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彝人，就该说彝话
我是彝族，但生在成都，长在成都，浸润在汉文化之中。幸运的是，家中父母乃忠实而顽固的彝族文化守护者。他们在家终日耳提面命，以身作则，说彝话，过彝节，讲究彝族规矩，还嫌不够。我们兄妹几人自小开始，几乎年年假期都被送回农村老家。在父母的苦心熏陶之下，我弟弟从小会讲彝话，及至长大，能用彝文与家人通信。我的妹妹，一个出生在成都大学校园里的小女孩，两岁被送回老家，长至七岁，竟然完全听不懂汉话！惟独我属例外，尽管自小沐浴在父母如此这般彝风彝雨的吹拂之下，略知彝族礼俗，完全能够听懂彝话，但就是金口难开，打死不说一句彝话，对父母的良苦用心有着巨大的逆反心理。当我面对当知青的命运时，依政策，我本应该与幼时伙伴一同前往汉区，父母却决定要我孤身一人去凉山。他们的理由之一是：到了凉山彝区，我必定会被迫说彝话。然而，他们判断错了。我在凉山数年，尽管在农村学会了日常生活彝语，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开口说一个彝字。
离开凉山农村之后，到北京求学、工作多年，继而迁徙美国。一路走来近三十年，彝语离我越来越遥远，我从未意识到那是怎样一种缺憾。
及至到了美国，面对自己子女的文化教育时，我与广大旅美华人父母一样，为了保持子女的中文教育费尽苦心。每一位华人父母都重复着同样一句话：如果你连中文都不会说，你还是中国人吗？！为此，无数华人父母陷入一场坚苦卓绝的拉锯战中，这是两代人之间没有硝烟的争斗，是华人家庭内部两种文化之间的拉锯战。面对那些长着中国人面孔却只会说英语的香蕉式假洋鬼子（黄皮白心），每一个中文教育失败的父母都有着锥心刺骨的疼痛和无奈。正是当自己也陷入两种文化的冲撞，期求在美国的主流文化中让子女继承延续自己固有的中华传统文化时，我才深刻体会到当年父母对我们的一片苦心。
近日，友人从国内送来一堆彝族音乐CD。我家三之二成员是音乐迷，丈夫迷恋西洋古典乐和中国民乐，女儿是美国流行歌曲和爵士乐的发烧友，家中终日乐声袅袅，我却从未被这些音乐感动过。但当听到来自家乡的音乐时，我被感动，触动灵魂发自肺腑地感动，泪眼朦朦。感动之余，一股悲怆袭上心来：如此委婉深沉的旋律，我竟然不能百分之百地完全听懂歌词含义。自己民族的语言竟然不是自己的母语，真是愧为彝人！我平生第一次为自己的彝语感到难受，开始深深地后悔当初。
思绪由自身联想到家乡故土，联想到生活在那里与我同类的人们，更大的悲怆袭上心头。我知道，在彝族当中，与我同宗同族同代者，不会说彝话的彝人为数者众。在凉山，有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建国后迁居城内的绝大多数彝族，无论为人父母者的汉语有多么糟糕，即便夹着一口生硬的汉语，也愣是坚持用彝腔彝调的汉语与子女交流。他们与同辈人相互交流时说彝话，与下一辈人交流时却说汉话。这早已衍成了一种趋势，没有人认为有何不妥。在这种趋势和氛围之下，凡在城中长大的第二代彝族绝大多数不说或根本不会说彝语。而这一群不说彝话、以汉语为母语的彝族又恰好是民族中的幸运儿，享受着大大优良于乡村同胞的教育条件，进而成长为彝族中的精英群体，如今已纷纷在社会大舞台上担当着各类角色。
想想看，一个存活了千年之久的民族，传承到今日，它的精英群体却不说自己的语言，这是多么大的民族悲哀，也是多么荒谬的历史情节。
如果某一天，当中国社会广大老百姓都还在讲着中国话的时候，这个社会金字塔上端的群体却不会说中国话而讲另一种语言，人们定会认为甚荒唐。但在我们彝族中间，这种荒诞剧每天都在上演（我的许多亲朋好友就是其中的角色），只是我们熟视无睹，浑然不觉。
语言是民族识别的首要要素，是文化遗产中至关重要的内容。连自己民族的语言都抛弃了，何以能够把民族文化的精髓传承下去？！犹太民族在延绵千年无休止的苦难迁徙中，始终寄居他国之篱下，丢失过无数的家园、财产和梦想，却从未丢弃过自己古老的希伯来语言。我们彝族世代栖息于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在先辈踩踏过的乡土上重复地踩踏着，我们没有遭遇过丢失民族家园的厄运，也没有外族凭借政权强制施行语言同化，我们这代人却在自己的故土家园里主动地放弃了祖先的语言。或许有人认为，语言不是最重要的，自我认同感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确认祖宗传给自己的血脉，坚持自己的民族归属性，你就是该民族的成员。其实不然。语言是精神文化之门，尤其像彝族这样重视口口相传、口头文化丰富优美的民族，语言更是其文化的主要载体。而且，与世界各大古老文明区域的古老民族相比较，彝族是一个重精神而轻物质的民族，这个民族的历史遗产与历史传统中最深厚的部分更多地是凝聚在无形的精神文化及礼俗规矩之中。如果你不懂彝语，你就不能真正触摸到这个民族积淀了数千年的灵与魂，你怎么能成为这个民族的合格一员？又有什么资格去做它的精英代表？套用一句旅美华人的口头禅：如果你连彝话都不会说，你还是真正的彝族吗？由于我自己的工作经历和过去所付出的努力，总是被人尊为中国文化精英群体之一员，对此我受之无愧。但如果有人说我是彝族的精英，我会羞于接受并坚决地断然否认，我整日沉浸在汉语的思维模式中，我浑身的细胞里挤不出多少彝族原汁原味的文化因子，我徒有一颗彝族的心，却欠缺彝族的魂，我不属于彝族文化的精英群体，我只是附在彝族之皮上的一根毫毛，我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至爱至亲的同族同类人，你有没有想过，发生在你我身上的语言缺陷，汇集成群，已经演变成了我们民族的一个悲剧。彝族语言的传承厄运始于我们这代人身上，我们是悠悠语言传承链条上的断链处，这是何等的羞愧！如果不意识到这一点，不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们的下一代子女势必会沿着我们的足迹更远地偏离民族的轴心，徒有一个“彝族”的虚名。
彝族中的有心者、有责任感者和有组织能力者，应该警觉发生在城市彝族中的这种现象以及其所导向的未来趋势，在关注民族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同时，也应该关注民族语言的传承问题。或从自身做起，或发动社会力量，向旅美华人学习，不离不弃自己民族的母语，不惜时间、金钱和精力，创造条件，牵引、督导自己和下一代（特别是城市彝族）坚守住一点：是彝人，就该说彝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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