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哀牢――施袁喜十年诗选
自 序
这是我从十多岁开始写诗到现在，还能够收集到的绝大部分诗稿。我尽量不去改动它们，以使之保持当年的模样。
我在一生中的某一时刻写下它们，多年以后再与它们遭遇，还能想起它们在我笔底产生时的气氛、光线、纸张的颜色和尺寸……某种程度上，它们成为了我表情达意的载体，比日记还可靠。这也正是诗歌让我迷恋的原因。这一次，我尽量把它们收集在一起，敝帚自珍之外，更多的是一种保护个人史的愿望。
我一直在等待1997年冬天、1999年夏天、2002年冬天分别消失在开往南涧的夜班车上、云南大学阶梯教室里、北京香山朋友屋子中的四个剪报集和手稿，能在某个天清气朗的时刻归来，带着各种经历，排开在我面前――还认识我们吗？
1977年3月22日，中国文革最后一年的春天，我出生在云南南涧沙乐大凹（读Wa，也作洼）子村一个简陋的小屋里。父亲是公路工程建设兵团的退伍军人，一生干过很多事情，有才华，很悲苦，想象力丰富，脑瓜灵活；母亲比父亲小3岁，稍具农村医疗常识，没有太丰富的经历，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但很慈善。他们为这个家庭贡献了两个不安分的儿子和两个乖顺的女儿，并把出人头地的期望寄托在四个子女身上。
像安徒生的童年那样，我童年的沙乐河边，也有一座小磨坊，父亲一度是那里的主人，一个人孤独地守着哗哗转动的水轮。
初学写诗时，我的一部分诗歌发表在南涧周围的小报刊上，日积月累，剪下来贴成的本子渐渐厚实起来，然后莫名奇妙地丢失，然后，又收集，又丢失……如此空亡四废的劳作充斥于25岁之前的青春。
26岁前，我写的最后一首诗是《新年颂词》，它是在年底的一个会议上完成的。
在我的诗歌观念里，没有地下和主流、知识分子和民间立场的偏见。我从不参与此类话题的争论，也不去考虑我的诗歌是属于哪一个类别的。我只是写下了它们。
不得不承认，我写得太快，我从来没有耐心修改一首诗，尤其是一首10分钟还没有定稿的诗。
我也不满意自己的诗歌表现。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写得更好的，但遗憾的是，我只部分地创造了情感，而远没有写出构想中的恢弘诗篇。
生活中，我是一个温吞的人，别人不大能看清我究竟属于什么类型的性格。但我丝毫不深沉，也没有什么城府，我只是不够自信。在某种情况下，我有很多语言，在某种情况下，我没有语言，这种情况受当时的气候、人群、生理周期……的影响。它们构成了我的物象世界。我永远无法预测它们。这也是我写诗的原因之一。因为我前一分钟完成的诗，可能永远异于下一分钟写下的。
诗歌是没有力量的。它在金钱主宰的世界，只会使你贫穷和怠于行动。《黑哀牢》是对自己贫穷青春的一个总结，作为我写诗10年的一个犒劳之物。但很遗憾不能收入13至15岁写成的那些天真的小诗，那些稿子躺在远离北京六千里之外的故乡，再也没有人翻动。对于那些散落在各地报刊上、被崩溃的电脑消化了的或付之火焰的诗，它们无法入选，无法向我交代，我只能表示遗憾。
今年，我已经26岁了，一定可以代表自己，向那些爱之弥深的人们致敬。因此，我列了一张很重要的鸣谢表。
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妹妹。在我们一起生活的大半年时光里，她马不停蹄地完成着自身的转型，照料我的日常生活，承担繁琐的任务，把我众多乱七八糟的文字一一输入电脑。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整编这本书就不会成为可能。
编完这本书的时候，又一个冬天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2003年12月24日，北京
套用萧伯纳的话，可能会引起非议。“人生在世，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完成；二是完成了。”本辑是悲剧的最悲部分。他以帕尔纳斯山上的诗人们的单纯头脑去参与生活，结局一定会和驾驭太阳车的菲埃顿一样惨烈。也因此，黑暗的生活使诗歌成为永无终结的轨。 活人拿冬青， 黑哀牢 三叶草在祭坛上跳舞 一只母虎 一个彝人穿上黑布袍 很多彝人在火堆边跳舞 青稞长在半山坡上 割青稞 镰刀是唯一的命 送你一件羊披 你在羊披里长不大 一棵树在另一棵树下 一个人在路上被雨淋 雨 天空和大地的补丁 与我擦肩而过的人 一只白猫从暗处现身 忧郁像一枚曲别针 月亮升起来 追山狗走近又走远 一杆猎枪始终不响 木匠在雨夜赶制一根中梁 村长在说梦话 1999年8月，云南昆明 猫头鹰叫了一夜，在墙角上方 那叫声像锯齿，来回拉动 磨刀人穿村过寨 “镪菜刀哟――磨剪子哎――” 声音淹没声音 雨披变绿 冬天现出青苔、霉斑和墨迹 寂静早晨的忠实喊叫 摘花的人在梦中醒来 一记闪电 雷声是你爹 维特根施坦来了 “小兄弟，是有很多东西 山路上，他蹲了下来 头包布 字象形 看见路边栀子开花 看见背盐巴的人 看见我奶奶 詹红玉 维特根施坦走了 三生石上一碗水 哀牢山上一飞鹰 裤裆里面一杆枪 云雀躲在山背后 你抓住的，是虚妄 20 面北正阳，花乱开 门洞开 “到堂屋里坐” “迟早要办” 22 造箱子的木匠来了 我们是各自的锯齿 23 来来回回，一年几次 24 好了，红花要戴正 圆镜子要藏紧 25 东家养着癞蛤蟆 养蜂子的王天祥 26 鸡叫头遍起床挑水 姑姑是个好姑娘 27 在家要听老公话 你不该把脚放在板凳上 你爸应该给你讲 28 床头针线箩 你爸应该给你讲 村子静 有人被杀 村长阴着脸 “把后山围起来” 猎枪 猎狗 顶门棍
《黑哀牢：十年诗选1993――2003》
之第七辑?半完成的诗
施工
我一直很喜欢这几首未完成的诗，我以为它们部分地表达了我的诗学理想。
死人笑吟吟。
――彝族《指路经》
1
藏在密林深处
皮货郎在村头死声长叫
转眼消逝
2
一个彝人爬上大楼
找另一个彝人的剑
3
半山坡上有人 喝青稞酒
4
去放牛 放羊
和放马
5
躲过一次雷击
零星地缀在夜幕上
闪闪发光
6
是外省的远游客
他向我打听一只木桶的下落
7
飞翔 从一只鸟开始
在幻想的梦中
在白猫和黑鸟之间
开合自如
8
星星坠下去
疲倦的异乡人在树桩旁沉沉睡去
9
油灯亮着
夜醒着
10
看不见的棕树
棕皮里
藏着一箱子风
需要被雨水淹死的不止这些
11
大声吆喝
人在雨中变细
12
雨披里，人的叫声变绿
13
钻进了白色的缅桂花香
一场春梦 了无痕迹
14
扑在窗台上
吼着敲门
15
抱着一捆词语
不能被说出。
――去！――拿酒来！”
16
仔细研究蹄印
人不如马
17
蜜蜂不理油花菜
在布带一样的山路上跑
眯着眼睛看太阳
18
淹不死也渴不死
高不成低不就
剪不断理还乱
19
远方跑着白马
面前红狐闪现
风拂门环
有人清早拜访，门环响
21
半斤烧刀子
一仰脖喝光
话多起来
肩上扛着木锯
你看路旁的灌木林
青 绿 黄 枯
你看山上的牧羊人
几天不见
胡茬一把长
出门抹眼泪
东家不能去
酒疯子 药婆
恶棍和流氓
天亮水缸要满
青苔该铲就铲
三天两头地边忙
咱们农村规矩多
出门不比在家头
千头万绪
29
月亮白
刀子红
30
在月光下训话
斧子 镰刀 弹弓 箭 飞石
整装待发
古老的彝族，还能有多少东西能在时代大潮中存留下来，也许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我们可以尽力去为她留存一些有价值的文化，这就是彝 族 人 网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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