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西昌
（一）
对于西南的这块土地，已经向往了许久。生活在平原地区，对大山有着莫名的感叹，尤其喜欢被云雾缭绕着的青黛色的山，如果这山下又有一条青色的河，或者有鹅卵石陪伴着的溪流，就更会引发我内心的爱恋。
而西南的这片土地，几乎处处都是这样的美景，叫我如何不向往。借助地图册和一些书籍文章，那里的山川、城市甚至小小的县镇，都已经变的熟悉和亲切起来。很早以前到过成都，但只在市区里呆了几天，实在不能满足自己。
很幸运地嫁了一位祖籍在四川西昌的老公，于是回乡探亲的同时，也领略了部分西南山水和民风。
我们一家三口在大年二十九的上午坐上了郑州开往成都的火车。在车上我们要度过二十五六个小时，老公心头有小小的烦恼，他是希望能坐飞机来回的，是我的坚持才把去的路程放在了火车上。我喜欢坐火车，当然不是指拥挤的硬座车厢。因为带着孩子，还一定要有个下铺，这样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打打扑克、下下棋、看看书，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聊聊天，很让人享受。大家一起很安心地体会着时间和空间的流过。遗憾的是为了赶在上午到达成都，这段旅程最美的一段，也就是列车穿越秦岭和大巴山的一段是在夜里，窗外漆黑一片。
到达成都是大年三十的中午，回家过年的人大都已经进了家门，车站的人不算多。我们拿到晚上10：30分从成都开往西昌的火车票后，把旅行箱寄存在车站，便开始了成都半日游。
（二）
我喜欢在陌生的城市里行走。城市给我安全感，有路牌、公交、出租车，不用担心迷路；有各种和自己的城市一样的设施、人群，可以将自己融进去，不会有外来者的尴尬。但同时，又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用贪婪的目光打量一切，发现那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尤其喜欢坐公共汽车或大城市里的地铁，喜欢走在宽宽窄窄的街道、小巷里。我曾独自按照大致的方向穿越北京曲折绵长的小胡同，听传到耳朵里的京味儿，感受大小院落里透出的浓浓的生活气息；我也曾一人走过上海充满动感的街市，感受现代的节拍。
成都最迷人的地方是它的悠闲自在。竹林掩映下的茶座是我心目中这个城市的名片。现在的成都已经颇有些大都市的派头，马路很宽，建筑很大气，尤其在晚上灯光的装点下，繁华似锦，不愧锦官城的称号。
我们本想坐出租车直接到武侯祠，但竟然半天没有拦到空车。一个小伙子告诉我们，火车站附近有个公交总站，那里有到武侯祠的公交车。于是，又拉着不十分情愿的老公，找到了开往那个方向的11路车。公交车上的人很少，说起坐公交的种种好处，老公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下车后，才发现到武侯祠还要走段路，这又是一段惊喜，因为这条街既宽阔整洁又宁静，而且我们发现了一家门面不大但很有亲切感的饭店。饭店里有几家人在吃团圆饭，有老有少让人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人。经过了一整天的火车上的方便食品的折磨，我们好好的享受了一顿美味的不辣的川菜。
武侯祠和杜甫草堂这两个地方在多年前我和老公都到过，这一次是为了让儿子看看。好在儿子这一年来对《三国演义》和杜甫都有了些了解。比起过去，这两个景点修缮的更加精致了，景点内外的环境都很漂亮。很明显的，随着城市的迅速扩张，这两个景点所在地已经从过去的郊区成为城市的中心地带。
景点里精致的园林、冬季里在北方难得一见的鲜花对儿子都没有什么吸引力，只有一些塑像让他驻足研究了一会儿，景点内出售的三国人物泥人和兵器是他唯一念念不忘的。
眼看天色已渐渐暗淡，我们立刻打的前往最繁华的春熙路步行街。小的店铺已经关张，只有大的百货公司在营业，我们进了一家据说是日本人开的商场，里面人流涌动，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在外面呆着不回家。买了几样东西后，我们上到商场五楼的美食广场，我点的两样川味小吃让总是以四川人自居的老公直吐舌头，还不断感叹：“人家随便一做，就是正宗的。”真是大实话。
从商场里出来，我们都不禁喊了出来“好漂亮啊！”春熙路灯火辉煌，霓虹闪烁，就连地面也被灯光映成五彩缤纷的。属于我们的猴年除夕夜就这样开始了。
到车站取出行李后，进入茶座候车室，春节联欢晚会就要开始了。候车厅里有携家带口的，有情侣，也有一人独坐的。这个时候的许多人都在做着同样的动作，就是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这是一年里最思念家人和朋友的时刻吧。
（三）
再往南走，是我从没有到过的地方了，那个未知的含了些神秘的地方。
在列车上睡了一夜，天刚刚泛亮就醒了，一看表已经早晨8点多了。这就是西部，太阳来得要晚一些。看看窗外，一座又一座的山，正是我心目中的样子。沿途出现了一些人，很令我兴奋，因为里面有很多彝族人，披着白色的或黑色的披风，或走或站或蹲，三五成群的。我们已经进入了大凉山地区。
我随身带了一本《彝藏禁区行》，这本书是一个法国人写的1904年进入这个地区的经历。与其说这本书让我对这片地区和这个民族有了些了解，还不如说反倒增加了对他们的神秘感和敬畏。
彝族人的外型、性情、社会形态都有些与众不同。历史上他们没有统一的部族，总是分散在各处，又很好斗。再加上他们一直到50年代还在使用奴隶，以及老公一再提起的曾见过他们哄抢列车等等，让我充满了好奇地观察着车窗外很快闪过的他们。
他们最典型的特征就是披着披风，有些是深蓝色或黑色也有白色的，上面绣着不算复杂的彩色线条，有些还有长长的流苏，据说是纯羊毛纯手工的，如果放在城市的商场里，估计价格不菲。还有些则是简陋的白色毛毡，边都可能是烂的，好象要从披风上显示一下贫富差距似的。据说他们的披风很管用，出门在外，遮风挡雨。到了晚上，既当褥子又当被子。老年男人的头上多要裹上深兰色的或黑色的厚厚的一圈又一圈的布。老公说，他以前见过彝族男人头上用布卷出一个长长的角，这一次没有看到，而且也很少看见女人们穿彝族的服装尤其是漂亮的黑色百折裙，可能他们平日里也嫌麻烦吧。估计到了他们的节日或婚礼等重大时间才能看到他们真正的民族服装。
他们给人印象深刻的另一点就是卫生状况不太好，女人还好些，因为头上都用花布包住了，男人和孩子普遍都是蓬乱着头发，衬着由于高原阳光的照射而呈现出黑红色的脸膛，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不干净。这可能与他们生活在山上，生活设施简陋、水源不足有关系。
在西昌下车后，更多的彝族人提示我们，这里是彝族自治州的首府。我们没有细看西昌这个著名的航天城，就跟着来接我们的堂兄又登上了一列慢车，这列车上基本都是当地人，其中多数是彝族人。车上人不少，座基本是满的，空气中弥漫着不太好的气味。我的对面坐着两个彝族孩子，看起来比我儿子小一些。儿子和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有一种鲜明的对比让人心里不是滋味。不论是在车站时还是在车上，我都想掏出相机来拍下一幕幕有特点的或让人回味的镜头，但考虑到似乎有不尊重别人的嫌疑，一直没有把相机拿出来。
车厢里总有人走过来走过去的，老公的对面有一个空位，有人走过来坐下，一会又起身离开。老公后来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很紧张，因为亲戚们告诉过他这一片的小偷比较多。
列车员开始查票了，于是有几个人就站起来向另一节车厢走掉，旁边还有几个开始装睡。列车员已经相当有经验，也非常敬业，她一一把那些装睡的人叫醒，连吵带训的让他们掏出钱来。一站地的票价其实只有一两块钱，这样的列车真的是为人民服务的，跑一趟不知道能不能赚到钱。列车员每天这样工作也很令人敬佩。
（四）
当年儿子的爷爷就是从这里走出大山。
沿着蜿蜒的田间小路，顺着山坡向上走。儿子一点也没有感到陌生，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
天蓝得象要滴下水来，前方后方都是绵延的层层相叠的大山，山顶飘浮着云雾，山下的安宁河遇到了满是石头的浅滩，激起白花花的浪，发出悦耳的轰响。梯田里的麦子已经结出了麦穗。黄墙黑顶的农舍镶嵌在山影里、树丛中，真的象世外桃源。
在来之前，根据老公和前几年回来过一次的他的哥哥的描述，印象里的老家好象是穷山恶水，穷得叮当作响的，哪里想到有如此的田园风光。进到堂兄的小院里，整洁宽敞，虽然没有多少家具，但也已经有了电视、电话、沙发，有个太阳能热水器可以洗澡。最重要的是小院里猪牛鸡鸭什么都养，亚热带高原的气候很多植物都能种，包括香蕉和仙人掌。每家每户还有一到两个鱼塘。一年里甚至可以说是四季如春，日照又十分的充足。唯一不足的可能是土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山地，种起田来更辛苦一些。
堂兄是个非常聪明和勤劳的人，对于外来的信息接受的很快。他的女儿在城市打工有好几年了，家里有些城市人的卫生习惯，比如塑料纸篓上套着塑料袋装垃圾，有专门的洗澡间，床铺是整洁的，桌子上摆着一些小装饰。
这是大年初一的下午三点左右。在招呼我们简单的洗漱之后，他把我们带到同村他的弟弟家里。那里已经等候了一大家子人。堂屋里六七个人正围着桌子打麻将，见我们进来立刻起身，女人们正在厨房里忙碌，也都迎了出来。堂兄堂姐老公都还能认出，连忙介绍给我，几个年轻人都低着眉一一叫过：“小叔、幺婶”。
里屋有个电视和一套组合音响，正放着莫文蔚最新的曲子，有一摞影碟堆在电视柜上。刚放下麦克风的大眼睛男孩子颇有些日本漫画人物的意思，后来发现他是这个家族里最活跃、最现代的人物，这个农家小院最与众不同的数十只鸽子是他的宠物。
饭菜很快端上来了。腊肉、板鸭、腊肠、鸡肉，都是凉拌的，唯一冒着热气的是水煮青菜。后来的几天，几乎家家都是这些，难得哪一家可能会抄个土豆丝或把鸡肉炖一下。儿子大口的吃着没有味道的水煮青菜泡米饭，让我感动，那些肉类对他来讲都太辣了。
这里冬季温度大多在十度以上，尤其是中午阳光明媚的时候，穿一件毛衣就足够了。所以屋子的门窗总是开着的，透过矮矮的院墙、班驳的树枝，看着蓝天下的山峰吃饭，很有些野趣。
席间和饭后，连珠炮似的四川话让我听得一知半解，老公一到这里也开始操着他的半生不熟的四川话，其实他比我多听不了几句，他的所谓四川话有的时候只有我能听懂。倒是普通话大家都能听懂，我私下提醒老公用回普通话，但他在家乡父老面前就是有说乡音的欲望，随他去吧。
老公抓紧这个机会让堂兄给我讲他们家族的历史。据说在十多代以前，家族从云南大理迁来，是白族人。现在看家里的一部分人，深眉大眼，还真不象汉族。估计这种迁徙是政府行为，因为他提到，当时规定一个姓只能占一块土地，所以他们的祖先把家人分成了“丰、罗、李”三家，后来便有“丰罗李”是一家的说法。原来，那个时候的人就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对于堂兄一家为什么姓罗,而其他几家都姓李，堂兄说他们共同的爷爷是姓罗的，只是倒插门和姓李的奶奶结了婚，而奶奶又是李家唯一的孩子，子女便都姓李了。按说到了孙子这一代，都应改回的。是世事变迁造成有改回的、有不改的。这么说来，我嫁的是罗家的后代。哎？不对，再向上追溯，应该看从云南迁来时到底是姓什么的，堂兄摇头说不知。好了，这下成了历史悬案，姓什么都不一定是正宗的了。
（五）
在老家过的第一个晚上，我见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多、最亮的一幕星星。这里海拔有一两千米，空气比较稀薄，是观星赏月的好地方。可惜我们在的时候是月初，没能见到圆月亮，据说月圆之夜，能有几百米的能见度。这里虽说早晚温差大些，下午开始就会有风，但风吹到脸上并不刺骨。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漆黑而寂静，人们围着火塘磕着瓜子、拉着家常，用四川话说：安逸。
早晨起来，堂兄、堂嫂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大清早的就杀鸡、杀鱼。老公说他以前来就这样，三顿饭都正经做，而且全是米饭。他们不让我们插手，我们在屋里反倒添乱，让他们更忙活，于是干脆带着相机去村里走走。
这是个宁静的小山村，依山势高低错落的一座座房子都是用黄土掺卵石垒起来的，屋顶是黑色的瓦片。每一家的房子几个屋的屋顶都相互交错着，看起来比现在盖的没有任何创意的火柴盒式的小楼要美观多了。听堂兄说，这个村因为交通不便不算富裕，只有一家盖了新房。农民们都希望将自己的土屋换成砖混的小楼，可那样以来，这个小村子的味道就没有了。我在想，祖先创造的这种建筑形式何尝不比“火柴盒”更高明呢！这里雨水不多，土屋能矗立很多年，而且冬暖夏凉，就地取材，又有本地的特色。当然，没有考证过，不敢断言什么。农民有改善生活条件的权利，只是他们没想到，让自己的居住地尽量的保持一种特色对于未来可能更重要。如果能在保持外观不变的情况下改善内部结构和设施，不是两全其美吗？
有几条细细的水沟潺潺地流过片片麦田、菜地，又在村子里流经每家每户，这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既是灌溉的水渠又成为村子的排水系统。在乡村里，不需要城市那样复杂的下水道，也没有那么多的污水。人的厕所紧挨着猪圈，和猪牛羊的粪便一起成为农家肥回归了土地，也看不到什么垃圾，因为农村在生活用品的消耗上比起城市要少得多，不可降解的垃圾很少。
村子里植物种类和数量都很多，房前屋后种着竹子和我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树木，仙人掌长得比人都高，到处郁郁葱葱的。向山上走，有一片一片的池塘，被麦田环绕着。堂兄说他家养的是草鱼，从没有喂过饲料，只是从池塘边拽上一把草扔进去，就能把鱼喂大了。
太阳快从山那边升到山顶了，光线从山顶一泻而下，把整座山罩了起来。我们不断地发出惊叹，用相机拍下一张又一张的图画。
（六）
在出发之前，我在网上找了很多资料，在地图上圈定了几个地点。“女儿国泸沽湖”、“卫星发射中心”是这附近著名的景点，不去一次好象就枉跑了这么远路白到了西昌似的。在老家住了一晚上之后才发现，来到这里，想高效地利用时间是不可能了。
吃早饭时，又来了几位，是堂姐夫和他的儿子和侄子。在互相叫过之后，堂兄就每人塞给一双筷子、一个碗，盛上饭坐到饭桌前开始吃饭。这个镜头在随后的几天也不断出现，只要赶上吃饭的时候来的客人，一定要跟着一起吃的。
一大家子人又陆续集中过来，大家围着火塘聊天说地。差不多又十点开外了，我心里暗暗着急，老公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姑姑分别要去看望，时间宝贵啊！
没注意的时候，人们忽然都朝外走去，堂嫂告诉我要去给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老公的大爷大妈上坟。大爷大妈的坟墓在他家的鱼塘附近，背靠大山、面朝大河，应该是风水宝地。儿孙们忙着清除杂草，把供品摆上，插上香。一切收拾停当，又烧了大量的冥币之后，堂兄朝着一群人喊道：“都过来啊，把头磕掉！”“快点啊，把头磕掉就走了啊！”大家都集中过来，我和老公哑然失笑，头磕掉了还能走吗？
就在这边磕头的时候，山坡下上来两个人，原来是三爸（即三叔）的儿媳妇和孙女，专门来接我们过去了。已经到了中午，再说到三爸那里还要在坐车之后再走半小时的山路，自然还要在这里吃过中午饭才能走。结果又是等了好久，一大家子人做做吃吃，就到了下午四点了。
看着这一大家子忙忙碌碌但又随意自然的人，我忽然想通了，为什么一定要追求那些所谓的名胜、景点呢？到了一个地方，就应该融入这里的生活境界，顺应这里的生活方式。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平静从容的生活着，高效率、快节奏与这里是不协调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七）
三爸是父亲的弟弟，虽然在来之前就听说他和父亲长得很象，见到他时仍然有一些震惊。他们不仅是长相酷似，三爸说话时低沉的平缓的声音、用两只手抱着一条腿的膝盖若有所思的样子、看人的神态、走路的架势，都让我和老公觉得就象是父亲在身边一样。要知道他们有五十多年是在相隔千里的两地生活的，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经历还能让他们如此相象让人感慨。三爸和三婶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身体看起来都很硬朗。三婶不是和两个儿媳在厨房里忙，就是从旁边抱过一捆菜切碎准备猪食。屋里都是他们的小辈，但搬个小凳或拿些劈柴放进火塘这些事他们很少吆喝别人，总是亲自起身去做。我一直很崇敬这样的老人，他们无怨无悔的在儿孙的身后忙碌，然后笑咪咪地在一旁看着。
在三爸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是大年初三了。吃过早饭，说了好多遍理由终于让几个堂嫂不再挽留，依依不舍地送到村口。就在我们要下山时，忽然听到后面堂兄喊：“等等！”只见三爸穿着一件棉衣跟着堂兄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三爸要和我们一起走山路去姑姑家。他们都没有说什么，我想除了趁这个机会他们兄妹见见面之外，三爸还希望能多看看我们。
姑姑家离三爸家不算远，走路二三十分钟就到了。这是一个挨着108国道的小村子，交通方便，和前两个村子比起来就有很明显的不同。砖房多了，还有一段水泥路，有个小商店。姑姑跟着他的大儿子住，这位表兄性格耿直、粗声大嗓，他培养出了两个很有闯劲的女儿，两个女儿刚二十岁就到西藏做起了药材生意，刚资助家里盖起了一幢二层小楼。
姑姑很瘦小，让人觉得她这一辈子一定不容易，不过作为七十岁的老人是相当精干的。姑姑见到侄子有说不完的话，只是需要用心听再加上猜测才能搞懂她的话。从她那里了解到很多过去的事情。由于父亲是个内向的不善言辞的人，姑姑说的这些我们都从未听说过。她说，当年解放军来征兵，奶奶警告三兄弟，谁都不准去。父亲是个不言不语、心里却极有主意的人，他偷偷地去报了名。当奶奶听说找过去的时候，父亲已经换上了军装。奶奶哭着非要拉父亲回家，一个军官走过来对奶奶说，咱们解放军都是好人，不会让你儿子受罪的。中间的过程听得不是很清楚，反正父亲终于走了。姑姑说，那时候放电影，奶奶一看到打仗的情景就会哭。
老人们见到远道而来的亲人，心中的感情是年轻人不能比的。三爸一直跟着我们，直到我们离开老家，他和父亲一样不爱说话，但他就这样默默地陪着我们，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老泪纵横，嘴巴颤抖着对老公说：“你爸爸不在，看到我你就……”。我们在姑姑家往返了几次，她知道我们要来，就在村口公路旁站着等候。走的时候，也一定要送到村口，看着我们上车。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年龄大罗，见一回少一回，多回来看看哦！”
（八）
老家是在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腹地，能与彝族人近距离接触，感受一下民族风情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但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想到能作为朋友和兄弟到彝族家庭去做客。
姑姑的小儿子也就是老公的表弟是一个思路很清晰的年轻人。老公与他年龄接近，上次回老家是在十五年前，那时他们都还是二十刚出头，他们一起下河游泳、捞鱼，有很多愉快的记忆。这次见他，他领我们去看他的石榴园，送给我们一条白色牦牛尾巴，还埋怨老公没有提前告诉他，否则他一定会给我们再搞一个野鸡的尾巴。我们问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他说彝族人那里有，他有几个很要好的彝族朋友。说完，他指给我们看他家里的墙壁上的画，说都是彝族朋友画的。
他看到我们对彝族人感兴趣，就说可以带我们上山去彝族人家里。我喜出望外，老公有些犹豫，他担心的主要是卫生问题，但看到我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同意了，找机会还对我说：“都是为了你啊！”
为避免出现违背风俗和礼节的事，我们让表弟给我们介绍一些情况。他说，彝族人敬酒给你的时候，一定要接下来，不能推辞。还有彝族人待客，是论“腿”的。这个“腿”指的是羊腿，最尊贵的客人要用一只整羊，即“四条腿”，一般的客人就是一条腿了。老公听了，心里就更怵了。他一怕人家把他灌醉，二怕吃羊肉，便一再告诉表弟说，不能在那里吃饭。表弟露出为难的笑，我明白他这个中间人不好做。因为经过了这几家亲戚，已经发现，不论到哪家，吃饭是第一等大事，如果不吃饭就走，他们就会认为被看不起，是最大的失礼了。我告诉老公，难得来一次，就算为了我牺牲一回吧。老公于是颇有些上战场的意思：“豁出去了”。
我们约好第二天上午上山，因为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呢。第二天我们又来到表弟家时得知，表弟前一天连夜上了趟山，提前告诉他的朋友我们要去的事。要知道，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曲曲折折的山路是多么难走，表弟嘿嘿地笑着说：“没事，摸熟了。”
我们一行六个人出发了，除了我们三口人和表弟，还有表弟媳妇和他们十二岁的儿子。
在村里向山上走，出村后要翻过成昆铁路，再往上走一会来到了一条正在施工的宽阔的路上，原来这就是正在修建中的从成都到昆明的高速公路。可以想象，这条路修通后，会给这个地区带来的变化。
沿平整的路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后，我们开始上山了。在高速路之前，我们已经上了一部分山，这条路是修在半山腰上的。看着停在路上的铲车、压路机等施工设施，和在更高的陡坡上架起的一座座电线支架，不由得对那些施工者产生敬意。
虽说是彝族自治州，但汉族人仍然是占多数的，自古汉人和彝人就共同生活在这个地区。从资料上看，彝族人占凉山州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多些。在这个高山连绵的地区，往往是汉族人居住在山下的河谷地区，种植粮食，彝族人生活在山上，养牛羊、打猎、种花椒等经济作物。他们经常下山与汉人交换粮食、白酒等生活用品，而汉人也喜欢彝人种出来的花椒和其他一些野味，亲戚们送给我们的花椒、香菇都是从彝族人那里买来的，味道的确纯正。
在一些开阔的缓坡之后，山路逐渐崎岖起来，路两边都是被开垦出来的梯田和坡地，不时有几座形不成村庄的民居。印象中有人说过，坡度在30以上就容易造成水土流失，从坐在火车进入凉山之后，就能看到在一座座绿色的山上有一块块的“疤痕”，那都是农民们开垦出来的赖以生存的耕地。不论是那些辛苦劳作坚强生存的人们，还是逐渐失去了美丽容颜的山水，让人看到和想起时心里就会有一些疼痛。
同时在我的心里还有个疑问，虽说从书上看到彝族人不喜欢农业生产，但毕竟山下生活和交通都更方便些，彝族作为一个勇敢好战、崇尚武力的民族（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为什么一直与世无争地在高高的山上住着呢。这个民族的渊源和现状到底是怎样的呢？
（九）
经过一路跋涉，终于在离山顶最近的几座农舍前停了下来，表弟指着独立座落在一个陡坡上的房子说：“就是那一家。”我们抬头向上看，一个头上包裹着红毛巾，脸膛黑黑的女人抱着孩子正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表弟指着对面的山坡，大声地喊着些什么，弟媳说，他那个朋友也就是这家的主人在那边山坡上。
我们跟着表弟进到院子里，路过女人身边，她只看着我笑着，我对她说：“你好！”她点头还是笑。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能听懂我的话，就试着拉着她怀里孩子的手问“孩子有一岁了吧？”她顿了一下，说：“一岁多了。”比较标准的发音，看来交流是没问题的。随后她还主动地问“你孩子几岁了？”
这个院子从房子到院墙都是黄土砌起的。院子里和屋子里的地面都没有经过平整，是稍有坑洼的土地。院子里堆着一些草，靠屋子一侧整齐的码着一些黄土砖，砖的上方放着一些杂物，一些衣物晾在绳子上。屋子里除了一张四方桌和几条长凳，再没有其他家具。靠一边墙放着几个白色袋子，里面装得满满的可能是粮食。在靠里面一些的地上，有一个砌起来的火塘，我知道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场所，他们平时尤其在晚上一定是围坐在那里的。
老公和表弟坐到长凳上，女主人并不过来陪着，而是把孩子用包裹背在了背后，在屋里屋外走了几趟不知在忙什么。儿子在屋里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就又到了院子里，我们发现院子的另一边还有个内院，伸头看看面积不小，也有两间房子，但似乎是禽畜住的地方。比起汉族人，家禽家畜在彝人家里的位置可见一斑，有“独门独院”。
主人阿七回来了。他三十多岁，个子不太高，有着漂亮的一双眼睛和挺拔的鼻子，只是深色的皮肤显出些苍老，和他同来的他的弟弟阿果个子比较高，显得更为俊朗一些。院子里也同时出现了一些孩子，孩子们的头发都刚洗过，湿漉漉的梳地整整齐齐。
他们都笑着不主动说话，只是接过表弟递过去的烟，也找个长凳坐下。老公问：“刚才是还在忙地里的活吗？”阿七仍然带着微笑回答说：“不是，是在那耍。”“耍”是我们在老家听过的最多的一个字，老家人也可能是四川人把玩、逛、聊、串亲戚会朋友等一切休闲活动都称为“耍”。
那些孩子是这两兄弟的孩子，每人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五岁，最小的一岁多。彝族人按照国家政策每家可以有三个孩子。弟媳把随身带来的小食品给那些孩子们分，他们都很少说话，聚在一起吃着，并好奇地看着我们这些外来的人。我用照相机给他们照相，最大的那个已经知道高兴地让我照，还不时用手拉拉弟弟妹妹，让他们也面向镜头。听大人说，这个五岁的小姑娘已经能在山上放牛了。
又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象是村里有些威信、见多识广的能人。阿七拿出几个碗，把我们从山下带来的白酒倒在碗中，大家开始边喝边聊。他们是以酒代茶的。
一只黑头白身体的羊被牵进屋里来，几个人就在我们坐着说话的地方杀起羊来。主人这是要用最隆重的形式招待我们。刚才我们问阿七，养了多少牲畜，他说不多，有十几个。那么一只羊相当于他的家产的多少分之一呢，想来比例不会很小。我们觉得心里不忍，想劝阻又怕破坏了彝家的规矩，只好在一边看着他们。
我问阿七，可不可以拍照，我想把杀羊的过程拍下来，不知道是否有避讳。他们都笑着说：“可以可以！”倒是老公在旁边悄悄地说：“别拍了，拍这个干什么。”他是不忍心看，说完自己跑到院门口抽烟去了。儿子一直在看，但不断地回头对我说：“太可怜了，太残忍了。”在羊完全断了气之后，被倒吊在屋前的梁上准备剥皮宰杀时，儿子眼泪流下来了。我拍下了几个画面，每当闪光灯闪烁时，阿七他们就要用笑容和“嘿嘿”的笑声回应我，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朴实的尊敬。
这一间房被隔成三部分，中间算是客厅，右边是厨房，左边可能是卧室。厨房里有一个两个大锅的大灶，也是土砌起来的。一只猫蹲在灶上。羊肉炖在了大锅里。
（十）
羊肉炖熟了，香气扑鼻，装在两个盆里被端上来。同时端上来的还有两碗调料，是辣味的，羊肉蘸着调料吃更可口。阿七拿来几把木勺子，那是彝族特有的漆器勺子，上面有红黄黑三色鲜艳的花纹，据说颜料取自一种漆树，是天然的。阿七和老公面前各放了一只同样的漆器酒杯，男人们开始喝酒了。
我看过的书上说，彝族人不会造酒，但很喜欢喝酒。以前交通不便、商品也没这么丰富的时候，彝人只要下山到汉人区，就一定要找酒喝酒，经常喝得大醉。听亲戚们说，彝族男人每人差不多都有一斤以上的酒量，几个人陪就有几斤了，什么好汉到了这里也能被撂翻的。老公心里一定是在打鼓的，但我们很快就被他们的憨厚、善良感动了，他们笑嘻嘻地看着你，不会象汉人那样用“酒品似人品”之类的话劝酒，总是在谈兄弟情谊，阿果还用彝汉两种语言唱起了祝酒歌，他唱得很好听，我们都戏说他如果出道，就没有“彝人制造”“山鹰组合”什么事了。
老公的酒量不知不觉的就满了，但他这个酒量不大、又不爱吃羊肉的人却有一颗容易被感动的心。阿七他们都不再劝他喝，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要求把酒倒上。我们大家都相视而笑，我和表弟担心的都是他一会还能不能下山。我说，一会我们照相好不好，大家都积极地响应，一个小伙子立刻起身走开，后来才知道他是去牵马拿猎枪去了。阿七又从里屋拿出绣着彩色图案的披风和马甲，大家兴高采烈地走到院子里，积极地组合起来让拍照，再围过来看数码相机屏幕上的回放，然后发出开心的笑声。
自始至终阿七的女人都象一个局外人一样，很少出现，不象汉族人家里的主妇忙前忙后的，她的任务似乎就是带着那个最小的孩子。吃饭的时候，她把孩子们领到了厨房在里面吃，很少听到这些孩子说话或哭闹，我这个搞幼儿教育的人常凝视着他们想一些问题。
我希望给阿七一家人照一张照片，他的妻子却把最小的孩子往阿七怀里一放，自己向屋里走去，我估计她是想去换件衣服什么的。这时，阿七怀里的孩子看着转身而去的妈妈哭了起来，她只好带着羞怯的笑容又转回来，抱过了孩子。我拍下了连续的几个镜头，觉得比那些摆好姿势的更能反映他们的和睦和亲切。
由于下午还要去另一个亲戚家，照过相后我们和这些令我们终生难忘的彝族兄弟告别了，他们邀请我们在农历六月他们最隆重的火把节回来。
我是真心想再回来！
（十一）
初五的上午，我们必须要离开老家了，老公要按时上班，路途又那么遥远。亲人们站在村口的高坡上向远处遥望的镜头会一直保存在我们心中。几个堂兄表兄执意要把我们送到西昌，我们无法拒绝，说实话也很需要，因为几家人为我们准备的板鸭、花椒等山货足足装了两大袋，让老公发愁得不行。表兄粗着嗓门说：“怕什么，我们给你送上火车！你又不用背。”想想火车到了成都老公的同学会来接，也就收下了亲人的这份心意。
西昌最有名的景点是泸山和邛海。泸山脚下的邛海是四川的第二大湖，是高原淡水湖。由于提前看了一些资料，对于邛海的美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对那里最深的感受是“蓝”和阳光。天是蓝的，水是蓝的，白云朵朵更衬托出蓝的纯净。阳光照得眼睛不能睁大，短短的半天，老公自称晒不黑的脸（因为已经够黑了）又黑了一层，看我取笑他，他也用目光在我的脸上逗留，认真地说：“黑了。”
出门探亲和旅游的人此时都到了返家的时候，我们没想到西昌这么一个小站会有那么多的人。回来的一夜我们是在列车的餐车里度过的，对儿子来说，是很新鲜也很有收获的一夜。他第一次知道，火车还有这样的坐法；第一次熬夜到两点才睡去；而且在这一夜他的扑克技艺大有长进，学会了“斗地主”。
幸好第二天上午能在成都老公的同学家里把觉补回来，下午见缝插针地去了趟举世闻名的都江堰，晚上到著名的“龙抄手”品尝了十多种川味小吃。
初七的上午，我们登上了回郑的飞机。二十六个小时的火车走过的路飞机用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便到了，让我最后一次发出感慨。
秦岭把浓重的云雾挡在了四川盆地之内，也把我们可亲可敬的亲人们与我们分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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