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纳倮乌《暖暖的牛粪》
一
什么是脏?我们应该如何认识污秽?
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其《洁净与危险》中说:“什么东西会被算作污垢?这依赖于我们所用的分类。”“如果把关于污秽观念中的病源学和卫生学因素去掉,我们就会得到对于污秽的古老定义,即污秽就是位置不当的东西(matter out of place)”。人们对于污秽的认知,同时出于工具性与表达性立场,即在实践层面讲究卫生和在象征层面尊重传统,二者具有一种同一性。
在所有动物的排泄物中,人的可能是最脏的。从原始分类来看,动物主要分草食和肉食两类,前者吃草,后者食肉,但是灵长类荤素通吃,最终自然演化为一种杂食性动物。因此,对于人类自身以及其他动物来讲,人的属类不清,是肮脏的、污秽的,意味着一种焦虑乃至危险。
二
流传在滇中峨山等地的彝族神话《洪水滔天》中,天神使者下凡试人心,讨要人血肉修补飞龙马,除了阿普笃慕以外谁都不肯给,更为恶劣的是,富人还说:“别说人血肉,连(人)屎尿也不给你”。后天神怒而发滔天洪水,灭人种,只留心地善良的阿普笃姆,成为彝族共祖。
小时候,听老人在火塘边讲《谷种来源》神话:远古,据说米粒原有鸡蛋般大,因一女人用来给拉屎的娃娃擦屁股,天神怒而收回谷种,同时发大水惩罚人类。洪灾余生的人类闹饥荒,后狗向天狂吠乞怜,人类始复得谷种,继续繁衍生息。
在上面古老的彝族神话叙事中,人的排泄物被视作一种污秽,是肮脏的、无序的,对天神的一种来自人的公然侮辱,从而挑战天的权威并试图颠覆秩序,故招致灭世的滔天洪灾。
在彝族民间信仰的日常实践中,肮脏的人屎尿也是一种禁忌,同时它拥有防卫巫蛊祸祟的作用。如果家运不顺或家人久病不愈,人们往往医巫兼用,一旦卜测出招受了黑巫术的攻击,就在夜里偷偷地在施巫蛊人家门口浇泼人屎尿禳解。据说20世纪中后期“破四旧”时,村里有一个蛊婆死不承认自己是蛊婆,人们当即往她身上泼了一瓢屎尿后,身后立马升腾起一群大黑蝴蝶,而大黑蝴蝶被认为是蛊婆的化身。不知真假。
三
在汉语语境下,牛可分黄牛、水牛、牦牛、犏牛……等。在彝语语境下,“牛”称“尼”,指黄牛;“水牛”称“尔”,二者不同属。水牛性慢,力气大,黄牛性烈,动作快。水牛犁水田,黄牛耕旱地。1980年代后期,塔甸村乡镇企业水泥厂红火,老家水稻种植的历史终结,水牛也转而旱地劳作。
至今,老家大多数人家依然从土里刨食,但是农作方式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明显的是,过去家家蓄养耕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遍山的旱地烟草、杂粮种植,全靠拖拉机头带动小型歇耕机等进行机械化犁耙作业,我们小时候憧憬的农业现代化已实现了大部分。
如今,偌大的一个塔甸村早已见不到一头牛了,“铁牛”完全取代了真牛。羊既不能耕地,也不会驮货,早在牛之前就消失了。牛羊满山坡已成记忆。田园依旧,牧歌不再。
牛的消失意味着牛粪的消失。过去村头寨尾一排排的牛圈,不是变为一溜的烤烟房,就是成了一间间门面房,在仅剩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村里,像在城郊桥头等待揽活的民工,静静地等待着不知仍在何方的租客。
山里的牛饮食结构单一,常年就在山间放牧吃草,晚上给圈里适当补些秸秆。只有到了大春小春播种两季,才熬点糠糊给牛加餐,因为这时它们要耕田犁地。呈绿褐色牛粪,只是各种青草干草的变形,而沾露青草自接天水,被视为一种未经触碰污染的洁净,所以,草食性的牛的排泄物,甚至带有一股青草和阳光味道,与污秽、肮脏毫无关系。
四
身体记忆,是一种在生物体知基础上的历史刻写,这种刻写不仅善于刻骨的叙事,也往往带有一种感怀的抒情,在个人生活史以及心态史留下深深的印记,抹之不去。对于牛粪,无论面对晒在内蒙古草原毡房外的牛粪饼,还是走在西南民族村寨泥粪路,我从未将其与污秽、肮脏联系在一起。
1982年老家塔甸正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里的公共生产资料,耕地、牛羊等按抓阄方式来分,公房、晒场、碾房等则实行竞拍。母亲抓到了二号好签,认了一只公羊和半头水牛,羊是在我的央求下认的,半头牛是与另外同样人口少的一户人家共有。公房、晒场等房产,本来家窄建房很需要,但在信用社没有关系贷不到款,就未去喊价。
各家分到的牛,为便于放养,又合在一起轮放。村里不成文的放牛标准,为早上太阳出来出圈,傍晚夕阳下山时回村,出的晚或回得早,都会被戳脊梁骨。1984年秋冬,轮到我家放牛的一天,早早吃了饭,包上晌午,二姐带着我赶着30多头牛进山放牧。
牛背上长大的娃,最喜欢上山放牛。一山有四季,天气转瞬即变。那天早上太阳出得好好的,下午忽然黑云压天,瓢泼大雨狠狠砸向大地,我们姐弟俩裹着蓑衣、油布,在寒风中不停地瑟瑟发抖。当雨滴渐小,一眼望去,不论黄牛水牛,都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吃着草,牛背上蒸腾起一片热气。我脚上穿的是当时流行的褐色露趾凉鞋,鞋底很硬,鞋帮磨脚。寒从脚生,全身湿透的我不想迈哪怕一小步,以免碰着草尖的雨珠更冷。
这时,只见不远处有一头老母牛尾巴一翘,哗啦啦,一大堆绿褐色牛粪落地,热腾腾地,恍若一个正在冒气的草堆。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我飞奔过去,径直将双脚伸进了粪堆。顿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暖和了。虽然二姐至今忍不住笑我,但这牛粪取暖的故事,是我儿时记忆中最温暖的一部分。
五
20世纪70~80年代,村里最常用的农家肥,就是粪肥和山灰。粪肥主要是牛粪,而地旁山坡、埂子边的杂草灌木,以及地里麦谷秸秆烧烬后即得山灰,是种瓜种豆最好的肥料。
村里老人提箕拾粪,是那个年代一道独特的乡村景观。粪箕是一个粗篾编制的撮箕,其上加一根弯把,简易实用。再配上一根自制弯头木棍,形状像极了高尔夫球杆。每天早晚,当放牛人赶牛出圈、夕阳牧归时,老人们会跟在扭屁股后面拾粪。只见他们,左手提粪箕,右手持棍,见牛翘尾,遂提箕接着,若有滑溢出箕者,即以弯棍扒入,个个身手敏捷,令人叹为观止。
拾回的牛粪积堆在各家粪草塘,经过发酵,到春节后正二月里,就成了极好的农家肥。这段时间,属春播前的送肥时机,家家都要肩挑背背把粪肥送到地里。正月里的后山,便开满一串串的白狐尾巴花,它们冲天舒展着枝条,身姿摇曳,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每往地里送一趟粪肥,便回家吃一块烤粑粑,有饵块、糯米、席米等各种口味,沾点老酱或卤腐吃,加上挑担出汗消耗,总会吃得添鼻尖。
春节刚过,我兜里总揣几枚舍不得燃放的阿罗炮仗,专找路边的水洼地或鼠洞炸。有时候悄悄地埋伏好点燃炮仗,等姐姐妹们背着背箩走近,突然“啪”地一声,只见她们吓得一阵大叫,在骂声中我一边笑,一边快速挑起粪箕又冲到前头。这样边嬉戏边劳动,一个早上可送三五趟肥,累并快乐着。
后来县里建了国营化肥厂,就有了氢氨、尿素、复合肥等无机化肥,慢慢地,大家也就不送农家肥了。但是,往包谷地、烤烟地里施氢氨、普钙、尿素时,化肥那刺鼻的气味,往往呛得人泪流满面。
六
塔甸村东北与村东南各有一个龙潭,现村东南龙潭泉眼几近枯竭,潭边“松鼠不上”古树早已消逝,每年只有在雨季才出少量浑水。东北大龙潭至今常年泉流汩汩,顺坝心大沟流入小草海。在20世纪90年代前,坝心都是高产水田,大沟水勉强够灌溉坝心田,所栽稻谷够一年三分之一的口粮,主要还是吃包谷疙瘩饭。在火把节祭谷祈丰后,稻谷渐渐变得金黄,等待着人们收割。
每年打谷采收前,要用牛粪水泼浇土掌房楼板,彝语称为“尼梯矣”。待两天后阴干,以备堆晾新谷。建土掌房时,每一层楼板,是在枕木上匀铺松木劈柴后,再压上与青松毛和好的粘泥夯平而成。经人们上下楼来回走动,加上堆放各种杂物,会导致劈柴和粘土间松动,产生土粒脱落,形成部分凹槽和缝隙,为避免在楼板堆晾谷子时混入土粒杂质,或掉落楼板缝隙,所以打谷前家家都要“尼梯矣”。
在“尼梯矣”之前,先将楼上的东西挪移到房顶,用扫帚将剥落的黏土颗粒扫尽,然后准备调制牛粪稀泥。取一只木桶采来鲜牛粪,加适量清水搅拌,再加炭火灶灰若干搅拌,稀释至不见粪泥颗粒为止。便可舀出,选择从某一个角落开始,均匀地泼浇在楼板上。然后,用细竹笤帚轻轻在上面扫压,将牛粪稀泥压实在楼板缝隙里,将其一一填平,然后打开门窗保持通风直至风干,再把搬出的东西挪回。后来,有了防潮的油布,但人们不用油布垫底或覆盖谷堆,油布不透气,长时间高温堆积,谷子很容易发芽。土掌房楼板“尼梯矣”晾晒新谷,透气,通风,防潮,在缺水少田的老家,这可是一种生存性智慧。
七
老家塔甸等地海拔1800多米,为“一山有四季”的典型立体气候,从山谷到山巅,四季鲜花渐放,十里不同天。如此花香四季,自然招蜂惹蝶。当地彝谚“朵高发麻莫,嘎杂密麻微”,意为“蜜蜂采花不嫌岩高,亲戚走动不嫌路远”。彝人自古喜欢养蜂,蜂儿是下酒菜,蜂蜡为针线腊团,蜂蜜用来抹脸,也直接食用。冬春两季,腊梅、苦樱花、山茶花、油菜花、马缨花、野玉兰、桃花、李花、梨花、棠梨花等渐次开放,满山遍野嗡嗡嗡的,仿佛步入花的海洋、蜂的王国。偶逢村里哪家割蜜,见者有份,晶莹剔透的生态鲜蜜,吃得男女老少乐呵呵。
山里人进山劳作,如果看到树上挂着蜂团,暂时没时间移蜂回家,习惯就地采蒿枝结成草标系在旁枝,意为该窝蜂已有主,其他人不能动了。移蜂入箱,是一门技术活。我见堂哥是用一个篾箩,内洒少许盐水,轻轻置于蜂团旁,一只接一只,蜜蜂被吸引飞入篾箩。待全部进入篾箩聚齐,就快速抬箩回家,口对口地对着蜂箱,箱内盐水吸引蜜蜂进入,然后盖上后板封住。蜂箱一般嵌入土基墙里,箱面开有三五小孔供蜜蜂出入。有的人家一养七八窝,我家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未养,导致我至今很怕蜜蜂蜇人,所以一直特别崇拜养蜂人家。
说是养蜂,其实养蜂人家从来未曾喂养蜜蜂什么,他们只不过是蜂窝的搬运工。树老心空,百年空心老核桃树自然招野蜂入穴筑巢。最好的箱封或蜂桶,由百年核桃树干掏空制成。老核桃树树径粗大,质地硬,耐腐蚀;树干易空心,内成天然巢穴。如老核桃树倒塌,先将空心树干锯成约1米长木桶,从两头锯面中的一面,掏空里面留蜂筑巢,然后准备1块木板,板上钻三五小孔供蜂出入。从山里移蜂入桶后,待蜜蜂聚拢成团,即轻盖木板,然后给蜂桶外所有空隙都抹一层掺水的稀牛粪,只留出孔保持畅通,这样才留得住野蜂,慢慢就养成家蜂,不易飞走。
至今在山里彝寨行走,往往能在土基墙里或树杈上看见蜂箱,蜂箱外面的边线、入口处无一例外都有牛粪涂抹的痕迹,工蜂们正勤劳地忙出忙进,正如人们忙着“尼梯矣”,准备收割金黄的稻谷,人与自然,这两幅场景何等相似,何等奇妙!
八
1970年代,是一个吃得饱但吃不算好的年代。山区老家松林密布,地下水资源丰富,但可直采水缺乏,村子四周遍布旱地,苞谷是最常种的杂粮,随便在哪个旮旯丢一粒种子下地都有收成,时有玉溪人走村串寨来换苞谷,10斤苞谷才换1斤挂面。一年365天,都要吃包谷疙瘩饭,只有病号才能吃上一碗纯米饭。我家属于工农结合家庭,父亲每月都从矿里寄回粮票,母亲拿粮票到乡里粮管所兑挂面,比起疙瘩饭,我更喜欢吃挂面,特别是通海杨广面。
那时候,我们一群娃娃们没有什么玩具,在天地山水之间野惯了,捞鱼摸虾,逮鸟捉虫,捡野菌,拾核桃,捉迷藏,耍龙灯,都是自己动手,自得其乐。其中,有一项与牛粪有关的游戏,那就是斗“牛屎公公”,这可是男娃娃们的专利。“牛屎公公”,彝语称为“尼梯布鲁”,直译为“牛屎蝴蝶”,可见在彝族的认知世界里,金龟科“牛屎公公”划归蝴蝶种属,只是这厮不爱花儿只爱粪球,常见奋力推粪球,不见翩跹飞。
每一个男娃,都是寻找牛屎公公极富经验的老手,深谙雨后艳阳是最好的时机。在羊肠道、村头寨尾空地上,大家只要看见半干牛粪堆,一旦发现有洞窟、掘粉与爬痕,对准洞窟就径直冲一泡尿,一会儿准保有牛屎公公惊慌失措地钻出来。只见牛屎公公体大如拇指粗,六足强劲有力,头顶尖尖的长角,通身黑亮黑亮的,斗性十足。
雄性相斥。两只牛屎公公只要一对眼,就斗上了。只见它们用长角互相横扫、勾挑,都使尽浑身力气往前顶,直到其中一只被顶翻,六足朝天,露出腹部褐色纤毛,足上阴森的毛刺阵阵乱动,好像在举手投降。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一群娃娃竟可以这样斗上几十个回合。等玩够了,玩累了,大家才把牛屎公公放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多耽误人家推粪球的功夫,向这“大自然的清道夫”致敬!
九
玛丽·道格拉斯说:“污秽从来不是孤立的。只有在一个系统的秩序观念内,它才会出现。”陌生人的现代城市,被覆盖的文化系统,公共的观念日益僵化。
如今牛粪消失了,关于污秽的传统象征性认知,败给了现代工具理性认知,凡是动物排泄物,都是肮脏的污秽,它们的存在就是对现有洁净、秩序的一种冒犯。
在一个没有牛粪的各级别卫生城市,奇怪的是,人们只要一咳嗽就诊,医生会手持血常规化验单数据对比,不容置疑地告诉你:细菌感染或病毒感染,或二者同时感染,相应的医药随即跟上。
在高原城市寒冷的秋冬,让人时时想起小时候那暖暖的牛粪,真想再找寻一只哪怕不是通体黑亮的牛屎公公,不斗,只牵着去散步。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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