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绝之痛
“在中世纪结束的时候,麻风病从西方世界消失了。在社会群落的边缘,在各个城市的入口,展现着一片片废墟旷野。这些地方已不再流行疾病,但却荒无人烟。多少世纪以来,这些地方就属于‘非人世界’。”
福柯的名著《疯癫与文明》汉译本的副题叫做《理性时代的疯癫史》,第一章中回顾了西方麻风病消失的历史。这位特异的思想家说,“麻风病的奇异消失,无疑不是长期以来简陋的医疗实践的结果,而是实现隔离,以及在十字军东征后切断了东方病源的结果。”
大营盘的孩子,却被无形地隔离在“医疗实践”完全能够检测、治疗和治愈麻风病的“理性时代”。
医学证明,药物作用能够有效防止麻风病菌的传染,而《全国麻风病防治管理条例》规定:对麻风病人的家属,在入学、就业、参军、婚姻等方面不得为难和歧视。医疗科学和法律已经允许麻风病人和康复者生活在正常社会之中,遑论他们身心健康的后代。
大营盘的隔离不是医学甚至恐惧心理的实际需要,毋宁说,健康而被隔离的麻风后代,是科学尚未昌明时代的遗留景观,社会转型时代未曾剪断的残酷尾巴。历史的列车转弯,惯性和离心力常将社会结构的一部分甩出窗外。列车滚滚向前,唯有那甩出车外的部分,像是为时间所隔绝和遗忘。
1959年大营盘成为麻风村的时候,他们未曾出生;命运却像是残酷的玩笑,坚持把他们遗留在这被麻风烙印过的土地上。隔绝和遗忘之痛,如此痛到麻木,却常不为列车上的人们所明了。不是大营盘前的层峦叠嶂遮住我们的视线,而是理性时代的视线惯于永远向前:遥远的地方,可怕的疾病,少数人的命运,与这奔驰的列车何干?
可是,要警惕福柯的话:
“在麻风病院被闲置多年之后,有些东西无疑比麻风病留存得更长久,而且还将延续存在。这就是附着于麻风病人形象上的价值观和意象,排斥麻风病人的意义,即那种触目惊心的可怕形象的社会意义。”
死于艾滋病的思想家担心的是:当有一天麻风病消失了,麻风病人也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但麻风院(村)代表的结构性的文化和心理力量,却会长存。
他引用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的话,悲悯地说,“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智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