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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小说/纪实文学/剧本胡德明:难忘的启蒙教育
我是个智力发育很迟的人。据父母说,我生下来白白净净,四肢健壮,与其他家的小孩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哭声低沉、暗哑,显得底气不足。我到了三、四岁,嘴里还不能说出两句像样的话,只是咿哩哇啦地乱叫着,有时连父母亲都听不懂我说的是啥话。他们见我这副模样,很是着急。但我身体发育正常,与同龄儿童比较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个头长得越来越高,也非常活泼可爱。父母亲逢人便说:“看来我家这个儿子智力是差了一些,但长大后干活可能是一把好手!”为此,他们心灵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到了六岁半的一天下午,我和同伴们玩了整整一天,晚上回来时感到精疲力竭,肚儿已前胸贴后背。可家里的晚饭还没有做好,我冲着母亲咿哩哇啦地叫着要吃饭。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安慰我道:“乖儿子,我快要把饭做好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啊!”我听着母亲那温柔又体贴的话,心里感到很是温暖。于是,嘴里第一次迸发出了比较清晰的两个字:“阿妈......”母亲没有听真切,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蹲在我面前,将双手搭在我的肩上问:“乖儿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红着脸再次重复那两个字:“阿妈!”这下阿妈终于听清了,高兴地把我搂进怀里,说道:“我以为你这一生成哑巴了呢!”激动的眼泪夺眶而出,窸窸窣窣地落到了我的脸上。正在院坝上编制竹篾背篼的父亲闻声破门而入,也把我抱进怀里,说:“也快叫声阿爸!”我使劲憋了半天,才叫出“阿爸,”两个字。虽然父亲听不真切,但儿子毕竟跨出了说话比较清晰的第一步。这时我的第一个早已说话的妹妹乌各,也拉着我的手稚声稚气地说:“牧各(哥哥)真行!”这晚全家人都沉浸在无比喜悦的气氛中。
第二年,我不仅能说:“阿妈来,阿爸去”等比较清晰的语句,而且能完整地表达一两句父母亲能够完全听得懂的话。为了提高我的语言表达能力,他们一有空就多给我说话,而且给我讲很多迷人的民间故事,还让我复述这些故事的内容概要。父亲走家串户时,经常带我去见世面,熟悉亲戚朋友,消除我羞怯的心理。母亲回娘家拜年时,也经常带着我去见外婆、舅舅、舅娘以及许许多多来外婆家串门的亲戚朋友。
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在父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我的语言表达一天比一天清晰,一年比一年进步。我可以没有任何障碍地与同寨子的小朋友们进行语言交流,而且经常当起小娃娃的头。我常常用比较准确的语言命令同伴们做这样做那样。同伴们喜欢和我玩耍,因为我从不欺负他们,而是非常友好地与他们相处。
那年三月,合作社的干部挨家挨户地动员适龄儿童入学。这时,我已十岁半,早已超过入学的年龄。我是家中老大,也是唯一的儿子,下面是连续三个妹妹。父母亲的愿望是让我健康成长,尽快成家,传宗接代,继承家业。我对入学读书没有任何概念,听不懂读书是啥意思,只是觉得离开父母亲去读书,心里也不乐意。因此,父母亲这一年没有送我去学校读书。
第二年开学时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与我阿爸很熟,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汉话。我问阿妈道:“他是哪个?”阿妈一边给这位客人做饭,一边对我说:“这是我们学校的王老师!”
王老师身材高大,肩宽背阔,浓眉大眼,白净的宽脸蛋,说话时的声音时高时低,给我印象很深。他们讲了很长时间的话,但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只好走出门,背着背篼,拿着镰刀到田间地角去割猪草了。
当我下午背着满满一背篼的猪草回家时,王老师已离开家回学校了。父亲坐在火塘边,抽着兰花烟,若有所思地说:“王老师苦口婆心地给我做工作,我已答应他你下个星期一就去学校读书!”“读书是啥东西,是干什么的?”我不理解地问道。“你到学校就明白了!”父亲不耐烦地嘟囔道。“我不去,我要帮着你们打猪草,做家务事!”我不情愿地说道。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好长一会儿才吐出一缕烟雾说:“我也不愿意让你去读书,但王老师与我是好朋友,我已经答应了他,你还是去试试吧。”
那天早晨吃过饭,母亲煮了两个鸡蛋装在给我新缝制的挎包里,叮嘱我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父亲带着我,踏着朝晖,穿过寨子下面的那条羊肠小道,向毛菇厂小学走去。那年我已十一岁半。
我家离学校有五、六里远,道路崎岖不平,而且多数地段有茂密的森林,经常有老熊、猴等野兽出没。我们走了大概两个小时后就到学校了。学校坐落在一个叫中良的坝子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它是我们这个偏远山村唯一的学校,只有一个专职老师。学校是用黄泥土铸成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呈橙红色,煞是好看。屋顶上盖着石板,一片接着一片,片片相扣,着实给人一种安全感。
当我们走进教室时,只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黑板,上面用白色粉笔写着几个字,非常醒目。黑板下面放着一张讲课桌。讲桌前依次向后摆放着两列整齐的课桌,大概有十多排,每张课桌可以坐两个人。教室的一角是用片石砌成的灶房,灶堂里柴禾还在呼呼的燃烧着,灶台上烧着一壶水,已快要开了。灶台旁放着一把木梯,循着木梯往上就是一道门,但门是紧闭着的,门里面不时传来隐隐约约人走动的沉闷的声音。
正当我好奇的打量着这个教室兼卧室的房屋时,忽然“吱”的一声卧室门打开了。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人从门里慢慢走出来。啊,他就是那天到我家与阿爸摆龙门阵的王老师!当王老师看到在教室里站着的阿爸和我时,沿着木梯快步走了下来。他双手紧握着父亲那粗糙的手,高兴地说:“吉胡大哥啊,你终于把儿子送来读书了!”接着他给阿爸倒了一碗开水。父亲红着脸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说得对,让娃娃认识几个字,也许将来会有用处。”
王老师看了看胆怯地拉着父亲衣角的我,亲切地问道:“你愿意来学校读书吗?”我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抬头望着王老师的脸,红着脸无意识地使劲点了点头。他问我叫什么名字,父亲告诉了他我的彝族名字。他思衬了一会儿后,对我说:“我给你取个汉族名字作为学名怎么样?”我依旧茫然地望着他,没有吱声。父亲点头说道:“可以,可以!”然后对我说:“王老师要给你取个汉族名字。”我觉得我的彝族名字好听一些,这个学名听起来有些别扭。从此,在家时父母亲和亲戚朋友们叫我的彝族名字,在学校时老师和同学称呼我的学名。
这时,同学们也陆续到了学校。他们叽叽喳喳地嬉戏着,把这个本来就狭窄的教室吵闹得沸沸扬扬,使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于是,我离开父亲先行走出了教室门,到外边透透新鲜空气。
一会儿,王老师送父亲走出了门。父亲叮嘱我要听王老师的话,好好读书。之后,头也不回地向回家的那条羊肠小道走去。我望着父亲那厚实的背影,突然感到很孤单,好像丢了魂儿似的,眼泪快要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王老师微笑着走过来,一边叫着我的学名,一边牵着我的手走进了教室。这时,同学们已基本到齐,整个教室已渐渐安静下来。当王老师牵着我走到讲台上时,一个胖呼呼的同学高喊着:“起立!”全班同学“唰”地站立了起来,摒声静气地望着王老师。
王老师神情严肃地环视着讲台下的同学们,整个教室更是一片寂静。王老师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同学们好!”大家齐声高喊:“老师好!”二十多个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洪流,激荡在教室里,显得恢弘嘹亮。王老师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请同学们坐下!”大家齐刷刷地坐回了原位。
王老师牵着我的手,郑重地向大家介绍了我的学名,并将我安排到左边最后一排位置上坐了下来。当我坐定后,王老师给我发了两本书,即一本语文、一本算术,还有两本作业本,另有一只铅笔及一个橡皮擦头。他发完学习用具后,就健步走到讲台上,对着大家说了许多话,可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只是呆呆的望着他。王老师讲完话后,开始拿着一本书,看着里面的内容,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五、六个大字。他转过身对大家说了一些话,并用一根竹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大家念读,同学们齐声跟着他念。
我感到很害羞,竟然张不开嘴,连一个字也没跟着念,只是用呆滞的眼睛一会儿望望老师,一会儿看看同学们那轻松的表情,以及听那稚嫩而清脆的声音。王老师一边用教鞭指着黑板上的字念着,一边还时不时地用眼瞟着我,但脸上还没有露出愠色。他的目光虽然温和,但我心里还是感到有些害怕。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把头埋了下来。我前排一些同学不时转过身来偷偷看着我的窘相,低声笑着,嘀咕着什么。我虽然听不懂,但我明白他们是在说我的坏话。面对少数同学的低声揶揄,我脸更加红了,心咚咚地直跳着,恨不得脚下挖个洞,直接钻下去。我想起身跨出校门,径直跑回家,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
当我正欲起身往外跑时,一只厚重的手压住了我的肩,语声柔和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当我猛然抬起头时,只见王老师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丝毫没有责骂的意思,而是和颜悦色地对我说着话。尽管我听不懂他说话的意思,但感觉得到他对我的真心关爱。于是,我心里的愁绪和不安渐渐地沉静了下来。课间休息期间,好多同学都向我围拢过来,拉着我的手热情地说着话。我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那热情而单纯的眼神里,体会到了浓浓的情意和天真无邪的心灵。于是,我那颗孤独的心灵稍微得到了一些慰藉和安宁。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全身感到轻松了许多。
大约过了十分钟,王老师又站在讲台上了。整个教室一片寂静,二十多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那张严肃的脸。他一边高高的举起手中的教科书,一边用浑厚的声音说着话。同学们迅速从书包里拿出同样的课本放到课桌上,然后非常专注地听他讲。我也从书包里拿出与老师同样的课本放到自己的课桌上,然后抬头望着老师,连一口粗气都不敢出。王老师翻开书说着,我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我看着前排同学把书页翻到哪里,我就跟着翻到哪里。
当我翻开第一页课本时,几张彩色照片紧紧地吸引住了我的眼球。我仔细端看,只见依次画着彩色的太阳、月亮、山峰、河流、田地....每张图画的下面是一些方块字,很醒目。我虽然不认识这些字,但那些图画在现实中是天天看得到的。我很纳闷,现实中的这些自然风光是怎么弄上去的,而且是那么活灵活现,异常逼真。
正当我全神贯注地琢磨着这些图画时,忽然从讲台上传来教鞭击打课桌那清脆的声音。我不由得心里“怔”了一下,急忙抬起头来,只见老师拿着教鞭严肃地说着什么。我虽然听不懂,但我从老师那张阴沉的脸看出,他已经在发脾气了。因为在之前,不少同学交头接耳,没有认真听老师讲课。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老师将要讲的话。老师威严地扫视大家一会儿后,把教鞭放到课桌上,翻开课本开始读起来。他先读了一遍,然后带领着大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我害怕老师的责骂,鼓起勇气跟着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日、月、山、石、田、土......”我听不懂所读字的意思,也不知道课本里的字哪个是“日”哪个是“月”,只是越读越好奇,也越读越感觉有一点好玩。
老师领着大家读了一阵后,停下来说了些什么。于是同学们继续翻开课本,用食指指着里面的字,朗朗地读了起来。当我看着同学们高声朗读课本里的字时,茫然不知所措,惶惶然地呆坐在那里。这时,王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微笑着来到我身边,翻开课本指着那一副副彩色画下面的字,一个一个地重新教我读。他教得认真,我也跟着读得认真。这时,我才明白课本上的图画哪个是“太阳”,哪个是“月亮”......第二节课是算术课,我仍然是坐“飞机”,云里雾里的,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懂。
由于同学们来自全村各地,路途远近不同,学校一般在下午三点左右就放学了。随着老师放学的一声令下,同学们背着书包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门,蹦蹦跳跳地向各自的家奔去。我也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门,快步向通往家里的那条羊肠小道走去。当我走到牟家火山脚下,正要踏入树林里的小道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急忙转过身一看,原来是王老师。他正气喘吁吁地从背后赶来,脸上已挂满了汗水。他走到我面前时,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势比划着。我猜测他是在说,由于路途远,而且又是崎岖的山路,他不放心,要送我一程。我在前面快步走着,他在后面急促的追赶着。通过上次在我家的接触和今天的接触,我对王老师产生了一些好感。于是,我在前面跑了一段路程后停下来等着他。他一边走着,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巾,时不时地擦着脸上不断流出的汗水,还不断地跟我说着什么。我们就这样爬了一个多小时,通过一段茂密树林后,就走到了牟家火山。这里离我家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已看到了远处山脚下我家房屋那袅袅的炊烟了。王老师到这里就停住了脚步,然后拉着我的手说着大概是“走慢点”之类的话。我用彝话向王老师打招呼后,转身就继续向家里走去。当我走了四五分钟的路程后,停下脚步回过头一看,只见王老师还在原地目送着我。于是,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不由得加快步伐,走进回家的那条蜿蜒的林荫小道。
临近黄昏时,我才回到了家。在吃饭的过程中,父母亲不时地问我第一天进校读书的切身感受。我只顾吃饭,没有回答他们关切的问话,因为我在学校时那羞涩的窘境、语言的障碍、个别同学的奚落以及老师的和蔼可亲,课本上那诱人的图画等,全部杂揉在一起,像一团乱麻,一时理不清,道不明。
我匆匆吃过晚饭,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我非常感兴趣的语文课本,翻开里面的图画给父母亲及两个妹妹看,并学着老师的声调,认真地读给他们听。母亲把我的头搂进怀里,高兴地说:“我的哑巴儿子终于能读书了!”激动的泪水从眼眶里流出,簌簌滴落到我的面颊上。父亲从胯上皮烟蔸里拿出兰花烟叶,放在手里揉碎后,装进烟锅里,用火钳夹出一块火炭将其点燃,开始啪嗒啪嗒的抽起来。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从透过烟雾缭绕的那张微微笑着的脸,我肯定他也是很满意的。两个妹妹也伸出小小的拇指,稚声稚气地说:“大哥真行!”
这晚全家人沉浸在欢乐而幸福的气氛中,一直坐了很晚才各自去睡觉。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一边听着父母亲和两个妹妹那此起彼伏的低沉的鼾声,眼前不断浮现出白天教室里同学们活跃的气氛,大多数同学友善的目光,王老师辛苦护送我回家的情境,特别是父母亲那望子成龙的期待.....于是,我在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听父母亲和老师的话,一定要好好读书。我这样想着想着,就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吃过早饭,带着母亲给我做的苞谷馍馍,走出门,迎着朝霞,独自一个人踏上那条羊肠小道,蹦蹦跳跳地向学校走去。
当我走到学校时,已有十多个同学在学校操场上叽叽喳喳地相互追逐着、嬉闹着。当他们看到我时,都纷纷跑过来围着我,高兴地跟我说着话。尽管我一句也听不懂,但从他们那热情的眼神,我看得出他们是那样的友善。于是,我局促不安的心开始松弛了下来,并有些被动地与他们玩耍起来。
太阳已快要升上了中空,阳光暖融融的,这时来自全村四面八方的同学也基本到齐。王老师在教室门口吹起了清脆而刺耳的哨子,这是上课的铃声。大家立即停止了嬉闹,飞快地跑进教室,在各自的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王老师走到讲台上,用严肃的目光扫视着大家。在同学们“老师好”和老师还礼后,王老师翻开课本说了几句话后,大家开始翻开书高声朗读了起来:“日、月、山、水、田、土......”我也翻开书,跟着同学们朗读着,但我不敢高声朗读,也不好意思高声朗读。这主要是腼腆,也害怕读错字和读错音,招来老师的批评和同学的耻笑。于是我压低声音,慢慢地跟着大家默读着。
正当我们全神贯注地朗读时,忽然听到老师用教鞭在讲台上轻轻击打两下,大家逐渐停止了朗读,抬眼望着老师。只见他已在黑板上写好了十多个字,并用教鞭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认读。他用手指着那些字的偏旁、部首及字形结构,并要我们用食指与他一起比划着练习写。
接着,他讲了几句话后,同学们开始用铅笔在自己的作业本上练习写那十多个字,我也跟着大家从书包里拿出笔和作业本练习着。我十分认真地一笔一划写着,但写了半天,黑板上的字和我在作业本上写的字完全是两回事。前排的几个同学转过头看了看我写的那些歪歪斜斜的字后,“噗嗤噗嗤”地悄悄笑了起来,而且还嘀嘀咕咕着什么,我猜测他们是在说我的坏话。我脸涨得通红,心儿怦怦地跳着,脸上不断地滚落着豆大般的汗珠。
这时,王老师走到我的面前,和蔼地说几句话后,就坐到我的身旁,让我工整地铺着作业本,右手拿着铅笔准备练写字。他用右手握住我的拳头,开始“一点一横”、“竖弯钩”地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字。写了两篇纸的字后,他松开手,要我自己试着写。我小心翼翼地学着写,而且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时,我感到写字比我在家打猪草、做家务事难多了。我摒声静气地写着,王老师不断地纠正着我的笔划。当他看到我字写得有点上路时,就伸出拇指表扬我,使我紧张着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老师离开我的身边,又到其他需要具体指导的同学那里去了。我学着老师指点的方法,继续练习了两篇纸。我把我自己独立写的字与老师手把手教的字仔细地比较了一番,发现有比较大的差距,但大体上像那么一回事。王老师又来到我的身边,拿起我桌上的作业本仔细地看着。我战战兢兢地看着他的表情,但他的脸渐渐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和颜悦色地说了一大堆话,我猜测大概是鼓励之类的话吧。他用我的铅笔对我写的字逐个打了好几个圈圈,也打了好几个叉叉。我不知道符号表示的是什么意思,心里又一次紧张起来。我悄悄地看了看他的脸,仍然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慈祥,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于是,我又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他指着那些打了叉叉的字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后,又轻轻地扶着我的手重新联系着写,直到基本学会为止。他竖起拇指对我说了许多大概是些鼓励之类的话。面对老师的鼓励,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写字这玩意还是有点意思。
这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我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家。父母亲看见我高兴的样子,忙问道:“啥事把你乐成这样?”我把王老师教我写字和我自己学写字的感受,一五一十地讲给他们听,并当场在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地重写了一遍。尽管父母亲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他们对我读书写字产生兴趣,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嘴里不停地说着:“看来我们的儿子不笨,说不定将来会有点什么出息呢!”我听到父母亲的赞扬声,心里像灌了蜜似的,别提有多甜了!
由于王老师的精心呵护和父母亲的热情鼓励,我开始对读书产生了兴趣。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对老师和同学也熟悉了起来。特别是我那见到陌生人就腼腆而胆怯的性格也慢慢地得到了一些改变。我见着老师时也不再那么拘束了,还经常主动与老师请教学习上的问题。我开始毫无拘束地与同学们捉迷藏、做游戏、抢皮球,摔跤等,玩得非常开心,十分投入。在玩耍过程中,我咿哩哇啦地跟着同学们学汉话。我经常在汉话里摻和着彝话,尽可能多的与同学进行交流。我有时还到王老师的锅底里抓来一把把锅烟灰,恶作剧地在要好的同学脸上抹去,他们也在我脸上抹泥灰。我们彼此都不计较,而是哈哈一笑了之。
在与同学交往过程中,我逐渐地学会了许多汉话,特别是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以及认真学习了课本上的书面语言后,我基本上能听懂老师在课堂上的讲课内容,而且能比较流利地与同学交流日常生活用语了。
在克服了语言障碍后,我对读书有了更为浓厚的兴趣。为了锻炼胆量和提高阅读能力,老师在课堂上常常抽同学朗读,每当这时,我会毫不犹豫地举手要求朗读。开始时,老师还不时地抽我朗读,后来我怎么举手,他都不抽我朗读了。他经常当着全班同学说:“我相信他朗读这篇课文是没有问题的。”于是,他就抽那些朗读能力稍差的同学当众朗读。开始我不理解,认为老师太偏心了,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老师抽那些朗读能力差的同学多给机会锻炼是对的。
我对算术课也同样饶有兴趣。最初学时,老师教我们十以内的加减算数题时,主要在十个指头范围内进行。到教十以上一百以内的题时,常常使大家听得云里雾里,特别是具体轮到自己做时,更是一团乱麻。无论老师怎么示范,我们都听不明白。为此,老师常常跺脚发脾气,骂我们是“一群笨蛋!”于是,他叫我们每人从家里带一百根小木棒来。我回到家里将老师的要求跟父亲说了说,他不解地问我:“读书带本子和笔就行了,还带小木棍做什么?”“我也不知道老师叫我们带小木棍是做什么用,反正他是这么要求的。”我嘟嘟囔囔地说道。父亲用弯刀从房背后那颗大柳树上砍下两枝树桠,在院坝里做起小木棍来。他将树枝砍成五寸长短的一百根小棍,放进撮箕里,用水洗了洗,放在阳台上晾干水分。第二天早晨,他将小木棍装进母亲用布专门缝制的小口袋里,并放进我的书包里。那天我的书包里除了书、笔、苞谷馍馍外,还装了木棍,鼓鼓囊囊的,背在背上感到沉甸甸的。
这天下午第一节课是算术课。老师教我们做二十以内的加减法题。老师首先在黑板上写着“10+3”等于多少的题,转过身叫我们先拿出十根小木棍放在一旁,然后再拿出三根,加到十根里面,看看到底是多少根。我们一根一根地数了数,待大家数清后,老师问道:“两堆木棍加在一起共是多少根?”大家齐声回答道:“是十三根!”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说:“是的,就是十三根!”老师在黑板上的等于后写上了“13”。接着他又在黑板上写上“13-5=”字样。他叫我们从十三根木棍里拿出五个放在另一边,然后叫我们数数剩下的木棍是多少。他又问道:“从十三根木棍里拿出了五根,现在还剩多少根?”大家齐声回答道:“还剩八根!”“这就对了,还剩下八根!”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上“13-5=8”的结论。我对王老师这种直观的教学方法,特别感兴趣。经常在家里给父母亲用小木棍计算着算术题。我还不时地请他们给我出题,我拿出木棍在火塘边摆开阵势,一五一十地计算着,很快就得出结果。父母亲满意地夸奖我,说我聪明。当然他们出的有些题,我确实也做不出来,即使得出了结论也是错的。对此父亲从来都不会骂我,而是耐心地鼓励我,让我多动脑筋。父亲曾经在合作社食堂里当过司务长,不仅学会了阿拉伯数字,而且学会了加减乘除以及打算盘。他对数字特别敏感,很多数据,他眉头一皱就得出了结果,跟打算盘得出的结论一模一样。尽管他没有责怪我,但我还是很苦闷,觉得自己脑子笨。有时为了琢磨父亲出的一道题,我经常睡不着觉。第二天起来时,头脑昏昏沉沉,到学校上课时,由于注意力不集中,而挨了老师的批评。此后,父亲再也不给我出算术题了,说按老师教的方法做就行了。
由于父母亲的支持,王老师的精心授业,我对读书的兴趣越来越浓厚。我读完一学年后,能毫无障碍地听懂老师每节课所讲的全部内容。对老师所布置的作业,我都认真地去完成。特别是对老师每天所教的生字,我认真用心记,反复阅读,反复练习,力求烂熟于心。
由于学习刻苦,我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一个月比一个月进步。到了第一学年结束,我的学习成绩在全班已名列前茅。为此,老师经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我,用作业本和铅笔奖励我。面对老师的表扬和奖励,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从而更激励着我在求学的路上勇往直前。
正当我对学习产生浓厚兴趣,对未来充满着无限遐想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文化革命”浪潮席卷了偏僻的小山村。学校因此而停课,老师被集中到区上学习,接受灵魂深处的“洗礼”。
大概过了半个月,听说王老师已从区上学习结束归来。我听到后非常激动,父母亲也非常高兴。这天一早,我吃过早饭,背着书包,怀揣着母亲给准备的苞谷馍馍,蹦蹦跳跳地跑到学校。但学校空无一人,呈现在一片寂静之中。教室门虚掩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循着缝隙往里一瞧,只见王老师正在专注地捆绑着背包。当他捆绑完背包,抬头来看见我时,走过来将门打开,热情地把我迎了进去。他一边给我倒一杯开水,一边对我说:“看来学校一时半会开不了学了,上级要求我们所有老师集中在县上学习两个月。”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套着红色塑料袋的小书,递到我手上说:“这是刚给我们发的‘红宝书’,叫《毛主席语录》。我知道你对读书很有兴趣,先读读。若遇到生字时可以请教请教其他人,实在没有办法,等我回来时再教你认。”
王老师当天就要动身前往县上,他背起背包,肩挎着装满开水的绿色水壶,将门锁好后,沿着那条蜿蜒的村道向县上走去。我拿着鲜艳的‘红宝书’,目送着王老师高大的身躯消失在那道低矮的山梁背后。顿时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禁不住流出了依依不舍的泪水。
这年我刚好读完小学两学年的课程。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Recommend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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