村口,一尊自格鸟(苗族的土地之王)的像高高矗立。徐仁才在那个地方一勒马,大家就知道是要在这里驻扎了。可就在徐仁才勒了马,刚要像以往一样发号,要大家小心进村、不能扰民的时候,那土地神发出了一声哀叫。那哀叫有些牛喉的粗犷,有些苦痛的哀伤。徐仁才以惯有的敏捷,一把将腰里的枪掏了出来,一个鹞子翻身跃下马来。而队里的其他人则在那一瞬间,就近卧倒,将枪口指向土地神。
那土地神后面再一次发出哀叫的时候,徐仁才判断出来了,这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口里被塞住后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徐仁才用枪指了一下,警卫员刘明礼和几个战士便围了过去,从土地老儿后面拖出一个弯曲如肉团的人来。
徐仁才说,松开他。
刘明礼一看,笑了,原来那人身上却没有任何绳索,只是从口里掏出一个麻团。那人还在地上匍匐,作磕头状。徐仁才说,你站起来,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软骨头。
那人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不仅不是软骨头,还高高的个子,腰粗背圆,浓眉深眸,一脸的古铜色。
徐仁才说,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干什么的?你是怎么回事?
那人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话来:我叫纳吉,杨树村人……
徐仁才说,你叫纳吉,你是少数民族吗?
纳吉说,我是巴布人。
徐仁才一听说他是巴布人,连忙跳下马来,双手将他扶住,说,噢,民族兄弟呀!你是怎么回事?
纳吉说,我前几天挑沙锅进山,在这里被村里苗民给捉住。听说你们要来,他们就在我身体内放了蛊,将我丢在这里……
徐仁才说,那是你得罪了苗民兄弟了?民族之间要团结呀!
纳吉说,不是,他们说我是棒客,说我既要抢他们的女人,还要占他们的土地。
徐仁才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这一次徐仁才遇上了纳吉,是一个奇迹。他为遇上了纳吉,而感到高兴,和他结缘,将在乌蒙山区少数民族中宣传共产党的方针政策和进驻杨树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那一段时间,纳吉天天和他在一起,纳吉对那一些地方的山路、村寨、人物十分熟悉。在那一段时间里,他们驻扎在村外,一边反复向寨子里的苗民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特别是土地政策。一边和土匪作着不曲不挠的斗争。徐仁才知道,苗民视土地为珍宝,而自己现在要解决的问题也正是土地的问题。
一天,徐仁才忽然想起纳吉给他说的放蛊的事。他就问纳吉,你说的放蛊,是怎么回事呀?
老纳吉说,你不知道呀?蛊在这个地方,俗称草鬼,据说它只寄附于女人身上,那些会放养蛊的女人,被称为草鬼婆。这蛊,有蛇蛊、蛙蛊、蚂蚁蛊、毛虫蛊……这里的苗女,随便用一块石头,施以蛊毒,都会害人的。
徐仁才笑了,说,有这么厉害的吗?你亲眼见过吗?
老纳吉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养蛊的方法是这样的,在养蛊以前,主人要把正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全家老少都要洗过澡,诚心诚意在祖宗神位前焚香点烛,对天地鬼神默默地祷告。然后在正厅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埋藏一个大缸下去。缸要选择口小腹大的,才便于加盖。而且口越小,越看不见缸中的情形,人们越容易对缸中的东西发生恐怖,因恐怖而发生敬畏。缸的口须埋得和土一样平。等到端阳节的那天,到田野里捉十二种爬虫回来,放在缸中,然后把盖子盖住。这些爬虫是毒蛇、鳝鱼、蜈蚣、青蛙、蝎、蚯蚓、大绿毛虫、螳螂……
啊呀!旁边的刘明礼吓了一跳:太恐怖了,太恐怖了。
老纳吉一笑,说,总之会飞的一律不要,四脚会跑的也不要,只要有毒的爬虫。这十二种爬虫放入缸内以后,全家大小于每夜入睡以后祷告一次,每日人未起床以前祷告一次。连续祷告一年,不可一日间断。而且养蛊和祷告的时候,绝不可让外人知道。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自己养的蛊就会被巫师用妖法收去,为巫师使用,主人就会反遭其害,全家死尽。即使不被巫师收去,成蛊以后,也会加害主人。
徐仁才说,任何事物都是相生相克的。
老纳吉说,一年之中那些爬虫在缸中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强大的吃弱小的,最后只剩下一个。这最后一个爬虫吃了其他十一只以后,自己也就改变了形态和颜色。根据传说的种类很多。最主要的有两种:一种叫做“龙蛊”,形态与龙相似,大约是毒蛇、蜈蚣等长爬虫所变成的。一种叫做“麒麟蛊”,形态与蛙相似,大约是青蛙、蜥蜴等短体爬虫所变成的。
徐仁才说,那怎么用呀?
老纳吉说,一年之后蛊已养成,主人便把这个缸挖出来,放在另外一个不通空气、不透光线的秘密的屋子里去藏着。据说蛊喜欢吃的东西是猪油炒鸡蛋、米饭之类。饲养三四年后,蛊约有一丈多长,主人便择一个吉利的日子打开缸盖,让蛊自己飞出去。蛊离家以后,有时变成一团火球的样子,去山中树林间盘旋,有时变成一个黑影,在村中房屋间来往。蛊的魔力最大的时候是黄昏。每次蛊回家之后仍然住在缸中。吃到人的这天,主人就不必喂它东西了。据说养蛊的好处并非要蛊直接在外面像偷盗一样偷宝贝回来供主人使用,而是要借助蛊的灵气,使养蛊的人家做任何事情都很顺利。如果主人想要经商,借重蛊的灵气,可以一本万利。如果主人想要升官,借着蛊的灵气,可以直上青云。反过来说,如果偶一不慎,被受蛊害的人家知道了,去请专门的巫师来把蛊收掉,蛊的主人便会诸事不宜,全家死尽……
徐仁才很感兴趣,说,还有呢?
这养蛊的人家,也非常辛苦。除了日常要虔诚服侍之外,到每年夏历六月二十四日,要对蛊作隆重的祭礼。这个祭礼延续三天,即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日,在这三天之内,主人要每天都用新鲜的猪一头、鸡一只、羊一头,煮熟以后,到晚上星宿齐观天空之时,全家把猪羊鸡搬入养蛊的密室中去俯伏祷告。祷告完毕,将猪羊鸡砍碎,投入缸中。据说蛊的食量很大,魔力很高。祭扫的时候,外人不得参加,消息不可泄漏,否则又有身家性命的危险。除了聚虫互咬一法外,各种特殊的毒蛊又分别有特殊的制造方法。
徐仁才说,还很复杂的呀!
纳吉说,这蛊可以做成很多种,常见的还有一种是蔑片蛊。是将长约四五寸的一根蔑片,悄悄放在路上,行人过之,蔑片自行跳到行人脚上,使人痛得很厉害,不出四、五年就会一命呜呼。
纳吉说,还有石头蛊,他们将石头放在路上,行人过往,蛊则跳到人身体上或者肚子内,初则硬实,三四个月后,人渐大便秘结而瘦弱,心昏、头眩、笑骂无常。不出三五年,其人必死!
徐仁才说,那要怎么才能预防呢?
老纳吉说,在乌蒙山深处,在苗寨里,凡是房屋整洁、无灰尘蛛网的人家,一定要小心;你在这里的人家吃东西,须用筷子敲碗边,一经提示,主人家知道你在提防,便可免受毒;还有,随身携带大蒜同行,吃东西之先,先食大蒜头,有蛊必吐,主人家怕受连累,自然不敢下毒;还有,大荸荠切片晒干为末,每早起来,空腹白开水调服,也可解毒。再就是千万不可饮酒。有酒为伴毒性太大。最有效的一种,就是用雄黄、大蒜头、菖蒲三味开水送服,可以泻去恶毒。
徐仁才说,如果真是这样,我的酒就非戒不可了……我们何不利用这些东西,来消灭唐秃头呀!
老纳吉说,不行的,你我这样的人,是养不出蛊来的。
徐仁才说,为什么?
老纳吉说,煞气太重,心术就想害人。
其实老纳吉所说的这些预防措施,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那些苗民,经过徐仁才部队的一再工作,听说共产党的部队来了,纷纷放下弓箭和长刀,将家里的恶狗全撵到畜厩里关了起来,将寨门打开,在头人的带领下亲自出来迎接。他们都说,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徐仁才和寨子里的头人碰下了一大碗酒后,说,老兄,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将老纳吉交给神去看管呢,还说什么一旦逃走,便会被蛊所伤害?头人倒满一碗酒,双手端起,高高举过头顶说,团长,我们苗家人有句话说:朋友来了吃蜂蜜,敌人来了吃箭头。杨树村的保长唐秃头半月前就带话来,说苗家人有灾祸降临,一个卖沙锅的巴布人,坏得很,不仅会霸我们苗家的女人,还要抢我们苗家人的土地。我们苗人舍去了平坝来高山,舍去良田种山坡,舍去白米吃荞麦,如果连高山都站不住了,连荞麦都没有吃的,我们肯定会以死相拼,我们决不会善罢干休!头人再一次倒了一碗酒,双手朝老纳吉敬了过来,说,苗子猡猡(解放前彝族的又一种称呼)本是一家,不打不相识,对不起了,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徐仁才说,尊敬的头人,那你们苗家的蛊真的是那么厉害吗?到底有,还是没有?头人笑笑说,逢真人不说假话,没有。老纳吉递过头去,摇得像拨浪鼓,说,团长,苗人的蛊千真万确,不可不信呐!头人说,没有,真的没有,在你们面前,再凶恶的蛊也会不堪一击的。
老纳吉既没有中蛊毒,也没有死在苗人的手里。但他的下场很惨,惨得令人发指,令人胆寒。
十一
徐仁才的队伍进入杨树村时,居然没有费去一枪一弹。唐秃头听说共产党的队伍要来时候,早将妻妾全部遣散,带上几个家丁,躲进了黑岭深处。老纳吉回到家,破烂的房屋,倒塌的篱笆墙,给了他一个不祥的预兆。他将肩上的担子一丢,三步并作两步往家里奔。
破落的院子里,只有一个瞎眼而白发的女人坐在院墙下昏黄的阳光里。老纳吉看了半天,才看清这就是自己三年未见的妻子。老纳吉说,老伴,我回来了。老伴摸摸索索地起身,摸摸索索地一下扑在老纳吉的怀里,半天哭不出声来。纳吉出去几年的时间里,杨树村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当他从老伴口里知道,三年前发生在杨树村的那件事,致使儿子不知去向,村南的卯荡一家被唐秃头折磨死,女儿美娜也失踪时,心都碎了。他把牙齿咬出了血:唐秃头,我饶不你!
失去儿子的老纳吉,并没有因此而消沉。他加入了农协会,每天带着村里的积极份子。打土豪,分田地,参加夜校读书识字,忙得不可开交。在此之前,他也曾给徐区长交底,说,区长呀,我可是外乡人,不是杨树村的人,如果我这样,带着大家分土地,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徐区长挥挥手,说,怕什么怕?这些土地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都是广大老百姓的土地,每一个拥护共产党的人,都会分到土地的。你,包括普天下的人都是平等的,你放心工作,大胆工作,我们还准备吸收你为共产党员呢。
徐仁才把刘明礼交给老纳吉,让他和老纳吉一起,在工作中煅炼、提高自己。老纳吉说,明礼呀,我看出来了,徐区长是在培养你呢,你素质高,好好干。刘明礼说,纳吉叔,你可要好好教我,我虽识得一点字,读过一些书,但是,对农村火热的生活还缺少认识。老纳吉说,跟着我,你放心就是了。老纳吉那一段时间里,心情愉快,干劲十足,早出晚归,不分昼夜。老伴对他说,你呀你,也不看看家里是什么样子,房子快倒了,院子里乱七八糟,孩子也不知下落……老纳吉说,打铁要趁热呀,你最大的心愿不是想要一块地吗?我们要好好干,不就实现了?
其实那个时候的外围情况并不好。以唐秃头为首的土匪深藏黑岭,不时趁徐区长和村民不注意,下山奸淫、杀人、抢粮,无恶不作。陈巫婆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凑在老纳吉的耳边,说,你可要小心呀,唐秃头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老纳吉对陈巫婆以往的行为是知道的,儿子的离开和卯荡家的流亡和她的那一次卜卦密不可分。他有些不耐烦,他说,你不是唐秃头的人吗?你不是疯了吗?你不是连屎都敢吃的吗?陈巫婆看看四周,小声说,你可别冤枉我,我是真心对你,对唐秃头,你真的要小心,你带人分了他家的土地、粮食、房屋、牲口……纳吉说,看来你没有疯,你脑子里清楚得很,你是在威胁我吗?你别说了,你做的恶你可要认真检查。今天晚上的批斗会,主要就是你!
果然,当天夜里,陈巫婆就作为被批的主要对象,被五花大绑捆在场院里。纳吉振臂一挥,村人的唾沫就河流一样汪洋在她的身上。陈巫婆哭了,说,都是一村的人,你们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婆子吧。独眼赵四跳了出来,狠狠地往她身踢了一脚,说太丑了,你心太毒了。陈巫婆说,为了那一小块地,我也只是为那一小块地,你们为了土地做出的事,难道又不狠毒吗?你们不是为了要别人的地,还将有土地的人全都杀了吗?陈巫婆的话没有谁听,人们都在喊叫,跳跃,人们早被愤怒的情绪燃烧得忘乎所以。
陈巫婆在第二天夜里就消失了,村里人没有在意,纳吉也没有在意。他的大意葬送了他的性命。
那天,纳吉领着刘明礼从县城里办事回来。在穿过城门洞的时候,那黑暗的隧道里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了当年成群成堆的丐帮和污物。纳吉情绪很是激动。他说,明礼呀,解放了,土匪被打了,地主被斗了,那你想干什么?刘明礼说,我想教书,我想好好办一个学校,将穷人家的孩子全都送进学校,让他们读书识字。 纳吉说,你们读书人的眼光和我们就是不一样,我的想法就是只要我们子子孙孙都有地种,有粮收,饿不死,冻不坏就行了。刘明礼说,不是,不是,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们的生活还有很多的新标准的。正说着,背后一声枪响。有人喊,纳吉狗日在了,你们给我抓活的!纳吉连忙拉住刘明礼,往路旁的白杨树林里躲。可是,那些人已看见他们的影子,一边打枪一边追了过来。纳吉取下肩上的枪说,你快往杨树村跑,报告徐区长,说唐秃头出现了。我拖住他们!刘明礼说,这样太危险了,我们俩操小路回杨树村!不行!你快走。老纳吉一边说,一边将刘明礼推下一个隐蔽的土坎,便往县城的方向奔。一边奔,一边开枪。刘明礼躲在暗地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听唐秃头叫道,快追,纳吉狗日往县城跑啦!
没跑多远,老纳吉轻而易举地便被唐秃头一帮人围住。纳吉站在唐秃头藏身的山洞里,一脸的冷笑,一脸的傲然。唐秃头因为累,也因为年龄大,倒在虎皮做成的褥子上半天起不来。不过他可以说话。他对身边的唐鱼儿说,你记住,这次是陈巫婆立的大功,以后土地回到我们的手里,就先给她划上二亩好地。唐鱼儿说,那是,那是。唐秃头又喝了两口酒,才将身体竖了起来。唐秃头说,纳吉老弟,你是我们杨树村最有本事的人,见的世面多,办法也不少。老纳吉说,是吗,你可高抬我了。唐秃头说,这次共产党进了杨树村,我的损失就大了。老纳吉说,是呀,你丢了这么多的房产和女人,还有性命。唐秃头说,不是,最重要的是土地,有了土地,我还可以拥有了一切。老纳吉说,你做梦吧,那些东西,你也不能说是你的,那些土地,应该是杨树村老百姓的。唐鱼儿接过话说,老纳吉,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杨树村,拥有土地天经地义,而你,只不过领了个女娃子,从凉山那边私奔过来,你一来,杨树村就变了样子,你一来,就要占我们的土地,你要,我就送你一块坟地!唐秃头站起来,摆摆手,对唐鱼儿叱道,对朋友可不能这样!他一拐一拐地走到老纳吉身边,说,老兄,你只要告诉我徐仁才的行踪,我就保你良田千倾、美女如云、吃香喝辣。你就不用再磨肩膀皮,千里迢迢地卖什么沙锅,那能找多少钱!老纳吉招招手说,你过来。唐秃头笑眯眯地把耳朵递了去。老纳吉大声说,唐秃头,你做梦吧!那声音像是雷鸣电闪,突如其来,震得唐秃头一下子跌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半天回不过神来。唐鱼儿大喊:来人,把老纳吉狗日给我捆起来。
纳吉被吊在了洞内的石柱上。不一会儿,唐鱼儿领着几个家丁过来。唐鱼儿指指地上摆着的一个尿罐和一把刀说,老纳吉,这是陈巫婆的尿、辣椒和醋合成的有名的三辣汤。你嘴紧,你不说,我就只好用这两样东西来撬开它。老纳吉说,唐鱼儿,你助纣为虐,不得好死。唐鱼儿一声冷笑,说,不得好死的不是我,而是你!唐鱼儿一挥手,说,上!两个家丁就走了过来,一个抬起纳吉的下巴,另一个往他嘴里灌那三辣汤。一股又辣又臭双苦的气味直冲纳吉的口里,纳吉一喷,那一股臭液喷得唐鱼儿满脸都是。唐鱼儿气急败坏地说,看起来,要叫你说徐仁才的情况,你是不会配合的了?你下决心了?老纳吉说,你做梦吧!唐鱼儿说,割下他的舌头!那两个家丁就用木棒撬开他的嘴,将锋利的刀叶往他嘴里插进,猛烈搅动。老纳吉啊地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纳吉在冷水的激凌中醒了过来时,全身已被剥了个精光。唐鱼儿说,我从脚开始,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让你变鬼也要知道,剥夺别人的土地的下场!
徐仁才得到刘明礼的消息,带着他一个团的人,将黑岭团团围住,一步一步搜到唐秃头躲藏的那个山洞时,已经是第三天了。看着挂在洞口的老纳吉的头颅和衣物,徐仁才心都碎了。他黑煞着脸,满脸杀气。而刘明礼则一边流泪,一边把牙都咬出血来。
放火烧吧,不愁杂种们不出来!
往里扔手榴弹呀,不怕他狗日是铁打钢铸!
……
战士们你一言我一语,情绪十分激动。徐仁才说,让他出来,接受人民的审判!
围攻了一个下午,喊了很多话,到了黄昏时候,洞里丢出了七八条枪来,又伸出了一面破衣撕做的白旗。里面说,别开枪,别开枪,我们出来了。接着出来了十三个赤着上身的匪徒。刘明礼说,完啦?其中有人说,完了。刘明礼用枪指着那人的头说,说假话我就枪毙你!那人一下子跪了下来,说,他……他们都藏起来了!
根据匪徒提供的情况,唐秃头是还在里面的。刘明礼自告奋勇,要亲擒歹徒。前来参加抓歹徒的独眼赵四也要求前往。徐仁才想了想,拍拍刘明礼的肩膀说,要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拿死的吧!刘明礼带了十个战士,在匪徒的带领下,一步一步向洞里深入。里面的灯火全都熄灭,幽深漆黑,看不见人。忽然,独眼赵四叫道,摸到了,摸到了。有人挂在这里,腿还在抻呢!刘明礼打开电筒一看,说,吊脖子了,这狗日的自杀!大家连忙将唐秃头放下,拖出洞来,唐秃头鼻息里还有微微的气流。接着,又搜到几个人。其中,唐鱼儿已经服毒自尽了。
审判大会开过,唐秃头等人被押赴刑场。站在唐秃头后面的是刘明礼。刘明礼开了五枪,每一枪打的都是秃头。不过,后几枪打的,就只是地上的一堆烂肉了。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Recommend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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