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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小说/纪实文学/剧本吕翼长篇小说《村庄的喊叫》连载:41-42
四十一
自落实了政策之后,徐仁才在城里分了住房,补发了工资,生活真的变了一个样。重要的是,县里要他出任枫桥县的公安局长。
那天,已任县委书记的刘明礼找徐仁才谈话。在这之前,书记办公会就已进行过专题研究。当年下去的老干部中,还能工作的老同志,特别是能在公安局长这个位置上坐得稳、干得走的人已经几乎没有了。刘明礼就说到徐仁才。刘明礼说,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拨乱反正的时期,正是要对社会秩序进行认真清理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懂公安、懂武装,拿得起,放得下,公道正派的人。大家看看,谁来更合适些?几个副书记沉默不语,各自都在心里打鼓。在此之前研究过几次干部调整,会一开始,大家都胸有成竹,各抒已见,滔滔不绝。其实都是在安排自己的人,扩大自己的势力。这次刘明礼提出的是公安局长,在之前是由刘明礼自己分管的,没有和大家通过气,这次一提出,几位副书记一时便没有思想准备,便不好说话。刘明礼说,你们看,徐仁才如何?
这话一出,大家心里都已明白,原来书记早有安排,在这里提出来讨论,发扬民主,让大家充分发言,其实不过是按程序办事,走走过场而已。有人说,只是,徐仁才已经五十六岁了,已经接近退休年龄。刘明礼说,同志,当年姜子牙可是七十多岁了才出山的。我们现在是特殊时期,除了他,谁还能做好这样的工作!于是大家都说,不错不错,他这个人,下台多年,但当年带兵有法,剿匪有功,在这个位置上,是应该的。刘明礼说,他今年五十六,还可以为党工作几年。至于能力,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不就知道了?
刘明礼让秘书找到他,那时他还在干休所的大院里和一个老同志下棋。他的棋艺本来是臭得不得了,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这下徐仁才却连赢两子,那人却输给了他。徐仁才一巴掌拍在膝上说,我老徐也有赢的时候!正在这时,刘明礼的秘书找到他了。
刘明礼从二楼办公室的窗子里往外看时,一下子就看到徐仁才从古老森严的的大门里走了进来,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疾步走到走廊上,双手握住徐仁才的手,说,老领导,您终于来了!您终于来了!并连忙让座。秘书上了茶退出后,刘明礼一阵寒暄过后,说,徐区长你好,这次请你来……徐仁才接过话说,这次请我来,是有什么好事呀?我现在政策已经落实,工资已经如数领到了。刘明礼说,我这次请你来,主要还是要请你出山。请我出山?徐仁才一下子站了起来,看着刘明礼说,请我出山干什么?刘明礼说,当公安局长。徐仁才说,你有没有搞错?我来当公安局长?我老了,不行了。刘明礼说,怎么不行,你有病呀?徐仁才说,我有病?我有什么病?这些年,医院的大门从东开西开,我还不知道呢!刘明礼说,是呀,你没有病,可是我们的社会有病了,我们的治安不平静了。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打砸抢过去了,我们的经济有了发展,可社会上逐步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经济犯罪、刑事犯罪在不断上升,你资历老,服众,只有你,才镇得住枫桥这个塘子。枪交在您手里,县委才放心呀!徐仁才想了一下说,要我出来,搞搞经济工作还可以,我对杨树村的那个砖窑子我还放心不下……刘明礼说,老领导,现在请你来,是要你搞宏观的工作,那些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要干,安排人去干不就行了!
事情就是这样就定了下来。徐仁才上班的第一天,是刘明礼领着组织部的一帮人一同去宣布的。散会后,徐仁才就召集几位副局长和各科室的人开会,了解目前需要办理的事,对工作作了安排部署。
会上,公安的几位同志都讲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就是当前枫桥城里的治安问题。每天都有偷鸡摸狗的事情在发生,每天都有打架斗殴的事件在发生。而且,至少一个月,就有一件强奸案报到公安局。徐仁才说,都是些什么人?治安大队队长郝青说,杨树村的,都是杨树村的,那些年轻人,真的胆大妄为,无恶不作呀!徐仁才睁大眼睛,说,没有依据,你可不能乱说呀!郝青说,我怎么会乱说,这些都有依有据,记录在案的。
下午,徐仁才就带上局里的几个同志,下到各派出所看情况,一问,果然是这样。徐仁才还亲自提问了几个,其中有的一见他,就跪了下去,哭着说,徐叔,我是某某呀,你要救我呀!徐仁才气愤之极,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老子救你,老子要你的命!杨树村的脸都给你们丢完了!
是的,那些年轻人都是杨树村当年生的男孩子们。当年他们是家里的宝贝,是家族里传宗接代的根苗,是杨树村人盲目的乐观和对未来简单的向往。那时候,杨树村都很自豪,他们指着一个个穿着破烂、满面污垢的孩子,粗声大气地说:你看,这是我的儿子呀,一个,两个,三个……十个!整整十个!甚至有的还在十这个数上再往上数。他们仿佛生了儿子后,便真的会光宗耀祖,满门生辉,腰都直了,气都粗了。他们生了一个,还要生两个,生了两个,还要生三个。村长老郝在一次会上要大家少生一点。老郝揪心地说,村小现在就是让孩子们站着读书,也没有那么多教室!村里就是再修一千间房,也不够他们住的!他这话立即遭到很多人的反对。有的说,那夜里,黑得只有鬼出门,不做那事,做什么!有的说,那书有什么读场,我家祖祖辈辈都不识字,可就不见得连牛都不会养,粪都不会担呀!那冯小鸭,不就是识得两个狗脚迹,写啥狗屁诗,惹了大祸,坐了牢,弄得如今疯疯癫癫,人不人,鬼不鬼,值吗?还有的说,老郝呀老郝,毛主席说过,有了人,就有了一切。你敢反对毛主席,我只要往上面一说,你当球的村长,黄革命让你进班房里吃公家饭去!弄得老郝一脸灰溜溜的,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些孩子,一群群像是野狗,整天在深深的杨树林里或广茅无边的田野里游荡,他们常常处于饥饿的状态,从来就没有饱过。家里的一年的粮,三个月就全被吃光,一过了年关,家家的米瓮子里发出清风吹过的空旷的嗡嗡声。孩子们没有吃的,就爬上白杨树摘树叶,下河沟里去捞鱼虾,再就是捕蜢蚱、烧蜘蛛,到地里刨上年秋天收漏的土豆、地瓜。天上飞的,只有飞机他们没有吃;地下走的,只有板凳脚他们啃不动。一个个饿得面黄饥瘦,头发直立,眼出奇的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一群群的孩子长大。那些孩子不仅头长大,手也长大,嘴也在长大。他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常常指东打西,走南闯北,家里的事不做,生产队里的活不干,对老人横眉瞪眼,甚至有的还拳脚相待。他们走过了村庄就走进县城,他们吃完了自家里的粮就吃别人的,拿完了自家的就拿别人家的。先是躲着拿,后来则是当面抢。他们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身体在发生变化,想法在开始萌动,他们见到外村的、城里的女孩子,眼里就会放光,就会打直,就会有三三两两的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每年秋天,公捕公判大会上,那些低垂的葫芦头,十有八九是杨树村的。那一个时候,杨树村人后悔呀,后悔自己多生,生出些没有用的东西,后悔自己错生,尽生些男孩。回忆起生了女孩还悄悄溺死的往事,一个个痛心疾首:作孽呀,作孽呀,天报应了!杨树村人开始顿足,打自己的嘴巴,以头抢地,然后跪在祖坟面前痛哭流涕。
那些孩子,他们没有成为杨树村的骄傲,他们成了杨树村的耻辱。
把这些情况了解透后,徐仁才召开了县乡村三级干部公安大会,在会上通报了一年来全县发生的大案要案,对当前的治安形势作了分析,并对下步工作作了部署。他说 ,对杨树村人,宁可错抓十个,也不走漏一人!徐仁才是下了决心的,他说,你们给我严打,狠狠地打,每人每月抓三个犯罪分子的任务。少拿一个,你们每月的工资扣掉三十元,多拿回一个,我给你们每人发奖金五十元,一个也拿不到的,就回家去种地!特别是杨树村的年轻人,见一个就审问一个,宁可错抓十个,也不走漏一人。治安大队长郝青说,那不就是国民党了吗?徐仁才说,我们要对共产党、对老百姓负责,我们现在对的是地痞流氓!谁心慈手软,我就处理谁,谁来找我说情,我就先给他五十大板!一时间,公安局内部忙了起来,大家放开手干。不几天,看守所里就已经暴满。徐仁才说,把杨树村的基督教堂改造一下,利用起来还可以关上五十人!
这一段时期以来,枫桥城里到处都有一种风声鹤唳的感觉。人们走在街上的时候,都是尽快地、小步地走,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来。不久,这里的社会治安有了好转,人们对徐仁才的印象就很好,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说好,都说,才来的这个徐局长不得了,以前杀土匪,现在抓小偷。
徐仁才每天晚上都要上街。以前每天吃完晚饭后,他都要在街上走走,因为这个时候,常常会遇见一些老同志、老朋友,大家可以吹吹牛,互相问候一下,看谁谁的事情澄清了没有,工作恢复了没有,谁谁已经过世了,这些事情毕竟是大家都关心的事。同时也好像是给当年的弟兄们报一个平安,说我徐仁才还活着。这样,回来后才睡得踏实。如今上街,他可没有那份闲心,他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主要还是体察民情,了解枫桥城的社会治安情况。
徐仁才看见往日没有的饭店开张了,石板巷的铁匠炉也烧得通红,叮叮铛铛的打铁声一阵紧似一阵。电影院里也开始放一些以往认为是有政治问题的电影,年轻人要么三五成群,要么成双成对地出出入入。街上的人是开始密密麻麻的了。徐仁才心里一阵放松,想,这才是人的生活,这才是社会主义呀。
这天傍晚,他上了街,走到一个茶馆的门口,就听见里面在高声说话。他背着手踱了进去,找了个角儿坐下,要了一碗茶坐了。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是些胡子。嘴 却张得很大。他说,你们不知道呀,现在我们枫桥县里,来了一个叫做徐仁才的,当了公安局长。这个人了不起呢,刚解放那阵,他来到我们这里的杨树村,第一天就遇见一件麻烦事儿。这说话的人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听的人就有些急了,说接着说呀,接着说呀。这个说话的人站了起来,眼睛扫了一下屋里的每一个人,徐仁才担心他看见了自己,就把头摆在了另一边。那人说,你们说是什么麻烦事?——是这个村子里的好几个小孩子给一只老虎给吃了。徐仁才一听,火冒三丈,提着一条枪,一个人就上了山。可是呀,这只老虎好像是知道他的末日快要到来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出现。这只虎到底是死了呢,还是逃到其他地方去了呢。徐仁才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他用这个办法,第四天就将虎皮扛到了区公所……
徐仁才听着听着,觉得有些离谱,但他又不好说什么,更不好说自己就是徐仁才。他站起来,刚走到门边,那个汉子就叫道,你这个人,好像这不关你的事情,麻麻木木地就走了。徐仁说,你说了半天,你认识他呀?那人说,我当然认识,当年在杨树村……徐仁才说,你呀……那人说,我还知道,这徐仁才,还是当今的省委书记救命恩人呢!
徐仁才二话没说,站起来走了。但他心里还是有些踏实,觉得努了一些力,工作上还是有成效的。
徐仁才出了茶馆,信步走到公园边。池塘里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有些潮,有些凉。他正要坐下,却发现那树下有人在动。借着街市上的灯一看,是两个青年男女,互相搂着,在那里亲嘴呢。那一对男女,都穿着臀紧腿细、裤脚却比腰还粗的喇叭裤。他在那里顿了一下脚,那两个人停了一下,不到一分钟又开始了。他大喝一声:干什么!那两人手拉着手走开了,还回过头来说了一句,神经病。徐仁才觉得,下一步该整治一下那些有伤风化的行为了。
第二天上了班,徐仁才把治安大队的队长郝青叫了来,要他安排人去看住夜里的那些死角地带。郝青是当年杨树村大队长老郝的儿子。徐仁才说,我和你爹一个脾气,就是见不得龌龊事……那些地方,恰恰容易出些有伤风化的事。郝青有些为难,说局长,夜里的事……徐仁才说,我知道了,你老婆刚从矿里探亲回来,那就让你休息休息。不过,你要安排手下,让他们每天晚上巡逻三次。郝青说,可是他们 并没有犯罪,我们怎么办呀?徐仁才说,主要是制止,是预防,队伍走到那里,你们喊一二一,一二一,不就行了?郝青说,局长说的是,我照办就是了。从那天晚上,每隔三个小时,人们就会听见公安局的警察走了过来,一到黑暗的地方,就叫,一二一,一二一……
徐仁才呢?徐仁才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搬了个凳子,坐在人流最为密集的百货大楼门口的路中间。他身着制服,腰里别了一只手枪,手里拿一把大剪刀,目光炯炯地看着人往人来。原来是徐局长看不惯那结留长发、穿喇叭裤的年轻人。郝青站在他的旁边,看到一个这样的人,就一把逮过来。送到徐区长面前。那年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徐局长便往下一剪过去,再一剪过去,那人的喇叭裤就变成了一条短裤。徐仁才再从头上一剪过去,那人的长头发,就变成一只剌猬了。人们远远地围成一个圈站着看,徐仁才就更加自信,看来,这工作是做对的了。
到了中午,百货大楼门前过往的人们都知道了公安局的人在这里剪喇叭裤,剪长头发,穿喇叭裤的人都远远地躲开。徐局长笑了一下,叫上郝青,转过环城路,在另一个路口等候。徐局长刚一坐下,就有一个长头发、喇叭裤走了过来。郝青一把将他抓了过来。那人大叫道,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纳金!郝青说,管你拿金还是拿银,都要一视同仁。那人被抓到了徐局长的面前,就忙说,徐叔,我是纳金。徐局长说,我知道你是纳金。说着就伸出了剪刀。纳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剪我的头发和裤子,你饶了我,我会自己去剪。徐局长说,饶不了你,饶了你我们城里的工作更不好做。说罢喳喳喳几下,就将纳金的喇叭裤剪成了短裤。纳金说,你剪了裤子就可以了,头发就别剪了。徐局长说,为什么?纳金说,我去买顶帽子戴上行不行?徐局长说,不行。又是喳喳喳几下,将纳金的头弄成了个毛刺猬。远远地站着几个年轻人,拍着手笑说,纳金输了,纳金输我们一顿酒席了。徐局长一听,说,纳金,你是试我能不能做瓷活,告诉你,没有金刚钻,我就不敢坐在这里了。
一天下来,徐仁才居然剪掉三十六条喇叭裤和十五个男人留的长头发。
这样,徐仁才局长就不仅仅是一个城市治安的维护者,他还维护了这个城市的文明秩序、卫生秩序。人们打一个哈欠,也要左右看看,看徐仁才局长在不在。
一次,县委开一个关于社会治安的会议。刘明礼说,我们现在的治安可是好多了,不过,徐局长,你也要注意身体,有的事情,不一定要那么细。书记说话永远都是点到为止。徐仁才说,我在一天,就要维护一天这城里的秩序。刘明礼说,我们徐局长,总体是好的,我们大家夜里可以夜不闭户,这是徐局长的功劳。
不过,后来,徐仁才还是走下了局长的位置。那个时候他刚好五十九岁,他已经上任了三年多。他听到这个消息就连忙找到刘明礼,主动反映说:你们让我干一年,满六十岁再退,行吗?
当然不行。不过刘明礼并没有给他说得这样直截。刘明礼说,你为枫桥县做了这么多的工作,一辈子就献给了这里的人民,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
四十二
徐仁才退休后。整天和老干部局大院里的那一帮白头翁们在一起,打桥牌,打地掷球,再就是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朗的天,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老歌。那些歌曲让人怀旧,让人激动,让人浑身充满了激情。唱着唱着,让人的泪水都要下来了,让人就不想坐在那天天看厌了的屋子。对于徐仁才来说,这样的生活让他很勉强,是陌生的,是有距离的。他更多的时候,怀念起了年轻时候的事。小时候,他受过苦,忍受了失去父母双亲的痛苦。后来逃荒躲难,再后来参加了革命,扛了枪,打了鬼子,打了国民党和土匪。他觉得他中年时候活得志气,活得威风,活得如意,但那种时光毕竟是十分短暂的。他到了可以做事的时候,可以想一些别人想不了的事情的时候,却一下子背上了黑锅,一下子被夺了权,一下子像是被别人砍了手足,塞了口,封了耳的人,很多事情只能想,不能说,更不能做。而等到政策变了样的时候,上面说他没有罪,他和无数的老干部、无数的老革命一样是被极左错误路线整错了,一下子又都来给他落实政策,给他恢复待遇,让他任职。但这个时候,他已经老了,当年的黑发如今染上了霜雪不说,重要的是一眨眼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在政治生活中,他只能在老干部局文件资料室里看看枫桥县的报刊杂志,了解一下全国全县里新近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再就是按老干部局的安排,轮流列席参加县委、政府的一些大型会议。在那样的会上,大多没有他发言的机会。即使有的时候,秘书们小心翼翼地根据领导的安排,象征性地要他作准备说说话的时候,他都拒绝了。说什么呀,这些年的风雨沧桑,这些年的世事变迁,让他把该说的话都忘记了,当年要呐喊的声音,现在也都喑哑了。
这次,纳金将他请了来。他甭提有多高兴了。他两鬓斑白,双手拄着拐仗,有些杨树村后面那黑岭的气势,但走起路来,还是那样的精神,那样的不弯腰,也不休息。六十多的人,亲自坐在窑前守候着,让杨树村的书记、乡长都为之一动。纳金看到乡里的人们,一个个在徐仁才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笑了。
原来许队长不想承包的砖窑,杨树村人宁愿让它废了也不承包给纳金的砖厂,徐仁才一出面,一个个都哑了口,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老郝说,这纳金,不比当年的纳吉差!
杨树村的砖厂再一次升起了烟火,那窑子里再一次出了闪烁着青色光芒的砖瓦时,整个杨树村人都笑了。那天,出窑的时候,纳金把爹从屋里背出来,用一把轮椅将爹推到窑子的前面。纳金指着那些忙忙碌碌地搬砖的人说,爹,你看看他们背的是什么?纳吉没有作声。纳金说,爹,这是钱,你看,他们每人的背上,我就看到一张整整齐齐的十元钱。这时,一个背砖的年轻人一下了跌在地上,背上的砖被跌断了四、五块,纳金喝斥道,你瞎了,这是钱呀,这个月我就扣你十块钱。纳吉闭上了眼睛。纳金说,爹,你累了,我送你回去。
纳金是有孝心的。纳金在煤厂的煤运行正常、窑里的砖又上炉后,就用推车推着纳吉满村子地走。纳金说,爹,你看,我们的村子里现在变化可大了。我用自己挣来的钱,给村里修了水泥路,好些人家都有了电视机……纳吉不语。纳金说,爹,你现在不要再想些无聊的事情,你要尽情地生活,你要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有的是钱,我们以前受够了苦。纳吉还是没有说话,纳金一看,爹睡着了,银白的胡须上,长长地挂了一条涎水。
开砖厂,要取土,要烧火,产生大量的有害气体,对环境是有污染的,县里环境保护局下了通知,要纳金办好相关的合法手续,否则将强行停止他的经营权,同时还要处予利润的百分之五十的罚款。纳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他把这件事情给徐仁才说了,徐仁才说,什么污染不污染,当年我也在杨树村烧砖,谁污染了?要说污染,先抓我就是了。
这样的话是不能由一个退休的处级干部说出的。有的人就抓住了这个辫子,过不了多久,省里的报纸登了杨树村砖厂对环境污染的文章,省电视台“说法”专栏也对这件事情进行了曝光。第二天,县里发了通知,责令砖厂停业整改,并将追究有关部门的责任。
这一下子,纳金才知道把事情弄大了。
纳金连忙按有关程序,拿着自己写的申请及相关表格找许队长盖章。许队长正坐在自家的太师椅上,端着一个泥烧的茶壶,叽儿叽儿地慢慢品尝。许队长点了一下下巴,示意纳金坐。
纳金给许队长点烟。许队长吸了几口,才从狗皮袄子里层的口袋里拿出章来,将鼻子凑到章面上嗅了嗅,再哈了一口气。许队长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对待自己刚出生的小孙子。但许队长还是没有将那章按在纳金的申请上,许队长看了看纳金空空的手,还是将那章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纳金有些纳闷地看着他。
许队长说,纳金呀纳金,现在生意还好吧?还挣钱吧?纳金说,生意还过得去,谢谢你的支持。许队长说,支持什么,在最关键的时候,生意上找到大钱的时候,你能想得起我来,就不错了。纳金说,谢谢你,这个事情要办,而且这个事情很急,就请你帮忙啦。许队长说,这我知道,如果我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我就当不了许队长了。纳金说,那就请你快给我办呀。许队长说,你不知道办事的规矩呀?纳金说,什么规矩?你有什么规矩?我的申请不都已经写了吗?许队长说,那就研究研究再说。许队长撇着声音说话,说完了,又端起茶壶,叽儿叽儿地喝了两口。
纳金说,那要多长时间?许队长说,我不都说了,等研究研究再说。纳金走出院门,风一下子就有些凉。他摸了摸脑袋,想了半天。
晚上,纳金提着一个袋子,恭恭敬敬地走进许队长的院门。从半敞的塑料口袋里看去,里面装的是红塔山香烟和茅台酒,都是些名牌烟酒。许队长脸上浮出了一层笑意。章自然就很顺利地盖上了。章盖好了,纳金并没有认真看,将申请和相关表格装进衣袋里,连说谢谢。出门的时候,许队长还喝住一见生人就狂叫不已的青花狗,将他送出了院门。
第二天下午,纳金从县城里回来,刚到村口,就看见许队长斜依在白杨树下的竹躺椅上,手里提着一只小酒壶儿,唱一句,就举起壶咂一口,队长唱的是杨树村民歌《打鼓草》里的《烟歌》:
吸烟之人像尊神,
嘴含烟杆如吞云,
云游五脏穿肺腑,
张口四山雾沉沉。
吸烟要吸双金山,
又肯接火又肯燃,
郎吸一口昏昏睡,
妹闻烟子醉半年。
纳金说,我找你有事,你别唱了好不好?
许队长还在唱:
吸了烟来要起身,
莫把黄土坐起坑,
黄土不是懒板凳,
为何坐着不起身?
纳金说,许四叔,你还有闲心唱呀?你盖的章错了。许队长就笑了,说,你叫我许四叔了?没错,没错。纳金说,你盖那章是原生产队里的,早已废弃不用的了,可你还拿出来骗我,现在用的是村民小组的章呀!许队长还是笑。许队长说,彼此彼此,你那烟酒,不也是假的吗?拿来糊弄四叔,你没有孝心呀?纳金说,我可是出了钱的,谁说是假的呀?许队长说,那可是专家说的,我今天早上送到烟酒收购点,人家一看,说看不出许四叔也有受骗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纳金说,姜还是老的辣,我怎么就不知道呢。许队长说,你现在不就知道了?现在是一辈更比一辈强了,你的那些东西,在城里去批发,恐怕不会超过二十块钱。纳金说,那你还会不会给我盖章呢?许队长说,你看呢?纳金说,你看在我和小捷是朋友的份上,你就帮我这一回。许队长一下子跳了起来,说,纳金,你狗日的你还好意思说小捷!小捷不就是和你闹了别扭,远走他乡,到现在还杳无音信的吗?纳金说,她要走,那是她的自由。许队长拾起地上的板凳摔了过来,纳金连忙往旁边一让,一溜烟跑了。
这件事情让卢小阳知道的时候,是第二个月的事情了。卢小阳打电话,要纳金到他们家。纳金赶到卢小阳家,天已黄昏。肖婶一见纳金,拉着他进了厨房,问他纳吉的情况,末了还揉通红眼睛,并不说话。卢小阳刚刚下班。卢小阳慢慢脱下外衣,半躺在沙发上,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纳金说,小阳哥苦呀!卢小阳说,干我们秘书这一行,是不能说苦的。纳金说,你们整天坐办公室,一杯茶,一张椅,苦还说不出?卢小阳说,你不在其中,不知侯门之深,不知侯门之累。互相寒暄了一会,才说到正题上来,说到纳金连一个队里的章都盖不了的事。卢小阳说,这可就是你纳金的不对,出点血,乡里乡亲,这是人之常情。纳金说,你知道,他们这样的人,是吃乡亲的血吃惯了。我想起就心烦。卢小阳说,你是想起纳吉叔的往事,但那已经过去了,一个人,要有容人的海量,才能有所发展,有所包容,才能不断完善。纳金说,小阳哥,我读书少,不懂道理,你给我讲讲。卢小阳站了起来,踱步到窗子边。卢小阳指着窗外起起伏伏的一大片白杨树说,这片树林,已经很久的历史了,我想,它刚开始成长的时候,一定只是一株一苗,或者是小小的一片。但是如今,它长成了参天的大树,掩盖了整个村子,掩盖了整个高原上的坝子。它没有决心、没有毅力不行,它没有更大的包容、隐忍肯定不行。人也一样,要忍,要宽容,有的事情,还要等待时机。纳金说,你给我说这些,就比我看十本书还有用。卢小阳说,有的事情,你要多请教,多找人,要想想怎样才能发展壮大。社会是一个很复杂的因素,靠一个人,其实是办不了大事的。
纳金说,小阳哥,我这事……卢小阳说,你把表填好交给我,我会给你办理。
吃过晚饭,卢小阳拨了几个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人陆陆续续地敲门。来的人有环保局长杨开贵,有乡企局局长卢福,有财政局局长卯生,有人事局局长苟村。大家坐在一起,嬉嬉哈哈地打了招呼,说了些客气话。卢小阳向大家介绍了纳金,说,这是我的兄弟,一个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有件事情要请大家帮一下。几个就说,久仰久仰,乡镇企业家。纳金就脸红,说,什么呀,那算什么呀!卢小阳说到纳金要办的事,杨开贵说,既是小阳兄弟的朋友,我们还有什么话说,一定鼎力照办。纳金说,主要是社里、村里的章都还没有盖。乡企局长说,那算什么。不过三分钟,这件事情就摆平了。大家围坐在茶几边,品着卢小阳的妻子端来的龙井,连叫好香。接着就开始打牌,输了的就撕一张长长的纸贴在鼻子上。
夜深人静,那些人一个个打着呵欠走了。纳金十分佩服地说,小阳,你真了不起,难怪外面有人说你是二书记呢。卢小阳说,我是戴着镣铐跳舞,是刀尖上走路,是在虎口边拣肉末。纳金说,通过这件事,我看出了权力的重要。卢小阳说,我可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的,你还是开始觉醒了。纳金说,官大一级如泰山,我现在真的是明白了。
借着昏昏暗暗的楼灯,纳金下了楼。回头看去,肖婶从窗里伸出一颗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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