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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人说，四川大凉山的地下埋着数不清的金银，雄伟的山梁像女人蒸的馒头，来回走动的獐子和獾子像一大片放牧的羊群。妖精似的女人冷不防逮着你就要你啃她饱满的奶子……”
“小时候，我就像现在这样伫立在岸边久久不能回去，我凝视着对岸的凉山。凉山，美丽的凉山，我总有一天会像一个杂种闯入它的秘密腹地。”
“立下誓言不久，老天终于照顾了他的干儿子给了我一次绝好的机会。这一天，我去水田镇看我舅舅。一路上，甘庶林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叶子像一把把铁灰色的钢刀。金沙江水在不远处狂放得是一匹野马，空气中弥散着红糖的甜味儿。”
“十几个彝人悄悄地过了河，他们不知采用了什么方式，居然连马也泅渡过来了。为首的是乌拉博，他是乌拉彝族土司的大儿子，你没有见过天下有如此凶悍的男人。他头上的英雄结是他身份的象征。满脸的横肉，又是鹰勾鼻子，说起话来依哩哇啦，连狗都听不懂，可是他一招手，十几个彝人狼似的扑向村子。筒炮枪喷出火舌和烟雾，马刀砍碎了汉人家的窗户。”
“这个乌拉博与一条狗对峙，黑狗向着他发出仇恨的汪汪声。他见不惯汉人的狼狗，他用汉语说：‘这是狼狗吗？分明是一只兔子。’他下得马来，脱掉察尔瓦①，露出结实而黝黑的胸膛。”
“还没有让人看清，他已拧住那条狗的后腿，胳膊一反，咔嚓一声，狗脖子已拧断。他提起狼狗拍拍它的脑袋，嘘了一声，倏地甩出去老远，把狗抛在包谷地。”
“他们搜寻村子里的人，村民们似乎早有预见，连人影子也躲藏得没有踪迹。这一次乌拉博没有拿群众一针一线，他过岸来抓娃子②的。我侥幸闯见了他们，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兔仔子来说，并没有多余的防备。我侥幸像一头牲口一样被他们带走。”
“几个人把我托起（我并没有一根干柴重。），下了水，游过金沙江。对岸山林密布，阳光若一块白布裹住了那些山脊。我们沿着逶迤的山路进入了凉山腹地。”
“来迎接我们的是乌拉博的兄弟，吹着号角，脸上涂着黑锅烟。他们把我丢给那些喽罗，在我身上重新系上牛皮绳，一个花技招展的女人把我按翻在地，几个捉来一只公鸡，扭断脖子，把鸡血滴在我的额上，从此我便成了他们永生永世的奴隶。”
“这天，乌拉博策马进寨，天上的老鹰跟着他的俊马飞驰。他把几次捉获而来的奴隶集中在开放着索玛花的草场坝子上。女奴只有一个，站在一边，男奴有七八个，全是他妈的斜眉瞎眼的脓胞。他要我们互相决斗，谁是最终的胜出者，谁将获得猪肉和女人。”
“他走在那个女人面前，一把撕开了她的胸襟，女人的乳房像一对鸽子奔突而出。我们开始斗殴，我赤膊上阵，一抡腿干掉一个脓胞……呐喊声和铜皮鼓摧命似的把人都震聋了。最终，我像猎人一样全部把他们摆平在地。我惊诧于自己的力量仿佛来自于火神，感觉自己本是阿普中的一员，全身上下流淌着彝族的血液。”
“男人们停止了战鼓，女人们吹起了口弦，口弦声感觉是牛奶从牛肚子里滴到木桶里。他们庆祝我的胜利。”
“后来，乌拉博赏识了我，他认为我是彝人的后裔及他的干儿子，从此，他每天出猎时带上我，从此，我和他南征北战――在土司和土司之间，在黑彝和白彝之间，在彝人和汉人之间，我和他们亲如兄弟并肩战斗。我愤怒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像一头豹子，有时又活泼得像一只青蛙。在很多次战斗中冒死拼杀，子弹达达达地从我身边掠过，不过很奇怪的是那些子弹像乖孙子一样从不沾惹我这魁梧的身体。我的身体及我鲜红的心脏从来都是硬骨头。”
“乌拉博和我称兄道弟，常常请我到他家去，吃大块的牛肉喝大碗的酒。常常围绕在他的火塘旁，摆谈女人的事情。毕摩的旨意让我认识了他，让我踏遍了凉山的大好美景，认识了上千个美丽的姑娘。”
“那一晚他请我去，我一眼看出他的心情沉重。他退去毡衣，摘下头帕之后，又和我干起酒来，一个人抱着一个酒坛子猛喝，不一会儿酒干掉了一大半，他的脸色还没有好转，脸上的肌肉挤成了几个大疙瘩，鹰勾鼻子上明显爬满了蜘蛛丝。他拿来两个大碗要和我碰杯子，当我把酒倒在酒碗里时，他抽身拿出他的铜壳子彝刀，在我面前左看右看，突然他在我面前一挥，把我的酒也漾洒在地……”
“他拭拭刀锋，快刀倏地划破了他的手指，血滴在酒碗里，他坐了下来，端起酒碗和我一干而尽。”
“之后，他拍拍我的肩，把彝刀递给我对我说：‘拿去，你明天回去，滚回云南去，从此不再踏入我们凉山……”
“‘我……我不回去，我生是凉山的人死做凉山的鬼……我不鸡巴回去……’”
“‘走！带着你的阿咪子，滚回去，不然老子杀了你这狗娘养的汉人死马衣……’”
“最终我只得离开他们，我渡过金沙江时，在岸边痛哭不止，金沙江的水汹涌澎湃，一浪激起千尺那么的高，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野狗……”
“爷爷，彝人乌拉博，你后来就没有见到了吗？”马衣的孙子马超听着他讲的故事，禁不住问起来，“他为啥要撵你走呢？”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凉山，后来听说他们和解放军伙拼上了，那是在解放凉山前夕……凉山，**的凉山，我的彝族兄弟……”
老人马衣的讲述嘎然而止，由于长时间的说话，他皱巴巴的脸上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层热汗，他如今病得奄奄一息。他颤抖着站起身来，取出铜壳子彝刀，彝刀古色古香，刀锋雪亮雪亮，他把它递给马超说：“你把我背到金沙江边吧，这把刀子就是你的……”
马超背着他来到金沙江岸边，在一块巨大的鹰嘴石上，马衣像一个倒了粮食的蔫瘪口袋撂在那儿，两人一起望着对岸的凉山。江水哗哗流淌一如当年的战鼓。马衣闭着双眼，似乎在倾听对岸的重重山脉，远远看去大凉山远近的山峰弥满着苍茫的雾气和白云。
马衣对他的孙子说：“你扯着嗓子帮我吼几声，向着对岸……”
注：
① 察尔瓦：彝族自己手工做的一种披衫。
② 娃子：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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