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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 首页 > 文学 > 小说/纪实文学/剧本郑国平中篇小说:金沙江畔(1-8)
一条“金沙江”,从乌蒙山中穿过,将乌蒙山刀劈斧削般劈成两半。一半为川省,另一半为滇省。江南岸滇省,乌蒙山皱褶中的矣么祚彝族村寨,一座坐北朝南的民居,大门头上挂着一个白骨牛头,牛头两边的黑色牛角,弯弯地向上曲翘起;门两旁,一对雌雄石虎,警惕的审视着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位路人,给人以不怒自威的庄重,神秘。大门两边的门坊上贴着一幅鲜红的中文、彝文对联格外引人注目。对于在场的人们,多数人不知道彝文写的什么内容,只有看了汉字,才知道上联:一对鸳鸯喜结连理,下联:夫妻对拜早生龙凤。横批:白头偕老。两扇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喜字;进到四合院内,具有典型彝族特色的土掌房内,张灯结彩,喜庆的锣鼓声和高昂、欢快的唢呐声、节奏感强烈的三弦声感染着一院子男女;堂屋内,一对新人,正跟着毕摩唱经节拍,一拜”天地君亲师”,二拜高堂,三、夫妻对拜后,随着“送入洞房”的吆喝声,跑出天井,争先恐后地进入婚房。
新婚娘子一进婚房,如同换过人一样,完全没有婚礼上的矜持和羞涩,直奔婚床沿过去,坐在枕头边,一双凤眼,脉脉含情地看着新郎官,骄傲地高声说“我先到,我赢了,今后我当家!”
“你当家!你当家!”新郎附和道。
“小样,论力气,论跑步冲刺,你们女人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永远跑不过男人。只是今天这场合,只要你开心,无论你怎么做我都答应。”新郎心里想着,就朝新娘挨拢过去……
就在小夫妻凤鸾颠倒,如胶似漆相亲相拥时,突然,一个晴天炸雷响起,伴随一阵妖风,刚才艳阳高照的天空,就似涂了黑漆一样,暗无天日。不一会儿,一个闪电,蓝光下,只见黑暗中窜出一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披头散发,戴一顶夸张高帽、口吐长舌,凶神恶煞的怪物,口中念念有词地说到:“我本阴曹地府阎王帐下的无常是也,今奉阎王之命,你阳寿已到,前来捉你回去交差。”说罢,就将新郎轻轻提起,戴上枷锁,欲解往阴曹地府。新郎起初被凶神的气势吓得六神无主,毫无反抗之力,待到听说自己要被解往阴间,心有不甘,双脚乱蹬,戴枷的手也不停地挣扎,口中不停地说:“我才新婚,还没有过过一天成人的日子,我不走,我不去,我不去。”
“娃他爹,醒醒!娃他爹,醒醒!”伴随着一个妇人的呼唤声,和一阵喘不过气的激烈咳嗽,将挣扎者惊醒。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墙、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单。一束阳光从百叶窗帘的缝隙间洒进来,纯白色的房间瞬间镀满了金色的光辉。
“这是哪里?我没有死?我还活着?”他茫然地望着妇人问道。
“这里是医院。你是做梦了吧,看你一惊一乍,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惊恐表情,做什么恶梦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刚才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春梦。
“我梦到我们结婚的场景了。”他仔细地看了看女人,发现是自己的媳妇,于是答道。怕她担心,没有说欲被无常押解阴曹地府的事。
“你个死鬼,一睡三天不醒,醒来尽说胡话。”女人哽咽着一边揩眼泪一边说。
“病成这样子,还在想这男女之事,越老越不正经。我给你叫医生去。”女人说着,脸上泛着红晕走出病房。
医生来用手叩了叩病人的胸部,又用听诊器听了听肺音,然后对病人说:“乃古尔呷,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暂时不要下床走动,等你炎症治好,病情稳定了,我们安排给你做手术。
“咳,咳、哐哐。”医生才说完,这个被医生称为“乃古尔呷”的男人仰着头,难受得五官夸张的错位变形,上气不接下气的开始激烈地咳起嗽来。这种咳,发自肺部深处的揪心,仿佛要把五腑六脏咳出来一样。
“快去开一盒沙美特罗替卡松粉吸入剂来。”
医生在电脑上开好药方,立刻安排护士去药房取来一个饼状的药盒,让病人大大地吸了一口,一会儿病人的咳嗽才慢慢舒缓过来。看着病人安静下来,医生交待家属病人需要多喝水,这几天有什么不适,立即告诉医生,说着走出病房。
“肚子饿了吧,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打点吃的。”说着打开百叶窗。
这个叫做乃古尔呷的男人没有回答,只是友善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望着陌生的病房,目光很快被窗外的景象所吸引。窗外,蓝天白云,冬樱花开的红红火火,一群鸽子,带着哨音从窗前飞过,看着鸟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蓝天的尽头。男人的思绪,似乎也随着远逝的鸽儿,冲出窗外,进入久远的年代。
【一】
“尔呷,你长大要做那样?”
在矣么祚寨苏呷嘉西毕摩家盖新房的工地上,坐着喝水休息的爷爷,看着读小学的孙子乃古尔呷不停地搬砖弄瓦,问道。
“我要读书,要去大山外看不吃草的牛。”乃古尔呷每天中午放学回来,吃过午饭第一件事,就是去割一大背青草回来喂牛,然后才去上学。所以他恨死割草的事情,自从听了在山外读书回来的大舅家啊表妹说,山外的铁牛不吃草,他就一直向往着要成为啊渣日色大舅那样的人,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大舅是寨子里走出大山的第一人。那年,刚从大队附设初中班毕业的大舅,遇上文革后恢复的第一次高考,就缠着家里大人让去报考。
“姓名?”
“几岁?”
“哪个寨的?”
“考那样?”还没有等大舅回答完,工作人员就给他填好表,叫回去等通知。
后来接到考试通知,才知道报的是大学考试。原来工作人员看着他人高马大的,以为他高中毕业,就直接为他填了高考报名表。家里人和亲戚朋友知道后,认为山寨附设初中班毕业的学生要考大学,简直是天方夜谭,劝他放弃算了。
“我不,我不,我要去,即使考不上,我我也要去看看考大学的场面。”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啊渣日色参加大学考试的荒唐举动,在山寨引起乡民的一阵热讽后,犹如一粒石子抛入池塘,泛起一阵涟漪后归于平静。考试过后,矣么祚寨乡民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样,大家又恢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
“啊渣日色,通知书!”随着矣么祚多年没有出现的邮差喊叫声,打破了寨子的平静。
“啊渣日色考上大学了,矣么祚有大学生了!”啊渣日色考上大学的喜讯,不到一天功夫,就在彝乡十里八寨传的沸沸扬扬。老人们记得,自从矣么祚寨祖先开劈山寨以来,山里娃没有一个人成为大学生,成为文化人。为此,山寨举办过三天三夜的狂欢庆祝活动。整个乌蒙山一提起啊渣家,一提起矣么祚,无不伸大拇指,佩服的五体投地。
后来,大舅上了大学,娶了城里人做媳妇,生了娃,在城里安了家,成了寨里乡民眼中吃“官饭”,最有本事的“公家”人。大舅成了城里人,但没有忘记大山,忘记父老乡亲,每年都会带着娃娃回到矣么祚住几天。
“表哥,这是什么花?”
“山茶花。”
“表哥,这是什么树?它结的果实为什么会流白浆?”
“这是木瓜树,汁多,所以破了皮会流浆。”
“表哥,这是什么鸟,这么小,羽毛那么漂亮?它吃什么?”
“这是蜂鸟,它吃水果的果肉和果汁。”
“表哥,那是什么鸟,眼睛上有一轮弯弯的眉毛,如同一对下弦月,镶嵌在那灵动会说话的双眼上,叫声像唱歌一样,美极了。”
“那是画眉,是我们这里最多的鸟。”
“表哥,能给我捉一只玩吗?”
“不能!鸟类是我们人类的朋友,我们不可以伤害它们的。”
“我不伤害它,我只是想和它做朋友。”
“你保证不伤害它吗?”看着表妹失望的样子,乃古尔呷于心不忍,想了想说。
“能,我回城时就把它放归大山。”
“好,哪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是蚂蚁。”
“错了,是变小狗。”
“没有错,是蚂蚁,我要叫他永远长不大。”表妹嘟咙着嘴说。
“那我带你去捉鸟吧。”
一会儿,两人来到一个叫作麂子湾的地方,表妹看到弯里有一泓泓清泉,涓涓汇流成一股小溪,在树林与怪石中穿梭流淌着,这是鸟儿聚集饮水的客厅,每天定时有各种鸟类来此参加盛会。
只见乃古尔呷将一段细麻绳编织成一个扣子,钉一颗桩平遥上一个树杈取一细枝干,套上线扯一个弯搭一条小棍,以活扣扣好,最后,採一把红果果固定在桩上。就等鸟儿来饮水被套。
大舅家的表妹,每次回来,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像一只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地一天到晚形影不离的缠着乃古尔呷问这问那;两人像一对充满青春活力的花蝴蝶,一会儿在田里追逐起舞,一会儿在野花丛中嬉戏,玩的开心极了。
表妹给乃古尔呷讲大山外面的精彩世界,讲西西公主故事;乃古尔呷给表妹讲韭菜和麦子的区别,蒲公英飞舞传播种子的故事。两个也玩煮咕嘟尨尨,过家家的游戏。
乃古尔呷为抓到的小鸟编织了一个鸟笼,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表妹就是看鸟,早上缠着表哥到田野里捉虫回来喂小鸟,白天提着鸟笼到大森林里面去听小鸟唱歌。喂鸟,溜鸟,成了表妹的最爱。
这天,大山深处的一个旮旯里,一场浓重的婚礼正在进行。只见新娘穿一件碎花格子衬衣,头戴用野花编织的花环,手里捧着一把山茶、杜鹃或叫不出名,色彩斑斓的山花,骑在一条用不同颜色泥巴,画出多个圆圈装饰的水牛背上;新郎穿一身沾满泥浆的衣服,头戴着用树叶编织的头环,骑着一头黄黑相间的黄牛,在一群孩子用南瓜叶杆、芦柴杆做成简单乐器的吹走奏声和“新媳妇,新媳妇,顶块烂屎布。新姑爷,新姑爷,明年就当爹”的调侃声中,欢天喜地,热热闹闹的族拥着,向平时玩耍的草坪走去。
忽然,不知小伙伴谁玩高兴了,用树枝在水牛的屁股上抽了一下,牛就像发疯一样,四蹄狂奔起来。吓得牛背上的新娘哇哇直叫。
“不好,表妹要摔下牛背!”说时迟,那时快,在新娘快要跌落在地时,新郎猛然跳下牛背,顺势接住摔下水牛背的新娘。
【二】
乃古尔呷祖上在金沙江两岸九乡十八寨是响当当的手艺人,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到乃古尔呷父亲这代,已经流传九代。
爷爷曾经指着三坊一照壁,走马转角楼,四合五天井,柱廊雕龙画凤,屋面翘拱飞檐,有九十九间房屋,在一片土掌房中鹤立鸡群的“乌蒙第一豪宅”——苏呷嘉西土司家的房子,对乃古尔呷说过,土司府是爷爷的爷爷手艺杰作。从小就被爷爷灌输“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手艺立业持家的道理。
“乃古尔呷,今天晚上有事吗?”
“没有。”
“那陪我去串姑娘房。”
“不去。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你是不是男人?怕里面的姑娘吃了你?”
“我当然是男人。”
“老辈人说过,只有串过姑娘房的男人,才是真正男人。你连姑娘房都不敢去,还敢说自己是男人。”
“去就去,那个怕那个。”
这年的夏天,天气似蒸笼一样闷热,乃古尔呷被伙伴啊嘉孜西约着陪他晚上去串“姑娘房”,帮他参谋参谋他和相好是否有缘。
乃古尔呷自小长到十六岁,一直专心读书,对串“姑娘房”从不感兴趣,怎奈经住啊嘉孜西的软磨硬泡,在啊嘉孜西言语刺激下,青春荷尔蒙顿时冲高,最后在不服输的心理支配下,答应前往。
矣么祚寨子前一颗大榕树,近百平米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将寨子前的一片坡地,遮盖的严严实实,如不是晚上树叶罅隙中透出的灯光和少男少女的挑逗声,你绝想不到这里隐藏着一栋建筑。这栋建筑是矣么祚寨的“姑娘房”。
“姑娘房”是彝家山寨为成年女孩准备的谈情说爱的地方。是十里八寨小伙们眼中爱的殿堂。
山寨习俗,女孩十六岁举行成人典礼以后,白天做完自家的活,晚饭后可以离家去村外的“姑娘房”居住,“姑娘房”平时有多个年龄相仿的青春少女居住在一起,小姐妹们一边绣手工,一边叽叽喳喳的谈论那个寨子的男娃谁能干,小姐妹中谁的意中人稳重可靠。等待相好的男娃们拜访。没有人来的时候,姑娘们会一边聊天,一边手不停息地绣嫁衣,这种嫁衣,从女孩能拿起绣花针起,到结婚前十多年才能将自己的嫁衣绣好。最近姑娘们的热们门话题,是在谈论谁会俘获寨子中最吸引姑娘们视线,一表人才、最有学问的乃古尔呷欢心,成为他的相好。
这天晚上,月亮刚冒出冒头山一人来高,啊嘉孜西就约着乃古尔呷,来到寨外大榕树下,只见啊嘉孜西脱下鞋子,光着脚丫,抱着树干,像一只灵敏的山猴,几下就窜上树桠枝,从树桠中间取下一把早有准备的山花,原来他早有预谋。下到大榕树下,啊嘉孜西清了清嗓子,对姑娘房唱起来:
“高高山上陡石岩,
啊哥放羊这里来。
岩上一棵茶花开,
不知花儿为谁开?
小哥心想摘朵戴。
踌躇不前在徘徊。”
歌声引起姑娘房内一阵骚乱,不一会,屋内传出悠扬的歌声:
“高高山上陡石岩,
啊哥放羊这里来。
岩上茶花娇艳开,
只等有缘人来摘。
小哥心中若有意,
莫在岩下乱徘徊。”
“听,这是纳苏阿英的声音,她在等我呢。”啊嘉孜西掩不住喜悦对乃古尔呷道。
“昨月花开妹相约,
今月花开来找着。
哥是蜜蜂采花来,
采得花蜜心才落。
小妹若是有情义,
开门让哥进屋说。”
啊嘉孜西受到鼓舞,在空旷的山间,甩下一地美妙的歌声,搅得房内姑娘们芳心荡漾。
“昨晚花开一两朵,
今晚盛开等着哥。
妹是山茶花骨朵,
爬山过箐相思哥。
啊哥若对妹有意,
莫在门外干站着。”
啊嘉孜西听到邀请,拉着乃古尔呷三步并作二步,迫不及待的冲进房内,将山花献给纳苏阿英,傻笑着拉起相好的手,相拥进入纳苏阿英房间。
“啊嘉孜西……”
“乃古尔呷,人家相好谈情说爱,你给是要去当电灯泡?”
乃古尔呷看着啊嘉孜西消失的背影,心中暗暗叫苦,这个重色轻友的牯子,进门就将自己凉在一边,他去找快活去了,撂下自己就像一头闯进狐狸窝中的狍子,只好任由屋里剩下的美媚们,肆无忌惮的奚落、挑逗。
“哎,哎,乃古尔呷,第一次上姑娘房来吧?”
“瞧,话还没有说,他脸就红了,还害羞呢。”
“乃古尔呷,你看上谁了?我们给你说合。”
“乃古尔呷,你看我漂亮吗?你看我这脸蛋,这身材、这腰身,还有这屁股那么圆。”不知从何时、何月、那朝那代起,山寨的人都说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养,所以臀部大是山寨女人炫耀的一种资本,只是山寨的姑娘读书时经常请假回家帮忙,在学校里也没有学到多少知识,往往文化不高,将臀部直接说成屁股。
“乃古尔呷,你不要光看她的屁股,看她的奶子,谁的也没有甲巴沙红的大。”说着将姑娘一对颤颤悠悠的大奶子直往乃古尔呷脸前推。乃古尔呷看过小说,书中说女孩奶子大,那叫“丰满。”被形容成“波涛汹涌。”想不到书中描写的“波霸”就晃荡在自己眼前,自出生以来,除了接触过阿妈的身体,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近女人身体,闻着女人身上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心跳加速,脸红,燥热,急忙慌不择路的逃出姑娘房,身后留下姑娘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还小,我不订婚,我要去牛不吃草的大山外闯荡。”
“天上云多要下雨,布谷夜鸣唤妻子;百树开花为结果,人到十六娶姨婆。”那年乃古尔呷十六岁中学毕业,爷爷说:该给娃子订亲了。
大山里的习俗,一个男孩要结婚,要经过说媒,喝订亲酒,举办婚礼宴席三道程序。于是,老爸请媒婆子从金沙江两岸,九乡八寨,找了塔石莋寨如花似玉,貌若天仙,名叫“里外”的姑娘给他做媳妇。
谁知,才与乃古尔呷说订亲,他却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开心,寻死寻活的与啊爸对着干起仗来。
父子俩一个要订亲,一个不愿订娶。谁也说服不了谁,矛盾一时激化起来。
爷爷看着这个独立特行的孙子,知道他一直看不起祖上的行当,是铁了心地想做大舅那样的人,要走出大山,去闯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爷爷看父子俩僵着也不是法,最后还是爷爷一话定音:“娃啊,你要出去闯荡,我不拦你,但你出去也要像你大舅一样有文化才行,最起码,要上完高中。如果那时你如果还想出去,我们决不留你。”
乃古尔呷在高中毕业那年,终于走出了向往多年的大山。
【三】
省城西部客运站。
一个打扮时髦,脸上架一副太阳镜,身穿一条连衣裙,头戴一顶遮阳帽,脚蹬一双中跟白色皮凉鞋,周身透露着一股青春靓丽气质的女孩,站在站台外,看着进出站的客车来来往往,从早上到晚上月上树梢,家乡来的客车来了一趟又一趟。然而都没有见着要接的人。
直到最后一班末班车的人走完,女孩才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车站。
“叮铃铃,叮铃铃。”
省城乃古尔呷大舅家,一家人正在埋怨女儿没有接到表哥时,一串长长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家中的喧哗。
“你好,我是派出所,我们这里有一个自称江边县羊毛岭彝族乡矣么祚寨,名叫乃古尔呷的人认识吗?”
“认识,认识。我是他的舅舅!”
“那明天拿着介绍信来我们这里领人。”
“好,好,我明天来接他。”听到到侄儿的下落,全家人焦急、悬空的心才落到实处。
“同志,请问他为什么会在你们派出所?他做违法的事了吗?”知道侄儿的下落,又为他不知为啥被派出所扣留担心起来。
“你明天来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晚忐忑不安的乃古尔呷舅舅,急急忙赶往派出所。
“停车!停车!
“为什么停车?”
“我的钱,我的身份证,我的入学通知书不见了。”
一辆在盘上公路疾驶的客车上,一个穿着对襟粗布衣裳,山区模样打扮的年轻人用半彝,半汉,哭丧着的语调向驾驶员大声喊道。
驾驶员听说车上乘客失窃,又看年轻人着急的样子,于是将车子直接开进就近的派出所。
“姓名?”
“乃古尔呷。”
“哪里人?”
“江边县羊毛岭彝族乡矣么祚寨。”
“到哪里去?做什么?”
“到省城,读书。”
在派出所,警察做完笔录。又检查了客车乘客的行李,均没有发现年轻人失窃物品,为不耽搁其他乘客时间,留下年轻人进一步了解情况,放行客车。
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小妹在车站没有接到乃古尔呷表哥。
从小一心想要到大山外“看不吃草的牛”的乃古尔呷,还没有到省城,就糊里糊涂的进了派出所。城市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那个曾经雄心勃勃,准备到城市闯荡的乃古尔呷,初次领教了城市的虎威。
回到舅舅家,舅舅一家人对待乃古尔呷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亲切、关怀备至,没有一点陌生感。吃过早饭,舅妈安排乃古尔呷上街去理了发,回家洗了个澡,然后找出一套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让他换上,人就立马变得神采奕奕,帅气多了。
“表哥,你真帅,当心城市里的姑娘把你吃了。”
“莫吓唬他,你表哥一表人才,能扳倒一条牛的国防身体,谁敢欺负他。”舅妈说道。
表妹自从前几年回大山与乃古尔呷表哥,玩过家家当新娘摔下牛背后,就再没有回过山寨。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水灵精怪,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大姑娘,再见到乃古尔呷,仍然围着他表哥长,表哥短的叫着,叫得乃古尔呷心里像装了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家的温暖,让乃古尔呷忘记了蹲派出所的不愉快。
到省城的第二天,乃古尔呷由表妹陪着,到以省名命名的大学报到。看着大街上的高楼大厦,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形色匆忙的路人;马路边悠闲的打太极拳老年人;身着统一、漂亮校服的学生;看着大学里戴着校徽,为新同学忙前忙后服务的学长们,心里一点不感到陌生。乃古尔呷心里热血沸腾,感到无言的兴奋,他向往的就是这样的都市生活。
“省城我来了!”
“大学我来了!我就要成为大学生了!”乃古尔呷在心里千百次的高声喊道。
“同学,你没有身份证、大学录取通知书,不能报到。”
由接新生的学长们领着,乃古尔呷兴奋地和表妹很快找到报到地点报到时,报到处老师的这番话,令吭奋中的乃古尔呷跌入寒冷的深渊。
舅舅听到消息后,焦急地找朋友,同事,托多种关系,也没有办法办理入学手续。
身份证、录取通知书是入学的必要条件。
身份证只有回家乡补办,办好身份证才能到学校补办入学通知书。乡里说,补办身份证需要一个月时间,没有商量余地。
唯一的办法只有等。
在等待补办身份证的日子里,乃古尔呷最初几天,由表妹陪着,逛公园,看电影,进图书馆,日子过得还算快,没有多长时间,就烦燥起来。
表妹说:看电影。没有兴趣。
表妹说:逛公园。不想去。
表妹说:去图书馆。没有闲心。
表妹说:去郊游,爬西山。没劲。
直到最后,乃古尔呷把自己关在小屋内,任凭表妹咋叫,就是不开门。舅妈担心他闲出毛病,叫舅舅去安慰他也没有作用。吃了睡,睡了吃,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少天,终于从邮局盼来了新身份证。拿到身份证,马不停蹄,满怀希望地赶到学校。
“乃古尔呷同学,开学已经二十多天,你已经错过最后报名期限,不能入学了!若你想继续读我们这所大学,欢迎你明年再报考。”
学校的一番话,将乃古尔呷浇得从头冷到脚,想死的心情都有。
从学校回来的乃古尔呷,像霜打的茄子,蔫别别的回到舅舅家,关起门来嚎啕大哭一场,哭上天捉弄人,社会对自己的不公。任凭舅舅一家如何劝,也不开门。
“表哥不在屋内,表哥失踪了!”
第二天一早,舅舅喊表妹上楼叫表哥吃早餐。表妹上楼推开宿舍门一看,屋内空空如也,没有人影,于是大呼小叫地惊叫起来。
【四】
做手术,乃古尔呷他不陌生,也不怕,而且还有些期待。
三年前,在县城建筑工地施工的乃古尔呷从砌砖的脚手架摔下来,当时浑身是血,工友们把他送到县医院,经过CT,拍X光片,B超检查,除了左脚有点骨裂外,没有大碍,经医生正骨、复位、包扎,一个多月时间,就颠着脚上班了。
“你这次做手术,需要全麻醉,会有一定风险,术前要排空尿液。”医生嘱咐道。
这次生病虽然来的突然,根据自己的感觉,也不会有多大问题。医生就会吓唬人,小病给你说成是大病,为的就是留你多住院,巴不得掏空你口袋中的钱。想到这里,他心里坦然了。
乃古尔呷强挣扎着起床走到窗前,窗外的天是湛蓝的,窗外的花台中种植的玫瑰花,散发着阵阵幽香,花上落着珍珠一般的露珠,闪着光。花瓣上,蜂拥蝶涌,舞成了一首大自然和谐交响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嘴角露出了几分孩子般的笑容。阳光照在他染霜的鬓角,几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却将他的脸映出了更深的透彻来。
他的脑子里似乎并没完全回到现实,他记得当年大学报到失利后,他在舅舅家关起门大哭一场,哭罢,幂幂中听到邻居飘来的一阵歌声,强烈地吸引了他: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拥有我,我拥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没有听完歌曲的后半部分,他在心毅然决然地做出一个决定:好马不吃回头草,既然走出山寨,就不回去了。书,不读了,去南方闯世界去。
珠海市普吉,乃古尔呷来到这个美丽的海滨城市,一切都感到新鲜,街上那灯红酒绿的商场,匆匆而过的路人,看得出,大家都在忙,忙工作,忙生活。而这一切,却与自己无关。来珠海已经一周时间,但工作还没有踪影。海滨城市不是没有工作,而是乃古尔呷每次去应聘,老板对一个汉话都说不流利的青年人不敢录用。眼看家中给的上大学的钱快要花完,如果再找不着工作,那就只有流宿街头了。
”就是流宿街头,没有打拼出一个人样之前,也绝不回去!”回想起当初矣么祚寨乡亲们欢送自己到省城读书时那种期盼画面,乃古尔呷心里固执地说。
”救命,救命。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这天,蹒跚在街头溜达找工作的乃古尔呷,被街上的救命声吸引,顺着行色匆忙的行人声望去,三个高个的男子对一个倒地的男子像踢足球一样,踢来踢去,听到呼救声,人们远远的围观着,没有一人出手相助。
”住手,你们这些蟊贼,三个人打一个人,不觉得羞耻吗?”
乃古尔呷听围观的人说,被打的人看见有人偷钱包,刚提醒受害人小心一点,就被小偷围打。山里人最恨的就是不劳而获,小偷是让人最瞧不起的人,所以山寨才有门不闭户,路不拾遗的良好风气。看到城市小偷这么猖狂,立马站出来制止。
”呵,又一个爱管闲事,不怕死的来了!我让你管。”三人说着挥拳就向乃古尔呷冲过来。
”小伙子,小心。”围观群众眼看年轻人要吃亏,提醒道。
乃古尔呷一看三人出手凶猛,一人难敌六手,于是施展出大山中戏猕猴的招式,一个马步下蹲,让过一拳,再一个鹞子翻身,跳出包围圈。左闪右躲,上腾下挪,硬是没有让三人近身,占到一点便宜。不一会儿就把三人累的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不过气来。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声,三个小偷鸟作兽散,只得悻悻离去。
原来大家看三个蟊贼占不了上风,电话报了警。
”小伙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也许就被他们打废了。”
“不用谢,这种事,只要是我们矣么祚寨人见了,都会出手帮忙的。”
“你是云南人?少数民族?”
“是的,云南人,彝族。”
“你现在住哪里,待他日定上门感谢。”伤者忍着痛问道。
”别,别,别。”听说要上门感谢自己,与面对三个歹徒不曾示弱,见义勇为时判若两人一样,脸红着推辞道。
”如果小兄弟不嫌弃,可到我的塑雕厂工作。”当得知乃古尔呷在珠海还没找到工作,居无定所时,受伤人马上说。
乃古尔呷在珠海打工,凭着山里人吃苦耐劳的长处,和一个没有报上名的准大学生文化,以及见义勇为,热心助人的品质,受到塑雕厂老板赏识,没有两年,就成技术骨干,三年成为部门经理。当技术、业务正干的风生水起时,接到阿爸一个电报:“母病危速回。”
在彝山,乃古尔呷敢顶撞爷爷、父亲,但从来没有顶撞过母亲。他从记事起就目睹母亲起早贪黑,尽心尽责地默默当好家中“海陆空”三军司令:管着一群水中游的鸭子;一群满山跑的猪、羊;一群这山飞到那山的鸡。除此而外,还要照管好家务,让家中的男人外出穿着体面,疲劳晚归能吃上一碗热汤,喝上一壶老酒。每当母亲咂着一杆旱烟,坐在火塘边看着男人们,贪婪的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做的饭菜,看着自己家的男人,吃饱喝足,那就是她最快乐,最幸福享受的时光。母亲对乃古尔呷的疼爱,直让小伙伴们嫉妒,无论他做错什么事,惹爷爷、啊爸生气时,母亲总是过来护着乃古尔呷,让他童年比其他小伙伴少吃了许多苦。
母亲病危,无论如何,也要返回彝山老家,看望母亲。
乃古尔呷坐轮船、倒火车、汽车,经一个星期的舟车劳顿,终于在一个春光乍泄的中午,回到阔别三年的彝山,回到故乡。
此时寨子里的人们中午饭后,都聚集在寨门口的大榕树下休息、聊天。
乃古尔呷才走到在寨门口,坐在大榕树下儿时的伙伴啊嘉孜西,他最先看到乃古尔呷,楞了一下,然后突然抢过乃古尔呷手中的行李,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像山中喜鹊报喜一样叫着:“乃古尔呷回来了,乃古尔呷回来了”朝着乃古尔呷家奔去。
“大爷,大婶,叔叔、大伯你们好。”
乃古尔呷一面和闲聊的乡亲热情打着招呼,然后紧跟着啊嘉孜西的声音,迈进自家的院门。只见爷爷、阿爸,啊妈,早已神采奕奕的站在厦子台阶上,迎接他回家。
乃古尔呷看到阿妈的一瞬间,迟疑了一下,立刻奔上前去,挽住阿妈的双手,自责道:“阿妈,你身体不好,儿子看你回来迟了。”
“不迟,不迟,只要你回来就好。”
“阿妈病好些没有?”
“好些了,好些了,只要见着你,阿妈什么病都没有了。”阿妈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双粗糙的双手,抚摸着乃古尔呷的脸颊说。
矣么祚寨有六十多户彝族人家,二、三百号人的住房建在一个突兀的山嘴上,只有一条三米宽的路进入寨子,寨前一块巨大的石头,被从中间凿穿,成为寨门。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村子由层层叠叠的土掌房构成。土掌房围绕山嘴建设,形成一个四层的椭圆形结构,每家的土掌房独立成院,又与其他家的土掌房相连。这种外严,内部四通八达的结构,古时是为了防范土匪袭击,现在方便村民平时聊天和信息沟通,一旦谁家有事,不一会儿全寨人都知道了。
通过啊嘉孜西的广播,全寨的人都知道乃古尔呷回来了,乃古尔呷家的四合院,一会儿就站满了人。院子站不下的,站满了土掌房顶。
“四老啵,抽烟。”
“二耶吃糖。”
“老孃,进来坐,这是给你家孙子带的图书。”
……
乃古尔呷的爷爷、阿爸、阿妈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忙前忙后的给乡亲们倒水、冲茶,招呼客人;乃古尔呷一面将省城买的卷烟,敬奉男人,一边将沿海带回的外国糖果大把大把地分发给老人、妇女、小孩,寨子像过节一样热闹。直到晚饭前大家才逐一散去。
晚饭后,乃古尔呷将带给亲人的礼物,一一分发给爷爷、阿爸、阿妈。乃古尔呷记得爷爷喜欢抽烟,眼神越来越差,特意给爷爷带了一副老花镜、一只烟斗;给阿爸的是从新华书店淘到的一本建筑施工图集和一只“小灵通”手机;给啊妈买的是一件红碎花外衣,一只玉手镯。
三位老人收到礼物都十分高兴,同时嘴里也在絮絮叨叨地责怪乃古尔呷不懂节约乱花钱。
“我们都老了,用不着这些洋玩意,有钱留着你讨媳妇。给乡亲们的糖果,也不能这样大把大把的散。有点钱就充大款,你叫乡亲们如何看你?你这样散法,你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够散几回。”
“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胡乱花钱了。”直到乃古尔呷认错,老人们才停止絮叨。
看到母亲身体无恙,乃古尔呷心情格外高兴,回家的头几天,陪着母亲翻山越岭,走过几个亲戚后,找时间,约着啊嘉孜西,一一看望了儿时小伙伴。后来叫啊嘉孜西,通知读书时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到家中做客。乃古尔呷出去大山的这些年,男女小伙伴、同学们多数都成了家,但见面后都像儿时一样亲密无间,无拘无束,争吃打闹,在乃古尔呷的房间闹的天翻地覆。玩闹中,乃古尔呷感觉,那个当初用大奶子逗着自己开玩笑的甲巴沙红姑娘,沉言寡语,特别矜持。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一点没有昔日在姑娘房的泼辣劲。
“哎。变了,变了,大家都变了。”乃古尔呷心中说道。
随后的几天,乃古尔呷陪阿妈做了几天农活,上山给家中砍了一码柴,将堆在屋内的洋芋用马车拉到镇上换回几袋大米,为家中添置一部分生活用品,还到阿爸的建筑工地看了看。
离自己收假归厂的时间越来越近,乃古尔呷一边作返厂准备,一边尽可能的为家中多做一些活计。他想多为父母分担一些生活压力。
“尔呷,你要走了吗?”在乃古尔呷计划启程的头夜,母亲温柔地问他道。
“阿妈,是的,准备明天走。”
“爷爷说,他满七十了,土已经埋到脖子,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他想在有生之年看到你结婚,想让你结婚后再走。”
“结婚?我明天就走,和谁结婚?”
“甲巴沙红。甲巴沙红家我们已经请媒人去提过亲,她父母及她都愿意嫁给你。”
甲巴沙红。那个翘臀胸大的女孩?怪不得这次回来,她见到自己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没有了往日的泼辣骚劲,变得矜持成熟,原来是已经和家中串通好了。
乃古尔呷脑海中立刻闪现出两个人影。一个是翘臀胸大的甲巴沙红,一个是青春靓丽的表妹。要一个在外面闯荡过,看过外面花花世界的他,娶一个从没走出过大山,以胖为美的姑娘,一时也难以接受。于是回答道:
“我不喜欢甲巴沙红。”
“不喜欢也要喜欢。”阿爸说道。不知何时,爷爷、阿爸已经出现在面前。看来三位长辈早就商量好了。
【五】
“来,吃点东西。”不知不觉间,媳妇已经买来中饭,乃古尔呷一看,有炒腰花,山药煮排骨,萝卜等,全部是适合咳嗽病人食用的饮食。
“你都成了我们全家的饮食保健医生了。”
乃古尔呷一边吃,一边夸奖媳妇道。
看着媳妇青春不再的那张圆脸脑门上,岁月刻下的道道沟壑,想想不知不觉中,已经结婚20多年了。但甲巴沙红在乃古尔呷眼中仍然不失美丽。媳妇扭动着那非同一般的臀部,一摇一颤硕大的胸部,在病房内忙来忙去,他觉得是那样的匀称、协调。感到自己结婚前的看法,简直不可理喻……
乃古尔呷当年听阿妈说要自己娶胸大臀肥的甲巴沙红为妻,眼前总是浮现出表妹骨感细腰,婀娜多姿的身影,心中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甘心。他要娶表妹那样亭亭玉立,知书达理的女人。所以脱口而出,“我不喜欢甲巴沙红。”
听见儿子说不喜欢甲巴沙红。老爸气的从另一个房间冲出来,大声的指责乃古尔呷。眼看父子之间又要水火不容,干起仗来,掂着那只跛脚的爷爷说:
“啊嘉,从小你就与阿爸不待见,但这次你就听你啊爸一次吧,也算了了我看着你成家的最后心愿。”
“不行,我不爱甲巴沙红,我不愿娶她。”乃古尔呷固执地说。
“阿爸,阿爸,你怎么了,你醒醒。”乃古尔呷突然听到阿爸、阿妈,焦急的喊声,转转过身一看,原来爷爷已经昏倒在地。
阿爸用手在爷爷的人中按了许久,没有动静,用手在鼻子下面试了试,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你这个孽子,我们的话你可以不听,爷爷的话,他最后的愿望你也敢不听,你真是午忤逆啊。”
突然,爷爷紧闭的眼睛翻楞了几下,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右手,指指天,又指指嘉措次,喉咙里发出几句听不懂的言词,头一歪,眼没有闭上,就永远的离开大家。
“爹!”
“阿爸!”
“爷爷!”
矣么祚寨乃古尔呷家传出凄厉的哀嚎声,在寨子中传播的很快,不一会儿,惊动了全寨。乃古尔呷家如同他回寨那天一样,院子,房顶上都站满人。族人长老、毕摩首先进屋看望了爷爷,然后指挥几个后生清理堂屋,将爷爷的床放在中间,毕摩口中念念有词,摸了摸床上爷爷的脸,爷爷才合上眼。布置好灵榻,寨子的其他男人自发的有序进屋,面对爷爷双手合,鞠躬,然后退出。
矣毕摩宣布:矣么祚寨受人尊敬的第七代匠人仙逝了。
“呜,呜,呜呜。”一阵低沉的大号声响起,特定的号声在山涧传递的很远很远。惊起一串山鸟四散开来,向远方飞去。
十里八寨的亲戚知道消息后,分别带着铺盖卷行李,纸钱、纸马、招魂幡,挑着油盐柴米,牵着黑山羊或抱着红公鸡,在一对唢呐手的唢呐声引领下前来吊孝。亲戚到家门口,竖好招魂幡,放一辫炮竹后,男人们进屋瞻仰已入棺爷爷的遗容,在棺前燃起香火纸烛,摆上祭品,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大家立即忙碌起来。有人在乃古尔呷家周围空地上,砍树枝搭起青棚;有人垒砌土灶,杀鸡宰羊;妇女们洗菜做饭,准备伙食。
夕阳西下,太阳金色的阳光照铺满矣么祚寨,炊烟和纸钱散发出的袅袅烟雾,将寨子包裹的庄严、肃穆、神秘。
“呜,呜,呜呜。”晚上,围着篝火,低沉的大号声再次回荡在金沙江畔。号声毕,毕摩唱吟起指路经:
“自你生在世,
一转十三岁,
二转二十五,
三转三十七,
四转四十九,
五转六十一,
六转七十三,
七转八十五,
八转九十一。
今日你寿满,
寿满你归终。
中午已到了,
唢呐催你走,
锣鼓催你走。
你要启程了。
你死有三魂,
一魂归家中,
归家做灵位,
灵位管子孙,
给子孙发达,
保牲畜满厩,
保粮食满仓。
一魂守坟地,
一魂进阴间。
今日你启程,
先向天地拜,
拜了天地后,
又来拜家堂。
拜了家堂后,
又来拜祖先,
拜了祖宗后,
还要拜灶君。
灶君拜过后,
还要拜仓龙。
拜完神、祖后,
你要出门了。
今日毕摩我,
要给你指路……”
然后大家围着篝火跳起左脚舞。
彝族是一个相信万物有灵的民族,在他们眼中,生,意味着死;死,意味着生,所以七十余高龄的爷爷逝世,意味着他脱离尘世,是到另一个极乐世界,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亲戚们吃了跳,跳累了睡,再吃、再睡、再跳。
“吉时到。”一声长号划破长空。
第三天毕摩唱吟完指路经,捉一只大红公鸡,口中念念有词,在其硕大的鸡冠上扭破一点皮,然后拎着流血的鸡,绕棺三圈,然后将鸡抛在棺材上,一声“起”,由长老、毕摩领头,乃古尔呷阿爸、阿妈,乃古尔呷及亲戚、寨里族人,围绕灵棺三圈后,浩浩荡荡送亡灵上后山埋葬。
说也怪,那只红公鸡在棺材上爬坡、上坎,过沟趟河,蹲了一路居然没有掉下来,也没有飞走。有人说那是毕摩对鸡施了“魔”。
爷爷的后事结束后,乃古尔呷、阿爸、阿妈忧如经历了一场大病,多天都没有恢复过神来。
乃古尔呷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爷爷,整日充满负罪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在家里流泪洗面忏悔。
后来啊妈告诉乃古尔呷,家里从前几代人起,都是单传,家族遗传一种咳喘病,一般寿命都不超过70岁。前个月,爷爷过完七十大寿,就吩咐阿爸以阿妈生病的名义,将乃古尔呷喊回家,同时向甲巴沙红家提亲,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乃古尔呷成家立业,继承乃古家香火。
爷爷去世,不怪乃古尔呷。自从乃古尔呷回来后,爷爷白天高兴,晚上却整夜整夜的咳喘,甚至咳出血。他料知自己寿命不长,所以盼乃古尔呷早日成婚心切。乃古尔呷不答应结婚,刺激了爷爷,但不是爷爷逝世的主要原因。
听完阿妈的话,乃古尔呷负罪感一点没有减轻。由于自己固执,爷爷生前想看自己结婚、成家立业的愿望,都没来的及实现就离开人世。自己不孝,不孝啊。自己那一点点可伶的虚荣心、自尊心,与爷爷养育自己二十多年的恩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为满足爷爷生前遗愿,不让父母操心,爷爷逝世后的第二个月,乃古尔呷与甲巴沙红订了婚,两家人在族长、毕摩的见证下喝了小酒。
订婚后,甲巴沙红成为乃古尔呷的准媳妇。隔三差五的到乃古尔呷家走动,不是帮阿妈洗衣做饭,就是和乃古尔呷一道做农活。一个手勤脚快,做事麻利的女人形像,慢慢融入乃古尔呷的大脑,挥之不去。随着接触的加深,相互间的话题越来越多,语言交流越来越舒心。甲巴沙红不知不觉中融入乃古尔呷的生活,两人早出晚归,卿卿我我的身影,成为寨中令人羡慕的小两口。第二年春节前,家人为他俩举办了婚礼。
婚后的乃古尔呷没有再去南方工厂,留在阿爸的建筑施工队,学习建筑施工知识。由于在家从小目睹耳染爷爷、爸爸的石匠手艺绝活,加上不耻下问,勤学苦练,有在南方城市工作历练经验和眼光,乃古尔呷一年后就顶替阿爸成了建筑施工队长。
乃古尔呷的施工队由于注重施工质量,又有乃古家世代相传的独门绝技,施工队做的工程,客户好评不断。良好的信誉,赢来更多的工程。真是应了“臀大能生养”的古训,结婚没几年,甲巴沙红接连为乃古尔呷生了双胞胎两个胖小子,打破了乃古家几代单传的魔咒;建筑施工队遇上改革开放后经济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农民建房、企业建设热情高涨的好时机,建筑施工队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
“爷爷,你生前就说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我不理解你的用意。”
“想不到社会发展那么快,原来红火的土石、砖瓦建筑就这么快退潮,如今,社会时兴起钢筋混泥土建筑,可是由于我的疏忽,没提前做准备,现在土石、砖瓦建筑没人要,钢筋混泥土洋房建筑我不会做,你亲手拉起来的建筑施工队揽不到活计,就要毁在我手里,罪过啊罪过。”
这天中午,被市场变幻逼得走头无路的乃古尔呷,鬼使神差地拎着一壶包谷酒,揣着一把草烟,上了后山,来到爷爷坟前,向爷爷叨念起苦水来。
在爷爷坟前,乃古尔呷止不住泪流满面,一声爷爷,爷爷的叫着,一边将草烟卷成卷,点燃敬给爷爷,自己喝一口酒,倒一口酒在爷爷坟前,如同与爷爷对饮一般。将多年积压在心中,对爷爷死的忏悔,生活的不易,最近施工队遇到的难题,一股脑的向爷爷倾诉。
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火辣火辣的,大口喝酒的乃古尔呷,一会儿就被晒的昏昏沉沉,倒在爷爷坟前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幂幂中好像听到一个人说:“坏小子,山上风大,地上土凉,赶快起来回去!生活中没有爬不过的山,没有迈不过的坎,路在哪里?路在脚下,就在你眼前!”惊醒过来的乃古尔呷一看,已经是晚上。几只夜莺在树上发出幽灵般叫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山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月亮将整个坟山照的寡白寡白,几颗疏松的星星,像在嘲笑自己一样,一眨一眨的看着自己,哪里有人影。于是摇摇晃晃,高一脚,低一脚的向家走去。
【六】
“到底是有文化,鬼点子多。看着要死的施工队,又被他搞活了。”
人们看着乃古尔呷整日忙绿的身影,订货、拉货的人在他那个小小的加工场进进出出,不由得感叹道。
乃古尔呷的施工队活过来了。在其他农村建筑队四处揽不到活的时候,他却忙得像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停不下来。别人问他原因,他说那是爷爷给他指的道道。把问话的人,听得云山雾罩,一头一脸的雾水,理不出头绪。
乃古尔呷说的没错。
到爷爷坟前喝酒后的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的乃古尔呷发现,昨日酒醉,祖传的银酒壶没有拿回来。于是,顾不得昨晚回来路上摔跤留下的伤痛,再次跌跌撞撞的来到后山爷爷坟前。
爷爷的坟,坐落在一个椅子形的山坳中间,视野开阔,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遥远的山外,也可以看到流淌的金沙江。左边山上一片绿油葱葱的森林,右边山上,除岩石的缝隙处有几株稀松树木外,看到更多的是白色岩石。据老一辈说,这个坟山式样,是墓主居中,“左青龙,右白虎”,呈护卫帝王將相之势,寨子今后要出贵人。
此时的坟山,太阳刚刚出来,将乃古尔呷照的暖洋洋的。一阵微风吹来,刚才布满山谷的浓雾,却随着风舞动起来,一会儿就将远处的山峦淹没,只露出几个尖尖的山峰;近处的浓雾,已经将寨子裹住,一片片,一团团的山雾,上下翻滚,从雾罩罅隙中透露出的阳光,将薄雾染得五颜六色,梦幻变化的景观,使人飘飘然。看着这奇妙变化的美景,乃古尔呷不得不佩服,老辈子将坟山选在这里是有道理的。
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刚才还变幻莫测的浓雾就渐渐散去,坟山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乃古尔呷没有费多大功夫,就看到那只已经变成古铜色的银酒壶,静静地躺在爷爷坟前。走上前去拾起酒壶,脑海中忽然想起昨天睡梦中听到的话:“路在哪里?路在脚下,就在你眼前!”
脚下,脚下是乃古尔呷和阿爸用寨前的青石打成的条石铺成的一块平地。眼前,眼前是乃古尔呷和阿爸用三个月时间,用寨前的青石打成的一关石碑。石碑一进三门,中间门书写爷爷名讳,生卒年月;两边门分别书写爷爷生平及儿孙名讳,立碑年月等内容。墓碑的两边书写一幅对联,中间的横批有“万古长青”字样。弧形的碑头,墓碑前安放两个雕刻着“状元跨街”、“凤鸣朝阳”精美图案的石墩,一张石桌,整个墓碑做工精湛,雕刻细腻,人物、花鸟栩栩如生,每幅画后面都寓于有一个深刻的故事。凸显着墓主家人的殷实,以及生者对逝者的敬意。
乃古尔呷盯着墓碑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异样。放眼墓地,不同时期的坟墓,石碑的款式不同。时间久远的,雕龙画凤,端庄气派;最近些年的,竖一块青石板,简单实用。爷爷的这关墓碑,在墓地中数一数二,雄伟、气派。显示出乃古尔呷家世代匠人的精湛手艺。
说起匠人、手艺,乃古尔呷突兀想起,自从爷爷的这关碑立起来后,有许多山里山外的人常到墓地参观,寨里人无不自豪地介绍是乃古尔呷父子打的。好像这样说就提高了矣么祚寨地位似的。也有人直接找到乃古尔呷,希望他为自己的亲人打一关同样气派的墓碑。只是当时施工队生意忙,抽不出时间,只得谢绝作罢。而现在,施工队的业务越来越少……
难道说是提示我以后?……
回寨后的乃古尔呷,花了一周的时间走村串寨调查。不问不知道,问后吓一跳。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手里的都积攒下一些闲钱,山里山外的人们除忙于盖房子外,对逝世的先人,掀起一阵造墓风,坟墓一家比一家建的好,甚至有活人为自己建“生基”。打墓碑有着广阔的市场。
“爷爷说的眼前,原来这个意思!”
从坟山上受到爷爷点拨的乃古尔呷,回来后转变观念,调整思路,以原施工队成员为基础,成立矣么祚寨石料加工场。业务以建筑施工为主,涵盖墓碑打造业务。不到半年,石碑打造成为主业。业务蒸蒸日上。
“你们怎么说话不算数,早就说半月前交货,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你们是不是没有能力生产?只想骗我们的订金?”
“是啊,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我们都等了一个月了。”
“如果你们不按合同交货,我们就上法院告你们!”
“好,好,走。我们告他们去!”
【七】
“你这个老太,喝五幺六的在这里咋些囔?咋个把客户拒在门外!”这天,在场里忙得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乃古尔呷,看到场门口围着许多人,还听说有人要到法院去上告,于是对着负责接待和财务的妻子大声吼叫道。
“我,我……”媳妇辩解道。
“我什么我,还不向乡亲们赔罪。”
“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叔叔阿姨,兄弟姊妹,恕媳妇不懂事,我考虑不周,得罪大家了,有什么问题,和我说,我们自己人好商量。”乃古尔呷一边递烟,一边陪着笑脸劝大家道。
要货的人听乃古尔呷这样说,心中怨气少了许多,再说大家都是十里八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也不会真的为难他。再看乃古尔呷将媳妇骂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哭着离开,心中不落忍,于是自嘲的说:
“大侄子,我们就是随口一说,哪能上法院告你去呢。”
“尔呷兄弟,我们嘴上说说也就过了,你莫认真。”
“尔呷大哥,你就不要埋怨嫂子了,还是想想如何快一点向我们交货吧。毕摩为我家算的立碑日子不能耽搁,”
“是,是是,日期真的耽搁不起。”大家异口同声的说。
“乡亲们放心,我乃古尔呷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在你们约定立碑时间前把碑给你们打出来。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时间已经耽搁大家了,看看谁家定立碑时间紧的,我优先安排生产;可以缓一缓的,我加紧生产,保证不耽搁大家预定的立碑时间。”
大家都知道乃古尔呷的为人,一个唾沫一个钉,他答应的事一定都会办到,大家于是才从场子散去。
话是说出去了,但如何做到不食言,乃古尔呷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他知道石匠不是拌砂灰、挑砖、扛水泥的小工,只要有蛮力,随便在寨子里吼一声,一会儿就能来十个、八个,石匠是手艺活,没有个三年五载时间的磨练,是学不出师的。
他早就有用机械,用在沿海城市学到的方法来提高工作效率的想法。
“石匠手艺是慢工出细活的工作,从你爷爷的爷爷那辈起,我们凭着一把锤子、一个凿子、一双手,才在金沙江两岸立住脚,墓碑是为逝者建造的建筑,讲究的是一个心诚,这个‘诚’必须用自己的双手,一锤,一凿的打磨来体现,用机械,快是快了,但少了匠人的‘诚’心,这样做出来的碑没有灵性,逝者不喜欢,买家也会不满意的。”
每一次乃古尔呷才提出想法,就被居住深山几十年,从来没有接触过新事物,生活在自己狭隘经验中的阿爸否定。
用机械来提高工作效率的事只好放一放。他问阿爸是否有何好的解决办法。
“石匠手艺,每个匠人做一天的成品量是有限的,你急也没用,我看还是找找哪一些工场的活不紧,我们匀出一部分给他们做吧。”关键时刻阿爸出主意道。
“好,看来也只能如此了。”于是,乃古尔呷通过阿爸的人脉,将业务分散到其他几个石场,按时交货,一场风波才逐渐平息。
“乃古尔呷,你个狗日的,出来。”
“出来!出来!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工场才平静不到三个月,一大早,就听有人在场门口高声叫骂,平常守工场大门穷凶极恶的一只藏獒,一见这阵势,吓得夹起尾巴,直往里屋钻。
乃古尔呷才露面,就被几个满脸怒火,气愤到极点的男子揪着前胸,扯着后幅领,撕扯拉着不放。
眼前这伙人为什么一来就揪着自己不放呢?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是来打冤家吗? 乃古尔呷心想
工场匠人见自己的老板被一伙人揪着不放,于是停下活计,拿着铁锤、工具,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前几个月,塔石祚寨的两个年轻人,去背阴山砍柴,捡到一萝松茸菌。
“发财了,值一千多元钱呢。”当两个人兴高彩烈走地回寨子时,遇到矣么祚寨子的人,质问塔石祚的人为什么要越界到他们山林砍柴捡菌,要没收他们的菌子。两人不愿意,双方发生肢体冲突,矣么祚人多,年轻人吃了亏。
“狗日的矣么柞,欺负我们塔石祚寨还是咋的,就算是年轻人越界不对,没收菌子就算了,咋还打伤我们的人呢。”
“找他们说理去,要他们交出凶手,负责医药误工费,向我们赔礼道歉,他们不给个说法,我们决不答应。”
“对,不答应。”
塔石祚寨人气势汹汹的踏上复仇的路。
塔石祚人才出发,矣么祚人就得到信息,全寨人立即做好准备。
两寨人相遇,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场械斗看来在所难免。
“住手,住手。”在混战即将发生的关键时刻,乃古尔呷出现在两寨人中间。
只见乃古尔呷手握一根手杆粗的栗木棒,高声喝道:
“塔石祚寨的乡亲们,有问题,我们好好商量,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不要动不动就打冤家。历史上我们打冤家受到的伤害还不够吗?如果我们矣么祚人错了,我向你们道歉,你们的人伤了,我保证负责赔偿医药费和其他费用。”
“你说话要算数,否则……”塔石祚寨有人威胁道。
“我说话当然算数,否则我就像这颗木棒一样。”说到这里,只见乃古尔呷手起棒落,一个劈掌,将栗木棒劈为两段。
两寨人一时被乃古尔呷的举动惊呆了,想不到一个看似文弱书生,还有这么好的硬功夫。他们怎会知道,乃古尔呷从出去大山在珠海的那些年,曾拜过太极拳高手为师,回乡后一直在坚持强身健体锻炼呢。
“好,看在乃古尔呷的面子上,只要你们赔偿我们的损失,我们也不计较了。”
塔石祚人见乃古尔呷身手不凡,思量好汉不吃眼前亏,加之乃古尔呷已经答应赔偿,就坡下驴的嚷着赔偿停止争斗。
今天,眼见一场冲突又将发生。
来人一看工场人多,都拿着家伙,自己一方赤手空拳,动手必定吃亏,于是更紧张地撕扯着乃古尔呷不放手。
“好你个矣么祚寨,你们是看人多,想欺负我们不成?如果你们想‘打冤家’,我们回去叫人,我们不怕你人多。”有胆大的来人说道,但口气已经软了不少。
“谁欺负你们?谁想‘打冤家’啦?你们到我们工场红不说,黑不说,张口就骂,还想打我们老板,现在还想倒打一耙。”
“谁要打他啦,我们是来和他讲理的。”
“兄弟,既然是来讲理的,放手,有那样问题我们坐下好好说。”乃古尔呷一看来人已经软下来了,于是说道。
“放手就放手,还怕你们吃了我们不成。”
乃古尔呷看来人放了自己,用眼色制止住自己人不能胡来,然后心平气和的问来人要讲那样道理。
“你说人话,不做人事,用孬货来骗人。
“我,我……”
“我那样我,你还想抵赖?”
“你们听我讲完好不好?谁用孬货来骗人了?”
“你们以次充好,给我们打制的石碑一个雨季就坏了,你们赚昧心钱,亵渎神灵,会遭天谴的。”
……
后来弄清楚,这些人买的墓碑,安装建好不到三个月就缺角少字的,难怪他们一来就那么大火气。
乃古家从爷爷的爷爷起,视质量为生命,才有了如今在金沙江两岸十里八寨受人尊敬的地位。生产的每一官碑,都是经过自己检验合格才发出去的,咋会出现客户说的缺角少字现像,会是啥原因呢?
“走,我与你们一起去看看。”
甲巴沙红听说山外要账的经常把债主私自扣为人质,胁迫债主满足自己的要求才放人。这伙人一来就凶巴巴的,不会是善茬,这一去,不知乃古尔呷会有啥危险,甲巴沙红怕乃古尔呷跟着去会吃亏,于是排开双手阻拦道:
“娃他爹吃了饭再去也不迟。”,
“不吃了,活路要紧,我们马上动身走。”乃古尔呷顾不得甲巴沙红话里话外的暗示,立刻与来人去现场实地核实情况。
【八】
“娃他爹,吃药了。”媳妇的喊声,将乃古尔呷拉回到现实。他接过甲巴沙红递给的药,开水。张嘴丢进药片,喝一口水,头一昂,吃了药。
“你累了吧?那就在床上躺一会儿。”甲巴沙红关爱的说。
乃古尔呷像小孩一样,听话的上床躺下,眼睛直直地,暧昧地看着甲巴沙红。
“看够没有,我脸上有朵花啊?”
“是没看够。”说着将甲巴沙红的手紧紧拉住不放,
“放手,老夫老妻的,这样拉着让人笑话。”
乃古尔呷不管甲巴沙红如何嚷嚷,就是不松手,甲巴沙红只好拉一个凳子坐在病床边,默默的看着他闭眼休息。
闭上眼的乃古尔呷哪里睡得着,他眼前晃动的尽是甲巴沙红的身影。
“甲巴沙红,明天我要去送货,场子里你经悠着些。”
“甲巴沙红,订的机械明天到货,你准备一下货款。”
“甲巴沙红,场子里的工人忙不过来,你去找几个人来帮帮忙。”
“甲巴沙红,阿爸感冒咳嗽,我忙不赢,你带他去山外医院看看。”
“甲巴沙红,儿子学校要开家长会,你去参加一下。”
“甲巴沙红……”
不知从何时起,乃古尔呷感觉甲巴沙红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场子里的好管家,自己工作生活一刻也离不开甲巴沙红了。
说起场子,上次客户到场里闹事,自己陪着客户到实地核实情况。这一走,就是一星期时间。在生产那样紧张,又不时有不明事理客户上门寻事,胡搅蛮缠,影响生产的情况下,一个女人,忙里忙外,硬是将场子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比自己在场子里还多加工出两关碑。
经自己实地查实,上次因为不能及时供货,买家到场子闹事,按阿爸的吩咐,将活匀给其他几家石场做。谁知,几个石场老板偷工减料,没有使用和自己场子一样的青石,而是使用了风化石为客户加工墓碑。这种墓碑验收时外观好,野外安装好后,一经雨淋就会出现裂纹,风化缺损。难怪客户要找上门来闹事。此事后来以重新给客户做碑,道歉赔款才了事。
“阿爸,我还是想用电动工具来提高工作效率。”
“早就对你说过,做人厚道,讲诚实,是我们家祖传的家训,也是我们立家之本。匠人活计要做到精雕细琢,功到才能心到。那种用机械毛毛躁躁的活计,快是快了,但没有一点做人的诚心,缺乏对祖先的敬畏之心。”
“阿爸,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用祖训告诫自己,做人要厚道,讲诚实。用机械干活,山外已经用了几十年,做出来的活不比手工差;客户做碑是为纪念先人,我们提高工作效率,早日做出碑,让客人早日完成安碑心愿,让逝者早日入土为安,这也是功德无量的事,所以用机械与祖训没有冲突。”
通过外包活计的教训,乃古尔呷认识了老话: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一切都必须靠自己,只有自己本身硬了,业务才能持久健康发展的道理。靠自己,技工缺乏,成了业务发展的拦路虎。
经过深思熟虑,乃古尔呷认为,要在现有的技工数量上提高工作效率,只有使用机械,实现机械化才能提高工作效率。于是有了上面父子对话。
一次。二次。三次……
经过多次耐心细致的工作,阿爸终于同意用机械做活。
有了阿爸的支持,乃古尔呷,立马到省城找已经成为省五交化公司副总经理的表妹,接洽采购设备。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作者:郑国平,云南省禄丰市人,楚雄州作协会员。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基本建设经济专业,爱好文学,有作品在《云南日报》、《楚雄日报》《小说月刊》、《大理文艺》、《鹤城晚报》《春城晚报》《金沙江文艺》《精短小说》《楚州今古》、《楚雄社科论坛》等报刊杂志发表。
说明:本文由普显宏先生荐稿,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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