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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小说/纪实文学/剧本吕翼长篇小说《村庄的喊叫》连载:15-18
十五
这个时候,秦月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冯五道士的药,一点作用也没有。纳吉说,爹,我们还是上枫桥城里去看,治病还是找医生要好一些。秦老汉说,冯五道士跟我说,你早些年魔鬼缠身,不请人来送送鬼,是没办法的。本来我是想请冯五道士的,可你是彝族,还是请呗耄来要好些。
卢森当年出走后,到处飘泊,最后还是又回到了杨树村。因为当年的关系,他和纳吉就特别亲,特别近。他久跑外地,对外面熟,一听说秦老汉有事要到外地,要去请呗耄,就主动要带路。这样,秦老汉在赶马人卢森的带领下,翻过几座山,在金沙江上来回走了几回,才从四川凉山将呗耄(彝族祭司,又是彝族文化的传播者)请到家里来。本来呗耄是不做这些事情的了。年逾七旬的呗耄说,当年给格兰丁娘娘作法,那是大家的心愿,村里信这个。可现在毛主席不让我们迷信,我们就不能迷信的。秦老汉说,纳吉家里这样大的事情,毛主席知道一定会原谅我们的,这些事情我出面,一切就由我负责。呗耄朝卢森看了一眼说,那就不要让外人知道为好。秦老汉忙说,这是我的一个兄弟,关系很好,不是外人。
秦月拖着笨重的身体,跪在神的面前,她眼眶含泪,脸色苍白,嘴巴喃喃地说不出话来。本来她也是想住医院治病的,但爹爹为了找到神,先坐客车,再骑毛驴,又步行了上百里山路,翻江过河,才找到呗耄的。她不忍心拂爹爹的好意,更何况以前村里曾有好多人家,遇到类似的事,都是这样治好的。
月亮东升,华光万里,整个白杨树村就笼罩在了一片金色的光影里。尽管隐秘,但纳吉家里还是来了不少人。呗耄喝了两碗酒,以酒壮胆。呗耄将一切准备就绪,盘脚坐在堂屋中间的羊毛毡上,双目微闭,两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香雾缭绕,燃烧冥钱的火光灼灼。木鱼壳壳的声音从呗耄的机械的动作中传来。呗耄取了一支羊膀,让纳吉在外面拾来火草,点燃烧之。半小时过去,呗耄取过羊膀,看上面的裂纹。秦老汉看到,羊膀上面长满了十字形的裂纹。呗耄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说,施主,大事不好!秦老汉心里一下子发起了毛,说呗耄,请您指点一二。呗耄说,你看,裂纹有四,上下左右,左为自己,右为鬼怪,上为外方,下为内方。左纹正直而长为吉,说明施主命硬,可克鬼制怪;反是为凶,则鬼比己强。下方明正强于上方者,谓之吉。而你几方均未占有,恐不太妙。秦老汉跪在呗耄的面前说,请呗耄指示。呗耄说,你家里有鬼,若不趋之,将不安宁。秦老汉说,请呗耄帮助。
呗耄带来的年轻的小徒弟就问:
呗耄呗耄,你从哪里来?
呗耄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声音:我从地狱来。
小徒弟问:呗耄呗耄,你来干啥子?
呗耄说,我来看日子。
呗耄的回答是机巧的。他不回答,是因为怕鬼怪和冤家知道他的意图的。呗耄的魂从地狱深处来到纳吉的家里,他睁开了眼,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他说:
东家东家,你有啥子事?
小徒弟忙说,请你瞧瞧我们纳吉的冤家在哪点?
呗耄张望了一下四周,眼神鹰隼般犀利,纳吉心里打了一个颤。呗耄突然跳将起来,全身颤栗,左右摇摆,旋转跳跃,口中念念有词,手里的羊皮鼓咚咚地响彻夜空。地上的灰尘一下子卷起了老高。约摸跳了半个小时,呗耄将大白鸡要过,将鸡冠猛地掐破,鸡血一下子喷薄而出,红光满屋。白鸡破声大叫,声音撕裂。呗耄将鸡血涂抹在事先准备好的地上的黄纸符上,墙上的黄纸符上。卢森说说,这黄符开了光的,可保平安,大家都可以拿的。就有人冲上来,死命地往手里抢,也有人叫,给我一张,我家的猪都给全瘟死了。还有人叫,给我一张,给我一张,我家的马都五岁了还不会下儿。有抢到手的人说,我这张拿回去还要涂上女人的经血的,带着它上山可以避邪,夜里可以驱鬼,做生意不会亏本的。秦月一阵恶心,呕吐了一口。
呗耄猛地一转身体,将鸡摔在了地上。白鸡大叫一声,全身痉挛,鸡头上翘,爪子内敛,怪叫一声,一命呜呼。呗耄将鸡往外摔去。说,你们去看看吧。
众人一阵嘤嗡。小徒弟将鸡拾了回来,说,请示呗耄,鸡头向外,东南方向。呗耄道,大吉大吉,只是不知你家在东南方可有仇家。秦月当然不知道这些。这些年,秦月和纳吉很多时间都是在一起的,纳吉有什么喜怒哀乐,她都是知道的。但秦月具体还是不知道纳吉是否得罪过人。秦老汉说,是了是了,是有的。呗耄说,是情仇还是凶杀。秦老汉说,情仇有过,凶杀也有过的。呗耄说,好了,知道了。
呗耄用稻草、桃木束了一只草人,用死去的鸡血涂在草人身上。村里知道这是送毛。卢森自告奋勇,要求前往。他将染血的草人、香烛用竹筛端了,往鸡头指的方向,一直送了出去。秦老汉说,要越远越好,十里之外的十字路口。
卢森走出门,呗耄就开始在站口喊:茅人给走了?卢森就大声回答:走——了——!如此反复,直到走了的声音在夜空中渐行渐远,若有若无。秦月拉拉纳吉的手说,这下可以了吧?纳吉说,等等吧。纳吉看到虚弱的秦月软得像一滩泥,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呗耄伸手将火炉里烧得通红的椭圆石头拾出,放进盛有清水、柏枝、松叶的大土碗里,手指焦糊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众人将心都倒吸到了嗓门。灼烫的石头激起了一阵袭人的清香。那清香伴随着呗耄的清静清静清清静静的絮语,在老纳吉、秦月和纳吉的额间发前、身上身下旋转之后,又飘飘渺渺于整个屋子。
在整个驱鬼的过程中,秦老汉则将家里收藏了多年的一株青铜制成的摇钱树送给了呗耄,赶马人卢森则用去了厩里最大的一只肥羊。纳吉有些心疼,他苦笑着说,卢森哥,谢谢你,以后才报答你了。卢森说,都是自家人,这话见外了。
十六
秦月怀胎了八个月,却一下子消瘦了,脸出奇的白,以至于让人感到生命的单薄。看秦月痛得实在不成样子,纳吉心都碎了。他俯下身子,将脸紧紧贴在秦月的额上,说秦月,你要坚强,你要忍住,如果可以,我会为你受这罪的。其实,纳吉内心也是知道的,忍受,对于一个孕期里出了问题的女人来说,简直是件自欺欺人的事。为一个孕期里出了问题的女人受罪,那又是何等的虚伪。秦月说,我受不了了,纳吉我要死了我受不了了……
纳吉又上路了,纳吉背着一袋麦炒面,朝着凉山方向走去。前段时间呗耄送过鬼之后,秦月好多了。他想再去找呗耄,再为秦月送一次鬼。不料刚出村子,却见一个人拦在路的中间。纳吉低头正要绕开,那人说话了:纳吉,你搞封建迷信我早就知道了,这次你连村里的砖瓦正要出窑你都不管,还要去请什么呗耄!纳吉抬起头来一看,是在村里食堂掌勺的黄福贵。纳吉说,你别拦我,你去掌你的勺,你来干什么。黄福贵说,下个月我就不掌勺了,我要做的是另一件事……那呗耄你以前请过,有什么作用!纳吉说,你别拦我,我支持不住了,我的孩子都快没有了!黄革命说,我是让你回去看看,秦月已经快生了,你还不送医院吗?
在医院里,秦月一付痛不欲生的样子。纳吉说,你忍一下,你忍一下。医生不是说了,女人生孩子呀,都离不了痛字,过一会,什么都就好了的。女人哭出声来,纳吉,纳吉你让我死了好了,我受不了。纳吉说快好了快好了,你再忍一下。
再忍一下起什么作用。秦月忍了十下,一百下,一千下,但那痛苦一点也没有减少。秦月头上出了汗,先是一层。湿湿的,润润的。后来就是一颗一颗的,像是黄豆在秦月的脸上滚。再就是一片一片的,像是海的潮汐,像是山的晚雾,像是江的铺陈。秦月的头发沾结在了一起。秦月在扭曲,在起伏,那病床让秦月给压出痛苦的叫喊。秦月的指甲深深地犁进纳吉的背。一颗一颗的血珠儿,从纳吉的背上沁了出来。
秦月大叫一声,两眼圆睁,脸争苍白,两腿间一下子血肉奔涌。哇——一声啼哭,孩子终于出生。秦月却一下子将头一垂,全身一下子软了下去。秦月的眼出奇的大,眼角汪出了一串泪水。
秦月死了。
秦月生下的是个女婴。没有奶吃,那个孩子整天地哭。那个时候,每个生产队里都建有一个食堂。纳吉端着一个土碗,抱着孩子,来到食堂里。纳吉说,你们行行好,给一点菜汤。里面伸出一棵头来,说,上面有命令,都是按人头给的,多一点也不行。纳吉说,那你就先给我打一点,把我的那一份先打给我。那棵头说,不行,这时候,参加劳动的人都还没有打上饭呢!纳吉说,你是黄福贵,你不记得我了,我是纳吉呀!黄福贵说,我不管你是拿鸡还是拿鸭,领导安排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领导让我的勺子口有多大我就只能让它有多大。纳吉说,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呀!黄革命说,你走吧,队里的粮顶多还管得三天。
纳吉抱着孩子,一双干涩的眼再也熬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纳吉往回走着,转了个拐,后面有人说,纳吉哥,你等等。纳吉回头一看,原来是赶马人卢森的老婆肖雨儿。纳吉冷冷地说,你要干什么?说完又要走。肖雨儿一把将孩子从纳吉手里夺了过去,说,你让我喂喂。肖雨儿也不避开纳吉,一把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奶子,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孩子不哭了,努力地吮吸着。纳吉知道,这个肖雨儿,也是刚生孩子,还没有满月,就来干活了。原因是刚当上生产队长的许大田说,再不干活,队里就不给吃的了。
但只一会儿,孩子又哭了起来。肖雨儿有些失望,说,还是没有奶,你晚上领过来吧。
孩子最后还是死了。孩子是死在纳吉的背上的。纳吉给了孩子一点点吃的后,就把她背在背上,和大家一道下田插秧。孩子先是哭闹挣扎,再后来就乖巧了下来,接着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一趟秧插完,纳吉站起来,将孩子放下一看时,孩子已经不动了。她一脸蜡黄,小小的、没有了呼吸的小脸上,还粘着一行浅浅的泪水。
纳吉摘了一捧杨树叶,轻轻地撒在了她的小脸上。他含着泪,将这个孩子,葬在了她的母亲身边。
时光如梦呀!
十七
杨树村四面环山,山上多树,青松、青冈木、白杨树、椿树,还有很多没有名字的树,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就长出了的,粗壮而虬曲,繁茂且葳蕤,那样的造型,就有了岁月的伤痕,就有了阳光斧正的影迹和雨凌侵蚀的沧桑。丛林中枯死了很多树和草叶,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死的,枝倒伏了,叶枯萎了,干腐朽了,看似精神着、奇崛地挺立着的,但只要有鸟飞过,有狐狸跳过,就崩塌了,有蚊蚋飞过,就会一瞬间灰飞烟散。走在这样的森林里,根本就看不清哪有路,哪有崖,一脚踩去,有时会惊飞一群不知名的鸟,有时会踏到三两只睡梦中的野兔,有时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一壁笔立千仞的悬崖。
杨树村这人烟极厚的村庄,依一条河,在一个宽宽的坝子里。这些房子,都是红土作墙,灰瓦苫顶。每一户人家,都两间小屋,一个院子,院子也是红土筑成。这些墙体,都是板筑而成。秋冬时节,地里的粮食都收进了仓,都挂在了檐下,庄户里就有了闲时。人们就请村里的冯五道士看了期辰,将地里的土铲细、洒水,弄得潮湿而又均匀,将放置了一年的墙板取出,敬神,烧香,鸣火炮,就开始修房了。修了房,儿女成人的就可以讨亲、嫁女、分家;父母年迈的,便可以祝寿。杀了年猪的,就请春客,吃疱汤,人亲来往,互敬互爱。
但这几年不行了,家家户户都修不起房了,或者都来不及修房了。原来从地主手里夺回的土地,刚下狠力将荆棘除掉,将土层深翻,将农家肥沤足,秋天的粮刚收回,冬萝卜还在地里,还来不及收回,一下子就都归到人民公社。就连家里饲养的牲口,火炉上置好的沙锅,吃饭时用的小木桌,全都归到了生产队里的食堂里。杨树村人有意见,有的听见消息,偷偷将家里的东西往楼角的暗里藏,往院子里的草垛子里藏,但最终都躲不过公社的特派员黄革命的眼耳鼻舌。他说,土地是人民的,也是人民公社的,更不要说其他的东西,不主动交出的,犯有私心的,就交给批斗大会处理。有的人也存在着侥幸心理,结果还是给搜出来了。黄革命站在院子里,往四下里一看,长而大的鼻子猛地一吸,藏在高高的眉骨下的三角眼眨了一眨,对那些站得笔挺的持枪民兵说,看看那草垛。草垛里的沙锅和磁碗便无处藏身。黄革命说,看看墙脚那土堆里。民兵们一刨开浮土,一袋袋金黄的玉米露了出来。黄革命再说,将那堆煤碴弄开。民兵们一齐用力,将煤堆推倒,一件做工精细的木柜就露了出来。黄革命干这些的时候,将眼睛斜斜地睨看着旁边一言不发的徐仁才。
不仅是这些,还有耕地用的铁犁、开山用的炮杆、院里自找自吃的鸡子,还有羊,有牛,有马,都要交归人民公社。黄革命要求,有这些财产的社员,都要积极向组织汇报。大家都不愿意,特别是赶马人卢森,意见最大。卢森说,我不要土地都行,离开我的马我可活不了!黄革命说,就凭你哪两匹瘦得要飞起来比狗大一点的马,也能实现共产主义?卢森说,它是不能实现共产主义,可是它能养活我,前些年……徐仁才说,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的是解放前。那样不好……黄革命打断他的话吼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开大会斗你个反革命!卢森一听,慌了,连忙说,我不是反革命,我感谢共产党,感谢新中国……黄革命说,那你的马还交不交?还交不交?卢森说,交我是想交,不过以后你可要还我,让我来养它、用它。黄革命说,那还不是我一句话吗?卢森无助地回过头去看着徐仁才。徐仁才说,要相信党,党不会白拿老百姓的东西的。
家什、粮食、牲口及其它生产工具全都集中到了村里的保管室里。而首先派上用场的是砍树则用的大板斧。
杨树村的树要全部砍倒,全部用来大炼钢铁。当上面的这个指示精神下来的时候,徐仁才坐在秦老汉的柴炭火边,一边喝苞谷酒一边吹牛。秦老汉小心地抿了一口,将手里的酒罐递给徐仁才说,老区长,现在的事情我看不懂了,你打下了江山,可有功的不是你。你有的是罪。徐区长大大地喝了一口,再接过秦老汉的烟袋,自己裹了一支粗而短的叶子烟,点火,然后猛吸一口,才慢吞吞地说,不说了,说了我头晕,我相信党的。秦老汉说,我相信我的烟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烟锅里的火就不会熄灭。
柴门外一阵响动,徐区长一个激凌站了起来,迅速拾起了门后的一把铁铲。秦老汉说,你们打过仗的人就是容易生疑,是我的狗来了。正说着,一条大而黑的狗钻了进来。徐仁才松了一口气,说,这狗不咬不叫,怎么却带着一股犟气。秦老汉说,我这狗,前些年半夜里一叫,整个杨树村都听得见,不晓得近一年来,连哼都不哼一声。秦老汉拍了拍狗头,说,阿黑阿黑,你头晕了吗?阿黑举起头,朝着秦老汉哼了半声。秦老汉说,阿黑是饿昏了,饿软了的。徐仁才不说话,在屋里走来走去。秦老汉说,徐区长,你是有什么不祥吗?徐区长说,你不要叫我区长了,你别让我难过,我就当到今天了。秦老汉吃了一惊,说,你这话怎么说?
外面柴门又是一阵响动。徐区长说,这次是你的羊了吧。秦老汉还没有说话,阿黑就闪电一般地冲了出去。阿黑,不可动嘴!秦老汉又回头对徐仁才说,这两年,阿黑也嘴涩了,整天就对着我院子里的那些砖坯磨牙。这年月,不要说人,就是畜牲也耐不住,嘴里淡得直淌酸水。
正说着,阿黑咆哮着拖着三个人进来。阿黑拖人的办法,将一个的裤脚撕住,走几步,放下,又迅速撕另外的一个。那几个人一进门,其中一个就叫道,老秦,你妈的,现在连你的狗的都是反动派了!居然敢咬共产党……的干部!秦老汉说,黄特派员,它是畜牲,你和它认真,不就降低你的身份。那个被称作黄特派员的人说,老秦,怎么你也和狗一样会咬人,还下死口!这时,徐仁才这才说,黄富贵,你当领导了!黄革命一回头,瞧见徐仁才坐在那里,不慌不忙地往嘴里丢一颗炒黄豆,再喝一口酒。黄革命说,老徐,你没当区长了,也用不着在这里生闷气。徐仁才说,我生闷气干什么?我是看着这阿黑可怜!后面的两个人走过来说,把老家伙捆起来!他说话越来越难听了!秦老汉说,使不得,他是老革命。黄革命说,我们来,是宣布上面的精神,徐仁才从今天起,就不再当区长,把你手里的公章交出来,把你住的房子让出来,我们要用作大跃进办公室。秦老汉一下子懵了,说,那他干什么?黄革命阴笑了一下,说,公社里自有安排,还有你,砖厂明天全面停工,所有劳力全都集中在一起,将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白杨树全都砍倒,运送到村北的炼钢厂。如果目前没有事的话,你们就在一起裹支兰花烟抽抽,再喝点酒精兑的白酒,养好精神,明天好干事!秦老汉说,黄革命,你少威风!跟在后面背着枪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独眼赵四说。他说,老秦,你就不要犟嘴了,这是大势所趋,普天之下一遍红,你不要当反革命为好!另一个则是养马人卢森。卢森站在那里不说话,黄革命说,卢森,如果有人敢和三面红旗作对,就让他背起麻绳上公社。卢森说,好,谁有意见我就按黄特派员说的办!徐仁才和秦老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黄革命一行扬长而去。秦老汉坐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秦老汉说,区长,你早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这老天是不想让好人活命了!
十八
黄革命出了村,大踏步往村西走去,跟在后面的独眼赵四说卢森,你知道黄特派员是要到哪里去?卢森说,谁知道,敢情是去找那个大屁股闻玉琼吧!独眼赵四往地上呸了一口,说,晦气!晦气!那我们还跟着干什么,回家,回家。
两人说着就往回走。不料走在前边的黄革命回过头来说,你们干什么?革命工作还没有干好,就想当逃兵?两人连忙追上来说,不是不是,我们是怕黄特派员不方便……黄革命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他们沿着村庄西边的山路走。一路上,好多树都没有树皮,也没有了叶。卢森说,可怜!人怕伤心,树怕剥皮,这些树都只有死路一条了。独眼赵四说,坝子里的能吃的全都给找光了,不过听说黑岭里还有很多可以吃的东西。卢森说,你说的是松菌、山葡萄、黑木耳、地瓜、榛子、栽秧果、麻栗子……独眼赵四说,你不要说了,你再说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卢森说,你口水流算什么,我肚子都饿疼了。黄革命说,你们说个球!现在人民公社形势一片大好,你吃不饱那是你狗日是个草肚,整日里穷吃饿吃,人民公社都要被你们吃垮掉!两人都知道,现在黄革命霸道,是因为他当上了特派员。从食堂炊事员再当上大队长,再从大队长摇身一变,变成了县里派下来的特派员,可见黄革命是多么善于浮上水的。而且黄革命厉害,他的厉害,独眼赵四丢失的那只眼可以作证的。
十五年前,赵四还不是独眼的赵四,他不仅和正常的人一样有两只眼,而且还双目含威、雄气逼人。那时的卢森虽然矮,但因为年轻,也气宇轩昂、英俊潇洒。两人有一个相同的本领,就是弹弓打得准,火药枪使得好,天上飞的谷雀打得下,谷底跑的獐子射得中。两人也有相同的一点,就是他们同时喜欢上了村里最美的肖雨儿,他们互相间暗暗较劲,互相抵触。而肖雨儿在他们之间也难于左右,手中的绣球捂了三年还不知抛给哪一个合适。
在黄福贵窜啜下,他们决定采取村里最传统最古老的决斗办法,互相比试弹弓。谁胜了,谁就有拥有肖雨儿的权利。谁要是输了呢,谁就主动让开。
决斗的场地选在村口的那棵百年白杨树下。那天天一亮,两人就来到树下的。一夜揣摸战术,一夜没睡,他们等的就是这样一个决定爱情的关键时刻。但他们早早来到树下的时候,雾还罩着,雾岚还在人们眼前缭来缭去。两人都已准备好了。见证人黄福贵却说,等一下,等一下。村里人也说,等等吧,等等吧。等了半个时辰,晨雾果然散尽,阳光普照。一缕缕的阳光从白杨树阔大的树叶间落了下来,像七彩的霓虹,又像轻丽的绸缎。赵四说,开始吧。卢森也说,开始吧。两人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有些气吞山河,但也让村人明显地感到声音的颤抖。
两人拉了马步,相互间的距离是三十步。两人手里都握了他们数日来精心打磨的弹弓。赵四说,我就打你的左眼,你不是一见到肖雨儿,左眼就弯得格外的叫人恶心吗?矮三一笑,也说,我就打你的右眼,你不是一见我,右眼里的火将湿柴也能点燃吗?赵四说,别罗嗦,看招!赵四稳了稳神,将弹弓上的橡皮筋拉足。而那一边,矮三的橡皮筋也绷到最大的限度。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两人正等着黄福贵的发令,但黄福贵又说,等一下,等一下。黄福贵一转身,进村里将肖雨儿拉了出来。肖雨儿赶过来时,急得一脸的寡白。但这个时候,她是谁也劝不住的。
黄福贵下了开弓的令,两人同时放手。而在这之前的一瞬间,一阵微风轻过,卢森忽然看见肖雨儿眼里滚出了一大颗晶莹的泪花,那泪花在早晨的阳光下放射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冷光,叫他心惊胆颤,难辨左右。卢森的手就抖了一下。赵四的手也抖了一下,原因是顶上的树影将太阳光倏地甩下来,光影交迭,令他眼花缭乱,不辨东西。
两人同时放出了手中唯一的一颗石子。结果是卢森打中的不是赵四的右眼而是左眼,而赵四则只将卢森的左耳打了个缺。两人都没有赌中,两人都没有追求肖雨儿的权力。但村里人除了他们两人,肖雨儿是谁也看不上的。肖雨儿在痛苦中煎熬又是整整三年,最终他嫁给了卢森。
在这个事上,赵四输得最惨,他失去了爱的权利,还输了一只眼。从那以后,他一看见树影就头痛。
卢森和独眼赵四不再说什么,他们只是将肩上的枪往上举了举。这土火药枪,和平日里用的步枪可是两回事,陈旧,沉重,本来是好长时间都没有用的,不知今天黄革命要他们背上是用来干什么,用来吓徐区长?好像又不是。这东西,在杨树村其实是吓不住人的,要是二十年前,这样的枪,家家户户都可以提出一两支来。但用来打野兽,特别是打鸟类,效果非常好,杀伤力大,杀伤面也很宽。
他们过了大河再过小溪,爬过小山再攀陡崖。偶尔,他们还可以将灌木柯上的野花野果摘下来往嘴里塞。大约走了两个钟头,他们走进了黑岭深处的一块凹地。那块凹地中央,一个幽深而硕大的湖泊呈现在面前。湖泊水清冷深沉,悄怆幽邃。湖泊的四周,长满了高而密集的树木,已是深秋,那些满树红叶已开始纷纷堕落。这个湖叫做仙鹤湖,这里有着数也数不出种类的鸟和鱼儿,其中最多的鸟一种叫黑颈鹤。它们九月九飞到这个湖里,翌年三月三再从这里飞走。卢森和卢森对视了一眼,相互间的眼里都有着迷惑,他们都不知道黄革命带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
黄革命回过头看着他俩笑。黄革命说,带你们来这里,是向大自然找吃的,这两天,嘴里都淡出鸟来!俩人还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是网水里的鱼,挖土里的瓜,还是摘树上有果?突然,湖那边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声。两人一听就知道是野鸭来了,脸上呈现出少有的兴奋,开始磨拳擦掌。黄革命说,还愣着吃球,快趴下。两人连忙趴下。独眼赵四因为激动,没有看脚下的地势,竟扑通一声,往水里跌去。卢森连忙伸出手,一把将他拽住。
两人在黄革命的指挥下,卧倒,快速往枪管里装火药和铁沙,然后往湖面瞄准。不一会儿,从湖的那一边游过来一群野鸭。独眼赵四说,特派员,这鸭肉肥得很,恐怕油也很重呢,开枪啦!黄革命说,开个球,才九只,再等一下。
三个人都不说话,都将胸脯紧紧地贴在潮湿的土坎上,睁大眼睛往湖里看去。好长时间过去,那些野鸭却越游越少,最后全都慢慢游到湖的深处。卢森说,打到一只算一只,再不打全都走了。黄革命说,再等等,干革命工作,就是要有耐心。
天色渐渐灰了下来,最后一线霞光也给大山沁得黑乎乎的。终于,从湖的那一边再一次传来又一阵鸟的叫声。这鸟的叫声显得清丽而悠扬,婉转且动听。黄革命脸上浮起了笑意,他高兴地说,来了!来了!而卢森则像只泄气的皮球,说,这是黑颈鹤呀!这是黑颈鹤呀!独眼赵四也说,这是神鸟,这是我们杨树村的神鸟,谁也不能打杀的!黄革命说,你们就是迷信,什么神鸟不神鸟,它要是吃起庄稼来,可比什么野猪野兔厉害多了。卢森说,可是,我们老辈人都是这样说的呀!黄革命说,你拌什么嘴!卢森说,我打不准,你知道,我的右手拇指是没有的……黄革命低声喝道:你可要为你的那两匹马想想!你不想要啦!卢森不再说话。独眼赵四说,我也不行,我的眼都早看不见啦!黄革命又回过头来说,我看你吃饭也没有喂在鼻子里的,你到大队里领救济,也没有把五角钱当成五块领回来呀!
那些黑颈鹤越游越近,从三人的视觉上看去,大约不会低于六七十只。那黑颈鹤身材高大,它们昂着头,此起彼伏地唱着只有鹤类也听得懂的歌,有的展开翅膀,在水面低低飞翔着,嬉戏着,打闹着,有的则在水面翻腾,寻找着水里的虫鱼。
眼看它们越来越近,黄特派员一脸的狂喜。而手里握枪的另外两人则焦急万分,在这一个关键的时候,他们都巴不得那鸟一只只赶快飞走,要扣动手指尖上的扳机,他们内心一百个不情愿。黄特派员把手举起,说,我一挥手,你们就一齐开枪!这时,独眼赵四忽然说,特……特派员,我尿涨。爬起就往树林里奔。黄特派员说,懒牛懒马屎尿多,真没出息!然后拾起独眼赵四放下的枪,瞄准。
放!黄革命一声大喝。卢森闭上眼睛,颤抖着手扣动了扳机。砰——!一声枪响。砰——!再一声枪响。宁静的湖面浓烟滚滚,鹤声凄厉,鹤们乱得一团糟。原来的英姿不在了,原来美丽的羽毛不在了,被打中的鹤数十只鹤跌落水面。没有被打中的几只则惊惶失措地飞向高空,四下逃窜。
卢森跪在地上,说,主啊,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黄革命往他屁股后就是一脚,说,你叫个球,要我饶你,等下一世吧!快,快下水打捞!说完,他将早已准备好的长长的木杆伸向水面,去勾那些不能动弹的鹤。卢森说,特派员,我不会游泳,我只会养马。黄革命说,不行,总不能让打到的鹤都让别人拾去!卢森说,独眼赵四行,赵四会水,可是他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黄革命把木杆递给了卢森,从地上拾起火药枪,往里装火药和铁沙。他一边使劲塞药,一边说,独眼杂种呀,你屙啊,我等你屙啊!
黄革命将枪管抬起,对着独眼赵四藏匿的树林里一瞄,然后放声大喊:卢森!卢森!树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黄革命说,赵四,你没有结婚,你没有后的,但你有个侄儿,叫,叫什么冯小鸭,我就让他来给你收尸好了!我可要开枪啦!说着,黄革命将枪管抬高,一扣扳机,砰!又是一声巨响,树枝坠落,叶片纷飞,独眼赵四搂着肚子奔了出来,嘴里叫道,别!别!唉哟,我肚子好疼,唉哟!黄革命说,你疼球,我看你是脑壳里有问题!快,先下水再说。
独眼赵四脱了衣服,下水,慢慢地往湖心游去。他一边游,一边打着冷噤。他的独眼一边流着泪,一边寻找着那一团团漂浮的羽毛。他将那些已死的和即将死去的黑颈鹤抓起来,往岸上扔。
微风吹拂,那些落满湖面的羽毛跳起了轻盈的舞蹈。
在岸上的卢森并不轻松,他遇到了更为痛苦的事。黄革命从腰里拔出了一把匕首,扔在卢森面前,说,你把它们都剐出来吧,肉可以切碎,但羽毛必须完整。卢森闭上眼睛,颤抖着手,去解剖那些他心中的圣物。卢森在心里说,鹤啊,对不起了,如果有来生,我来做鹤,你做人,我做鹤,你打死我吧!
湖里的鹤全都收拢了上来,独眼赵四在水里抖得不成样子。他说,特……特派员,已经全都完了。黄革命说,你说个球,什么全都完了,这么不吉利!独眼赵四说,湖里的鹤全都收完了。黄革命说,多少只?独眼赵四说,一共三十七只。
最后一抹太阳光从远处的树隙里透了过来,整个湖面一片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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