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夷区考察记》连载|第二章:凉山夷区概况
凉山区域地理情形
打开四川省的老地图一看,该省西南角上,是一片高山地带,这片地方,几千年来,几乎纯由夷人居住,汉人很少插足。那便是在西南各省很有名的凉山夷区。西康建省以后,川省这只角,大部分划归康省管辖,即成目下所谓宁属区域。自该时起,凉山区域,分属川康两省,成为川省西南角与康省东南角的一片特殊区域。两省分界,即在南北直贯该区的大凉山山脊,所谓凉山区域,大部分在北纬二十八至二十九度,与东经一百。三至一百。四度之间。其所包括的范围,大抵北以大渡河为界,东北与犍为、宜宾两县接壤,东南以金沙江与云南分界,西以西会大道为限,四川省境内雷波、马边、峨边三县绝大部分,与屏山县的一小部分,以及西康省境昭觉全县,与一部分西昌、宁南、会理、越西等县的地方,均属于广义的凉山范围以内。狭义说来,则康省境内,只包括觉昭县城以东;四川境内,只包括雷波县城以西。按照此种狭义说法,凉山夷区,又可分作大凉山与小凉山两个区域,二者以大凉山脉南北走向的山脊为界(这条山脊的最高峰,大道由之通过的地点,称为黄茅壊)。四川境内部分,即山脊或黄茅壊以东,称为“小凉山”区域。山脊或黄茅埂以西,西康省境,则称“大凉山”区。除幵这种特殊的区域意义以外,“大凉山”一名,并指纵贯此片区域的山脉。至于“凉山”一名的由来,大约系因此片山地,海拔颇高,气候寒冷的缘故。汉人之所以迄未深入,一部分固因当地夷人过于凶悍。另外一种理由,大约系因其地高寒,不宜耕种。在另一方面,对于畏热爱凉的倮夷民族,这块地方,倒很理想。由此形成了此区的特殊状况。四川省境的雷马峨屏区域,从一般汉人看来,已经够可怕了。可是此区中夷人最为强悍的部分,实在就是所谓的小凉山区域,那部分在前清时代,官府势力,还是相当地能够达到。少数汉人,甚至一直居住到黄茅壊脚下。到了民国初年,国内军阀混战,夷务废弛,该区方沦于夷族之手。至于夷人的真正老巢,大部黑夷居住的地方,乃在凉山西坡,目前西康省境,昭觉城与黄茅壊的中间。那块地方,清代汉官势力,始终就未怎样实在达到,后来更不必谈。迄今一切地图,无论是本国或外国人所测绘的,对于凉山区域,类皆略而不详,有的甚至留出一片空白。关于此区地理,实有更加详细予以调查的必要。
粗粗地看来,凉山区域的山脉(所谓大凉山山脉),可视作康省贡嘎山山脉的余波,经由小相岭分支,向东伸出而成。它的形状,约略像一把梳头发的梳子,一条一条的山岭,自北向南伸延,其北端大体互相接起,和梳子的背一般。不过这把梳子,全部轮廓,乃是窄而长。其各条山岭的走向,也不是完全正北正南。例如最高的一条山脊(黄茅壊),便是略偏西南。顺着山脉的方向,此区内的河流,大都在山谷间,由北向南流。论起山势来,凉山西坡(大凉山区域),坡度缓和,山露红土,少有树木,宛似云南省境的山顶地带。东坡小凉山区域,则山峦起伏,群峰突耸,悬崖陡壁,树木较茂,乃是一种比较地近乎四川式的风景。前清一代,进剿凉山倮夷,差不多每次都是从雷波西进,道途险阻,损失往往可观。若是由西昌向大凉山东进,直捣夷巢,从地理上说,实在便当得多。当时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大约是因为对于该区地理不熟悉的缘故。
以前在中国境内,凡是一般人难于通行的地方,只有三种人能去。一种是邮差,一种是商人,一种是外国人。邮政和通商,只图大家方便,不与政治发生特别密切的关系。因此凡是地方上有特殊政治势力存在的区域,别的人尽管禁止出入;惟有对于商人和邮差,可以通融,往往可以通行无阻。例如西康省境的木里公司,千百年来,读书识字的汉人,根本无法通过,更谈不到考察(这种情形,最近几年,已经好些)。可是邮政业已通了好些时候,商帮更将此区当做通行大道。三十一年以前的新疆,也只有邮差与商人,可以通行无阻。甚至在抗战期中,东三省以及其他沦陷区,邮政仍然畅通,商运亦少有阻碍。至于以前外国人之所以能到中国人不能去或不敢去的地方,一部分固然因为他们富于冒险情形,主要地却是仗着清末所缔结的各种不平等条约以及惧外心理的倮护。在这种状态下,凡是外国人足迹所到的地方,当地官厅,不得不特别予以倮护。
对于凉山夷区,这几类在别处仿佛享有特殊权利的人,就一齐都没有办法。凉山区域,始终就没有通过邮政。邮差当中,私自走过此区,偶尔是有的。不过邮线始终未能辟通。邮差通过,和别的人一样,照例有被抢与被掳的危险。打开邮政地图一看,四川省境,此区是一片空白。由西昌向东行,邮政只通到昭觉县城。雷波距离西昌,经凉山不过五百华里左右。然而由西昌寄到雷波的信件,却要绕道一千多华里,经由雅安、成都、宜宾,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送去。
西洋探险家的足迹,到过蒙古草原,去过青海高地,入过富饶的新疆,进过神秘的西藏。走遍了木里、江心坡等等边疆民族居住的区域。可是他们对于大凉山,始终有点“望洋兴叹”,“裹足不前”。零星的尝试,有过几次。由西昌走到雷波的,似乎前后也有过一两位。但是彻底走遍凉山,做具体研究工作,后来还留待中国的科学家。富有冒险心的西洋人,平常对于深入中国内地,考察探险,最是热心。何以独对此区,不敢问津,骤看似乎索解。细查一下,过去发生的两宗事件,大有关系。关于照灯坪天主教堂的故事,上文在第一章中,业已述及。另外一件,是清末英国探险家布尔克(Donald Burk)的故事。在宣统元年的时候,布氏带着翻译等十余人,由倮头护送,自西昌入凉山探险。到达耶路那打东北的连渣脑地方,不料居住该地的一支夷人(素嚙家),乃是夷区中最凶悍的一支,素以孟获嫡系子孙自豪。布氏行至该处,这支夷人,即将他杀死,劫其衣物,掳其从人。四川总督赵尔巽,听到此讯,深恐引起国际交涉,乃调西昌、峨边、马边三处的兵,同时进剿。次年,兵到连渣脑,夷人已逃。只烧去若干房屋,诛戮几个娃子了事。至今布氏遗物,一部仍存,倮存该物的黑夷,且视之为战利品,以此自傲。在这种情况下,无怪连爱好冒险的外国人也不敢去了。
关于天主教在凉山中的势力,以前有过一些过分夸大的记载。例如二十七年的昆明报副刊上,登过某君的一篇稿子。上面说到,天主教徒,为夷人医病,因此深得夷人信仰与崇拜。某次一位女修道士,骑马过凉山里面的一座山岗,一群野蛮的战士,便纷纷跪落尘埃。这一类的笔记,拿来当做神话消遣,自然是一段很美丽的故事。可是实在说来,内容与事实差得太远。事实是,一来夷人有病,根本就不吃药;二来天主教徒,根本就不敢深入凉山;三则凉山倮夷,决没有那样驯良和文雅。
除开本山夷人以外,在凉山区域比较走得最多的,还要推汉籍商人。夷人需要汉人地方的若干物产,特别是盐巴和布匹,酒与针线,与其他几种他们喜欢的东西。前清时代,入凉山做盐布生意的汉人,很有一些。其中无疑地有许多位,曾把凉山走穿。可惜这些人知识程度太低,大部分都不识字,而且除开生意经以外,观察力殊欠敏锐。因此他们始终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可作我们参考。到了清末民初,夷人日益猖獗。汉人入山,多被绑去做娃子。“重利”的商人,亦皆裹足不前。夷人所不可少的盐、布二物,往往自己派娃子到街上去买,买好自己挑回。至于夷区出产,以前汉人还进去贩白蜡虫和中国药材(贝母、党参等)出来。民国八年以后,他们冒险进去换取的东西,只有大烟一宗。惟有此物,利钱够厚,值得拼着性命去试一试。因此任何入凉山做考察工作的人,在那区内,都有被误认作鸦片商人的可能。鸦片商人,也大都不过走过凉山的一部分,达到他们的目的,便行折回。对于翻过大凉山,他们并没有兴趣。因此关于凉山地理情形,不见熟悉。同时他们进去仍然随时有被卖或被掳去做娃子的危险。
据上所说,各色人士,都不敢贸然通过凉山。至于实际上真正走穿凉山的,为数尤少。因此前人对于凉山地理,几可说一无所知。物产等等,亦谈不到。现在对此各方面所得的一点情报,完全是民国二十三年以后几次国人组织的考察团体做出来的成绩。
凉山区域交通贓况
由西昌东行,二十七华里过大兴场后,不远便入倮夷聚居的凉山区域。通过凉山夷区的交通路线,总括起来,主要地可分两条:一去雷波,一去峨边,皆需经过昭觉县城。这两条路当中,去雷波的路,比较重要。夷人穿过凉山,平常总走此路,因此可视作凉山区域的交通大道。此路东段,又分三线。这点将于下文详细述及。
由西昌到昭觉的路,普通是经过大兴场、玄参坝、倮倮沟、滥坝、四块坝子等处。路线方向,起初大体向正东。过大兴场后不远,改向东北,对玄参坝。自该处折向东南,上到燕麦地丫口,乃复改向东北东,一直到滥坝。由滥坝前进,大体又改向东南东。如此走到四块坝子,又复大部东北行,直到昭觉城。此路途中所经主要地名及里程,如第四表所列。
第四表 西昌、昭觉间重要地名及里程表
★村庄(内除大兴场全由汉人居住外,其余皆系促夷村)
此路计程约一百九十华里,为西昌、昭觉间的交通大道。以前沿途各村,均有汉人居住,田地亦多归汉族耕种。民国八年夷人大举叛乱以后,大兴场以东,始全部沦为夷区。近年来情形略有改善,邮政复可循此线到达昭觉,走此路从西昌到昭觉,赶路前去,两日可达,第一天宿在倮倮沟,可是因为道途艰阻,而且久已失修,夷区内复无桥梁,遇河即需涉水;所以现在普通多将此段行程,分作四天。第一天由西昌行,宿玄参坝,第二天宿倮倮沟,第三天宿四块坝子,第四天到昭觉。有时候连这样地平均一天走五十里,还做不到。像我们这次入凉山,一共就走了六天。上述四站以外,大兴场与三湾河两处,额外各耽搁一晚。
上述大道以外,另外一条由西昌经夷区到昭觉去的路线,是由西昌北行,第一天宿礼州,第二天到泸沽(以上一段,与目前的乐西公路相同)。第三天由泸沽改向东北行,经冕山到甘相营(如由西昌赶路去,两天可由西昌到甘相营)。自甘相营东行偏南,经两河口、米市、鲁鲁卜阿、豹尾山、三岗、巴且等处到昭觉。①②由甘相营到昭觉,行程约计四天,路亦难走,沿途且需夷人倮护(由西昌经倮倮沟到昭觉的路,目下已可不一定要夷人倮护)。不过这条路上,邓秀廷势力,完全可以达到。有邓照应,即无问题。无论如何,此线不仅为一条小路,而且比大路绕得多,循之至少需六七日方达。因此自来少有人走,现在仍是这样。
上文提到,由昭觉到雷波去的路,其东段计分三线。寻常所走路线,系取道竹黑(一作竹核)、乌坡、美姑、磨石家、黄茅埂(大凉山顶)、拉米、黑角、乌角,入雷波城的西门或南门。此路自昭觉到竹黑一段,方向系续向东北行。由竹黑大体改向正东,到乌坡。从乌坡溯“系河”(亦称“树叶沟”)北下(略偏东),到该河流入美姑河处,过河复改东北行,到美姑。由美姑前进大体向东北东走。将到磨石家一段,改向北东北。自磨石家复向东北东行,到达大凉山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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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此条路目前亦已渐由康省政府加以控制。米市地方,现设有宁东设治局,三岗、巴且等处,屯委会现设有指导处。
② 由甘相菅另外尚有一条路,径向东行而微偏北,约四天可到牛牛坝,途中不过昭觉。此路颇捷,但迄今走过者甚少。
顶,目前川、康两省分界处的黄茅埂。由该处横过形似刀背的大凉山脊,平坦续向东北东走,约行三十二华里,始将此条平坦的刀背式山脊过完。到达名叫“罗兹稚杰”的地方(此处亦名“罗莫泥秋”),自该处前行,旋即陡趋下坡。东行约七华里后,折向东南到拉米,过拉米后续向东南行八里过西苏角河上游溜索,到该河南岸,溯河东行十一里到“巴角”。由“巴角”继续溯此河而下,北行九里到母狗坡,复依河折向东,五里又过河上一条溜索,地名“拉母剥角”。自此前行,复在河左岸(东北岸)上走,溯河向东南行。过黑角后,继续向东南走十四里,上到一处山口。此处仍近西苏角河边。最后一段,途中自山上向右下望,已可看见此河流入金沙江处,即在附近不远。自此处山口路折向东北,离河前进。后来大致采此方向,经乌角直到雷波城。这段路线,沿途所经重要地名及里程,如第五表所示。
第五表 昭觉至雷波段大路沿途重要地名及里程
★村庄(内除最后乌角一处全由汉人居住外,其余皆系促夷村)
这条线路,在黄茅埂以西,上坡路坡度缓和,便于交通,颇合理想。黄茅埂以东,凉山东坡,则山势陡峻,道途险阻,殊非理想路线。上面已经提及,清代进剿夷人,全系循此路自雷波攀山西进,殊属失策。至宣统年间,赵尔巽因布尔克事件,进剿凉山(参阅上文),乃自雷波、西昌、峨边,三面进兵,于宣统二年,会师于耶路那打(磨石家)西北四十里之牛牛坝。凉山形势,至此方得一种鸟瞰。遂引到修筑雷建通道之举(见下)。
根据第四表及第五表,西昌到雷波,途经昭觉,按照上述大道路线,实测全程不过五百。三华里。前人记载失实,将昭觉到雷波一段,称为四百八十里,较之实数(三百。九里),多出一半以上。即此一端,亦可见过去对于凉山地理,何等隔膜。此条路上,五百里中,四百五十里属于夷区。惟两端尽处,东边雷波附近之乌角,与西边西昌附近之大兴场,仍在汉人手里。目下昭觉虽又设治,可是县城孤悬夷区当中,情势亦颇特别。
由昭觉到雷波的三条路线,可分别称为北、中、南线。以上所述经由拉米、乌角、黑角的大道,即系南线。其他两线,由昭觉到磨石家附近,均与南线相同。。在磨石家附近,三线分道。中线及北线,均不经过黄茅壊而系在其东北,山岭半腰,地名“省己”②地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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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昭觉至磨石家一段,路线亦稍有分歧可能。常隆庆先生等,于二十三年入凉山。据其记载,由耶路那打(磨石家)南行五里,至易子角,合雷建通道,为马家夷地。更二十五里,至“过一出”折向西南,又三十里至美姑。在该处涉美姑河后,顺树叶沟南行,二十五里至林蒙桥。在该桥折向西行,又三十里,下山到竹核。此项路线,大体与本文中上述者相同,但似未走过乌坡。
② 原文时作“省己”,今时作“省已”,现参阅常隆庆著《雷马峨屏调查记》,统一作“省己”。整理者注。
过凉山正脉。①黄茅埂冬季积雪,不便行走。夷人平日来往,亦系夏秋走黄茅埂,冬天走省己(省己地势较低,不致为雪所阻)。
中线即是所谓雷建通道的路线。清末宣统二年,川督赵尔巽,在征剿凉山之后,令雷波厅及西昌县,赶筑大道,通过凉山,名曰“雷建通道”(建昌系西昌别名)。其所拟路线,自雷波出城北门,经夹夹石、三棱岗、田家湾、扇子坪、大谷堆后,在省己翻过凉山正脉,乃经天喜、罗脚、三岗(此系另一处地名“三岗”的地方,与上文所指者不同)、嘻合底衣,到磨石家山下的易子角地方,与上述南线会合。据称由雷波到三棱岗,不过九十华里。全线自雷波到昭觉,一共亦只四百六十华里(按旧日估计),实较走乌角、黑角的旧道为捷。而全线路多在山脊上行,大部平坦好修(循拉米、黑角路去雷波,沿途路左隔西苏角河望见山脊上的平坦路,即系此条路线)。旧道走黑角、拉米,道路崎岖、逼窄,险峻特甚,路亦不近,乃是一种不聪明的选择。雷建通道如果修通,凉山交通,势将便利不少。夷匪控制,亦必不成问题。不过此种情形,虽为汉人所祈望,却是夷人所切忌。因此倮夷对于破坏这种计划,不惜以武力对付。据常隆庆先生记载,赵尔巽氏,为彻底整理凉山计,于宣统二年,饰雷波厅通判叶锡祺,招土勇三百,名曰“雷建通道勇”。企图藉此沟通凉山,便利交通。乃营堡未成,恩札家即率众来劫。未几而同志会乱起,全部停工。辛亥革命以后,此项工作,无形地长期停顿,甚为可惜。此项雷建通道,原系责成雷波、西昌,分头向凉山修建。准备在凉山正脉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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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黄茅埂与省己之间,有路可通,经此即将南线与其他两线联起。常隆庆等二十三年入凉山。去时系自黄茅揀趋省己,再由该处到磨石家。回来则由黄茅揀趋大小谷堆,循雷建通道返雷波。
由西昌东修的路,进步颇速。至停工时,业已沟通昭觉,越过美姑河,达磨石家之下,只剩最后一段未竣。自雷波西修者,则因一部分需新测路线,进步要慢得多。停工时一共不过修了一百二十华里,至扇子坪为止(由雷波到三棱岗一段九十华里,由三棱岗经由田家湾到扇子坪,约三十里)。全部工程中,只有由三棱岗到天喜一段,地形比较复杂,修路较难。此外由雷波到三棱岗,及由天喜到昭觉,大都坡度缓和,施工较易。已成的一段,路宽五尺,路面平整,几可在当时驶驰车马。惜民国以来,大部又被夷人破毁,非复昔时情形。今日在此路上旅行,又觉殊属艰阻。由此可见,建设难而破坏则易。
上段所述雷建通道完成程度,系采自常隆庆先生的记载。此次路过雷波,遇见熟悉本地情形的小学校长王雨庵先生,倾谈甚久。据王校长所谈关于雷建通道情形,与常先生所载者,颇有出入。二者不知孰较确。因此特将王氏所谈,略记于此。据王谈,雷建通道,不经乌角等处;而系由雷波县城北行,经夹夹营(一作“呷呷营”)、野猪塘、西苏角、俄摩夷达,自该处过西苏角河到拉米。然后自拉米到黄茅埂,翻黄茅埂,经磨石家到美姑、竹黑。赵尔巽令西昌、雷波两处地方官,分段修筑后,自西昌东修的路,当已修到黄茅壊,全段告竣。雷波所担任部分,自该城西修,不过修到野猪塘为止,测量工作,亦不过做到西苏角附近的俄罗夷达。俄罗夷达位在一片悬崖上,到该处路线需过西苏角河,而苦无法下此悬崖,测到此处,工程师意见分歧,正在此时,测探队队长为夷人所袭杀,全段工程,由此遂骤告停顿。
至于昭觉、雷波间的北线,在磨石家附近与南线分手后,仍与中线不分。一直在省己翻过凉山正脉,到大小谷堆,仍系如此。到三棱岗以后,最后一段(由三棱岗到雷波),与中线相同。惟中间由三棱岗到大谷堆一段,则两线分歧。北线自三棱岗西行,不过田家湾、扇子坪等处,而在其比较低山上走。西昌青年团王隆映主任,此次和我们一同穿过凉山到雷波后,同年十一月间复自雷波动身同去。由磨石铁哈等夷酋做伴,循北线回到昭觉,王雨庵亦送至三棱岗方折回。据谈该线原来亦是大路,所经为恩札家地。因久无人走,业已荒废不堪。自雷波行,据云最难走的,为“夹夹石”(距雷波十五华里)到“桅杆项”的一段路。此段虽则一共不过二十华里左右的距离,却是难走达于极点。昔日本是大道,今则满长竹林。径宽不盈尺。一路前进,披荆斩棘,沿途皆需屈身在竹子下面窜过。困难达于顶点。此线里程,略较乌角之路为绕,除夹夹石至桅杆顶一段以外,因地势较为平坦,实远较后者为好走。全线途中计共翻两座高山,其中一座,自山脚到山顶高度,约与由大兴场到玄参坝途中翻上的山相等,二者成为雷波、西昌全程中最大的山坡。此线大部虽坡平坦,然尚不及雷建通道好走,该道或为最合理想的公路路线。中北两线,自雷波行,最初出北门到匾岩一段,路系向正北行。自夹夹石折向西北西。前行大体循此方向,在南线之北西去,在省己过凉山正脉到天喜后,乃折向西南,经耳堡、黑尺、三岗等处,到磨石家(常隆庆及王主任,均如此云)。
南线自昭觉到磨石家,约计一百。三里。由磨石家到雷波,则约二百。六里。一共是三百。九里。此段路普通多分六天走。自昭觉行,第一天赶路到乌坡或美姑宿。第二天到磨石家。第三天宿黄茅壊山顶。第四天下山到拉米。第五天到黑角。第六天即赶到雷波。如果兼程赶路,第三天可以翻过黄茅埂,赶到拉米住宿,如此可以省去一天日程。据云特别会赶路的人,有时四天就可赶到,不过路上如此崎岖,这样走是很不容易的。比较悠闲一点的走法,分作七天,第一天由昭觉只到竹黑,第二天宿美姑,第三天到磨石家,以后便和以上所说的一样。我们此次沿途考察,所费时间更久。上述七站以外在乌坡耽搁了一夜,乌角又耽搁了一夜,一共走了八天半之久。关于北线,据王主任测定,由雷波到磨石家,共三百余里,计行四天可达,不过他们途中一共费去五日。
以上所述各条路线以外,拉米至乌角一段另外还有一路线①就是不经黑角,而过马颈子。循该线行,自拉米一天宿马颈子,第二天即到雷波。此路据说较近亦较好走。可是黑角旧道以及雷建通道,均未釆此线,该两路均不走过马颈子。
由昭觉到峨边的路,比起去雷波的路来,只能算一条小路。该路人烟稀少其艰苦有甚于雷波之路,途中好几天全无人烟,只可裹粮打野,宿老林中过夜。不但汉人从不走此路,夷人也少有这样通过的。迄今科学人员走过这路的,只有常隆庆先生等在二十三年所做的那次考察工作。据常先生所著《雷马峨屏调查记》记载,去峨边的路,亦系自磨石家出发处②。自该处大体径向北走,前后共费十天,方始到达峨边城(但常先生当面相告,赶路七天可达,路亦较去雷波之路为平坦好走)。根据常先生所记,此路沿途地名及里程,如第六表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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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按该路由三棱岗经马颈子到西苏角,与南线台,可称为中线与南线间的一条横路。
② 磨石家所在地,实名“山摩马拖”(夷名译者)。该处位在凉山上,由其处西南向视,下面山沟,地名“舍摩那打”。“耶路那打”,即后者的讹音。常隆庆氏将磨石家所在地称为“耶路那打“,颇欠正确P因此在本文中,多予以改正。
第六表 磨石家至峨边县城沿途地名及里程表
在此表中,除特别注明向东北行的几段以外,路线皆系径向正北走。
峨边系在昭觉之北而略偏东北,雷波则约在正东而微偏北。由昭觉去峨边,上述路线系由昭觉城大体东北行,到磨石家。自该处折向北行。以后一直向正北走,直到峨边。其中只有几小段,系向东北去。这条路上,虽属荒野,但夷患不算太凶。沿途夷人,多颇和善。以前只需找到夷人做倮头,护送前去,安全便无问题。惟闻靠近峨边县城一支夷人,近来反叛。所以最后一段路,是否安全,颇有问题。除上述路线外,另外一条去峨边的可能路线,不过美姑河,自昭觉即径向北行(一部偏东北),溯西溪河而上,过连渣脑前去。循北方向,一直到峨边。因为连渣脑的素嘻家夷人,特别凶悍,所以此路颇不宜走。
去雷波的大道(经过黑角、乌角的)方向,自昭觉到磨石家一段,大体系向东北走。磨石家到黄茅塩一段,改为向东北东行。翻过山脊到罗兹雅杰一段路,几向正东时微偏东北。由罗兹雅杰东南行,下山直到拉米前面八里的溜索。自该处起,蜿蜒循西苏角河行,初向东到巴角,继由该处北上到母狗坡,乃复东去到第二道溜索(拉母剥通)。过此溜索后溯河上坡,复改向东南走,过黑角上到山口。从山口下山,改取东北方向。途中在未到乌角以前,又翻一座小山,但方向大体少有变动。如此走过乌角,直到雷波全程告毕。以地理上位置来说,昭觉略在西昌之北,雷波又略在昭觉之北,但较黄茅埂(大体在昭觉东北)则稍南一点。循此路自西昌到雷波,正好五百华里左右,步行不过十站路。若非夷区阻梗,交通应颇为方便。但事实上目前大量运输,固不必谈。即由西昌送雷波的邮件,亦需大兜圈子。其所釆路线,自西昌北上,经越西、富林,到雅安,乃折往东北,经雅安后循川康公路到成都。自成都南下乐山,再循水路溯岷江到宜宾。
到宜宾后,复折回向西南行。溯金沙江而上,到达雷波,这条迂回的路线,由西昌到雷波,共计二千。几十华里之遥。比起横越凉山的路,远出四倍以上,距离相差一千五百华里。在时间与路程上,均极欠经济。近来乐西公路修通,改由西昌径趋乐山,此路可以省去三百余里。然而较之横过凉山的路,仍然超过一千里以上。开辟通过凉山的路,为川康南部交通辟一捷径,目下实有相当必要。同时交通畅达以后,几千年显成一种化外之邦的凉山夷区,即可由政府充分加以控制。其政治上意义,较之便利交通,尤为重要。此点赵尔巽氏,远在三十余年以前,即已见到。可惜民国成立以后,反少有人注意,坐视夷人自行其是。
国父建国方略中,实业计划部分,列有自宜宾(叙府)修筑铁路,经雷波后,通过凉山到西昌,成为叙府、大理线的一部分。其眼光远人,深令我辈叹服。此条铁路,目前一时虽尚不易完成,可是通过凉山夷区的交通大道,亟宜辟通,则属无可怀疑之事。
凉山倮夷,文化殊低,其所住区域,一切道路,皆系天然走成。高低曲折,悉听自然,向无修桥筑路一类事。因此该区原有的路,类多逼窄险陡,步行亦感困难。同时他们运输办法,多用人背。驮马、挑子,一概不用。往来亦大都步行,骑马罕见。在这种情形下,好路自然不觉得怎样需要。对于自外面进去的人,道路艰阻,固不必说。最困难的一点,是凡有溪河之处,概无桥梁,而山中溪河又是特别地多。例如西昌到雷波途中,除两端汉人居住区域外,中间全部夷区(自大兴场到乌角),四百多里当中,无论大小溪河,根本连一座桥也没有。只有西苏角河上,因河水实在太大,在两处设有溜索(其他各路,偶尔会看见一座桥,例如峨边道上即有;但是这种情形,也是绝无仅有,而且只在受了汉人影响的地方,才可发现)。未设溜索之处,走过时小水涉而之过(在川边一带,涉水称为“叉水”),万一水太大,无法可涉即游泳过去。此事对于不习惯游泳的汉人,殊成问题。夷区道路之所以不修,一方面系因夷人文化水准尚低,生活简单,交通亦不频繁,所以并不感觉有将路修好的必要。另一方面则是他们的一种自卫政策,利用交通不便,防止汉人势力深入。此点从他们故意将汉人以前所修道路桥梁,加以破坏,可得充分证明。例如雷建通道,原来路面殊宽,现在却有不少部分窄得像小径一般。原来这条路上的桥梁,一齐破坏了。至于拉米、黑角旧道,更是弄得逼窄险阻,达于极点,让汉人不易入。这些路上,不少地点,汉人以前都驻过兵。当时的路,决不会像现在这么糟。雷建通道线上,三棱岗在清代为一汛防。扇子坪、大谷堆、天喜、罗脚、三岗、噎合底衣等处,也都设过哨卡。黑角路上亦设汛,由把总一人驻守(三棱岗则设有守备或巡官一人,其下另有把总。该处并筑有土城以御敌,称为一处屯衙,足以坚守)。似此情形,这些地方以前的路必然修得还不错。后来民国八年夷人大举叛变,小凉山区大体沦于倮夷之手。经他们有系统的破坏,方成目前这种状态,夷人所占之处,原有村庄、街市,以及汉人住宅农庄,均被彻底破坏。连以前娃子所铺石板路,亦被掘去。要不是史籍记载以及父老传说,对这方面有一种正确的指示,目前经过此区的人,几乎无法可以相信当初汉人居住时代的情况。
清末雷建通道的修筑,其目的在将此线辟成驮马大道。目前鉴于国家经济情形,第一步恐怕也只能做到重复将雷建通道辟通,令其可走驮马。从路线上说,南线东段(黄茅壊以东),显不相宜。该段既过嫌艰阻,目下路基又太窄,开辟殊属费事。不如全程采取中线雷建通道故道,一切可以比较简单快当,工程也要容易得多。
驮运大道修通以后沿途设站,夷区即大体可由官厅予以控制。第二步工作,应为修筑西昌、雷波间的公路。然后第三步乃修铁路,完成国父对此区的建设计划。公路路线,大体亦可循雷建通道的路线。惟该路若干地段(如玄参坝、忙母鸡梁子等处),坡度过于峻陡,不合公路条件,不得不设法酌量改道,改循河谷或其他较平路线,此则尚有待于工程师的测量。自西昌到雷波,若于昭觉以后循南线走,全程不过三百。九里。走雷建通道,则据称昭觉雷波段,共约四百六十华里。加上西昌、昭觉间的一百九十四里,总计实约六百五十里。自雷波到屏山,循现行路线,此次实测结果,水陆共计三百一十华里。由屏山至宜宾,水路二百华里。总共循现时大道,由西昌越凉山到宜宾,全程为一千。十三华里,恰约与乐西公路的距离(五百十四公里,即合一千。二十八华里)相等。近来经济部金沙江工程处,积极打通金沙江航路。由蛮夷司经绥江、屏山,到宜宾一段,今已终年通轮船。由雷波到蛮夷司,不过二百。一华里。按此自西昌经雷波到蛮夷司,循现时路线,为七百。四华里。当然辟成公路,比较要绕些,然而大约仍较乐西公路为近。无论如何,辟成此路,作为乐西公路的平行线,纯粹从西南交通系统上面着想,也是值得。同时凉山夷区的特殊性,亦由此可以完全消减。至于由蛮夷司到宜宾的水路,约计一百三十里到屏山,又二百里到宜宾,全程三百三十华里。此数较之乐山至宜宾的水路(四百华里),也要近些。由此看来,此路修通以后,对于由缅甸经西昌到重庆的货运,实在是一条捷径。
从上文所说,凉山区域中,磨石家成为一处重要的交通中心。另外一处,此项枢纽,则为此处西北四十华里之牛牛坝。该处位在野车河流入美姑河处,北负大山,三面环水,海拔一五六。米,高出河面约一百米。河壁极为陡峭。所谓牛牛坝,则是一片台地,地形极似雷波县城附近。这片地南北长约四里,东西长约二里。其上满辟稻田,为凉山所少见。自来此处人口颇多,近闻因发生瘟疫,死人不少,夷人多迁走,已类满墟。由该处东行,经省己、拉米等地至雷波,计程约三百八十华里。北行经洼海、汉石坪等处至峨边,约计四百九十五华里。往西经竹黑至昭觉,则约一百二十华里。另外一路,可西去越西县境的甘相营。以上各路皆为凉山夷人时常通行的途径。此处形势险要的地点,实为用兵凉山者所必争。宣统二年,赵尔巽会师于牛牛坝,可说是得到征服凉山的真谛了。
凉山外围交通情形
上段所说,仅仅包括凉山范围以内主要部分的交通概况。与此有关者,则有凉山边缘或外围的交通情形,尚宜一并加以述明。此中首应述及者,当推雷波的出路。雷波县城,虽在汉人掌握,但是四周向来住有倮夷甚多。民国八年,更几全部沦为夷区。留此孤城,仅赖一条时受威胁的过道,向东通到蛮夷司,由该处下凉山。雷波、蛮夷司、凉山,均位在金沙江岸。旧时沿江修有大道,商旅通行无阻。然由雷波到沙湾一段,江水弯作一大弓形,路程颇为迂绕。民国初年以来,此段沿岸,夷匪甚多,村镇荒芜。因此由雷波出来的东行大路,改在里面离江较远处,抄捷径经“牛吃水”、箸口等处,过马湖,径趋黄螂,至沙湾附近,方复与旧路合,伴江而下。此路途中虽有数处仍然时常被夷匪骚扰,但路程则较旧路减去七十五华里。目下滑竿、背子,均取道于此。这也就是我们所釆的途径。前几年此路殊欠安全,邮政亦多改走滇境。近来情形,已大进步。商旅往来,复有渐趋繁伙的倾向。兹将此条路上沿途地名及里程,列于第七表。
第七表 雷波至屏山沿途重要地名及里程表
★村镇
循此路由雷波到屏山,共计五天或者六天路程,如表所示。计第一日宿警口,第二日宿马湖村或黄琅(一作“黄螂”),第三日宿大岩洞或冒水孔,第四日宿蛮夷司或绥江。如第四日宿蛮夷司,第五日一早赶路到绥江,夏季水大时,下水约一点钟即到,如此当天仍可赶到屏山。否则在绥江停留一日,第六天方到屏山。全程中由雷波到蛮夷司的四天路,除穿过马湖的二十里水路以外,其余全系旱路。惟最后石角营到蛮夷司的五里,亦可循水路走。蛮夷司至屏山,水路共一百三十华里(一说一百二十里);计由蛮夷司四十里到绥江,又九十里到屏山。蛮夷司至绥江一段,金沙江水,比较平静,终年可通木船,行旅均循水道前去。绥江至屏山一段,夏季水大滩急,行舟过于危险,船多不敢幵行,因此只可走旱路前去。冬季水枯时,则可坐船。此即旱路,俗亦称九十华里,实则不过六十九里(最后由貂鱼溪至屏山的五里为水路)。除最后五里水路外,均在金沙江南岸,云南省境行走(绥江即系滇省一县)。北岸川境,沿江虽亦有路,但是不若滇境大道的平坦宽阔,因此少有人走。上游芭蕉滩至蛮夷司一段,冬季水枯时,亦可勉强通航,夏天则不得不停。
上段所述雷波、屏山间的目前大道,其路线方向,与雷波到昌蒲田一段,大体系向东北东行。自昌蒲田起,大部改釆东北方向。过马湖村,走水路穿过马湖后,前进至沙湾附近,沿金沙江蜿蜒行,在其左(西)岸溯之而下,大体向正北而略偏东北,直到蛮夷司。由蛮夷司经绥江到屏山一段,则系溯金沙江东下(江在蛮夷司附近,作九十度的大转弯)。
除以上所述由凉山出屏山的大路以外,另有一条路,比较要捷些。循该路自屏山入凉山,溯江而上,经蛮夷司至石角营,溯西宁沟(一名“西宁河“,系金沙江的一条支流,在石角营流入该江)而上,西南行抵西宁。由西宁续向西南走,经罗山溪(一作“罗三溪”)、滥坝子,到三棱岗,合雷建通道。此路最捷,途中并不经过雷波县城。惟因夷患关系,久已不通。三十年十一月,王雨庵曾试由三棱岗循此路向蛮夷司走,结果仍未走通而回。
蛮夷司(现亦称“秉彝场”)为凉山外围交通中心,可视作汉夷交接的一处重镇。其处系属屏山县管辖。雷马、峨边虽同称夷区,实际上以雷波县境山区面积为最大。迄今尚占全县十分之八。其次则为马边及峨边两县。屏山县境,夷患素轻。仅有西边西宁一带(沿着西宁沟),时有夷人出没骚扰。其余绝大部分,则全系汉人世界,与内地无异。自蛮夷司作中心点,大路东去屏山,西南去雷波,西北则可到马边县城。最后一条路,两天可达。其路线自蛮夷司溯中都河(金沙江的另一条支流,在蛮夷司入江)北上,过“中都”(镇)后翻过五指山(一作“五子山”),乃向西折,径趋马边。自马边东北行三日,即达犍为。犍为实几在蛮夷司之北。此两处间,尚有较捷的直接路,不需经过马边。走该路自蛮夷司行,第一日五十里宿中都。第二日翻五指山(上山路约三十里,下山五十里),共行一百二三十里,方有宿处。第三天到犍为,再一天(仍向北行)即到乐山(嘉定)。
屏山到蛮夷司的路,除了溯江而上的大路以外,另有一路,自屏山西北行,离江翻过老君山到龙华寺(一作“隆华寺”),乃由该处折向东南走,到蛮夷司。此路较绕,且老君山治安亦不太好,因此行人少走。
马边县城,位在峨边之南而略偏东。两城实仅隔一座乐子山。翻山过去,计程不过两百多华里,然乐子山属于夷区,此路久无人走,荒芜已达难于通行的阶段。目下交通办法,系自峨边向东北行,经红花溪至沙坪,乃向东折,溯大渡河至新场。由新场行至峨嵋县城。前去经苏溪(一作“苏稽”)到乐山。此段路由峨嵋边至乐山,共计三百。五华里。从乐山乘船南下,水路一百二十里到犍为。自犍为复采陆路,向西南行,经屏山县属之宋村、利店等处,计二百三十里到马边。如此绕道走,由峨边到马边水陆共计六百五十五华里之遥。较之直接翻过乐子山(途经万石坪,河口等处,入马边县境),约远三倍。如此看来,这条翻过乐子山的路,也有打通的必要。
由雷波北行经西宁径向西北去,到马边不足三百里,为一捷径。比起走蛮夷司,中都的路来,路程可省百里以上。亦因夷患关系,行旅稀少。
从峨边到马边,上述路线以外,另有一条小路。该路由峨边至毛坪,计程一百四十里。自该处经乐山县属之五渡溪,铜街子,及屏山县属之茨竹坪,凤村,荣丁等处,凡行二百四十五里,到马边县境之夏溪。又行四十里,乃到马边城。全程总计四百二十五华里,较大路省去三分之一。
民国十七年的时候,二十四军将其所辖此处屯垦事业,改组成为“雷马峨屏屯殖处”。为开发此四县计,正式成立马路局,按年筹款八万元,以作专款。并召集四县行政长官,以及人民代表,举行会议。决于民力可能限度内,每年共摊筹四万余元,以作补助,计划修筑全长约一千四五百里的公路。当时拟定,第一期由犍为修至马边,第二期由马边至雷波,第三期由雷波至屏山,第四期由马边至峨边。此种计划,如果成功,造福地方不小。可惜始终并未彻底执行。至今已成者,不过犍为之沐川之一百多里而已。
过去考察凉山的回値及工作经过
学术团体之深入凉山夷区,进行考察工作,始于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中国西部科学院所组织的考察团①,该团由常隆庆、俞季川、施伯南三位先生率领,分地质、植物、动物三组,入凉山作实地的科学考察。当时参加人员,计有常隆庆等十二人,三组各占四位。这个考察团,于该年五月十一日,自北暗出发。七月九日抵雷波,接洽入凉山手续。延至八月五日,方得启程入山。因为交通困难,行李难带的关系,最后进入凉山者,一共实只七人。其所采路线,系由雷波走乌角、黑角之路,经拉米,翻黄茅壊,到磨石家(耶路那打)。由该处分数次旅行,东过美姑河,经竹黑到昭觉。西北至牛牛坝。北经洼海,穿过万石坪大森林到峨边。计在夷区考察,前后共约两月之久。沿途采有地质及生物标本不少。至十一月二十七日,始全体返抵北暗。归来以后,常君等著有一本通俗性质的报告书,名为《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中国西部科学院特刊第一号,共一百二十四面;民国二十四年,北碇中国西部科学院出版)。另外尚有专门报告数种。此事距今已十年,可是之间该次考察工作,仍是最为彻底的一次。《雷马峨屏调查记》(绝版已久),乃是研究凉山问题者一种必不可少的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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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在此事以前二十余年,民国元年的时候,四川都督府下,设有“三边屯务调查员”,委杜明、何元体、王承基三人,担任此职。并派此三位,驰返雷马峨屏四县,切实调查,研究整理方案。杜氏等当于同年,草成《雷马峨屏调查表册》一书,内附有《雷马峨屏边地图略》一幅。然杜氏等去过的地方,限于夷区边缘,并未深入凉山。因此其所做工作,尚不能视为凉山区域的实际调查工作。民国八年以后的十余年,夷祸尤为猖獗。汉人自倮不暇,根本谈不到任何进入凉山的企图。至二十三年,乃得有中国西部科学院之壮举。
此事以后一年左右,成都中央军官学校徐孝恢先生等六七位教官,组织了一个考察团,由以前在军校读过书的黑夷学生引路,自马边出发,通过凉山,到达雷波。因时值夏季,雨水甚多,费时二十余日始达。返蓉后,草有整理凉山夷区的方案,呈缴中央。
二十五年,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成都行营,派遣“成都行营边政设计委员会边区调查团”,由雷波西行,通过凉山到西昌。该团团员,共计三十余人,由常隆庆氏任副主任。
二十八年,管理中央庚款董事会所组织的“川康科学考察团”,有一部分到宁属各县考察。其中三位,由常隆庆先生代为帮忙接洽一切,遂自西昌通过凉山到达雷波。参加此项考察团者,有语言学家马长寿教授等。该团亦有报告书,惜系非卖品。
二十九年,四川省教育厅所组织的“边区施教团”,深入雷马峨屏四县,作切步施教,并普施医药,宣传、慰问,同时亦作考察工作。其路线由马边经西宁沟到雷波,由雷波深入小凉山,并到洼海、峨边,但未翻过黄茅埂。此次参加者,计有张天权(四川省教育厅)、徐益棠(金陵大学教授,语言学专家)等二十一人。归来后著有《雷马峨屏记略》一书(即《四川省政府边区施教团报告书》;该团主编,张云波、毛筠如、柯象峰等编著,三十年七月出版,四川省教育厅发行),亦系此方面的一本重要参考资料。
由此看来,作者在三十年夏季所率领的“西南联大川康科学考察团”,乃是近十年内按先后次序的第六个凉山考察团体。此六团体中,军校与川省教育厅所组织者,实只到过小凉山部分。走穿大小凉山者,一共不过四起。而作者的团体,乃是唯一步行全程通过凉山的团体。在这点上,我们可说是创立了一种新纪录。
团体以外,近年私人方面,进入凉山考察,或执行别种任务者,先后也颇有几位。成都中央军校的毛参谋等,最初于民国二十三年入凉山,为该校招收黑夷学生。二十七年,一位马专员,曾由雷波经凉山到西昌。二十九年,王雨庵入凉山,到牛牛坝等处,为乌角边民小学招生。金陵大学农学院毕业生李元福君,于三十年春,由恩私家作倮,入大凉山考察畜牧问题,曾到黄茅壊等处。此乃其中较著的几次。
我们这个团体于三十年八月由西昌通过凉山,到雷波以后,同年十一月,同行的王隆映主任,又由雷波带有工匠六七名,走三棱岗旧道,过凉山返西昌。三十一年初,王氏三度进凉山,发展青年团团务。同时据说雷马峨屏屯垦局的一群人,曾自雷波入小凉山区域,做过一番彻底的调查工作。凉山研究,到此可说是粗有眉目了。
倮夷半源与其族名考证
我国西南角上,云南东部以及宁属地方,倮夷分布极广。此项边疆民族,以前汉人均称之为“狭猥”(一作“狭狭”和“罗罗”)。抗战发生后,中央政府,以自边疆民族名称,均作犬旁,含有蔑视之意,不合政府以平等对待国内各民族的原则,特颁明令,予以禁止。凡从前作犬旁的此等字,由此一概改为人旁。倮族名称,自此遂改为
“倮伊或“倮倮”,而“倮夷”与“倮族”一名,亦遂渐次通行。
此名以外,川滇两省,俗语亦常称此族为“夷人”,川边更常称之为“蛮子“。倮夷当中,对于“蛮子”、“狭猥”两名,深恶痛绝。后者虽改作人旁,无补于事。原因是他们根本不识汉字,只认此两字含有侮辱之意,听到就感觉痛恨。至于犬旁人旁,声音上毫无区别,当然不是他们所能辨明。两名当中,对于“蛮子”一称,尤所痛恶。碰到懂得汉话的生夷,如果叫他此名,往往不惜以武力相对付。据说有些地方,夷人当中,以为“蛮子”是指他们当中的强盗,所以对之如此痛恶。在另一方面,因为习惯上的关系,唤他们为夷人,是不会引起反感的。虽则“夷人”一名,当初也多少不免含有一点蔑视的成分,他们对此,倒不这样想,反而以为汉人应该这样称呼他们。如果叫他们一声“夷家”(川边读如“夷教”),以“家”表示敬意,那就更高兴了。他们对汉人尊称,也是“汉家”。如果更客气一点,便称“汉家色颇”,“色颇”(sepo)乃夷语中贵族(黑夷阶级)的意思。通汉话的黑夷,很喜欢人家称他们为“大黑夷”。
政府曾经公布,以后所有边疆民族,一律皆称边民,以示平等之意。从政治眼光说来,此意固未尝不好。从科学上说,则殊不见妥当。从实用上说,亦不当方便。盖此等边疆民族,住在西南各省者种类不少。概称之为边民,含混笼统,无从辨别,极为不便。对于研究民族学、语言学等等学问的专家,尤觉此办法,大与科学原则相背驰。同时此等边疆民族,类皆不习汉文,对于边民二字,根本莫名其妙,甚至有误会其为含有侮辱意义的可能。万一不幸如此,则原来所要纠正的事,反而变本加厉,未免更糟。考倮夷自称其民族为Nosu,黑夷亦称曰No。为正名计,何不即就原音译为“挪苏”。如此既无误会可能,更无侮辱之意,岂不简单省事。
倮夷属于藏缅系民族。其人种虽与藏人及缅甸人均有区别,但其中关系,颇可寻求。他们的身材,大都比藏人矮小,比缅甸人高大。从这种看来,可说是介乎那两种民族之间。倮族语文,一字多有几个音节,重音大都在最后一个音节,文法倒装(动词置名词之后,例如“吃饭”称“饭吃”),皆与藏文及日本文相似,而与汉文不同。此点即可指示,倮族与藏族,或有同出一源的可能。至其与缅族的关系,则可从其流行的一种传说,获到例证。缅甸人与倮夷,均自称为孟获后裔,以此自骄。缅甸戏中,以“八擒孔明”为一曲好戏,其用意在于抵制满人。当中“七擒孟获”的故事。因类似理由,各支夷人,往往争着自承为孟获嫡系,以此耀炫。按孟获本系西南边地人,容或为此等民族中的一分子。但倮夷族与缅族,发源皆远在三国时代以前。其不能大部为孟获子孙,理甚明显。大约他们之所以自称为孟获后代,不过是英雄崇拜的一种表现,与汉族的自称黄帝子孙相仿佛,并无其他深刻意义在内。
除自称孟获子孙而外,倮侈当中,关于其民族来源,另外尚有一种神话的传说,说是天生三子,大儿子为夷人,二儿子为番人(藏人),最小的儿子乃是汉人。天爱幼子,与以平原地方,次子与以丘陵地带,高山平瘠之地,则留给长子(夷人)。
倮夷为我国西南角上土著民族中人数最多者之一,其分布在川、康、滇三省,尤以滇省为多,其次则推康省、宁属地方。至于此种民族,是否有史以来,即在此处,抑系自别处移来,则尚待考证。中西专家,对此曾有各种主张,意见始终未能一致。多数的人,以为此族系自别处移来,竹书纪年,通鉴纲目,都说是蚩尤败后,由北而南,后至西南,僻居山中,分成苗人及倮夷等西南边疆民族。据李挺先生在其所著《路南乡土历史大纲》(载《路南县乡土考辑要》,杨一波编。二十八年七月,云南大学附属中学出版,油印本,非卖品)考证,滇省县境的藏缅人(介乎藏人与缅人两种民族之间,中有一支为夷人),大抵系自西北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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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如此。整理者注。
西洋考据家,好几位说过,倮夷是西方(例如藏缅交界处)来的,有些则以为他们系自贵州西迁而来。在另一方面,有所谓“土著说”,说倮僂原是中国西南部的土著民族。这种说法,可能性很不小。至少我们可以说,西南几省的倮夷不一定全是由外面移来;其中有一部分,也许原是本地的土著。这种说法,如果不错,则现在凉山区域的倮夷,即是汉时司马相如所通西南夷的子孙。湖南、贵州两省的苗族,大致原来住在平原山谷肥沃的地方,后来被汉人逼上山去。凉山倮夷,可不是这种情形。他们虽则始终占有此片区域的全部,却老爱住在高山顶上,即令耕种地方是在山沟。
倮僂是一种安居乐业,以农业为生,异常勤俭的民族。他们的性情,大都非常严肃,不苟言笑。此点尤以凉山区的夷人为甚。他们白天在田中工作一整天,晚上回来,吃过饭就睡了。唱歌跳舞,几乎是绝无仅有。此与过着游牧生活,豪放爱玩的西藏民族,正成一种强烈的对较。
云南境内的倮僂,大部汉化程度已深。原来风俗习惯,可说荡然无存。惟此部靠近会理边境,以及迤南一部分,则尚多少倮持旧日情况。路南县境夷区,亦略具此等气概。至于宁属境内,以及川省的雷马峨屏,则迄今大部倮持固有状态,就中尤以凉山区域为甚。这些地方的夷人,很清楚地分为“黑夷”与“娃子”两个阶级。此种制度,在云南境内的倮夷当中,不是各处全有的。是否以前各处倮夷,都有这种制度,现在还不敢说。现在凡是比较近乎原始社会的地方,既然大都就有这种制度存在,我们可以想象,也许原来倮夷社会,都是如此。后来部分比较汉化,是项制度逐渐被淘汰。但是另一种可能性,是当初有些地方的倮夷社会,具有此种制度,一直倮留至今未变;另外一些地方,则始终未有此种制度存在。
“黑夷”与“娃子”,为研究倮夷问题者两种不可不知的专门名词。“黑夷”指倮夷当中的贵族(夷语称为“色颇”)阶级。名中“黑”字,并非含有任何特殊意义(黑夷的皮肤,颜色诚然要比汉人黑些;但是所谓“娃子”或“白夷”,并不较黑夷更白)。“娃子”(小孩子的意思)是奴隶阶级的称呼,大致抄袭汉字而来。汉人谈倮夷问题,每将“娃子”称为白夷,更有将“黑夷”及“白夷”分别称“黑骨头”、“白骨头”等名词。他们只另外汉人当中,还有一种流行的误解,就即系被夷人掳去的汉人;换句话说,他们以为所谓“白夷”,全体都是被掳去的汉人,或者是他们的子孙。另外一些人,将“娃子“与“白夷”加以辨别。他们说,新近掳去的汉人,称为“娃子”,这种人在夷区与被掳汉女结婚以后,才升格成为“白夷”。其实这些说法,都是莫须有的事。夷区里面的“娃子”,诚然有一部分是被他们掳去的汉人男女,或者是这种汉人的子孙;但是极大部分,乃是一种夷人。从外表看来,黑夷多半长得高大漂亮,胸脯尤其比汉人宽得多。“娃子”虽亦健壮,却要矮小些。大约除掳来汉人以外,所谓“娃子”阶级,也许是“黑夷”以外的另一种民族,在古代为黑夷所征服者。“黑夷”与“娃子”的关系,仿佛有点像帝俄时代的“地主”与“农奴”,阶级是世袭与不可超越的,奴隶并可由贵族当做财产买卖。“娃子”阶级,尤其像迄今仍在印度存在的“贱民”或“不可触”(Untouchables)阶级。它与贵族阶级的不同,一方面因社会阶层的有别,一方面因为种族上的各异。
凉山倮夷贓述
凡是研究倮夷问题的人,不可不研究凉山区域。我国西南各省,倮族分布虽广,可是许多地方,他们早已和汉人杂居,失去本来面目。或者至少汉化程度已深,一切风俗习惯,大抵均从汉俗。倮族人数最多的云南,大部便都是如此。本来汉族文化,远较倮夷为高。后者之被同化,毫不足奇。如果我们要研究倮夷习俗文化,最好是到宁属地方及雷马峨屏去。就中尤以向来闭关自守的凉山区域,最为理想的研究对象。几千年来,他们当然不免多少受了汉人影响。不过比起别的地方来,那是比较很轻微的。从民族学上说,中国境内,真正的纯种民族,可说是绝无仅有,即僻处西南各省山中的苗瑶等族,杂交程度,大致亦已不浅。惟有凉山,比较地可说是一处典型的纯民族区域。因为这样,凉山区域的研究,对于研究民族学、语言学以及社会学的人,特别饶有兴趣。这也是为何我们要深入凉山考察的一种重要理由。
凉山里面,原来的“娃子”阶级(一种夷人),与掳进去当娃子的汉人,杂交之事,亦颇常见。不过至少黑夷是极力倮持他们的纯粹性。在此区内,黑夷与“娃子”,为截然两种阶级,世世相传,永远不能超越。汉人被掳进去,均被编入娃子阶级,亦无法可以超脱。黑夷与娃子之间,根本不能通婚。黑夷男子,如果奸淫娃子阶级的妇女,即认为有玷种族,为人所不容。如黑夷女子与娃子通奸更认为罪大恶极,双方皆需处死。此种办法,令人想起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实在说来,凉山黑夷的倮持种族纯洁,其理由与实行,皆和国社党的“种族思想”,初无二致。黑夷妄自尊大,自认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与武士阶级;而对汉人以及其他民族,则皆予以蔑视。此与纳粹主义,完全相似。凉山社会当中,黑夷与娃子,处于三种分工合作的阶级关系。上层阶级的黑夷,不事生产,专以作战与统治为职业,可说是一种武士阶级或统治阶级。在另一方面,娃子则为生产者或农工阶级。这点与纳粹德国的立国哲学(主张德意志高于一切,而企图将波兰、捷克、法国等等民族,变成德人统治下的工人),差不多是完全相同。从这点我们可以看见,纳粹学说的流行,将要把世界引到哪里去。
云南省境,以及宁属越西、冕宁、盐源、盐边等县的倮夷,汉化程度,大都业已颇深,称为“熟夷”。最是桀鹫不驯的,类皆集中在凉山区域。就中尤以昭觉、雷波两县境内,支派最为复杂,人亦最为强悍。其次则为马边、峨边县境的夷人,比较地还算最为驯静,支派亦最单纯。雷波县境夷区,均属小凉山区域。在该区居住的夷人,黑夷甚少,大都均系隶属于大凉山区黑夷的“娃子”。他们虽然掳劫成性,却仍不及大凉山黑夷那样凶悍高傲。真正所谓“生夷”或“野夷”(即汉化程度甚浅者,与“熟夷”相对而言),其分布地区,主要地是在黄茅埂以西、美姑河以东的昭觉县境。
中国境内,别种边疆民族,虽因僻处边陲,过去政府未必能实际地予以彻底统治。然而此等民族,类皆在一区内自成系统,其首领可以统治全境。汉族将其征服以后,设立土司、土千户等等土官,以资羁縻,由此得到间接统治,殊属生效。倮夷区域,有些地方,也是这样。越西县境的倮夷区,没有名实相符的土司即是一例。不过凉山夷区,却非如此。他们中间,组织松懈,分为彼此互不相属的若干支,各称某某家。据常隆庆先生考证,雷波县境最重要的支派,为恩札家,亦称甘蒲田家,即甘家与蒲田家之总称。蒲田家之下,又分孔普、豆俄、石冈、立别、庚儿、水陆、立免、阿支、乌抛(一作“乌坡”)、暖峨等十一支。因此甘蒲田家,共分十二支。此外则有阿着、阿落(一作“阿六”、“阿禄”或“阿洛”)两家,亦殊强悍。这几家历来为在雷波县境作乱的主干。因为他们喜于作乱,雷波夷患,夙为雷马峨屏四县之最。昭觉境内,则以阿侯、素嘻及阿落马家为巨族。其势力极为雄厚,以致造成几将全县占领的情况。至于马边夷人,向分中左右三路。中、左两路,纯为乌坡家,极少叛变。惟右路为害较烈,其支派则为吼普、水蒲,属于甘蒲田家。峨边倮族,号称十三支,实皆属甘家一族。从前甘家有名“肇滋”者生有四子,各分为十三支,即住峨边县边。他们大都驯和,且族支不盛,极少为害。所以峨边夷患,向来不若雷波、昭觉两县之凶。
以上所述各支或各家夷人的名称,皆系黑夷支派,其名由夷语音译而来。娃子附属于主人,并不另成支派,黑夷家名,大约相当汉人当中的姓氏。例如恩札家、乌坡家、磨石家等等,即相当于我们的王姓(王家)、张姓、李姓等等。黑夷以其家名为姓,另有名字。例如目前磨石家的家长,其全名为“磨石铁哈”。娃子亦有姓氏,但不另成支派。例如乌坡家的一位娃子,名为“木家乌七”,“木家”其姓,“乌七”其名。但是他对人家说话的时候,总说自己是“乌坡家的娃子木家乌七”,以表示隶属之意。
作者本人走过的凉山区(昭觉至雷波一段),据亲身亲历及自友辈听来的,沿途各支黑夷的分配大致如下。昭觉县城附近,主要支派为八咀家,素来凶悍,屡陷县城。此外尚有娃渣家,比较和善,往东至竹核所附近为马家,这家是一家大族。西昌、昭觉之间的地区,颇大部分,现由他们居住。再东乌坡(一作“乌抛”)家,该家在此路上,人口不多,素称和善弱小。往北去峨边路上,乃系该主要分布地。但在该处,此家亦以和善著称。更东过美姑河,入阿禄家地。该家为一种典型的生夷,颇为强悍狡猾,不易应付。美姑过去,耶路那打一带,为磨石家地。磨石家为凉山中一小族。虽处生夷境内,素来生性和善,冤家甚少(只有恩札家一家,与该家为冤家)。因此不但汉人(包括学术团体及普通商人)通过凉山,以雇请该家作倮头为妥当。夷人通过冤家地区,到街子上买东西的,也常请其作倮。在夷区中,磨石家可称最得人心,同时他们也是比较倾向汉人的一家。过磨石家再往东行,直到黄茅埂下一片地,主要是阿侯家的势力范围。此族在凉山倮夷中,人数最多,亦最凶悍。杀人越货,乃其惯技。黄茅壊绝顶,除临时羊圈外,普通不住有人。此岭四周,则有各支黑夷散布。西南有阿禄家,北面有阿侯家,南面有沙马家,东面有吴齐家。
吴齐(一作“木七”、“吾奇”或“阿着”)家与恩私家,为阿侯以外人口最多,性情强悍的大支,殊属可畏。其盘踞地区,主要地是在黄茅壊以东,逼近山顶一带的小凉山地区。该区另外尚有蒲齐(一作“补既”)家,则颇和善。下山走到雷波附近,有胡家黑夷,颇为驯良。以上种种,乃是作者所知的事实。
凉山倮夷,可说是一盘散沙。各家黑夷之间,虽有大小强弱之分,但系互不相属。弱支对于强族的意见,诚然有时事实上不得不将就。可是至少在理论上,他们乃是完全相等,谁也不服谁,无所谓中心组织或统率关系。一族(家)之内,各房亦系互相独立。不过其彼此间的关系,比起各家之间,要严密得多。往往一家之中,比较年老多能的一位黑夷,成为大家默认的一位自然领袖。虽则并没有人赋予他一种正式的权力却可统率本家。例如住在耶路那打的磨石铁哈,可说是磨石家的一位这种领袖,可作该家对外代表,参加汉官召集的会议,或者各支黑夷间的协商。
凉山夷区之中,各家夷人所住地方,皆有一定范围宛如一种独立的小国一般。同支夷人,互相周济照应,关系颇为密切。遇有他支欺侮,即行团结,联合作战。不同支的黑夷,若系儿女姻亲,其互助关系,亦与上述者相仿佛。若系漠不相关的两支夷人,其习俗为互不干涉。万一不幸而为冤家,则斗争不已,宛似敌国。唯一的时候,能令凉山倮夷全体团结者,厥为抵御汉人。此时暂时忘记冤家尽弃前嫌,团结一致对外,大有“兄弟阅于墙,外御其侮”的气概。各家合作方法,系由其领袖人物会商,以一种会议形式,决定一切措施。这种情形,可说是凉山夷区一种原始的民主政治。本区夷人之所以不易征服,一部分实因其能作此等团结而来。这点倒是汉人所应当学的。然而倮夷逐渐汉化,此等美德,亦渐趋消减。邻近汉人的地区,近来有些倮夷,互相倾轧争投汉人,以期达到其打倒冤家的目的。此种情形,汉人官吏,往往利用之以收渔翁之利,藉此收拾夷人。实则此等变坏了的民族性,殊不应“枉己直寻“,予以鼓励。无论如何,这种事在凉山夷区,是很少有的。他们还没有染上许多汉人常有的坏习惯。
倮夷生活略写
凉山地方,过于高寒,出产殊欠丰富。加以倮夷文化程度甚低,不知如何尽量开发。因此他们所过生活,乃为一种原始的艰苦与简单生活。其与一般边地汉人生活水平的差别,甚至超过后者与欧美人士所享受者之差别。他们所过的生活,至少是相当于几百年前的中古时代。我们甚至可以讲,说他们过着一种近似上古时代的原始生活,乃是更近于事实。目下在西昌城,若干人正在作一九四一年的享受;在另一方面,东边不远的凉山区域,夷人却在过着几千年前的简陋生活。四川边地,素来有一句流行的俗话,说是:“打开万石坪,世上无穷人”。大约原来编这句标语的人,其用意纯在鼓励汉族深入夷区。后来讹传,凉山中富庶异常。在其中心的万石坪,金银财宝,堆积如山。若能不顾倮夷强悍,打进那里去,所得财富,可以周济穷困之人,将贫穷从世界上赶出去。另有一说,则谓万石坪地方,展开有极广大的田坝。其处产谷甚多,可供巨数的人食用。其实这些说法,乃是无稽之谈,与事实完全不符。万石坪位在由磨石家去峨边路上。二十三年,常隆庆先生,在往峨边途中走过此处,发现所谓有名的万石坪,不过是一片荒野的大森林,不但没有财宝或良田,甚至连人烟都没有。以前传说种种,不过是一种神话罢了。
因为地方高寒的关系,凉山区内,只有极少数地区,可种稻子,且其所产,亦系红米。美姑河及西溪河沿岸,以及竹黑坝子,可称为凉山中的产米区。产量既属不多。夷人嗜米,又不如汉人之甚。因此倮夷所食谷物,米占殊不重要的地位。即在产米的地方也往往将米留起,卖给汉人,或则留以款待“汉家色颇”。他们平常所吃,主要地乃是养麦、燕麦、包谷三种杂粮,以及洋芋。包谷长在海拔较低(多半在一千七百米以下)的丘陵地,燕麦则长在高山(大都在海拔二千五百米以上),惟养麦则在凉山区域,除边缘低地外,几乎到处均可种植,因此较包谷及燕麦尤为重要。食用方法,养麦与包谷,都是磨成粉子,做成巴巴吃。养麦计分甜养及苦养两种,以甜养为贵。苦养做成巴巴,吃下略带苦味,在长有燕麦的地方,燕麦成为贵族食品,养麦则是平民口粮。燕麦的吃法,与养麦及包谷有别,而与西藏人之吃青裸麦子相同,方法是将燕麦炒熟后,磨成粉子过后,所得产品,用作干粮,称为炒面,相当于西藏人的耙格。吃时用水调着吃,与藏人吃耙糟,原则相同。惟用以调粉者,不是热茶,而是生水。至于洋芋输入凉山,不过二十年前事,今则已成为此区一种重要食品。我们一群人,于夏季过凉山,终日吃的是养巴、洋芋,觉得异常单调,生活艰苦(甜养做成的养巴,略带甜味而不苦,较之用苦养制成者为佳。然甜养只能在较低地带生长,因此种植较广者,乃是苦养)。但在夷区,此季已是黄金时代。夷人不知储蓄,此等粮食,夏季即行吃完。到了秋天,磨豆成浆,连渣滓一同煮食,称为“连渣脑”。一入冬季,则大都不得不食萝卜菜以为生。春天在全年当中,吃的方面,达到艰苦的顶点,仅将苦蒿叶做成巴巴以充饥。
凉山倮夷,终年劳苦。每天却只吃两餐,一早一晩。早饭真早,吃好便下田。日间漫长的一天,大都一点饮食也不进(偶尔有人带养巴等去作午餐,但此事可说是例外)。天黑工作完毕,回来吃一顿晚饭,倒下去纳头便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又和驴子推磨一般,重新开始这种刻板式的生活。夷人几乎终年素食。此与蒙古人的专吃肉类而不吃蔬菜,正处相反的地位。其不饮茶而专喝生水,则与藏族成一对较。对于酒和旱烟,他们却是和其他民族一样地欣赏。吃肉在夷人当中,是一件罕有的事。遇有节日,或当贵宾到临,方一尝之。此外则只当婚丧大事,方才宰牲以飨客。食盐在凉山,最为稀贵。即当盛筵宴客,亦往往请客人捐助盐巴。偶尔从汉人处换来一点盐巴,大都忍着不吃,好好藏起来,隔几天拿一点去喂所养的羊。盖羊不吃盐则易病瘟,以至于死,对其财产发生一种直接损失。所以他们宁愿自己受罪,省下盐来喂羊。据说凉山夷人,平均每年所吃的盐,不到一两,真是惊人地少。西洋营养学家,都说食盐为人生最重要的营养材料之
少吃一定不行。我们此次走过凉山,为期半月,并未怎样饿过盐巴,结果后来仍然感觉吃盐殊嫌不够。然而吃盐吃得这么少的夷人,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却是非常健康。此点甚为索解,大有可加研究的价值。我国好些边疆民族,膳食殊属特别,而且异常单纯。如果能把他们中间的代表人物,拿来作生理化学方面的比较试验(例如新陈代谢试验等),结果一定有很大的科学价值。这是一件国内科学家应该从事研究的事。
凉山夷人,盐虽吃得惊人地少,那完全是因为来源枯竭的缘故,并非表示他们不爱吃盐。实在地说,夷人比起我们来,还要爱吃盐得多。对于他们,盐是太可宝贵了。一小块盐,有意或者无意地掉到他们手里,他们便会拾起来嚼食,正和我们吃巧克力糖一般。看看这种情形,夷人真是怪可怜的。
讲到衣的方面,凉山中不产棉麻。所用布匹,皆由汉人区域贩入。布与盐巴,乃是夷区输入最多,而且决不可少的两种物品。其自造衣料,计有两种,皆以山中所产羊毛作为原料。此项制品,一为毡子,系将羊毛压紧而成。更重要的羊毛产物,则为一种毛织品,夷妇自织的粗呢,称为毯子。制擦耳窝,即多系用此种毛织品,妇女所着长裙,亦用此作料子。十岁以下的夷人小孩,无论男女,类皆一丝不挂,亦不怕冷。十岁以后,乃着衣裳。男子里面穿的,是一套蓝色的棉布褂裤。颜色比较喜欢毛蓝(一种深蓝色),不喜二蓝(浅蓝色),尤不喜白色,嫌其易脏。样式与汉人所着者相似。惟裤脚极大,宽约二尺,穿上后初看几像裙子。因布过于稀少,衣服破后,即各自行缝补。凉山夷人,无论男女,见人即讨针线,系以此故。此项褂裤之外,披上一件状似斗篷的擦耳窝。富人与穷人的衣服,品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而是用数量来做标识。最穷的夷人,至少有一件擦耳窝。无论冷热,绝大多数时间均将此物披在身上。富有的人往往叠着披上两件擦耳窝,有时甚至三件。各件长短不同,越在外面的越短。他们这样叠着披上两三件擦耳窝,并不是因为特别怕冷,而是因为要表示自己比别人多一件或两件擦耳窝。以数量代品质表示富有,仿佛是我国许多边疆民族共有的习俗。
至于夷人妇女的服装,则与汉人殊有区别。上身大都着一件布衣,多幵大襟,亦有对襟者。下身系上一条毯子做成的百褶裙,长拖及地,有类十七八世纪欧洲妇女所着长裙。外面亦披擦耳窝,与男子无别。上身所着大襟衣,样式殊似前清末年满洲妇女所着,较考究者,袖口滚以桃花的花边。富人妇女,将两三件这种衣叠着穿,愈外愈短,尽露花边,以事炫耀,其理由与男子多着擦耳窝相同。
无论身上穿得怎样讲究,倮夷不分黑夷娃子,亦不问男女老少,底下一律是赤脚,从来不穿鞋袜,连草鞋也不穿。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草鞋的好处,只是穿不起,所以练成了赤脚大仙的本事。上文已经提到,凉山区内,交通办法,几乎全仗步行。路既不修,桥又没有。在这种常常露出石子的路上,光着脚丫子走,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幸亏他们早经练惯,从小就是赤脚,向来不曾穿过鞋袜,所以还不要紧。大致他们或者她们的脚底板皮,全都走厚了。据说夷人将汉人男女掳去当娃子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的鞋袜拔掉,不管是否天足,都逼其马上赤脚在地上走,这样使其与夷族同化。
擦耳窝对于夷人,具有双层的功用。白天当做外套穿,夜间当做毡子盖。无论家居或者旅行,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行李铺盖。这样使他们的旅行,轻松得多。除幵是所要运的货物,他们走路的时候,差不多什么也用不着带。至于偶尔为自己或别人带点东西,普通大都不过轻轻的一包,很容易地就背着。看见汉人晚上打开铺盖睡,他们觉得非常稀奇。遇有此事,马上就会围拢来看。他们睡觉方法很简单。身上所披擦耳窝,反正是一天到晩不离身。夜间睡下,完全不用铺盖,就把擦耳窝紧紧地将身子一裹,头往里面那么一缩,便呼呼大睡去。这种办法,无论男女一律采用。也不管家居露宿,所睡的是干地或者湿地,全都是这种作风。擦耳窝对于夷人,真是无上的宝贝,白天遮雨避风,御寒蔽日;夜间则成为铺盖的替代品。不过这种办法也只有夷人才能做到。他们身体壮健,比较地不大怕冷,从小也锻炼惯了。对于寒冷潮湿,全都不甚介意。要是汉人像他们一样过活,披着擦耳窝在户外露宿一夜至少也要冷过半死。
倮夷虽不怕冷,却很怕热。对于这点,滇省有些地方的夷人,可称例外。凉山区的夷人,则没有例外,全都异常怕热,一在湿热的地方待下,马上就容易生病。他们和耗牛一般,乃是一种惯居高山地带的种族。不但成都气候,难于忍受。在夏天海拔一千二百六十米的雷波城,他们也觉得无法可以住下。甚至在气候非常温和,海拔一千八百二十米的西昌,还闹受不了。这种人真可说是全世界最怕热的民族了。因为如此怕热,夷人居住的地点,大都挑选高山顶上,或者至少在山腰。住在河谷平原的人家,比较稀少;虽则河谷肥沃的土壤,用之以种农作物。这种选定住宅地的习惯,与汉人恰巧相反,倒是怪有意思。汉人为着省力起见,作了一天苦工,多半不愿再爬山。夷人却不然,太阳西下以后,自田间归来,爬上壁陡的高山,回到那高寒的住宅,他们觉得是一件快乐的事。
倮夷住宅,无论贫富,也不管是黑夷还是娃子,建筑形式大都全是一律。房屋异常简陋,贫富主奴之间,品质上也没有多少区别。黑夷所住的,多半比娃子住宅要大些。讲起建筑形式来,他们所住房屋,是一列三间的房子,相当于北平所谓三间房,其大小则约与北平房子的厢房相当,咼度与普通平房相等。房顶盖的是雨板(窄条未上漆,亦不太平整的木板),完全与藏式房屋相同。外墙用泥土筑成,与汉人的乡下房子一样。三间房大都并不隔开。只有比较富有的黑夷,才将一间用蔑席隔开,成为主人卧室,三间当中,照例中间一间,为厨房、饭厅兼客堂。左右一间为主人住处,其他一间则夜间关牛马。厕所根本没有,大小便随便出外举行。西藏人住宅,人多住在楼上,楼下纯粹拿来关牛马,兼作厕所。倮夷更要简陋些,实际可说是牛马与人同居。屋内并没有正式的楼。不过左右两间,类皆以细竹排作楼板,成为一种矮矮的吊楼,用临时梯子上下。这种吊楼的功用,主要是用以储存粮食。客人来了,也招待到上面去睡,否则就睡在中间那间的泥地上。让往吊楼上睡算是比较客气,不过未免有点不太安全。弄得不好,就有将楼板压坏,人掉下来的危险。凉山旅行经验当中,我们总是宁愿睡在地上。
倮夷屋前,都有一块小平地,为日间休息之所。他们的房子,专门预备睡觉用。当中一间对外幵有一扇门。此外别无门窗。窗子在夷区中,根本是一种不存在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屋子里面,白天也很黑暗。待在里面,很不舒服。所以日间他们休息起居,一切活动,都在外面。屋前这片小坪,成为活动的中心。非到天黑,不进屋子里去。夜间在屋里,也不点灯。就借“锅庄”的火光,吃一顿晚餐,饭后便倒下睡了。娃子终日在田间工作,非到天黑不回。黑夷虽用不着下田,但是样样都不动手,非等他的娃子回来不行。因此在凉山旅行,到人家住宿,或者甚至访友,不可太早。到得太早了,娃子家根本没有人。黑夷虽或有人在家,但是没有娃子招伕,也很不便。本山习惯,是无论如何设法挨到快要天黑,方到人家,免得使主人为难。如果发现时候实在太早,不妨先在路上睡个午觉,挨到曰落西山的时刻,方始到达地点。当然略为早一点,在习惯上是许可的。不过在那种情形下,切记不可闯入主人的房子里去,只可在屋前小坪上停下,因为那坪正是白天主人款客的住所。
倮夷房子里面,家具可说是根本没有,用具也简单达于极点。床铺椅子,桌子板凳,这些木器,在夷区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比较富有的黑夷家,也许放着有一只或两只木柜,里面摆着盛炒面的器具,吃饭用的木碗等日常用品,以及他们认为传家之宝的各种东西(例如政府所颁奖状)。这种木柜,乃是在夷区当中所见唯一的木器。中间一间比较靠近后墙一点,开有一只火坑,形状多半几作方形而略带长方,但是也有作不甚规则的圆形的。火坑里面,竖有三块石头,成三角形,称为“锅庄”,其上架有一只大铁锅。锅庄的设备,倮夷与藏族,习俗相同。不过藏人是用铁制三脚架支锅,倮夷用的是三块石头,同时藏人只在锅里煮茶以咽格杷,倮夷则除“炒面”用生水调食外,其余各种食品,皆系煮熟了吃。在另一方面,夷人从来不喝茶或开水,口渴时喝生水了事,这点最不合于卫生原则。普通夷人家庭,锅庄石就是用的三块普通不规则的石头。富有的黑夷,则往往将这几块石头,雕琢得很整齐,并且刻上图案花纹,颇为美观。无论如何,锅庄在夷人家中,认为神圣的东西,如果不知这点,偶尔大意,将脚跨过锅庄,或者将湿袜子挂在上面烤,必然引起严重的抗议,甚至动起武来。同样地,屋中靠后墙放着的木柜,也是不可侵犯。
夷人吃煮熟的东西,这点总算比藏人进步些。他们吃东西时所用工具,亦较藏人完备一点。碗以外,还备有筷子和“马什子”(一种长柄的圆形小木瓢,当做调羹用)。锅庄上搁着煮东西吃的铁锅,锅特别大,直径约有三尺左右。夷人不知冶铁,锅是汉人卖给他们的。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生活,已经汉化了。火坑里烧的是柴。和汉人一般,他们对于森林只知砍伐,不知倮存培养。多数地方,大树早已砍光。现在只好拾取零星枯枝,拿来当柴烧。在人口甚稀的凉山,燃料问题,刻已认觉严重。
倮夷习惯,亦喜聚居。凉山当中,孤独农庄,并不多见。凡是农产较丰的地方,大都聚族而居。三五家、十余家,或者多至几十家,造成一座村落。这些倮夷村庄,与汉人村子不同之处,计有三点。第一,倮夷村庄里面,住户全是地主(黑夷)和农民,绝对没有商店。第二,倮夷村子的房屋,其彼此间的距离,普遍都比汉人村庄大得多,有时往往散得很开,两座房子甚至可以相隔两三里。夷村内,根本没有正式的街道,即以原来人迹走成的路为路。至于用石板等铺成的街,更加谈不上。
因为文化程度太低,夷人完全不知爱好清洁。屋子内外,终年不扫。扫把根本是一件在夷区找不到的东西。衣服一年到头不洗。唯一使衣服洗干净一点的机会,是当他们在外行走或在田间工作的时候,雨淋下来,不费他们丝毫之力,多少将衣淋洗一番。无论男女,倮夷终年不洗澡、不洗脸,而且根本对此不感觉需要。大约是生活太苦了,根本顾不到这些。我们此次在夷区半月,也就开始失去洗脸的习惯。要说夷人不喜欢洗澡,却也并不见得。每逢涉水过河,或者游泳过去;水如够深,他们往往会将身上衣服脱去,在这里面洗一次澡。对于女子,这种机会很少。即令浓妆,一般汉人,对之也不免退避三舍。其实黑夷男女,面庞身材,许多都长得不错,男子尤其魁梧雄壮。如果将他们好好加以教育,告诉他们怎样讲求清洁。结果他们的仪容,必不在汉人之下。
倮夷男子,皆在头颈前面部分,右额之上,蓄着一片方块的头发,长约三四寸,不予剪剃。有时这片头发,长到可以结一个小辫子。此撮头发,称为“天菩萨”,为其全身最为尊严的部分,不容他人乱摸。万一误摸必致勃然大怒,认为莫大侮辱,不惜与摸之者拼命。此等事于入境以前,不可不访风问俗,以免引起纠纷。“天菩萨”以外,头上其余部分头发一起剃光。有时不是每次将其剃光,只将下面一圈剃去,而在“天菩萨”四周,留下一圈短发,盖在顶上,有点像戴上一顶睡帽一般,这也是倮夷一种特征。妇女皆蓄头发。通常从头顶当中分开,结成两条辫子,绕盘头上。男女出门,头上多戴尖顶斗笠,或将其挂在背上行坐不离。装饰方面,倮夷无论男女,皆爱戴首饰。男子皆穿左耳,女子两耳皆穿。耳饰普通为蜜蜡珠。较富者用珊瑚、玛瑙等。此外有些用银链。女子富有者,亦戴耳环。无论如何,女性多少非戴一点贵重的耳饰不可。至于赤贫男子,则有时左耳上不过穿一根黑线或者竹棍了事。妇女手上,许多并戴上银镯和银戒指。黑夷男子,往往也戴上此等装饰品。爱美的观念,在他们当中,从此点显然流露出来。
凉山倮夷的家庭与社会制度
关于凉山倮夷的政治与社会组织,上文业已略于提及,关于社会组织方面,最可注意的一点,是在他们当中,有“黑夷”与“娃子”两个断然不可超越的阶级。这种阶级制度的严明,为全世界所罕见。两个阶级,绝对不能通婚,或者发生任何性交关系,这点上文已经说过了。但是黑夷对于娃子,尊卑之分,并不限于此点。有人说,凉山里面的黑夷和娃子根本就打不起架来。黑夷打娃子,认为将手弄脏,有辱尊严。就是主人要惩罚自己家里的娃子,也只有叫别的娃子去打。万一娃子打了黑夷,社会上便会将此事认为触尊犯上,罪大恶极,非将打人的手斩去不可。
黑夷自居高贵,对娃子如此贱视,何以娃子始终并不反抗,这是研究社会问题者一宗值得研究的事。分析起来,娃子之所以不事反抗,可有以下几种理由。一,娃子阶段,本是世袭,这种阶级的男女,生下来即是奴隶,自小奴性即已长成。社会上的传统制度,照例也不是一件容易打破的事。第二,他们文化水准太低,教育更是谈不到。因此独立自由的思想,无从养成。互相团结,来做阶级斗争,更是梦想所不及。第三,黑夷与娃子,虽则社会地位,极不平等,阶级悬殊,绝对无法超越。然而经济上与享乐上,娃子取得待遇,远较其他民族社会中下层阶级所能得到者为平等。这种多少含有社会主义成分的办法,乃是维持凉山夷区不平等阶级制度的主干,娃子所以未曾发生革命之最重要的理由。一般老百姓所最需要的,在任何社会,均在于生活安定,安全有倮障。具体一点地说,黑夷虽自命高贵,其在生活的享乐,并不较娃子高出多少。例如一位黑夷,邀他所辖娃子,来家聚餐,自然主奴关系,分得很清楚。娃子皆不得与主人同席,而只可与其他娃子,同坐进餐。可是不分主奴,每席所吃东西,完全一样,并无分别,与别处情形相比,迥然不同。这种平等的享乐,当然使做娃子的心里感觉舒服。同时黑夷家里,平素过日子,也过得很俭省。偶尔贵宾(例如汉官)到临,设宴招待,或逢婚丧大事,款待亲友,主人家亦必将全体娃子招来,大家分享美味。经济方面,娃子可以自置田产,自行耕种,而且不需对黑夷纳税,其对于主人的义务,主要地为每年替主人耕种若干天,不取代价。其他年节馈赠,婚嫁送礼,自有一定习惯。此亦人情之常,对于务农为生者,此等担负,殊属轻微。一般娃子对于黑夷主人,除阶级上的不平等与不可超越性以外,宛似汉人当中佃户与佃主的关系;可是此等佃户,对于主人,只需做义务的劳动服务,根本不需纳租,亦无政府向之征税,如若汉人地方,也有这种制度存在的可能性,恐怕许多农夫必然会甘心情愿做娃子。当然少数常住在主人家伺候的娃子,没有以上所说的那么自由。不过这类娃子,大都在主人面前得宠,住也住在主人家里,而且他们白天仍然可以种自己的田,天黑回来,方始替主人烧饭打杂,同时吃却是吃主人家的。在另一方面,黑夷虽则不事生产,有娃子替他种田,有娃子招呼;可是他对于所管地方以及娃子,负有倮护的责任,假如有人欺负了家里的娃子,便以为那是侮辱他本人,不惜拼其生命财产,作猛烈的斗争。上面已经说过,黑夷与娃子两个阶级的相互关系,有如武士与生产阶级,后者从事生产建设,以维持社会全体人士的生活,前者则以战争为职业,专门对外斗争,以求倮护全体的安全,使其领土与财产,不致受他人侵略。黑夷数目较少,因此对外作战的时候,自不得不动员一部或全部娃子参战,以增强其势力。不过策划战略,领导作战,皆由黑夷负责。而且在冲锋陷阵的时候,负指挥责任的黑夷,往往身先士卒,奋不顾身,发挥他们那种勇武的美德。亦是娃子对于黑夷主人,为何如此心悦诚服,甘于做忠心奴隶之一种重要理由。
凉山社会之含有一种原始的社会主义,还在另一方面,流露出来。在此区内,同支夷人(例如同是磨石家),经济上可以有某种程度的不分彼此。一位黑夷,跑到同支的人家里,可以长期做客,吃住全都不需代价,如得其主人许可,即可到同支黑夷某乙家里去吃住。不过凉山夷人,类皆勤俭。宁愿自食其力,所以此等事极少。可是偶尔有事要旅行,这种制度,对于旅客,倒是非常有帮助。不属一支的夷人,关系较疏。然而只要彼此不是冤家,到人家就食,虽则不能长期不付代价,至少短期不成问题。惟有汉人通过,对于食宿,旧俗上非付相当报酬不可。
黑夷对于所辖娃子,具有绝对的管制,有时甚至可以因喜怒而对之发挥生杀予夺的威权;而娃子对于主人,则只有绝对服从,丝毫不得反抗。此家娃子对于别家黑夷,亦需自己明白阶级尊卑之不同,对他予以例有的尊敬。如果一位黑夷,对于另一家的娃子,有所不满,他是不屑以那娃子为交涉对手的。他的办法,或者叫自己的娃子去交涉打骂,或者直接向那家主人提出抗议。在某种意义上,娃子是黑夷主人的一种财产,后者高兴的时候,可将娃子任意买卖或者赠送。此点与帝俄时代的农奴,颇有相像的地方。不过俄国农奴,附属于地主所辖土地,随田地一同转让。倮夷中的娃子,自有其田,但是仍系主人所能处置的奴隶。由甲家卖到或送到乙家,一位娃子的宗主权转移,地却仍是娃子自己的,甲乙两位黑夷都无权分享那地的出产(当然这位娃子原在甲家时所耕的田,是主人分给他,长期耕种的。娃子转手以后,此片地的最后宗主权,亦随之而转让乙方。其与别处情形之主要不同点,在于娃子对所耕地,不向主人缴纳租税)。同时还有许多娃子(.多半是新掳来的),根本没有地,就在主人家当听差。这种人的买卖,就和普通贩卖奴隶一般,买主得娃子,卖主得银子。买卖以外,娃子的转移,主要地是在黑夷嫁女时。将娃子当做一部分的嫁妆,以之遣嫁。
以前所说任意生杀与买卖馈赠,乃是娃子制度最坏的一方面。比较光明的方面,是一般主人,对于所辖娃子,大都爱惜。自己有什么东西,常会分给娃子,碰到婚嫁或者丧事,主人总得送礼。如果实在太穷,无力举办此等人生大事,主人还得资助,或者甚至全部负责。此与其他封建社会中主人对于家奴的爱惜,大抵相似。
凉山夷区娃子制度,无疑地是一种早已过时的残余封建制度,现在亟应予以铲除。但是该项制度,劣点虽多,优点亦有。其所以至今尚能存留,一部分理由,即基于此。近来许多人,只知提倡解放白夷(“娃子”),或者领导他们对黑夷革命。殊不知大部分娃子,对他们目前所遭受的命运,相当满意,并不愿意有任何改变(对于这点,被掳进去当娃子的汉人,当然是例外)。不但叫他们革命,是一件办不到的事,甚至劝他们逃出夷区,脱离黑夷的统治,也不听从。其实这也难怪。夷区里面,在现行制度下,他们诚然处于一种奴隶的地位,可是生活不成问题。跑到外边冷酷的社会,吃饭马上难于解决,对他们也无人关心,饿着肚子讲自由,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所以整理夷区,必须计划一种妥善的经济与社会制度,去代替目前的娃子制度,方可生效。否则徒托空谈,不但不能改善夷民生活,反而有加深他痛苦的危险,结果一定行不通。
凉山里面的娃子,亦有等级之分。特别具有才能的娃子,或与主人家世代关系甚深者,可由黑夷主人,拔选出来,让他管家,称为“当家娃子”。所谓当家娃子,一个主人家里,只有一位。其地位较之一般普通的娃子,高出一等,可称为娃子当中的领袖。这种娃子,住在主人家中。许多黑夷家里,准备餐食,掌管烹调,往往亦由当家娃子兼职,因此亦称“锅庄娃子”。另外有些家里,当家娃子与锅庄娃子,分理两个人担任。在那种情形下,锅庄娃子的地位,不若当家娃子之高;但较一般娃子,仍然要高一等,原因是他乃主人亲信。掳入凉山的汉人,因其智慧高于夷人,往往短短的几年之内,升为当家娃子或锅庄娃子。黑夷的娃子(所谓“白夷”),亦常出来掳汉人作娃子。此种娃子的娃子,当然较普通娃子更低一级,所以叫做“三滩娃子”,意指娃子当中的第三等。
黑夷贫富,大都以所辖娃子数目计算。多者可至三四百。在这种文化异常幼稚的夷区社会里,劳工的供给,当然是开发土地,增加粮产的主要因素。凉山夷人之所以争求更多的娃子,其理由主要地系在于此。夷区里面,千百年来,固有娃子阶级,子孙世代相传。不过凉山境内,人口根本稀少,来源不见丰富。补充或扩张娃子人数的办法,只有出去掳别族男女。恰巧此区四周,全由汉人居住。因此被掳进来的,全是汉人。这种事情,多年来早已成为夷人习惯。现在仍然继续,并未减少。有人说,被掳入凉山的汉人,迄今一共已有好几万(不过此项数目,也许是夸张的),目下每年仍有不少人被掳进去。按县籍分配,掳进去的人,以雷波县为最多,其次为云南省的永善县。此外马边、峨边、越西、西昌等县,亦均有代表。掳去以后,如系一家人或同一村子的人,首先将这批人拆散,分送各处作娃子,以防其结伴逃逸。掳来他们的人,最初成为他们的主人。随后那主人将这种新编的娃子,当做商品一般贩卖,换来银子使用。如此辗转贩卖,渐次贩入深山,以后便无法可以出去。有些竟会卖穿凉山。由雷波掳去的最后贩到西昌。人被掳去以后,家里人如果知道他或她的下落,可以辗转托人去赎。对于这种交易,夷人只要现①银;而且所索代价总比凉山里的市价高岀几十倍。
在若干方面,凉山社会,很奇怪地兼具东方与西洋社会的特点。夷人家里的儿子,结婚以后便与父母分居,自行组织小家庭,这点极似西洋风俗。家庭组织,为一种父姓中心的社会,家长相当专制。儿女择婚,多由父母做主。选择原则,注重门当户对,往往以财产为准则,造成一种买卖式的婚姻。此等情形,乃是典型式的东方社会。对于婚嫁,女家所索聘金甚重,且大体以女家财产作比例。因此夷人娶妇,常致倾其全家积蓄,甚或负债终身。许多人以此故,一生无法结婚。附带结果,即为产生“兄死弟妻其嫂”的“转房”制度。凡此种种,未免对女性过分蔑视。然而在另一方面,倮夷对于女子,却如西洋人一般,极端尊敬。这种矛盾的现象,真是怪有意思。一家之内,男子掌有名义上的无上威权,实质上则权柄往往操在主妇之手。社会习惯,男子对于妇女,异常客气恭敬。此乃西洋式的文化,与中国以前汉族情形,截然不同。例如黑夷虽然看不起娃子,对付女性的娃子,总要比男性客气得多。两家黑夷,打冤家打得不可开交,一种可能停战的方法,是有一位黑夷女子,跑到对敌的斗士当中,将裙子舞一舞,双方便可暂时罢休。如果这样还不停,那位担任调解的女子,即将认为莫大侮辱,愤而自杀,如此冤仇更加结深。最可注意的一件事,是担任此等调解工作的女子,不一定要第三者。交战双方之一,若是有一位女子,看看损失过重,有点不忍,挺身而出,就可达到此种任务。关于女权在凉山之被尊重,徐孝恢先生,告诉我们一件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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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原文为“观”,现据文意改为“现”。整理者注。
的故事。他说,从前在凉山旅行的时候,某次走到一处,要换倮头。照例倮头是由男性(大都是家长)担任的。那家不巧男人均已外出,只剩三位女子。后来没有办法,就由其中一位护送前去。当初他心中想,男子孔武有力,担任倮头,万一遇有危险,还可抵抗一阵。弄到一位女子倮镖,不免糟糕。哪知一路前去,不但毫无困难,而且人家看见他们系由黑夷女子送来,更加特别客气,反而因此叨光不少,这真是当初所意想不到。
凉山倮夷,亦自有其礼节。家中款待宾客,围锅庄而坐,主客娃子,各有一定座位。具体说来,上面(靠后墙的一边)为上座,以待贵宾。其右方一而次之,亦是客位。客人数目无论怎样多,只可尽这两面坐,不可侵及他边。上座左边一面,为主人座位。上座对面,则系锅庄娃子与丫头坐处。夷人生性沉默,不爱叫嚣。聚数十人在一起,亦无狂呼大叫的丑态,因此不显喧扰。平常居处,轻言细语。吃饭时候,不得打喷嚏。此等好习惯,类似西洋风俗,皆汉人所不及。各种失礼事件当中,他们最忌放屁,以此为大不敬。对于大小便,则反不禁。倮夷男子,裤脚奇大,女子更是只穿裙而不着裤。行此方便,异常便当。往往蹲踞地上(夷人因无椅凳,站立以外的其他休息姿态,便是蹲在地上),其法不是盘膝席地而坐,如和尚打坐一般;而系双脚在前面直立,膝盖后弯屁股悬起。与人谈话的时候,在地上遗下一堆大小便。这事他们不以为奇。可是如果不幸放了一个屁,便觉得很难为情。女子若犯此规,甚至可以羞至自杀。
和其他边疆民族一样,夷人对待生客,要比一般汉人好得多。不论识与不识,只要会说夷话,旅途中可到任何人家投宿。本地习惯,对于客人,不得拒绝供给食宿。客人如系夷人,多半不需任何报酬,或者随便给点东西都可以。若系汉人,照规矩临走以前,需送主人一些礼物,其代价大约与食宿所需时价相当,或者略多一点。幸亏他们当中,素有这种良好的风俗。要不然进去旅行考察,更加没有办法了。
唯一的时候,夷人也会大叫大喊,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以及婚丧大典。他们当中,节日非常稀少。倮彳罗历法,系用十二支记日。依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次序,予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各日的称呼,周而复始(此项方法,大致系自汉人方面学去)。其法将一年分作十个月,每月三十六天,十二支正好轮三转。每年十月中,择一日过年。确实日期,临时请“笔摩”推定。某家若于某日有人死亡,即不再用该日过年。因此各家过年之日,彼此不同,这是一件奇特的事。
夷人对于丧礼,异常重视。人死以后,请笔摩看好日子,抬到山上火葬。本地的人,以及亲人邻居,闻丧大都奔来痛哭一场。此时聚集人数殊多。大家之丧,可达数百人,主人对客,宰牛杀猪,大事款待,婚丧二典,消耗财产甚多。此乃东方民族的通性,倮夷亦非例外。
倮夷当中所谓“笔摩”(Bemo),大约相当于汉人中的“师公”。其在倮夷社会所占地位,异常重要。夷人并无任何固定的宗教信仰,家中亦不敬神,甚至连祖宗牌位也没有。不过像原始民族一般,他们对于鬼神,异常迷信。家中有人生病,不知服药医治,而以为那是有鬼依附,只知“打鸡”(杀鸡),“打羊”,以事祈祷。病轻时打鸡,较重打猪,更重打羊,再重打牛。同时请笔摩来,念经禳鬼,最后加打牛羊亦不行,只好认为没有希望,听其自死后再请笔摩念经超度。他们当中,对付疾病,唯一合乎科学原则的方法,是在遇有传染病发生,即将病人与其住宅,极力予以隔离,以免此病蔓延。有时一处交通,竟因此阻隔数星期之久。
“笔摩”为夷人中唯一识得倮文的人士。类皆属于娃子阶级。但因其具有特殊学识,颇受黑夷尊重。其在倮夷社会中的地位,一方面为博士,一方面为法师。凡是想从事于此项职业的,需从老一辈的笔摩学习。当了几年徒弟以后,学成方可执行是项业务。夷人中,较大事件,均不能脱离笔摩。疾病丧葬,皆有笔摩参加,已如上述。过年节,以及婚嫁,并莫不然。卜吉凶,看日子,为他们所担任的其他业务。每逢发动打冤家,或对汉人作战的时候,都是先由笔摩看好黄道吉日,然后动兵。
各支夷人之间的相互关系,大部可以“亲家”与“冤家”两项,包括下来。同支夷人,彼此不得通婚,此与汉人当中的“同姓不婚”,理由相同。结婚对象大都为邻近一家夷人的子女。年深日久,嫁娶频繁。结果往往亲上加亲,或成连环亲戚。例如大凉山区域内,乌坡、阿禄、磨石三家,即系互为亲戚。此等由儿女姻亲发生联系的夷人支派称为“亲家”。他们彼此之间,具有合作关系。一家有难,其他各家,即往驰援,甚至互共生死。其彼此间关系之密切,约与同族(同属一支的夷人)相似。
“冤家”为与“亲家”相反的关系,倮夷知识浅陋,文化低落。而且贪货爱财,易起争执,难于排解。因此每因一蛋、一针一线等等小事的争执,结成历代不改的所谓“冤家”。甚至原是亲家者,有时亦可因此等小事而变成冤家,尤其当缔结姻亲的一方死去以后。比邻而住的夷人,若系冤家,在平时界限即甚分明,防范亦殊严密。双方均知戒惧,不擅入对方地区。万一闯入,彼此即可将其任意处置或则竟予枪杀。因此平常在任何情形下,夷人对于冤家地界,决不轻越雷池一步。
倮夷当中,.冤家易结难解。一件极小的事,可将两家夷人,变成冤家,一旦变成了冤家以后,即永远是冤家,历千百年、几十代而不解。他们中间,只有停战的时候,永无和平的可能。此种互相仇杀的制度,对于凉山夷人的繁殖发展,最是不幸。因为停战以后,始终并未恢复和平,战事当然随时可以爆发。一种小小的事件,本来毫无关系的,往往会变成再度冲突的导火线。冲突发生以后,双方即各号召其本家与亲戚,一同加入,并肩作战,于是演成大规模的流血,卷入战争者达数十支之多。必俟作战已久,双方力竭,损失过重,难于补充,方又自然休战复入停战状态。俟将来力量恢复时,再来算此永远算不清的账。其他方式,可令战斗暂时休止者,一为黑夷女子,出面调解,如前所述。另一方法,为有汉人官吏,出面劝和。然而无论经由何种方式,暂时休战,冤仇却丝毫未解,而且永远不会解。一有机会,立刻又会爆发。接近汉人区域的倮夷,勾结汉人以对付冤家,业已数见不鲜。或则争向汉官投诉,说冤家许多坏话。此等情形,可视为“打冤家”之走入另一条歧路,未宜加以鼓励。凉山夷区内,此种情形,迄今还很少。“打冤家”(即“冤家”对垒作战)则是不断会发生的事。将来如能开发凉山对于夷民的教育,似应针对这方面,多下工夫,教以将胸襟放宽,勿轻结怨,而要勇于解怨。这点如能做到,对于改进夷区社会,造福不浅。
凉山夷患始寿
两千年以来,汉人势力迄未彻底达到凉山区域。此区按之地图,以前虽归四川省管辖,但事实上政令不行,形同化外之邦。西洋人对之,竟有“独立倮僂区域”之称。清代版图,囊括青海、西藏。凉山一区,虽偏边西南隅,比较仍属内地,不应视作边疆区域。然而邻近此区,设治之处,乃有“马边”、“峨边”等名称。可见对此区域,历来当做边地看待(马边、峨边两名,均系清时所改)。清初皇帝,崇尚武功。南征北讨,无所不至,北至外蒙古,西至西藏,均曾大举征伐。何以对此区区凉山,独予放任,令人索解。据徐孝恢先生说,他为此事,曾经遍查清朝史料,溯其渊源。结果乃自《圣武纪》及《大清一统志》中,查得此事原委。从此两书,查悉乾隆初年,大小金川之役,朝廷调动七省大军,以岳钟琪为统帅,大举征讨。不意道途险阻,起初不甚得手。于是朝中大臣,有进言于皇太后者,谓此等小事,不必如此大事挞伐。太后以此责备皇帝,令乾隆帝颇感为难。正巧此时,官军突然告捷,金川荡平,为皇帝解决一种难题。大小金川之役,虽由此得到圆满解决。然而兴师征讨,前后亦已耗去国币数千万两。此数在当时殊属巨大,国库颇感枯竭。所以金川平定以后,朝廷甚感欣慰,亟欲收兵。正在此时,一位不识时务的四川总督,上书皇上,奏请移剿到金川之兵,趁便彻底征服凉山。皇帝得奏大怒,严加驳斥。嗣后遂没有人敢再提平定凉山一事。
据常隆庆先生记载,后来奏请彻底进剿凉山夷区者,至少还有两次。第一次在道光十八年。该年四川总督苏廷玉,筹划边防。以夷匪好乱,天性使然。历来大兵进剿,不过勉强受降,于边事毫无裨益,而乱且益炽。若欲百年无事,非进大兵不可。乃会同成都将军凯章,四川提督张必禄,奏请拨饷三百万两,调汉土官兵二万人,由峨边、越西、马边、雷波四路,同时大举进兵,以为一劳永逸之计(按:此时恰巧马边夷人滋事,故苏等遂乘机上此奏折)。奏上,奉旨严词诘责。谓各边夷务,自来无此办法。原奏诸臣,降黜有差。后来一次,为同治十一年峨边厅通判于腾的奏折。那时边事已日趋恶劣,该厅对付夷务,开支浩繁,入不敷出。于乃奏请调兵专剿黑夷,乘胜移师诸夷巢,令其缚献首恶,军前正法。并责其悉还所掳人口、牲畜,为长治久安之计。书上,奉批切责。谓“黑夷亦天地所生,岂容尽灭;况灭之亦岂易言,切不行”云云。此后清廷日趋崩溃,夷患乃愈不可收拾。
由上所说,清代对于凉山夷区,始终未曾彻底解决。不过当时对于此区倮夷,虽采敷衍政策,尚非毫无办法。其所采应付方案,系防堵与安抚并重。防堵方面,围着凉山四周,于要隘地方,设立关卡汛地,屯兵以守,防止夷人外窜。此等地名,现时仍多称某某营,由此可见当时防范之严。川省雷马峨屏四县,在当时共设有汛地一百三十八,分卡五十七处之多,兵勇共达一万几千名。每年夷银耗费三十万数千两,占清末四川全省正粮之半。其对此方面的重视,可以想见。然而即在此种严密防范下,夷人仍常作乱。有清一代,大规模进剿凉山,虽未曾有。小规模冲突,则是常有的事,地方上武官,以此立功获奖,及得到人民爱戴者,颇有几位。西昌附近,泸山上生祠所祠刘廷珍,即其一例。同时利用此地距朝廷辽远,地方官吏,往往借夷自重,故意造成夷患。略事征剿,稍有成绩,即虚造捏报,以图猎取功名,获得升迁,历来由此得法者,不在少数。雷波县境,以前事实上成为夷汉分界处的母狗坡,时常见之奏折。坐在成都的官吏,完全不知此坡在何处,但以母狗坡戴红顶子者,殊不在少。此等情形诚然糟糕。可是汉人势力,却已逐步渗入凉山。西面自西昌伸到竹黑,东面自雷波进抵黑角、三棱岗,有人甚至说已达黄茅埂。同时夷人则不得不退居四周山顶地带。至宣统元年,赵尔巽进剿凉山,并于脚汛旧址,设置昭觉县筑城屯守,以资控制。官厅威权,由此多少得以复振。
防堵与零星剿讨以外,清廷对于凉山倮夷,尽量采取羁縻或安抚政策。其所行方案,有设置夷官,包山倮路,作质当差等项。①夷官方面,计设有土司、千户、百户等等名目。按其支派强弱,以定职位高低。然事实上凉山夷人,乃是一盘散沙各支互不相属,已如上述。土司等夷官制度,在别处或可利用之以收羁縻统治之效,在此处则用途甚小。同时黑夷素来自居高贵,轻视汉人,除贪得薪俸外,大多对于此项官职,并不发生兴趣。至于包山倮路,作质当差等法,成效略较设官为著,但亦究属有限。只要夷人不正式称兵作乱,劫掠、掳人等事,在清时即已司空见惯,予以容忍,坐听黑夷自大,令其对汉人愈看不起。后来民国初年夷患之一发不可收拾,其原因即伏于此。
清时剿讨凉山夷人,战绩最著者,除最后赵尔巽会师牛牛坝一役以外,下列两次战役,值得特别提及。道光十七年,雷波夷人,因小事滋扰。四川提督余步云,率乡勇一千八百人,官兵三千八百名,金川屯官五百名,由雷波进剿。经吴家坝、羊子桥、大小谷堆,进至夷车坝,入美姑河谷,横断凉山,由越西还师,兵威远震。第二件是在同治七年周军门建武,由西昌深入凉山,至牛牛坝。久战天晩,觅径不得,遂致大败。其部下杨镇军阵亡。此次损失虽不小,然而全山镇服,得于“交脚”筑垒,奠定后来昭觉城的基础,其功不小。
清初官方兵力雄厚,边疆慑服。凉山夷人无知,不断作零星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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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关系此等办法执行详请参阅常隆庆等著:《四川雷马峨屏调查记》(民国二十四年,北砖中国西部科学院出版)。
扰,然亦不敢大规模叛变。汉官命令,在凉山多少还可行通。到了中叶,气运渐衰,夷人乃渐猖獗。例如乌坡铜矿,道光年间即停。雷波县境铜铁矿,全盛时计有十四处,均系嘉庆年开,道光时停。大致到了道光年间,夷患已渐不了。咸丰以后,倮夷益形猖獗。如雷波县境,即大部沦于夷人之手。不过朝廷威信,究竟还未扫地。夷人对于官厅,依然有所畏惧。官方如采积极态度,夷人即不得不稍事退让。因此,交通要点,设防处所,仍在汉人手中。而如宣统之年赵尔巽之进剿凉山。亦得迅速成功。
辛亥革命以后,形势愈趋逆转。原因是民国以前,各县军费,皆由省款协助;民国成立不久,即成军阀割据局面,协款不能解到。款既不来,巡防军遂不得不逐渐外调。屯营相继解散,改由地方招募土勇,以作防范。此等土勇,既无作战经验及适当训练,品质自远不及昔日所屯之兵。同时雷马峨三县防夷土勇,一共二千余名,总数只及清时兵力五分之一,实力亦由此作比例的减低。另一方面,民国初年,饷精不认。安抚夷人之费,亦改由各县自行负担。地方经济困难,对于以前所封土官,不能按时发给薪俸,此点亦令夷人趋向叛离。除公然掳掠外,实行背叛,蚕食边地之事,常有发生。不过当初兵虽大撤,前清时代的纸老虎,尚未完全揭穿。所以倮夷仍未敢大规模作有组织的叛变。后来川省内政,日趋腐败。清时拘在雷马峨屏四县狱中作质的倮夷,计有二百人以上。夷人对此,自有所顾忌。此时一般贪官,重贿卖放质夷以牟利。各县所拘,每县均降至十人以下,且多属小支族,无足轻重者,他们的顾忌,因此大为减少,益造成其蠢念头。
民国五年以后,四川省政,已入混乱时期。至民国七八年,军阀割据混战,几成乱世。雷马峨一带边区,土地不肥,出产不丰,而且夙有夷人为患,因此少有人对之关心。据守此地者,类皆土匪之流。此辈只知搜刮金钱,对于防夷治夷,毫无兴趣。在割据此区者中,最重要的一位,为两次驻扎雷波城(一次在民国五年,一次在七年)的杨春芳。当时汉人地方,鸦片价高,夷人则少快枪。杨遂以九子枪向夷人换烟土,每枪换百两。此事在杨可获十倍之利,夷人则由此得以武装起来(此项贸易,自该时起,继续进行不断。直到最近几年,经政府严厉取缔,方始稍截)。计先后经杨部输入凉山的枪械,不下千支。同时上行下效,屏山等县土匪,亦随之作此种贸易,卖枪买烟,使夷人武力益行增长。倮夷得此大批武器,遂乘边地兵匪扰乱之后,大举倾巢而出。抢掳烧杀,占据地方,一发而不可收拾。造成后来夷人猖獗达于极点的局面者,罪魁祸首,实系“始作俑”的杨春芳。
民国七年左右,雷马峨各县防军,大部相继外调,参加内战。地方上所存枪支,亦多被军匪搜刮以去。对倮夷的攻击,至此实已无力抵抗。夷人到处横行无忌,对汉人不复稍存敬畏之心,至民国八年凉山倮夷,乃大举联合出犯。此次叛变,系由雷波境恩札、吴齐两家,马边县的乌坡家,越西县的阿侯、素噫两家,与昭觉县的八咀(一作“八溪”)、阿什两家等巨族发起,联合全山夷人,在一种有系统的组织之下,分头向汉人区域进攻。结果于是年五月,陷雷波县境马颈子汛地。六月,陷三棱岗城,掳去人民八百,驻军三百八十人,步枪一百余支。于是雷波境内,乌角以西,一百多里地方,悉沦于夷人之手。同时该县东境东宁乡、青山乡、李子坪等地,亦沦为夷区。至昭觉县城,则于同年六月中,被八咀家及阿什家协力攻下,全县随之沦为夷地,马边县境油榨坪、烟峰等汛地,亦相继不倮。惟峨边甘家,则未参加此次暴动。此次叛变,完全是一种计划周详,动作敏捷,规模广大,组织严密的军事行动。汉人措手不及,牺牲甚惨。田舍财产,尽被占据。房屋一律烧毁,巷道亦被挖掉。几百年来汉人在凉山区域逐渐站住的一点基础,一扫而空,丝毫不留。为数达几万人的汉人男女,或杀或逃,或则掳去当娃子,幸免者真是绝无仅有。夷人倾巢大举自山中冲出,东抵雷波,西抵西昌,北抵峨边,均系直薄城下。此三处县城,虽幸均未攻下,却已岌岌可危。至各城中间的广大区域,则根本无法过问。计自民国八年至十七八年,十来年间,夷患最甚。四周各县居民,皆恐不能自倮。甚至地方官吏,亦常遭害。例如民国九年,猴子村分县,夷人叛变,将县佐黄龙训杀害。十五年秋,县长罗正冠,又在喫子村被害,并损失五百支枪。此乃两次显著的例子。
十八年以后,川省秩序,渐趋恢复,夷人因此,略为敛迹。同时地方上统兵者,又渐有几位,能对夷人作有效的征讨。十九年,王麟生团长,亲自带兵,自雷波入凉山,伐木为路,编竹作桥。经由大小谷堆,进攻黄茅壊。途中曾在里脚糟地方,安营七日之久。并将附近娃子,编成倮甲,后来王虽不久仍退出凉山,但民国以来,汉人兵力越过母狗坡以西者,此尚系第一次。至于二十余来,御夷最有成效者,当推邓秀廷氏。二十年间,邓曾数次出兵征剿昭觉、三湾河、四块坝子一带,并且几乎克复昭觉城。不幸川战爆发,功亏一簧。然而迄今凉山倮夷,犹慑于邓氏威名,甚至以之止小儿啼哭。由此可见事在人为,凉山亦非不能征服。
近年来汉人治夷方案,偏重屯垦。此事初由二十四军督办。民国十七年,该军改组雷马峨屏屯殖处,决定修筑贯通此四县的公路。此项筑路计划,后来并未能积极推行。惟屯垦事业,则略有进步。嗣后防区重新分配,此一带划归川军第十七师的范围。至二十五年左右,该师在雷波县警口地方成立垦场,委樊连长荣辉任场长,主持县境垦殖事业。樊为人干练。从事垦殖者,又以十七师原来的兵士为主干。此种办法,寓兵于农。实力充足,组织严密,自易收效。该场成立后,五年之内,垦辟原为夷人占领荒废的热荒不少。本地人说,、民国八年以后,雷波县境,十分之九的面积,陷于夷人之手。经过此种努力,业已局部收回。然迄三十年时,全县沦为夷区者,仍占十分之八。雷波以外,马边、峨边等县,亦曾在此方面,作类似的努力。后来在二十九年左右,四川省政府,又成立雷马峨屏屯垦局,委任映苍先生为局长。原有垦殖事业,听其倮留现状,但由本局统筹一切。统制十余年来,屯垦方面的尝试,成效尚颇可观。惜政治措施,未能与此事相配合,以致汉、夷两族之间,摩擦愈烈,未免不幸。夷人方面对屯垦的看法,以为是汉人用武力来夺取的地盘,愤恨已极。其对汉人的仇视,由此愈行加深,甚至原来素不反叛的峨边夷人,近亦以此骚动。由此看来,今后讨论屯垦办法以解决夷患问题,有利亦有害,无论如何,此法决非彻底解决夷区的办法。今后讨论屯垦者,似宜对各方面,均予以周详的考虑,三思而后行。
抗战发生,不久政府西迁。凉山夷区问题,随即亦渐受各方注意。西康建省以后,对于整理宁属夷区,认为其主要工作之一。最初该省成立宁属夷务委员会,二十八年七月改组成为“宁属屯垦委员会”,将工作范围扩大。然其主要工作,仍系针对夷务。三年以来,该会工作,颇多进展。其所釆方法,仍系剿抚兼施,比较地偏重于抚。此与前清时代所行办法,原则上实颇相同。不过手段较为高明,组织亦较严密。因此所收成效,殊胜于前。例如昭觉县城,自民国八年失陷以后,垂二十年,迄未收复。以前省府虽委有县长。事实上该项县长,长期寄居西昌,不过遥领了事。至二十八年,此城始告克复。三十年一月,又被八咀家叛夷攻陷。同年三月,西昌行辕与屯委会,派兵协力进剿,再度收复。自此西昌、昭觉间交通,乃又复入汉人掌握,畅通无阻。二十年的特殊状况,遂告终止。即此一端,亦可见近来夷务方面的进步。
对付凉山夷区,多少非采武力震慑不可。此点古今论夷务者,大都一致公认。不过过去对于此项问题,一般人多有两种错误观念,似应在此加以纠正。一种错误的观念,是认为凉山难于征服。另外一种,是认为整顿凉山夷区,非彻底用武力征服,不能生效。其实这两点均不见正确,今特分别予以指正。首先关于夷人战斗力问题,过去实在估计过高。几百年来,倮夷时常为患,诚系事实。民国以来,尤显猖獗。然而仔细看来,以前之所以未能荡平凉山,实因未尝作此尝试。平时他们虽然零星骚扰,每逢大军幵到,即多望风披靡。清时若有远见,移一部兵力,屯驻凉山内牛牛坝、耶路那打等要隘地点,则此项问题,久已解决,今日不致再度发生。夷人当中,诚有相当团结,其用兵亦有时颇为敏捷巧妙。此等情形,配合地形险阻,道路不修,沿途无给养,往往会使汉人行军者,感觉辣手。然而此等艰难,并不甚于西康、西藏、青海、蒙古等地;而事实上清初对那些地方用兵,均卒获得成功。对于区区凉山地域,若能事先作周密计划,进军时稳打稳扎,步步为营,沿途修桥筑路,设兵站,办给养。正式当做一件大事做,得到成功,并不致有何困难。过去名将,如晚清之刘廷珍,民国时代的邓秀廷,征讨夷人,每多奏捷,即是此理。近二十年来,一部分不法军人,以枪易烟,确为夷人增加实力不少。可是他们所有武器,仍不出步枪、手枪、驳壳枪等。较之政府正式军队普通备有的轻武器,如机关枪、迫击炮等,火力相差甚远。而且夷人方面,子弹不甚充足。平素缺乏练习,射击亦欠准确,友辈中在别处倮夷作过旅行者,均谓夷人最怕射击准确的枪手。若佩枪而去,遇有来袭者,首先发枪击毙一二人,其余的人,即令人数再多,亦必哗然作鸟兽散。此等情形,想来凉山倮夷,亦非例外。武器优越的有效,从三十年三月克服昭觉城一役,可得例证。该役官军以寡敌众。攻城时夷匪又陷三湾河,后路亦绝。幸赖有机关枪,卒获全胜。许多熟习凉山情形者,均以为只要政府肯发配备精良的现代军队一团,能彻底平定凉山无疑。此等看法,我以为很正确。进兵之路,则以自西昌东进,直捣黄茅埂,为最省力。如果兵力较为雄厚,四面兇剿,收效当然更要快些。凉山夷人总数,根本并不甚多。其所能出的战士,因此殊属有限。过去战役中,其所以有时显得很多,系自各处啸聚而来。他们跑得很快,地理又很熟悉,因此其消息传递之迅速,为官军所不及。今若临以优势大军,只要战略不错误,他们便无从抵抗。过去见夷人啸聚神速,以为他们人数异常众多,因而对之生畏,实系一种不正确的认识。至于边地汉人之所以极怕夷人,主要地是因为汉人无枪,而夷人有枪。今后办法对于此等住在边区的汉人,似宜在适当限度内,援以武器,令其有自卫能力。如此则使官厅头痛的夷务问题,可以减去不少。同时如果派兵进驻凉山,所派部队,不但需配备精良,而且要纪律严明。这样才可免踏过去有些军人以枪易烟种种陋习;而地方安宁,亦得永倮。
关于第二点,作者以为对于凉山倮夷,在整顿期中,至少最初不可不派兵弹压;但是在可能范围内,最好避免实行诛讨。过去汉、倮两族,语言不通,情形隔阂,往往彼此发生误解,以致造成许多不幸的结果。甚至清初一代通儒顾亭林先生,论到西南夷,也曾写过这么一段话:“大抵犬羊之性,嗜杀而少仁,好谪而无信。以战争为日用,以掠劫为耕作。其始而请置吏也,贪赂耳。其有时而乍降服也,畏威耳。是故或窥中国之虚焉而叛,或恃部落之强焉而叛。或博之内循也而叛,或责之严急也而叛。或被人诱使也而叛,或见可欲也而叛,或复修旧怨也而叛。曷尝有数十年耕凿山谷间嬉嬉以游,与边陲共倮安静而无事哉。”顾先生以后直到最近,三百余年来,一般论倮夷问题者,类皆对夷人印象恶劣。即曾身入凉山,作考察工作者,亦莫不如此。归来以后,大都谓解决夷区问题,非大举兴兵平剿,痛戮黑夷不可。“夷性犬羊”,“夷人畏威不怀德”等一类口头禅,几挂于边地汉人每个人嘴边。此种说法,当然多少有所根据。不过除幵我们相信“性恶”之说,一定以为倮夷天性特别坏,是说不通的。至其所以有此种种缺点以及若干不合理的风俗,大抵系由教养而来。根本解决办法,不在剿灭,而在教导。将来政府治理夷区,最妥善的方法,当为一面积极开辟一条公路,通过凉山;同时沿途设站,开办官营商店,供给夷区所必需的盐布,限用国币交易,以握住经济权。另一方面,则应积极兴办社会福利事业,广设学校医院,并指导农业改良,以期改善夷民生活。施行此种新政,最初必然遇到阻力,尤以开辟公路一点为甚。在此阶段内,自宜配合相当武力,必要时强迫执行。但同时处置一切务宜特别慎重,公路通,国币行,不久夷人即将逐渐汉化,生活改善,文化提高。汉夷界限,渐次消灭。以前种种麻.烦问题,不解而自解了。
凉山考察的困难及其准备
有人说,进凉山考察,其困难和到非洲探险一般。这句话当然不免有点过火。不过深入凉山考察,却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中国境内各地旅行,少有像通过这处区域那样困难的,如果要作此等尝试,事情真是非同小可,没有充分准备不行。
凉山旅行的艰难,很有好几方面。地理上的困难,是一件我们首先可以提到的事。当然凉山区域,地形并非特别险阻。问题是这区里面的路,大部听其自然,从未好好修过。因此若干地段,不是过于险陡,便是过于逼窄。这样使行路的人,倍感困难;运输、行李,尤其麻烦。例如黄茅埂以东,所谓拉米、黑角、乌角的大道,根本就不能走驮马或挑子,而只能用背子作运输工具。沿途河流溪水,都未架有桥梁,到处需“叉水”而过,也是旅行艰困的一种原因。此种情形,与西康(康属)、西藏地方,正系相同。在那些地方,旅客总是骑马走。坐在马上,让马涉水过去,比较不太麻烦。此处却非走路或坐滑竿不可,因此困难更形增加。当然小水穿草鞋走过去,并没有什么问题。讨厌的是其中有些溪河,水很不小不容易涉过去。对于此点,在夏季问题尤为严重。一般说来,凉山旅行,除吃的更成问题以外,以秋冬两季较为合宜。夏季山洪暴发,使许多河流的水,猛涨起来,难于涉过。就中尤以美姑河,往往深及胸际,根本无法可涉,只有泅水过去;而在此种狂流的水中游泳,又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我们此次通过凉山,这事便是一种很大的障碍。在另一方面,冬天行路,涉水虽不成问题,但因其地海拔过高,水会冷得冰人难耐。
天时对于旅行的障碍,除夏季涨水一点以外,夷人过多怕热,也是一种严重问题。凉山倮夷怕热的程度,世上少有其比。夏季即在山中,他们也不愿多走路。要他们走一趟雷波或西昌,更要他们的命。如果再要他们背着东西走,真是千难万难。事实上有些地段,非用夷人背东西不可。我们所带行李,终究不能和夷人一般,简单到一件擦耳窝。自己背不起,汉人夫子雇不到,当然只有请教夷人。他们坚持不肯去,那就完了。夏天是农忙期间,这是另一种理由,为何夷人不肯走动。同时边地卫生事业,极其落伍。每逢夏季,人口较多之地,常会发生霍乱、痢疾等传染病症。夷人畏病如虎,因此愈加裹足不前。这次我们去凉山,就碰到此种问题。不久以前,雷波发生痢疾(夷人称为“热病”),夷人遂皆不敢下山到该县。在我们以前两三个月,现任县长张培根,启程去雷波,中途即以此故折回。这次在西昌碰见,他极力劝我们迟些时候再去,以免又为此事所阻。我们因为时间关系,坚持立即前去。后来走到磨石,这个问题果然给我们不少麻烦。实在说来,去凉山考察,需要意志非常坚定,和唐僧取经一般,方有希望。像我们这次进去,在西昌筹备的时候,就是鼓励者少,劝阻者多。大水,“热病”,被掳当娃子的危险,这些理由,都有人提出,以劝之我们最好放弃此种尝试,或者至少不必那么急着去。原来早几年去凉山,本没什么大问题。新近,谣传汉人将修马路过凉山,随以武力征服,此点令夷人非常惧,百方阻挠。凡是进行考察工作的人,都有被认为测勘马路者之险。所以大凉山的倮夷,相约设法不让人通过。在我们以前,业已有好几年没有人横过凉山了。张培根先生之所以未能到雷波,后来发现,主要地是因为这种缘故。至于热病的话,大部不过是一种借口。不顾一切劝告,启程入凉山后,途中果然碰到不少困难。只有钢的意志,才使我们卒能完成步行全程、横越凉山的壮举。写到这里,应该特别致谢首探凉山的常隆庆先生。在西昌逗留期间,当大部朋友们劝我们不要去凉山的时候,他给了不少鼓励,还告诉我们许多凉山里面的情形。有了此等知识,后来方便不少,在这种一切风俗习惯俨似外国的地方去旅行,入境以前,采风问俗,乃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
天时地势,对于凉山考察,障碍都很不小。不过最大的障碍,还在人事上面。这种人为的因素,克服真感困难。具体说来,通过凉山一事,根本伏着一种内在的危险。这种危险,就是夷人爱把汉人拉去当娃子。黑夷“夜郎自大”,对于一般汉人,素来就看不起,以为较他们低一等,只配当娃子。平素没有事,夷人还会从山里跑出来,将四周的汉人掳进去,作为娃子阶级的补充品。何况自己走入夷区,送上门去,岂不是自甘为“俎上之肉”。同时因为过去许多大小冲突,夷、汉两族,仇恨颇深。尤以夷人心襟狭窄,一次记恨,永远不忘,所以如果没有特别倮护,贸然跑进凉山,结果非掳即杀,必难幸免。因此种种,无怪一般汉人,根本不敢进凉山。别处的人,对于凉山区域,印象也许模糊,不觉得这么可怕。逼近夷区的,对此则都有深刻与生动的认识。例如雷波、西昌等处的老百姓,大都一提到大凉山,就感觉战栗。要是告诉他们,想到那里面去玩,他们一定以为你是在那儿发疯。
万一非到凉山不可的人,应该怎样办呢?如果所要到的地方,逼近汉人区域,或者是汉人势力所能达到的处所,只要有夷人(最好是找一位黑夷)引路就够了,用不着什么特别倮护。像目前由西昌到昭觉、竹黑一段路,便是这样。假如所到是彻底的夷区,汉人势力不能达到,对于政府命令,不过阳奉阴违者,那就非找夷人倮护前进不可。别处地方,即令土匪如麻,有了武装倮护前进,便无问题。在这里可不行。汉人根本不敢去,兵士亦非例外。同时少数武装队伍,亦无用处。夷人最爱枪。身边带有枪械,不但不足以倮安全,更使他们转抢劫的念头。唯一妥当办法,是索性一点武器也不带,请黑夷倮护过去。在凉山做生意的人,向来采用所谓“倮头制”的方法,通过夷区。此法至今仍然通行。不但商人如此,官方派去考察调查的人员,大体也只能釆用这种办法。所谓倮头制,就是以适当的报酬,请黑夷首领(例如一家黑夷的家长)或其指定的代表,作为“倮头”(即倮护者),护送过去。此种办法,大体与我国以前所谓“倮镖”,原则相同。报酬方式,商人,以所运货品的一定百分数,或按双方议定数目,送以若干银子。如系官方人士,黑夷多爱讲面子,因此所索不若对商人之奢。往往一半面子,一半实际,送一份相当重的礼物(盐布等)就够了。这样看来,所谓“倮头制”,实在也可说是一种倮险制度。
倮头制的施行,使凉山旅行,成为可能。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夷区内各支夷人,彼此各自独立,互不相属。找到一家黑夷作倮,当然通过他那支夷人居住的区域,毫无问题。但是能否通过别家的地方,则不敢说。势力强大,或者人缘很好的倮头,往往一气可送三四站,使旅客感觉方便。势力薄弱者,则有时只能送二三十里地,即需换倮。此事一方面不胜其烦。另一方面,送换倮头,所费代价,亦殊可观,换一次倮头,就要一份倮费。这样层层剥削,商人往往有点受不了。夷区人口不繁。比较有名的几位黑夷,大家都认识。倮夷文化水准过低。做倮的时候,也是只认人,不认别的。比方说,用书信方法,倮人过去,根本就做不到。派代表也可有问题。所以接应做倮头以后,黑夷首领或家长,大都不辞跋涉,亲自出马,将所倮的人护送过去。即令有病或有要事,本人无法奉陪,也得派家中及龄的亲人(如兄弟或儿子),担任此职。万一路上碰见不认识这位倮头的夷人,对方必在老远就高声问,这是谁家倮的。那时候他便答说,是某某家或某某人(倮头本人的名字),如此便可过去。如果没有人倮,问起来答不岀,立刻就会被抢被掳。有人说,夷人认话不认人。汉人会说夷话的,往往可以安全通过。但是这话很难说,大约不是每次行得通。要不然,逼近夷区的人,倮话说得好的很多,何以他们比我们更害怕。
倮头如果到了冤家地界,当然无论本领怎样大,根本不能通过。
老实一点的夷人,知道客人所要走的路线以后,会得告诉客人,那些地方是他的冤家,因此不能负责,最好另改路线,或到该处换倮。狡猾一点的则不管,将客人送到冤家地区的边界以后,回头就跑,把客人扔在那里,让他进退维谷。还有一点,是此家倮护的人,只能倮证其本支倮夷不致对所倮客人,施行掳劫;并不能绝对倮障,另支夷人,不做这样的事,尤其当到了后者居住的区域,或者在不属于任何一家的地方。有时此种掳劫,甚至是两家串通做成的圈套。事发以后,人被掳去,亦无法可以追问。另外做倮头的夷人,如果存心不良,进到夷区以后,本人就可将所倮的人,卖去当娃子,这种办法(倮了随又卖了),现有一种专门名词,名叫“装桶子”。入凉山经商的汉人,被装桶子的不少。雷波县境的吴齐家,专干这种事。我们此次到凉山,和里面的汉籍娃子谈起来,有好几位就是这种情形。不过一般说来,夷人做事,亦有分寸。公家的人,比较不敢碰。最受欺负的,就是商人。对于只知重利的商人,这是一种很好的教训。不少鸦片商人,想藉凉山发财。结果往往在囊中已饱,正要出凉山的时候,被绑成了娃子,一世回不得家乡。这真是绝妙的报应。
汉人一旦掳入凉山,出去的机会非常之少,连赎票都很不容易。掳进去的汉人,并不是在一处固定的地方当娃子,而系辗转贩卖,有利即卖,如同货物一般。卖来卖去,几次以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身在何处。如此转卖,雷波的人,往往卖到西昌。西昌的人,卖到马边。此种卖穿凉山的事,数见不鲜。如果一家汉人,全家被掳,夷人首先就将该家拆开,弄得妻离子散,家人父子不能见面,悲惨已极。这种手段,系用以防止被掳者结伴同逃。在此种制度下,汉人被掳入凉山,很少有生还希望。抵抗可致死,不抵抗则成奴隶,老死于夷区。现在任何人到夷区,常可碰到被迫在里面当娃子达数十年的汉人。如此看来,无怪边区汉人怕进凉山了。
旅途生活,过于困苦,为凉山考察的另一种困难。目前一般汉人的生活水准,并不见得怎样高。不过比起凉山夷人来,仍有天渊之别,其相差可以世纪计。行路的时候,中午没有地方打尖,晚上只有在简陋的夷人家里,席地而卧。睡的是泥地,吃的是养巴,喝的是最不卫生的生水。开水与茶,根本见不到面。盐巴也要自己带去。素来生活在米饭上的汉人,被迫和他们以杂粮度日,本来就够苦的。再加上述种种不便,真是有点令人受不住。也许我们在文化都市中所过生活,还是太舒服了。当然如果身边备有充分经费,同时交通可想办法,自可将白米以及其他平常惯吃的东西,带进夷区,如此减少生活上的困苦。事实上以前各种考察团体,也大都如此做。我们此次,一来因为经费不充,二来因为交通困难,三则想实际过彻底的夷区生活,以作更为直接的考察,所有食品,全没有带。这样饱尝夷人生活,由此愈加了解他们的艰苦。
提到交通问题,目前真是困难达于顶点。过去考察凉山的先生们,大都坐滑竿,不甚感觉道途艰阻。我们一群人,从头就决定步行全程。这样诚然免得找滑竿,省去不少麻烦。可是凉山区城的险阻,由此充分领教。尤其麻烦的,夷人从来不穿草鞋。我们自己和力夫全程所需草鞋,不得不全部在西昌带去。道路太坏,草鞋消耗很快,力夫又不免有点浪费,因此当初估计,过嫌其低。后来我们几个人,走穿凉山,到达雷波,脚上所穿,都是最后一双草鞋。要是再多一天路,赤脚在夷区多石路上走,势必狼狈到不堪设想的程度。
在西昌,常隆庆先生再三和我们说,行李运输,最好还是不惜重价,雇汉人一直送到雷波。过去考察凉山的团体,全是这种办法。报酬方式,除按日给以工资外,代管伙食(伙食在夷人家吃,根本是由考察团一并付以代价),甚至连他们所不可缺的大烟,也代为买好带去。常先生的意思,以为沿途雇夷人背东西,既不可靠,又不经济,徒然自找麻烦。这些话我们听后,十分同意。可是抗战以来,情形较之以前,大为变更。后方人力,因征兵及修公路关系,根本极感缺乏。普通到别的地方去(例如走雅安的路),挑子背子,已够难找。雇力夫入凉山,更谈不到。西昌到昭觉一段路,那时候驮马已可通行。不过一共只有极少数的几匹马,来回在这条路上跑。另的马帮,皆不肯去。即出重价,亦属无用。西昌城的马,根本不去。去昭觉的马,歇在此城附近焦堡子地方。我们派人到那里去找过两次,亦未得到结果。后来宛昌河有一家夷人,答应可在该处迎候,将我们一直送到昭觉。不幸找挑夫送行李到宛昌河,仍然无人肯去。最后好容易费了好些事,才用重价找到一批。总之此次在西昌一停十余天,交通问题的困难,乃是久事耽搁的一种主要原因。
常先生所提醒的许多困难,后来在旅途中,我们多少都证实了。夷人力能负重行远。只是这些为客人背东西的娃子们,生性喜欢偷懒。对于替汉人背东西,尤不感觉兴趣。背着行李走,起初走得很快。过了一会儿,便叫苦连天,连呼背不动,随时歇下来。当然他们的能力,比起烟瘾甚深的汉人力夫来,要强得多。可是懒于背东西,较后者尤甚。和他们一起走,真是异常麻烦。还有一点,夷人往往有冤家,一到冤家地界,他们不敢进去,立刻把东西丢下就跑,也不管客人能不能找到顶替的人,继续背下去。假如一天来这么几次,耗费自属可观,麻烦更不要讲了。至于其他方面的困难,一为凉山根本人口不密,一下找几个挑子,已经不易,多数更无办法。另外一点,是娃子类皆本有田间工作,即给代价亦往往不肯暂离(此点尤以夏天农忙时为甚)。同时夏季天气较热,尤不肯下山。例如我们此次在磨石家,雇三名背子,就费了老大的事,几乎不得成行。这种情形,在别处实在难于想象。
别处旅行,谦虚和气,为受人欢迎的一种秘诀。在夷区却不然。到此非摆起官架子不可。黑夷素来妄自尊大,所以对于别人,也从这种眼光看去。凡是摆足官架子的,他们才以为真是“汉家色颇”(汉官)。太客气了,便有被认作娃子阶级的危险。下午走到宿站,务必找一家黑夷家里歇下,而且最好是找当地领袖的黑夷,否则不免被人看不起。要是不在有黑夷家可宿的地方,不幸误投娃子家借宿。夷人便会以为你也是娃子一类。风声一传出去,以后在路上,就是要想歇在黑夷家,也不可能了。我们带去的汉籍挑夫,夷人把他们当做娃子阶级看待,往往只许住在娃子家里。
在凉山旅行,旅客的命运,仿佛像邮政局里的包裹一般,需由夷人一站一站地递过去,方可倮证安全。每天下午,到达地点,在黑夷家中住下以后,一宿两餐,都扰他家。第二天早上,如果必要的时候,可由主人代雇娃子背东西,并派人引路,送到第二站移交。邻区夷人,既系彼此认识,客人身份,由此得到证明,一切便当得多。
夷人相当势利。商人通过,虽以重价雇请倮头同来,沿途所得招待,仍然菲薄,甚至只许他住在娃子家里。所索食宿代价,却殊昂贵。对于汉官,比较客气。每到一处,必然盛大招待。不过两顿饭中盛筵照例限于晚上一顿。早上他们忙于要到田间工作,所吃只是一顿普通夷人的膳食,所谓盛大招待,系指以肉食相款。夷区习惯,吃肉以四只脚的动物为贵,其中又以愈大者为愈贵。按此宰牛为最上等的招待,其次为羊,其次为猪。汉人家中,“杀鸡为黍”算是很好的招待。夷区里面,“打鸡”,乃是最不客气了。每逢此等招待,无论所杀的是牛、羊、猪或鸡,都是将一只活的动物拿来,当着客人的面杀死,以示不欺。然后一顿就把它整个地吃完。当然少数客人,决吃不完一头猪,更吃不完一头牛。办法是主人将所辖娃子邀来,大家一齐同乐。
凉山夷区,向来从未通行政府所发货币。不但纸币不用,连硬币也不用。昭觉附近的娃渣家,近来已肯使用以前云南省铸造的“钢洋”(半元银洋)。但是此乃显然的例外。夷人里面交易的办法,主要地是以货易货,同时并可接受银子(成锭的或碎银均可)。黑夷家里,别的用具虽很缺乏,称银子的“等子“和称盐巴的大秤,却差不多总是备有的。他们所需要的货品,最主要地是盐巴和布匹,盐布与银子之间,他们还是宁愿选择前者,因为那是日用所需。商人进凉山,往往带着银子走,白银国有以后,剩下我们唯一的办法,是载盐布进去,这样使行李增加不少。不过这种行李,愈走愈少。到了尽头,便消耗完了。我们此行,十一个人的团体,一共是带了五十件布,六筒盐巴(共计一百七十三斤),和若干根针,以及棉线、绒线、小镜、小手巾等等。西昌、雷波等处,逼近夷区的县城与镇市,特别制有一种门面很窄的粗布,专门销售夷人。这种布的宽度,约计九市寸。夷人量布,不用尺子,而以“方”计。将布的一头,对角斜折过去,即成一方。一件(匹)布约长二十六方。十件成为一捆,约重八斤。此等布匹,白色与染色的,在西昌市上都很多。夷人不要白布,因此带进凉山,需买有颜色的。所以蓝布(毛蓝)最受欢迎。西昌街上,染坊不少。大批自乡下将白布收来,交染坊染成指定的颜色,也是一种办法。若干比较开化的黑夷,享受已渐提高。对于此等粗布,不复爱好。他们所要求的,乃是普通汉人所用的细布。盐巴来自盐源县之白盐井。因系用当地特有的钳形锅熬成,所以具有一种滤斗式的形状,每筒约重三十斤。盐布以外,夷人最需要的,就是普通针线。他们里面,无论男女,一见汉人,就问他讨针线。在这点上,连掳进去的娃子的汉人,不久也就同化了。其实这也难怪,凉山里面,实在衣服太艰难,破了不得不随时自己将其补起。此等必需品以外,任何汉人用的东西,夷人也都喜欢。许多我们认为必需品的,他们看都没有见过,对之不胜羡慕。当然女子在此方面,感觉最为敏锐。为着沿途联络感情起见,这些小巧的东西,多少得带一些。小镜子是她们所最欢迎的。绒线与丝线,她们缀在头上,当做装饰品,非常得意。一条普通女人小手巾,会使她们高兴得跳起来。
夷人当中,虽不使用货币,各地对于各种物品,却也有一定的市价,以所值银子数量为准则。客人住在黑夷家,食宿代价,主人照例装面子,并不直接开口要。可是客人自己得通皮,到一处便预备好盐布等礼物送他。而且一宿以后,最好第二天一大早,早餐以前,就送给他,免得他疑心客人打赖。如此可以得到更客气的招待。所送物品的多少,以所受招待为准。夷人把外来的人,一批当做一个团体招待,不论人的多寡。比方说,招待十个人的团体,杀一只羊,招待一个人,也是杀一只羊。因为这样报酬轻重,与人数多少,并不十分发生关系,至少不是发生比例上的关系。养巴、洋芋等等,在夷区根本不值什么钱。报酬标准,主要是看“打”的是鸡、羊或者猪。客人所付代价,至少需与主人招待费所费成本相埒,最好比那数再多百分之五十左右。否则主人嘴里,虽不便说,脸上必然显出怫然不如果不知当地市价,每次送礼以后,察言观色,看看主人到底是心满意足,满口称谢,或者只是普通道谢,或者显出冷落甚至不悦,可以知道,这次礼是否送得太多,还是正好,抑或太少。以后第二次再送,便有所遵从了。一处地方,假设羊价一只八两银子,布价二两银子一件。那么用羊款待,最好是报以六件布。盐与布的相对代价,大约一件布可抵四斤或五斤盐。以盐折合代布,主人当然最欢迎。不过对于旅客,西昌盐价虽低,沿途背脚担负却太大,所以客人宁愿送布。盐巴对于夷区,真太需要了。送布送少一点,主人也不好意思伸手来讨。对于盐却两样。如果用布作报酬,即令布送得很够,主人或主妇,多少会向客人借一点盐。同时当家娃子等,也会来讨一点。万一要的太多,只好将盐巴敲碎,每人抓给一些。美姑河以西,夷区吃的,全是盐源县出产的盐巴。所以对于由西昌带去的盐,已感十二分满足。美姑河以东的夷人,在这点上,要刁得多。他们吃惯了雷波贩来五通桥出产的雪白花盐。对于盐源县的盐巴,嫌其脏黑。
普通在黑夷家,一宿两餐,十人以下的团体,报以四件布已够,六件就算很阔气。情形熟习的,假如只有一两人,甚至一件布,两斤盐,亦可过得去。如果十分熟,事先与主人打招呼。双方不要破费,简直以盐布换食品,便可经济得多,半斤盐便可换来许多洋芋,尽吃不完。初进凉山,一切外行,当然不免到处浪费。例如我们这次,盐巴本来带得多,后来走了一半路,便发现有不够用的危险。到达雷波的时候,所带东西,全部用完,还欠了夷人一些盐巴。筹备周密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送给主人盐布,是一种不可少的义务。此外多少还需有一些面子上的应酬。主妇和她的小姐们,每人得有一份针线、绒线等礼物。不送便算不客气,少一份也不行,她们会来讨的。当家娃子那里,最好送一斤盐巴。招呼吃饭的丫头(女仆),总得给点针线。其余来讨针线或盐巴的娃子们,可给或不给,那就要看客人应付的本领了。
运送行李,如果需用夷人背,告诉主人。他便可派自己的娃子去服务。每名娃子,代价若干,由主人判定,告诉客人照付。客人和娃子,均不得争执,大约送一站路,普通每名要半斤或两斤盐,视路程远近而定。背子讲好以后,立刻将盐巴当面称好,一次付清。如果夷人家里,自己有秤,他们是决不肯相信客人的秤的。他们所用,仍然都是旧秤,有些甚至是十八两的大秤。这些事情,客人只好认晦气,不容分辩。盐巴称好,担任背子的娃子们,拿着这种报酬,如获至宝一般,马上飞奔回家,将盐巴坑好,准备喂羊子用,然后跑回来背东西。他们决不相信先背后付代价的办法。但是一旦付清后,倒很诚实。一直送到地点,既不讨小费,亦不要客人管食宿。他们会得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在这点上,比汉人爽气多了。
平素虽然爱绑汉人作娃子,黑夷对于接待汉官,却引以为荣。这是一种有趣的矛盾。徐孝恢先生说,他们进凉山的那次,走到一处,该地有两家黑夷,地位大约相等。他们挑其中比较和善的一家住下。其他一家知道了,大为不平。恰巧两家是冤家。那家立刻便兴师动众,将他们所住的一家,层层围住,势将动武。徐先生等,亲自出来调解,许以该地多待一天,第二天在他们家中歇,方得解围。然而他们中间,冤家观念,非常深刻。无论如何招呼,那家人始终不肯进来,卒在屋外打野烧饭,露宿一夜。等候明天一早,将这班汉官,请到家里去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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