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哀牢山区彝族的疾病观念和传统疗法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云南哀牢山区赫查莫村彝族尼苏人的疾病观念和传统疗法的人类学田野调查,认为尼苏人的传统疾病观念存在着两个系统:需要举行宗教仪式才能治疗的疾病和需要服药才能治疗的疾病。治疗方法上也分为宗教的方法和服药的方法。文章认为,在社区医学不断发展和农村医疗保险制度逐渐完善的今天,尼苏人的疾病观念和传统治疗法仍然在发挥着较大的作用,彝族社区中的常见病和多发病是靠着传统方法治疗的。彝族人对于传统方法的认同不能简单地被解释为经济困难,而与彝族的传统信仰和知识体系密切联系在一起。
关键词:彝族尼苏人;疾病观念;治疗法;文化意义
2008年8—12月,笔者对云南省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老厂乡赫查莫村彝族尼苏人的传统疾病观念和治疗方法进行了详细的田野调查,发现在彝族高寒山区,传统的疾病观念和治疗法还起着重要的作用。尼苏人有非常系统的与疾病有关的传统知识,当地社区中很多的常见病和多发病是靠着传统方法治疗的。尼苏人的这些传统知识除了口传之外,还系统地记录在彝文古籍中,很多的毕摩、“册尼莫”[1]和民间医生都能够用传统的方法治疗疾病。本文以赫查莫村彝族尼苏人为例,对当代社会中的彝族传统疾病观念和治疗法进行调查,目的是理解彝族传统医疗方式在当代社会中的作用,并分析其人类学意义。
一、赫查莫村简介
云南省新平彝族傣族自治县老厂乡共有面积553平方公里,总人口21263人,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38人。[2]赫查莫村是老厂乡一个典型的高寒山区彝族村寨,村子距离乡镇府所在地老厂街15公里(公路距离45公里),无论坐车还是走路,到达乡政府都需要2个多小时。赫查莫村共有25户,130人,全为彝族尼苏人。村民种植的主要农作物有水稻、玉米、小麦、花生等,经济作物以烤烟为主,畜牧业有牛和羊,地方土特产品有柿子、梨等水果。赫查莫附近的自然村包括了罗苛、额左克、者嘎莫、则克、法莫茨、倮祖佐等村子。
赫查莫村的姓氏以马姓为主,别的姓氏包括了普姓和罗姓。村中有一个著名的马毕摩,他向我讲述了赫查莫村的由来和建村经过。他说:我们马家是从峨山县一个叫“踏可咪真呻”的地方迁来的,具体时间老辈人也没有记清楚,我也不知道。人们走啊走,最后到了对门的山梁上,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那里休息。人们四处瞻望,从那里看过来,发现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全部是茂盛的森林,森林上面飞着许多老鸹。我们的头人说,那片森林里可能有水,没有水的话,老鸹不会在那里飞来飞去。于是,头人就派几个人去看,发现森林中不仅土地非常湿润,还有一塘清澈无比的水,很适合人居住,我们的头人就选择了森林作为居住地。村子被建在离水塘不远的地方,与水塘平行高度。村子上边的森林被保留下来,下边的森林被开成耕地。“赫查莫”就是“水塘旁边的村子”。
采访赫查莫及其周围彝族尼苏人的疾病观念和传统疗法,是因为他们的疾病观念和择医行为在当地彝族社会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笔者按照马毕摩所提供的尼苏人传统疾病分类方法:即需要举行宗教仪式才能治疗的疾病和需要服药才能治疗的疾病,经过详细的参与式观察和采访长期从事彝族传统医药的毕摩、接生员和民间医生,来进行案例分析。
二、宗教的方法治疗疾病
彝族社区中通过举行宗教仪式治疗疾病的案例非常多,笔者以则克村一个很有代表性患者为例进行调查。通常情况下,彝族人不愿将病情讲给外人听,也拒绝被询问,由于笔者也是尼苏人,患者还是同意采访,也愿意让我观察整个过程。
(1)病因和症状
患者是一个非常健壮的中年妇女,家中的主要劳动力,看不出来有疾病缠身。在询问她的病情和病因时,她这样说:
这些事情是不能讲给外人听的,因为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也不知道怎么讲。我家今年运气实在不好,不知道是什么鬼害着。前段时间,隔别村子里一位姓普的人家,他家女儿的身子重了(即怀孕),说是我儿子的,我儿子天天在热地方(即哀牢山下的禄汁江边)放牛,很少回来,怎么可能嘛,两家人为此吵了起来,越吵越历害,几乎打起架来。为避免打架,我家还被迫拿出钱来还他家,真是不明不白。之后,在今年8月29日(农历),我在劳动中走路不小心,脚被扭了一下,就疼起来,虽然吃了很多的草药,但两个多月过去了还没有好。我活到40多岁,从未像今年一样病过,时常心里发慌。人们说,我可能是魂掉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后来,我家的牛又死了,我觉得更不对头,所以必须去请‘册尼莫’查看,到底是什么鬼在害着我们家,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患者的病情和家中各种不吉利的现象使她坚信她的疾病通过草药或者西药的方法是无效的,因为它与宗教有着密切的联系,需要通过宗教的方法来解决。
(2)诊断
患者决定去看“册尼莫”,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病人带着3炷香、1碗米、6元钱和少量的糖果和烟到了“册尼莫”家。“册尼莫”刚刚吃了饭,看到有人来,不需要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简短的寒暄之后,她打来了一碗水,含一口喷向四周,表示洁净;然后用另一个碗装上米,把钱、烟、糖等放在米上。在准备点香时,就开始哈欠连天,这是神灵即将附身的标志。香一点燃,“册尼莫”就拿着羊皮鼓敲起来,一边敲一面念经,天上、地下、高山、大箐、河边、树旁,没有一处遗漏,最后坐在桌子前,不断敲击羊皮鼓,看上去神灵已经附身了,附在她身上的神灵一般是已经死去的毕摩灵魂,这样的灵魂并不多,一般只有一至两个,最多不过三至四个,这些神灵彝语总称为“尼”。[3]昏迷之中她开始询问病人叫什么名字,哪里的人,什么时候出生,属相是什么,今天来看什么等。得到了所有的信息之后,她念到:“xxx师父,把书翻出来,这里有病人,来自xx村,要看病原因,有嘴不想吃,有衣不想穿,恐惧又发抖,家里很不顺,今天来找你,请你来帮忙。”随后,那些已经死去的毕摩的灵魂——即“尼”,会借“册尼莫”之口,把病因告诉病人,并告知要举行的仪式名称、时间、地点和方法。在诊断过程中,“册尼莫”说的话就是“尼”说的话,“尼”完全控制了“册尼莫”的身体和灵魂。紧接着,“册尼莫”开始讲话了:你们家是由于“伯呻阿麻尼切”[4]坏神所害,必须请毕摩在属鼠日或者马日举行赶鬼和叫魂仪式,病才能好。当病人问怎样举行时,“册尼莫”说毕摩知道举行仪式的方法。大约一个小时,那三炷香快烧完了,“册尼莫”说要送神灵回去,问还有没有问题,病人看到时间有限,就说问完了。“册尼莫”开始念经送“尼”,香烧完了,“册尼莫”清醒过来,但她不知道“尼”附在她身上时所说的话,清醒后第一句话就问:“神灵是怎么讲的?”病人说要举行送“踏莫”[5]、呗“伯呻阿麻尼切”[6]和叫魂的仪式。她说:“那就按照神的意思办吧,你们去请毕摩,他们知道怎样做。”在感谢了“册尼莫”之后,病人回到了家里,等待属鼠或者属马的日子。
(3)邀请毕摩
几天之后,天气晴朗起来,鼠日到了,病人的丈夫很早就到了马毕摩家里,对马毕摩说道:“阿叔,我想请你帮我家做个仪式,我们去看‘册尼莫’了,她说要举行送‘踏莫’、呗‘伯呻阿麻尼切’和叫魂的仪式。这回不做是不行了,已经很长时间,连活计都干不动,今天是鼠日,是最好的日子,我们想请你帮忙。”由于患者家属来得突然,毕摩表示出了礼节性的的谦虚。他说:“今天有点忙,过几天不行吗?”病人的丈夫回答:“不行,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这次是下了大决心的。”毕摩回答说:“那样的话,我们赶快走吧,时间不早了,今天要做完3个仪式的话,时间还有点紧。”毕摩带上彝文书籍和法器就跟着患者家属出发了,40分钟后,毕摩到了患者家。
患者家大概知道马毕摩要来,中午饭做得很丰盛。毕摩说已经吃过饭了,不能再吃,后来经主人拖来拖去,他才勉强坐到桌子旁,主人倒了半碗酒,要他慢慢地喝。半小时之后,毕摩把那碗酒喝完了,这时已接近中午12点,人们开始准备仪式中所需要的材料。毕摩负责剪纸人,患者家的人则负责砍松枝,削木棍,准备香、米、酒、肉等。
(4)治疗过程
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毕摩说:我们今天需要举行三个仪式:送“踏莫”、呗“伯呻阿麻尼切”坏神和叫魂。
第一个送“踏莫”就是送凶死的野鬼,即“尼”。那些凶死的“尼”常躲在家里害人,只有把它们送走,病人才能好转。送“踏莫”时要用松枝做成一匹“马”,就是让那些“尼”骑此“马”离开。“踏莫”用松枝尖做成,松枝有4叉,代表“马”有4只脚,松尖代表“马尾巴”,“马头”上插一个纸人,代表那些“尼”。“马”的旁边要建个“马厩”,用木棍围起来。仪式中准备几片竹笋叶、1升米、2柱香、1碗饭、1碗酒、1块肉、1支松枝、1把小簸箕及少量的盐和糖。
仪式在患者家的大门旁边举行,毕摩把“踏莫”放在簸箕边上,再放入几片竹笋叶、1升米糠、1碗熟饭、2柱香、1枝松枝、食盐、腊肉、钱等,让男主人端着簸箕,示意病人跪在门前,自己念起经来。毕摩一面念经一面把簸箕端到病人的头上,左晃右晃。然后,把竹笋叶拿出来,倒些酒在上面,又放回簸箕内。念完经时,男主人就端着簸箕走出大门去,病人也慢慢站起来。男主人端着簸箕走出大门之后,一直不停地向村外走去,路上不能跟任何人讲话(当然,遇到此情况,别人也不会跟他讲话的),出了村寨之后,还要继续走,一直走到有岔路口的地方,在那里用火把“踏莫”和祭品材料烧了,表示“踏莫”坏神已经被送出村外,仪式结束。
第二个呗“伯呻阿麻尼切”是一个较复杂的仪式。“伯呻阿麻尼切”这个坏神附在一棵栎树上,如果它从树上下来就要害人,毕摩的任务是把它送回树上去,不让它下来害人。举行这一仪式要剪12个纸人,每个纸人上都要插上小红旗,并戴上小“帽子”,代表坏神;要做一把“梯子”,叫“洒莫迪真嗒”,“梯子”用马桑树和尖刀草叶做成,先把砍回来的马桑树枝破成片,每片长约30厘米;再把尖刀草叶搓成绳,用绳将木片的两边栓起来,成梯子的样子。此“梯子 ”要从地上塔到树上,让“尼”顺着此梯回到树上去。还要做一把松刀,叫“踏突”。松木削得很薄,木刀用尖刀草栓起来,仪式中甩动时发出嗡嗡的声音。此刀用于砍断“尼”的退路。此外,还要准备1支笛子、1只鸡、1升米、1升谷子、香、酒、盐、钱等,由于要在野外杀鸡和做饭,仪式中所需锅、碗、瓢、盆、水、刀等,也应准备齐全。
患者留在家中,毕摩、患者丈夫和笔者悄悄往山上出发,毕摩边走边说:“我们不能跟任何在路上碰到的人讲话,出门后再也不能回家。在树林里,我们也不能大喊大叫,仪式只能悄悄地进行。”要祭祀的栎树离村子不太远,在村子后面茂密的树林里。沿着村后的山路走了20多分钟,我们来到一棵小树下,毕摩指着那棵树说:“就是这一棵了,是它在害人,我们今天就是要呗这一棵树”,他示意病人的丈夫去找锅庄石和一些干柴生火,自己则开始插树枝,摆设祭品和烧香。祭品摆设在3个主要场地:主祭场、毕摩的保护神台和锅庄神台。[7]
一切就绪之后,仪式开始了,毕摩抱着鸡向山神、小树、灶神磕头,表示此鸡是献给山神的,要在仪式中使用,请山神接受。之后,他抓了一把米洒在地上,让鸡啄吃,鸡一看到米就啄吃了,这表示山神接受此鸡,仪式可以进行;如鸡不吃食,表示山神不接受此鸡,仪式不能进行。接着,他又把鸡背上的毛翻起来,把米洒在鸡身上,然后用冷水浇上去,鸡一抖身,米全部被抖掉了,此举也表示仪式可以进行;如果鸡不抖身,表示山神不接受此鸡。两项卜卦都说明仪式可以进行,毕摩就开始念《献牲经》了。经文念完,就把鸡杀了,患者丈夫负责烫鸡、弃毛、清洗内脏,然后将鸡煮入锅中,煮到半熟时取出来,放在一个大碗内,在鸡汤里煮入米,把鸡端给毕摩。毕摩拿到鸡后,用筷子挟住翅膀,使之站在碗内,贡在小树前面,烧起两炷香,开始念治“尼”的经文。一面念经一面用“踏突”刀四处乱砍,然后团团地甩,“刀”发出嗡嗡声,此举表示用刀砍“尼”,“尼”没有办法,只好退回到树上。大约半小时的功夫,经文念完了,毕摩确信“尼”已从“梯子”回到树上,就把梯子拆了,捆到小树上,把鸡肉切小放入锅中,其余祭品倒在树根下,并示意患者丈夫把仪式中使用过的碗洗干净,准备吃饭。
我们用蒿枝杆做成筷子,捞出鸡肉,砍下一只鸡腿和一些肉让毕摩带回家去,其余在山上吃。虽然在野外,但鸡肉稀饭仍然很香,我们喝了酒、吃了饭。饭饱酒足之后,毕摩开始看卦,仪式的成功与否,将从鸡卦上显示出来。他在鸡骨的小孔里插入松毛,然后把两根骨头放在一起,慢慢地说:“人的这一卦是很好的,但神的那一卦不太好。但总的来说,鸡卦还是可以的。”看完卦后,已是5点多了,我们收好用具,折断筷子,灭了火,推倒锅庄石,开始往回走。到了患者家旁边,毕摩示意所有的东西都不得带回家,要隔一夜并在外面清洗干净后才能拿回家中。
第三个是叫魂仪式,要准备1只鸡、1碗米、1斤酒,还有青松枝、香、盐、钱等。仪式也在野外举行,魂掉在哪里就到哪里举行,但不能在野外吃饭,一定要回家吃。
我们回到家中,女主人开始用另一竹箩准备叫魂仪式中需的祭品和工具。出发前,毕摩抱着鸡,用竹箩提着病人的围巾,我提着一桶水,患者丈夫拿着其余所需工具,向他们吵架的地点——那个被认为是掉了魂的地方出发。到了目的地后,太阳就要落山了,患者丈夫找来干柴和锅庄石,毕摩在路边的平地上插上5支松枝、5炷香,在锅庄石旁边也烧上香、献上酒。生了火之后,毕摩抱着鸡,向山神磕头,并把米撒在地上,鸡看见米后啄吃了;之后又把谷子撒在鸡身上,再用冷水泼上去,鸡一抖身,谷子全部落在地上。两个占卜都说明山神接受此鸡,仪式可以进行。毕摩开始念《献牲经》,经文念完,患者丈夫把鸡杀了,弃了鸡毛和内脏,清洗干净,煮到半熟,取出献在原处。毕摩开始为病人叫魂,他拿着围巾,从外地到本地、从山梁到平地、从河流到箐沟,凡是病人去过的地方,凡是病人灵魂可能掉的地方,都叫到了。叫魂从远到近,最后叫到出事地点,毕摩就开始收拾东西,把米、鸡肉、蛋、香等放到竹箩内,把病人的围巾放在上面,一面叫一面往回走,路上不能跟人讲话,也不能在路上停留,碰到岔路时,重点叫上几句,并丢下一根鸡毛,表示回家路应走的方向。
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了,患者跪在大门旁边迎接。毕摩站在门槛上,再次重复叫魂词,家里的人不停地喊,“回来了,已经回来了”。毕摩一面叫魂一面卜卦,他用一节松枝,破成两半,合拢,念完《叫魂词》后丢在地上,如果松枝一半翻朝上面一半扑在地上,则表示患者的灵魂已经叫回来;如果松节两半都翻起来或都扑在地上,表示灵魂还没有叫回来,要重新念《叫魂词》和卜卦。毕摩卜卦两次都没有成功,第三次成功了,他说:“差点没有叫回来,占卜只能三次,第三次还不成功,就要重新选择吉日叫魂”。通过占卜确信灵魂被叫回来之后,就要让灵魂附体。病人仍然跪着,毕摩把围巾放在病人头上,用蓝线将她的右手栓起来,表示灵魂已回到主人身上。吃晚饭时,毕摩开始看鸡卦和蛋卦,两种卜卦都好才表示仪式成功,卜卦结果使人们松了一口气。
晚饭之后,毕摩带着1升米、一些鸡肉和20多元钱回家了,他的劳动报酬将被供在毕摩神台上,向毕摩的保护神磕头之后才能享用。仪式之后,这个病人的心里得到了安慰,她表示不再像以前那样恐惧了。
(5)毕摩举行仪式真的能治病吗?
几天之后,我去问毕摩:“她的病就算治好了吗?”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他说:
大概是1988年的时候,则克村姓普的人家有个女儿,当时很小,还没有长出牙齿。这个小婴儿的脚、手、脖子都抽缩回来,伸不直,小嘴咬得紧紧的,两眼朝上翻,她妈妈半个多月没有奶水,孩子的奶奶哭得很伤心,认为孙女活不成了。后来经过“册尼莫”诊断,认为是“伯呻阿麻尼切”所害,要我去呗这个“尼”,孩子才会好。我去到他们家后,叠了12个纸人,烧上两炷香,用一升瘪谷献在小簸箕内,刚把“踏莫”送出去,孩子妈妈的奶水就流出来了,我赶紧用两个小碗接着,接到差不多盖过碗底多一点时,两碗并在一起,用一把小勺把孩子的嘴撬开,把乳汁喂进去,孩子活过来了,眼睛也会眨了。之后,我们还到山上“整治”了那棵树。那时,我们很怕政策,因为这是被禁止的,我在山上念经时,正好看见一个挖沟人抬着锄头走来,吓得我连忙躲进树林里,等他走远后,才出来继续念经,仪式中用过的瘪谷、纸人等全部烧在小树下。那样之后,那个小孩就好了,现在已长大成人。其实,我也怕治不好病人,因为我又看不见“尼”,即使去“整治”了那棵树,那也仅仅是一棵树,谁知道有没有“尼”在上面呢?但“册尼莫”说了,就是那棵树,使孩子抽缩了脚手,使她妈妈的奶汁流不出来,我就去举行了这个仪式。后来,孩子妈妈的奶水真的流出来了。
但是,我也有治不好病的时候。比如,今年冬天,我在山上挖一棵老树桩,那本来是不应该挖的,但它在我家的田地上方,并且快要坍塌下来了,就想把它挖掉。我刚挖了十多分钟,腰部就突然疼痛起来,并且越来越重,我停止挖桩,连忙回家休息。起初,我没有在意疼痛的问题,认为过几天就会好的,但一个多月过去了,腰部的疼痛越来越重,我才开始意识到这棵树桩可能是被雷打过的,有坏神附在上面。我料定是一个叫“伯莫楚尼莫” [8]的坏神所害,于是就举行了呗“楚”神的仪式,但仪式之后我的病没有好转,因为我记不清是哪天去挖那棵老树桩的。记不清日子,就无法整治到坏神。后来,有人告诉我,我得的病叫腰椎间盘突出症,可能还有骨质增生,但我坚信是那棵老树桩所害,因为之前我从未疼过。
毕摩说完之后又补充道:“我治好的病不计其数,但治不好也有很多;这与医院是一样的,他们也有治不好病的时候。”
三、传统草医和土法治疗疾病
彝族草医与中医极为相似,土法治疗在当地很普遍,笔者以赫查莫村的普医生为例进行简要介绍。普先生是赫查莫村较为出名的民间医生,他不是毕摩,也不举行仪式,而是靠父亲传下来的草药给村民治病。他说:
我的父亲有哥弟俩,父亲是小的,他是个民间医生,懂得很多草药,我手头上的草药都是他教的,他的药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出生于1948年8月(农历)的么房茨村,名字是大爹给取我的。我10岁开始上学,但读到三年级就不愿读书了,因为家里很穷,爹又非常爱喝酒,挣得的工分不够他喝酒,由于吃不饱,我们整天到河里拿红尾巴鱼,无心去上学。退学后,我在生产队里劳动,从早到晚可得到2分工分。[9]到16岁时,则克村一个姓普的人被火枪打伤了,爹身体不好,叫我去照他说的挖一付药回来,给普叔叔包扎,我按他说的去做,结果就医好了,但我们没有要普家的钱,因为我们也是姓普的人家,两家老普的图腾一致,是一家人,不能收钱。
后来,爹开始教我挖草药治病,哥哥也跟着他一起学,但哥哥也嗜好喝酒,经常沉醉于酒中,无心看病,就把爹教他的药给忘了。爹的药他手里有几棵,我这里也有几棵,我们之间很少谈药的事,手艺是各自的。20多岁时,我在医药方面已有点名气,成为生产队里合作医疗的医生。
我医好的病人数也数不清,从赫查莫村到勐炳村,从哈苛底村到保和村,都有我医好的人。这些人当中,有的是在新平、玉溪、昆明的大医院里医不好,回来后才来找我的,我把他们医好了。比如,保和村公所的李志华得了膀胱上的病,叫‘莱呻诺’,到玉溪、昆明都没有医好,吃了我的药后才治好。我们村子的马学发被斧子砍着,流血不止,我用祖传药包扎,换几次药就好了。还有则克村的罗开明,得了阑尾炎,我给他服了3付后病就好了。10年前,我们村子的施惠英,得了三种病,痢疾、发烧、出沙。当时,哈苛底村的赤脚医生曹文旺、勐炳村的赤脚医生罗开兴和我都集中在一起,讨论她的疾病与治疗问题。他们对我说:“医这个病人是要相当注意的,大家都是来救命的,没有一点技术的话不能随便下药。”我说:“如果要让我医的话,就先吃我的药,但吃我的药时,不能吃西药,也不能吃你们的药。”后来他们同意了,我让她服了三味药,即双高藤、仙鹤草、大黄藤,过了一段时间她的病就好了。
父亲还教会了我很多传统疗法,如感冒发热时在脚和手上放血,我将患者的手指或者脚趾用细线栓起来,用小细针轻轻地扎,再用手挤压,血液就会顺着手指或者脚趾流出来,用蒿枝叶察干净后,再将拴在手指上的线取开,病人的感冒发热症状就会减轻。刮痧和拔罐虽然能够治疗很多疾病,但我一般都不用,我的主要特点就是草药治疗。
彝族人很重视传统草药治疗,很多的疑难杂症是通过草药治好的。人们相信,彝族草药在骨科方面有杰出的贡献。但是,普医生的经验和知识并不系统,他靠着几付祖传草药治疗,诊断时问清疾病症状之后去找相应的草药,这是经验医学的特点。相比较,那些既是毕摩,又是民间医生的人所懂得的知识更为系统。[10]
四、传统的方法接生婴儿
新生婴儿的出生在彝族社会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接生婴儿在家庭中是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尼苏人在这一过程中融入了很多的智慧,包括宗教仪式的方法和服用草药的方法接生婴儿。但是,婴儿出生有很多的禁忌,并且很难碰到,笔者也是通过采访一个老接生员实现的。
赫查莫冬天的阳光是那样的柔和、温暖。几只鸭子在水坝里游戏,远处传来牛铃声,彝族乡村是那样的安静。我到了接生员的家里,一个近80岁的老人正忙着做家务,看到我的到来,她非常惊奇,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当接生员的事情。我说明了来意,她是以我坐到火塘边,开始讲述她作为接生员的人生经历,她说:
我从小就出生在这个村子里,生于猪年,是爹妈自己捡(接生)的,因为当时没有接生员。我出生后第三天,爹就在家里的“伙扎”[11]下面给我取名了。尼苏人取名时外人不能进来,自家人也不能出去,就算出去拿菜也不能与任何人讲话,见到人要马上走开。仪式开始时门上挂一顶篾帽,烧上两柱香,意思是请外人回避,外人看到此种情况,也不会来打扰。爹在“伙扎”下向祖先磕了头,把我的名字取为“此微”,意为“狗日出生的花朵”。我没有汉语名字,父母只生了我一个独生女,视我为掌上明珠,这是我招上门女婿的原因。
1958年,大队领导要我到老厂公社卫生所(即现在的卫生院)学习,我与生产队里一个叫玉福巴的人一起到公社里学习,他学的是当会计,我学的是当接生员。三个月后,我们同时回到村里,他当上了生产队的会计,我当上了大队的接生员。从那时起,我做了30多年的接生工作。赫查莫一带58年至88年之间出生的人,基本上都是我接生的,数目难以估计,整整两代人,差一点就接生第三代了。
接生员有点象那些毕摩,都是为别人服务的,但比毕摩辛苦多了。作为接生员,别人什么时候来喊,我就得什么时候去,无论刮风还是下雨、白天还是黑夜,过年还是过别的节,都没有可选择的,哪怕自己生病了,也要支撑着去,因为来喊我的人中,有的是含着眼泪来的,那边涉及两个人的生命,我当然毫无犹疑地去了。到了产妇家里,有的要花上几天的时间,有的则非常顺利,什么情况都有。当然,大多数情况还是顺产的,遇到此种情况,主客都很高兴。但如果遇到难产或者死胎时,双方都紧张了,几夜都睡不着。
大多数接生的婴儿都是顺产的,此种情况主客都高兴,但有的需要努力一下才能产下。喀左克村的一个孕妇,她家的人来喊我时,我们家正忙于杀年猪,中午饭都做好了,准备高高兴兴吃饭,就在此时,她家的人来喊我,说孕妇快不行了,叫我去看看,我立即随人上路。到了喀左克村,孕妇的妈妈见到我时,连“姐姐你来了”这样的招呼都不愿意打,因为她认为我救不了她的女儿,不仅救不了,我还有可能伸手去摸她女儿肚子里的胎儿,这样,可能把女儿和胎儿都弄死,危险性更大,她叫我来只是试一试。当然,孕妇的妈妈不相信我是有原因的,她近期做梦,老梦见自己在用锄头挖石头;她家的母鸡在白天象公鸡一样叫,这些不吉利预兆使她断定女儿活不成了。尽管她在危急之时来请我,对我也不抱什么希望。我从家里带了一味药,到她家里时,先把药给她女儿吃了,然后用被子盖起来。我给孕妇喂了药后,她母亲含着泪对我说:“阿姐,这一次之后,我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我安慰她说:“我一定要让你见到你的女儿,而且要让你的女儿送你上山(即送葬)。”“不是吧,”她激动地说。“是的”,我又一次肯定地回答。后来,孩子降生了,她女儿虽然昏了过去,但没有什么危险。我把消息告诉她时,她几乎不敢相信。其实,她女儿也不算难产,只是用力不够。我帮她们洗了孩子,一切办妥后才回来,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来我家杀年猪的客人已散尽,只有家里的人还焦急地等待着我,他们除了担心我外,还担心孩子的情况。
还有一个是我家姓普的亲戚,临产时老生不出来,我去看时,觉得一切都很正常,怎么会生不下来呢?后来,我帮他们家泼了一碗水饭,[12]孩子就降生了。这种情况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神灵等待着那碗水饭而已。只要你给它吃了一碗水饭,孩子就能够顺利生下来。另一个姓罗的人家,妈妈生孩子时,不知为什么孕妇会睡在地上,我检查后,发现孩子是横着的,我伸手进去把孩子摸正,然后用力把孩子拉出来,母亲和孩子都活下来了。那孩子长大后,娶了妻子,这次到他自己的妻子生孩子,生第一个没有活下来,生第二个也没有活下来,前两次都是外婆接生的,没有来喊我。后来,生第三个时来叫我了,我到他家后发现孩子出生时脐带绕在脖子上,而孩子的外婆又不知道怎样处理,接生时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孩子呼吸困难的状况就解决了。现在,我为他们接生的两个孩子都活着,可能初中毕业了。
然而,接生婴儿时如果遇到难产或死胎的情况,家属和接生员都紧张了,几天几夜睡不着。记得那是开荒挖田挖地的季节,开荒时要把森林中的树木砍倒,把山坡挖成田地。但是,森林中会有很多的坟墓,开荒时如果碰到这些坟墓,一般人都不敢挖的。如果孕妇去挖坟墓更是一个非常大的禁忌,任何一个妇女都必须明白这一点。但是,拉莫村的一个孕妇在开荒过程中碰到坟墓时却说:“没有那么怪,我就是敢挖。”于是,她就去挖其中的一座坟,孕妇站在坟头上,阴气那么重,她刚挖了几下,下身就突然流血不止,在场的人都吓呆了,因为她身体内的血就像水一样流出来。劳动之中,人们惊恐地跑来喊我,那时我也在自己的生产队劳动,等我到他们生产队的劳动地点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我给她服了一味药,缓解了一些情况。我们把她送回家里,这时,太阳完全落山了,我出门一看,正好是狗吃月亮日,我立即采了些青篙枝,拿来“打酷炭”[13](驱邪仪式),之后,我继续观察,发现胎儿已死了,一半阴,一半阳,阴的那一半是绿的,阳的那一半是白的。胎儿是死了,但我保住了母亲的生命。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并没有得到什么工分工钱,我不看中这些,能保住一个人的生命,我已是很满足了。
更为恐怖的情况是,额佐克村一个姓马的女子,怀孕时老用手揉自己的肚子,结果把胎儿揉死在肚子里了,等我把死胎摸出来时,头是红的,象柿子一样;身体是扁的,眼睛也认不出,可怕极了。只能看清胎儿的脚手。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场,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摸出来。我怕极了,我想我做这个接生员,可能是违反天意了,看见这么可怕的孩子,我认为我活不成了,轻飘飘的不知道怎么回到家里,到家后我的腿一直抖个不停,话也说不明。对于这种情况,我只能把孩子摸出来的,以保证孩子母亲的生命。说真的,当接生员有过说不出的苦处,碰到过的困难、恐惧,受过的罪,只有自己最清楚、最明白。
我当了30多年的接生员,为村民接生的孩子数也数不完,但我自己却一个孩子也没有。好在这一带喊我婆婆奶奶的人不计其数,他们都是真心的,虽然我没有生自己的孩子,但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有了这些人,即使我年老体弱了,也感到很满足。在我之后,村里由卫生员接生小孩,她们都是初中毕业生,接受过很多的培训,学到的知识比我多。但是,听说近几年政府不让卫生员接生小孩,所有的孕妇都必须到乡医院生小孩,今后可能不会有农村接生员了。
赫查莫村的老接生员不仅懂得一些中西医知识,还对彝族文化有深入的理解。在她接生的婴儿中,有很多是宗教的方法和服药的方法同时进行。她懂得举行一些简单的宗教仪式,包括送“踏莫”的仪式,这些仪式对于接生婴儿时很有用。宗教的信仰系统、接生经验和药物相结合,使她能够在接生婴儿的事务中战胜困难,尼苏人对此很信服。
五、彝族尼苏人的疾病观念与传统疗法的人类学意义
我们在现代医学非常发达的今天仍然关注尼苏人的传统疾病观念和治疗方法,是因为它所表现出来的社会和文化意义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
按照毕摩的看法和笔者的调查,尼苏人的疾病有两种:一种是需要举行宗教仪式才能治疗的疾病;另一种是需要服药才能治疗的疾病。区别两种疾病的方法是:宗教的疾病常常是心慌、恐惧、做恶梦、家境不顺等,说不出具体的病因和疼痛点;而需要吃药的疾病则是有具体的疼痛部位,如头疼、拉肚子、外伤、肿痛等。在治疗方法上,宗教仪式的方法又根据内容和特点分为若干类,如叫魂、赶鬼、驱邪、赐福等;服药的方法又包括草药和传统土法;草药在彝区有重要的地位,使用方法极为系统,如呼吸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外科、妇科、心血管等类疾病;传统土法包括刮痧、拔罐、放血、划蛊等,主要针对感冒、营养不良等类疾病。两种疾病的治疗方法上既有区别又有联系,通常情况是宗教的疾病不需要服药,服药的疾病不需要举行宗教仪式。但是,举行宗教仪式与服药相结合的情况也普遍存在,因为有的疾病虽然有具体的疼痛点,但它是由于宗教的原因造成的,中年妇女的脚扭伤被认为是“伯呻阿麻尼切”神所害,马毕摩的腰痛被认为是“伯莫楚尼莫”神所害,孕妇出血是由于坟头上的阴气太重,等等。还有人在外伤时又受到了惊吓,在服药治疗的同时还要为病人举行驱邪和叫魂仪式。马毕摩认为,无论是宗教的方法还是服药的方法,特别是草药和传统土法,都是彝族的传统,在彝族社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因为彝族乡村的很多常见病、多发病是靠传统的方法来解决的。
从上述的病例和毕摩及接生员的解释中还可以看出,在尼苏人的疾病观念中,人的身体和自然是融为一体的,人类身体作为尼苏信仰系统的一部分,被融合在整个思想体系中,这个体系中的任何一个部件出现了问题,需要从该体系中寻求答案。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的疾病用传统的治疗方法,特别是宗教的方法能够产生作用的原因。余新忠(2003)写道:“疾病与医疗绝非仅仅是自然生理和科学概念,同时也是历史和社会概念,只有把它们置于历史进程和社会关系的脉络中,才能更真切地加以认识。”[14]尼苏人在讲述治疗经验时,事实上已经把自己的疾病“概念”渗入其中,尽管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这就是感知经验的真正涵义——将所知现实和见解自然地、不可分割地融汇在一起。[15]尼苏人的疾病观念就是这样一种涵义,它不仅是指人体自身出了问题,而且也指自然环境的基本元素也出现了问题。因此,要将人的身体置于自然系统的概念中加以考虑,中年妇女家境不顺、脚扭伤、牛死亡、邻里不和等,都跟那棵小树有关系,是那棵小树上的神灵所害,而举行宗教仪式时,还要得到山神的同意和支持,得到毕摩神的保护,还要讨好各种野鬼,让它们“骑马”离开。从中可以看出疾病与环境和信仰系统之间的联系。看上去,宗教仪式与医学相差甚远,但宗教仪式以人的身心健康和疾病治疗为目的,说明彝族的环境知识、传统哲学观念与疾病治疗法在某种情况下是统一的。
尼苏人对于传统医疗方式的依赖反映出山区人民对彝族传统知识和信仰体系的认同,而不应简单地解释为无钱看病,所以才找毕摩主持仪式。很多学者认为彝族人(包括别的一些少数民族)找毕摩主持仪式是因为他们无钱看病,[16]这种情况在一些地区是存在的,因为医疗资源分配不公、不平衡在中国是一种普遍现象,西部少数民族山区还很贫穷和落后,有限的经济收入当然影响着他们的择医行为。但是,我们也应该指出,哀牢山区农村的医疗条件得到了明显的改善,新平县人民医院能够得到良好的卫生和治疗服务,老厂乡卫生院和赫查莫村卫生服务站也能得到初级的治疗。更为高兴的是,在上述的医疗卫生服务中,农村医疗保险使农民看病只需要付70%的费用,如果住院则只需付30%的费用,如此的政策对于乡村农民来说是盼望已久的,很多村民跟笔者说:“现在的政策太好了。”因此,除了长期住院和手术治疗外,举行宗教仪式所需要的费用比简单的打针吃药贵得多,到乡镇卫生院看一次病,如果输液的话在70元左右,不输液的话经常是40多元,农村医疗保险付30%,剩余部分由患者承担。但是,如果举行宗教仪式的话,仪式中使用的土鸡每只30—60元,通常需要2—3只,有时还要杀羊,加上米、酒、肉以及毕摩的费用就超过100元,但彝族尼苏人在很多情况下还是选择传统的方法,包括举行宗教仪式、服用草药、土法治疗等,说明彝族传统疾病观念和治疗方法具有深厚的社会和文化基础。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尼苏人的择医方式不是简单的费用问题,而是有传统观念和文化认同渗透其中。任何一个民族的成员都不会简单地将自己流传千年的传统抛弃,完全接受全新的知识体系,特别是这个体系对乡村人民来说不是很熟悉的时候。
彝族尼苏人的传统疾病观念和治疗方法在民间普遍存在,彝族村民对于毕摩、“册尼莫”、民间医生、接生员等都非常尊重,医患关系是平等和互惠的,毕摩的费用也按照当地的普通工时费支付,没有一个毕摩对费用提出具体的数目要求,来请的人家给多少毕摩就收多少。治疗地点除了宗教仪式外没有特别的要求,这一点尼苏人与凉山彝族诺苏有较大的相似性。[17]我认为尼苏人的医学是一种经验医学,这种经验的掌握者是传统知识的拥有者。因此,在农村人们向民间医生和宗教仪式主持者求救,就是向传统知识的拥有者寻求帮助,是他们解决了日常生活中碰到的很多问题,他们因此受到社会成员的尊重。
当然,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应该相信和承认,由于彝族地区多个医疗体系并存,很多时候,人们不知道是应该选择毕摩举行仪式还是应该送病人上医院,一些患者由于等待毕摩举行宗教仪式而延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期,这种情况已经在赫查莫地区出现过,在别的地区也出现过多次。[18]换言之,对传统的过分依赖和没有疑义的全盘接受也有可能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和损失,笔者是尼苏人,对于这些有深刻的理解。例如,笔者嫂嫂家的弟弟,在赫查莫村临近的法莫茨村,得了伤寒之后,没有及时送医院治疗,认为是野鬼所害,为了等待举行宗教仪式的吉日而延误了好几天的治疗时间,仪式中又在烈日下折腾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死在送医院的途中。传统对人的影响很深,但必须相信科学。表弟的教训使很多村民在出现发热症状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送病人去医院,村民的传统观念在发生变化。
不过,在社区医学不断发展和农村医疗保险制度逐渐完善的今天,尼苏人的疾病观念和传统疗法仍然发挥着较大的作用,彝族社区中的常见病和多发病是靠着传统的方法治疗的。彝族人对于传统方法的认同不能简单地被解释为经济困难,而与彝族的传统信仰和知识体系密切联系在一起。
通过彝-族-人-网,你可以阅尽千里彝乡,略万种风情,宣传彝族文化,从我们自身点滴做起。[1] “册尼莫”,在一些尼苏地区也称为“桌批斗莫”,相当于凉山彝族的“苏尼”,但“苏尼”是男性,而“册尼莫”是女性。“册尼莫”声称她们能与神灵沟通,通过神灵察看疾病,病人从她们那里得知疾病的原因和需要举行的仪式。附在“册尼莫”身上的神灵一般是已经死去的毕摩的灵魂。
[2] 新平县地方志办公室编:《2007新平年鉴》,德宏民族出版社2007年版,第221页。
[3] “尼”是一切神灵的统称,它主要指神,无论是善神还是恶神,都可以称之为“尼”;但“尼”也可以指鬼,特别是各种害人的野鬼。
[4] “伯呻阿麻尼切”是山神的一种,也称为“紫都紫德真依石南伯呻”(即东西南北神),它是一个坏神,并且常常附在一棵树上,被此神所害时会出现疯癫、做恶梦、精神失常、不明确的部位疼痛等症状。
[5] “踏莫”是指凶死鬼变成的坏神,这些坏神种类繁多,如上吊死的野鬼、水淹死的野鬼、被杀死的野鬼、滚死的野鬼等等,这些野鬼无法回到祖先居住地,四处流浪。凡是被凶死的野鬼所害时,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疾病,如不明原因的部位疼痛、头昏、四肢无力等,这些都是由于“踏莫”坏神引起的,都必须举行送“踏莫”的仪式。
[6] “呗”是指“喋喋不休地念经”,彝族毕摩在尼苏人的语言里称为“呗玛”,指的就是“念经的人”。呗玛(毕摩)被请去举行宗教仪式,称为“尼呗”,意思是“通过宗教仪式和念经,把坏神赶走。”
[7] 每一个毕摩都会在仪式地点临时建立一个毕摩神台,以求得毕摩神的保护,毕摩神台就相当于一个祭祀场地,因为毕摩要在那里贡献各种祭品。同样,任何一个烧火做饭的地方,都有锅庄神(就像家里的灶神一样),只要有锅庄石,就有锅庄神,因此,要在烧火的那里建立一个临时的锅庄神台,并贡献上祭品。
[8] “伯莫楚尼莫”神,简称为“楚”神,也是山神的一种,是一种坏神,被此神所害时会产生激烈的疼痛。呗“伯莫楚尼莫”神的仪式也简称为呗“楚”神仪式。
[9] 人民公社时期,社员(即村民)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每个青壮年成人从早到晚劳动一天称之为“一个工”,工分记10分。老年人和少年视体力状况,工分在2—8分之间,劳动一天得2工分者说明年龄还小。
[10] 彝族传统医药知识系统地记载在彝文古籍中,已经翻译出版的书籍包括了《齐苏书》(又名《明代彝医书》)、《哀牢山彝族医药》、《峨山彝族药》、《医病好药书》、《医药书》、《三马头彝医书》、《洼垤彝医书》、《彝族治病药书》、《聂苏诺期》、《老五斗彝族医药书》、《元阳彝医书》、《彝族医药》等。
[11] “伙扎”是彝族供祖神台。
[12] 水饭是给各种神灵和野鬼吃的饭,方法是打一碗水来,在水中放入米饭、肉、菜、酒等,再烧一炷香,念着鬼神的名字,请那些鬼神来吃水饭,不要去害人。水饭泼在门外的石头上,旁边烧上香即可。彝族人相信,这样之后家中的环境净化了,病人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13] “打醋碳”是一种驱邪仪式,把石头或者铁皮烧红,把蒿枝叶放在上面,用水浇上去,从蒿枝叶里冒出来的烟雾能够赶走各种鬼神,驱邪之后环境会变得干净。凡是在野外见到过死尸,或者参过丧葬仪式、赶鬼仪式的人回家时都必须在“打醋碳”仪式之后才能进入自己的家门。
[14] 余新忠:《中国疾病、医疗史探索的过去、现实与可能》,《历史研究》2003年第4期。
[15] (美)克利福德 . 吉尔兹著,王海龙、张家瑄译:《地方性知识——阐释人类学论文集》,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74页。
[16] 张实:《少数民族村寨疾病治疗的人类学研究》,《思想战线》2008年第4期。徐君、李沛容:《医学人类学视野下的民族地区医疗体系——四川省凉山州木里藏族自治县的案例》,《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
[17] 刘小幸:《医学人类学简介》,《世界民族》1997年第3期。
[18] 曲比阿果、陈雄飞:《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凉山彝区出现的传染疾病及预防对策》,《贵州民族研究》200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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