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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光泉:藤桥河(长诗)

作者:普光泉 发布时间:2015-10-01 原出处:彝诗馆 彝族人网 点赞+(
这里是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海量的数据,鲜明的彝族文化特色,是向世界展示彝族文化的窗口,感谢您访问彝族 人 网站。
  藤桥河起源于柏林山穿洞子,绵延流经择木龙,过太田、共和,至柏枝处注入雅砻江,流域面积458平方公里,其下游为盐边、盐源两县界河。流域内原始生态良好,林木葱茏,河水清冽,风光秀美,令旅游、探险者向往……
 
  一
  雪住天上
  云居山里
  始于冬季,姐妹花
  在暖阳里,迎风初开
  成为圣洁的水仙
  在藤桥河上游
  一尘不染
 
  二
  我所认识的盐边
  有着两个部分,一东一西;一老一少
  老者,还在不管不顾地老下去
  传统而土气,像一个锄禾归来的老大爷
  右肩抬着锄头,左手牵着藤桥河
  少者,跟紧时代风
  轻飘飘前行
 
  老者说,读书去吧
  少者嗯了一声,却偷偷溜进
  一处叫吉斯的网吧
 
  三
  藤桥河,干净、有趣。笮人
  生息两岸,羊皮褂暖身,传宗接代
  树皮制纸,教儿育女
  推窗望河,听鸟唱蝉鸣
  老宅依山傍水,老得有滋有味
  火塘边,明子火照亮,书写简单的历史
  如此,历经一千九百六十五载
  他皮里在左,阿所拉在右,这是我初识
  的两个村庄,操不同语言
  彼此分享阳光,相闻鸡犬,听河水响动
  各在一岸,看无数石头,携带时光奔跑
  他们,结藤桥相通,互相往来
  某个夜晚,他们走在一起
  迎着阴风,共同举办
  驱鬼仪式
 
  四
  从内心出发
  过一片草地,走一段山路
  我以探访的姿态接近。其实是一条
  土里吧唧的河,一条地图上无法找到的河
  波澜不惊。阳光下,总呈现
  粼粼波光。声音微弱,却一年四季都有
  不但清澈而且缠绵,从不滞留
  自穿洞子起始,百转千回
  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固执、神往
  命运注定是颠沛、流淌
  仿佛山里的兰老大,或杨二车拉臣
 
  这是春天一个崭新的上午
  风的柔,浸润山涧,如遇美人
  我的灵魂鲜活起来,心愿渐次开出粉红小花
  蝴蝶的翅膀靠过来了,清风微起,超凡脱俗  
 
  五
  那时,笮的先民从远古的大西北山麓
  迁徙而来,他们逐水而居
  河流过处,草根与村民,幸福安康
  水源汩汩,浇灌庄稼,饮水清澈
  空中有鸟语,河里有鱼虾,两岸蓄满芳草
  在珍贵的人世间过活,日光流年
  各得其所,岁月朗朗  
 
  在石头、木头上的内部
  有保持各种姿态的鸟兽,和象形文字
  跟光阴打交道,历经涅磐
  它们在化石里得以永生
  再往后,筑毒身道,过昌都寺,到雅安,去大理
  进丽江,出中甸……入毒身
  丝绸与茶叶,带去
  惊喜和满足  
 
  六
  在梦里,杨二车拉臣换成了我
  是我,不想做肥实的土佬,或贫赤的烧炭人
  我当河流的王,有权有势
  以王者风范,拥有完完整整的
  一条河流,保持独立和高度自治
  走过一条漫长的夜路
  我的马车停泊在河的门口,看山变绿,望水清幽
  在饥荒年代,我倾其粮食
  烧热大锅,布置炊烟,接济百姓
  庇护我的子民。早晨,在藤桥上晃动着行走
  面对上游做一次深呼吸,再转身
  面对下游,发号施令
  河水重复劳作、鱼虾继续生长,花草
  带上露珠接近阳光。树木照常站岗
  中午,拿着监工的皮鞭,巡逻,故作严厉
  批的批,打的打,表扬的表扬
  傍晚,在河岸栖息,坐拥山水,饮酒作乐
  回到自己的王位。头把交椅,高于河床
  我是天蝎座的王,心直口快,我的
  灵魂很重,身体很轻。我又是
  李白的今生,挥洒天赋,绝不无病呻吟
  我以幻境做爱的方式,将年轻的精液
  付与温柔的水,在风中展望风,寻求灵感
  极尽才华,俯首民俗,自创风情,抒写一番意境
  为之心疼、怜惜,也让我的爱妃一生刻骨铭心
 
  历经千载,我的肉身早已归还泥土
  而我所统领的树木与花草,仍然寄生于石头
  今夜,我不问天涯何处
  只问爱妃,你轮回到了哪里
  是否与我共此时,抬头,看星星和月圆
 
  七
  梦中,水干了,树叶枯黄
  寂寞的对岸,是凄凉
  摸着石头,涉过中间的藤桥河
  水流声音轻微,四野万籁俱寂
 
  时至今日,我坚守数百年
  你来或不来,我都会守下去
  我的心事,天清地明,在水上做一次次表白
  清风中,草木、花朵与飞禽走兽都已醒来
  神祇庄重,河岸稳固
  我赤诚
 
  八
  盛夏,天漏河满;隆冬,天寒水冷
  在藤桥河流域,我笃守粗茶淡饭
  不受心血管疾病的困扰
  我所辖的地域,除了生长绿茶,还有青草
  它们,自由在生命历程里枯荣
 
  山里飘出笮人小调,悠扬婉转
  远听似哭泣,近听是清唱,古朴的意味
  从历史深处,从泥土中,绵延而来,又带着
  夜的灯光,渐行渐远
  隐入星际的
  浩瀚
 
  九
  我意志坚定,思想单纯
  夜路走了很远,接近黎明
  坎坷碰脚,开出血花
  山里的早晨,一派洁白、清新
  太阳来自东山顶,饱含热情
  露水上亮汪汪的身影,附着草叶
  树木朴素,质地优雅,郁郁苍苍
  河两岸的生息,势头昌盛
  一群树的腰间,结满巢穴,如同
  生养我的乡村,羊肠小道两旁,满是绿草
  而这成千上万的巢穴,连结
  成精灵,在欢乐谷荟萃
  明到清,再到民国,已用公元记年了
  仍有高人,思念晋士,怀想宋儒
  我呢,还以王自居。我对这河流源头的早晨
  一片倾心。哪怕是极为平常的清新
 
  昨天,有一个老者离开人世间,远亲近邻
  都来了,他们烧火、杀猪、煮饭、打纸钱
  老毕摩念经,给亡魂指路。我用清冽的水
  给他洗澡。在这区域,我坚持
  给那些远行的身躯洗澡;给即将
  离开身躯的灵魂洗澡。边洗,边看坡上那几头牛
  亲近草,哞哞。带露的青草
  一点点少下去,又顺着山风,一点点长出来
 
  旁边,树叶的绿,风动起来,轻微的缥缈
  足以令我的脑海终身保持警醒。贴近草根
  物以类聚,我与树木同命,从头到脚
  整个身体,持续枝繁叶茂
  而多年后,天空中掉下飞鸟。昨天一只,今天一只
  它们失去婚礼,它们身体冰凉,砸断我的视线
  没有生还的气息。我在疆域内微服私访。在伪装的
  天空下刺探敌情,寻找一切与流动有关的线索
  布阵,我必须草木皆兵
  应对一场入侵
 
  十
  高树生台上,天才的树
  伸出巨臂迎客,风在阳光下
  亲切地吹,用整个春季,及至夏初
  在河谷地带,做深呼吸,滋润喉咙
  唱傈僳族山歌。多么像一个资深的土著
  一个身怀绝技,却派不上用场的土著
  我累了。我是这乡土里孤单、迷惘的王
  夕阳浸泡大地、山冈,我在山的西侧
  注视那几缕慈母的炊烟,耐心细致
  把退向黑夜的天空扎染出婉转的动感
  在夜里,我又一次严重失眠,辗转反侧  
  便把黑魆魆的夜色,一点点
  反刍
 
  时间久了,执迷于一片有限的山水
  我的精神困顿,尽管物质生活
  极其丰富,陪伴我的山水、空气干净
  没有丁点污染
 
  我不指望石头开出花朵,它永远
  是铁的、重的。在水里,只会激起浪花
  制造障碍,伤害脚趾
  只会令精神变得冰凉和垂死
 
 
  十一
  水边
  苹果小,蜂巢大
  都在努力向成熟期过度
 
  井水,不犯河水
  观察河边,花明柳暗
  一次次山重水复,如梦似幻
  具有迷惑性
 
  别怀疑了,情势清楚
  我是逃出来的,从客居了二十八年的城
  身体逃出来,灵魂被发配。回顾那城
  花花世界,利欲熏心,地板和墙冷硬
  二十八年的邻里,我不知其姓名
  她把所养的小狗叫做儿子,给它
  吃火腿肠、牛排、汉堡包。给它
  擦屁股、穿衣。出门碰到水凼,怀抱它。我猜想
  她豢养的,其实是自己孤单的心灵
  逃出来,我内心矛盾、不安
  烦了生活的那城,叫做炳草岗,互联网还在飞速发展
  现在又出了一个“互联网+”。逃出来
  我缺衣忧食,挪到这山清水秀之地
  放下恩怨,不再奢望富贵
  在这“采菊东篱下”的水边,脱鞋涉水
  寻访武陵人、结交陶潜不遇
  而后写下一些自以为是的文字,名曰诗
  凭借诗人的自负,想把它
  献给昨夜梦见的嫦娥妹妹
  或者,随手晾晒在身边的石头上
  以昭示路过这里的僧俗与凡夫
  我扪心自问,在这河边,还有谁能够
  忘我地,以一段风情作为人生的谶语
 
  作为自封的王,早年,我骑麂进山
  巡视茫茫林海。如今
  我最喜欢驱赶内心的马车,出游
  想登高则登高,要临水则临水
  在水边,看花朵半开
  看水,怎么看都是鱼的乐园
  而不是陷阱
 
  十二
  又是一夏,外界的地表
  因为缺乏树木、绿草而消息炎热
  这里,源头有水、雨脚不断
  河水上涨,再上涨,从一寸到一尺
  得寸进尺清洗河床,舒展着声音投奔山外
  九曲十八弯,再十八弯,命运
  跌宕够了,时来运转
  才有云淡风轻,光阴滋润,而后一路吉祥
  重新获得佛的恩典,灵魂坦然
  把自己放进去,以一颗虔诚之心
  在水中央,听一夜雨,至清晨,至时光
  摇曳而逝,至初秋,整条河流神清气爽
  腾起万千细浪,绝非表演
  在落差下方,三角形的绿阴潭
  河水蹭着脚步,与鱼拥抱,告别
  鱼的眼泪,全被稀释
 
  十三
  水来自天堂,大利于人间
  在无暇顾及时,柔软的水,深入浅出
  坚持不懈,开凿岩石成山川,成河流
  这是奇迹  
 
  我是未见过世面的王,以己之力,固守一方
  在乡土,本分度日,不见异思迁。期盼云开月露
  天上掉下奇女子,望一眼,她便化为彩云
  
  山川是我的山川,河流是我的河流
  山川与河流,多舛的命运紧密相连
  贯穿前世今生。黎民啊,他们在
  河之沿途。岩石和瘦土的岸
  堆及山顶,属于前世。时间久远,许多情景与说道
  无法考证。谁是谁之父,谁是谁之母,谁又是
  我远房的姐姐与表亲。今日的阳光下,今夜的月晖里
  露水浸润的地衣、树木与花草
  它们各自独立,成簇,又以团结的姿态展示
  阳光、健康、积极,发出自己的声音
  它们以夜鸟的呼吸为伴
  有着水的品质:上善
  不懈怠、不自满、不傲慢
  邻里相帮,和睦共处,没有鸡零狗碎
  也没有自以为是、招摇显摆的排场
  这是山间的四月,河水映照一片片油菜花
  一路黄里泛青,如同大合唱
 
  十四
  源自树根,起于本土
  命定是万千河流中的一条,不起眼
  不比大江大河,它无名、瘦小,里程不长
  藤桥河,若干藤桥连接两岸,流向固定,坚守
  流域不辽阔,虚谷与空静中,承载
  传统的俗定和心结。当王
  努力做到正直、善良、气魄宏大
 
  我爱这河流,爱它始终如一,搬运
  荷尔蒙、氧气;搬运泥沙、枯叶和腐朽
  养育朴素的人群、鱼虾
  这单独属于我的隐秘的河流
  现在,我胸怀宽广,大度坦然
  把它公开,不藏不掖
  爱这河流,我心存美好念想
  对这河流的爱,更多时候
  是用眼神和皮肤传递,盼望浪花
  掀起一层层负氧离子。同时
  避免大大小小的灾难发生
 
  十五
  太阳落山啦
  月亮起来啦,飞鸟静悄悄的啦
  你熟睡了没有啊?不见动静与清晖
  这一夜,我傻傻地靠近你,一心
  相信爱情会在你我身上发生。想听到
  你迷迭香似的呼吸、轻微的鼾声,触摸到你
  细腻的体温。只是夜太深,太幽暗
  我伸出寒冷的右手敲门,敲痛了食指
  可你的身体就是不开,你的
  灵魂也不开,它固执坚定,似有厚重的壁垒
  我宽慰自己:缘分未到。却依然不死心
 
  早晨,在河边
  把王的架子放下,在寒冷里
  我是悬崖上昂首的一棵云南松
  以赴约的心境,等待,任凭时光漶漫
  而新的年轮,眼看就要长满细瘦的青春
 
  十六
  记性愈来愈不好,疑心病加重
  仿佛我是提前进入更年期的王
  山高水长,我隐形其间旁观
  山川与河流的情结,还根植于我的血液
  整个冬天,流水卑微、淡定
  漫长的光阴过后,河流缓慢醒来
  迎接一份爱、一片暖、一路翠绿
  大转弯处,有我八百亩湿地
  空气湿润,鸟儿自由,草木自由
  一对野鸭子,呱呱,呱呱,相恋
  在开春第一天晚上,布置温暖,在月下做爱
  然后,以呆头呆脑的蚂蟥为食
  等待凑足十个绿皮鸭蛋,便专心
  孵化出一群新生
 
  河之两岸,重复去年的情形,索玛花丛
  比比皆是。以自身的力量构筑一面风景
  酝酿一年一度的花香
  构筑高山里野花的露天大舞台
  并不在乎外界来不来人,是否照相
  是否发生另类的情爱  
 
  在这山野,我是王,我不仅占山,还占河
  完整的一条河流、河上枯槁的藤桥
  两岸的岩石、树木,都是我的玩具,任我把玩
  油灯下,月晖里,布满我的生活细节、情感片段
  而我的骨头,我的血肉……全部
  又只是山川与河流的一部分  
  山川与河流的舒适和痛也都是我的一部分,不仅仅
  是感同身受,生、死、爱、恨没有区别
  作为王,面对先人,我内心纠结,情感分裂
  这个夜晚,河西的山梁起始
  火葬地——山坡——河边——西村
  阴风惨惨。黑暗中
  有喊魂的声音,拖得很长
  很长
 
  十七
  我和你,再次换了角色
  河风,在不经意间
  已吹过五十载,吹旧了第一、第二座
  藤桥,即将吹到第三座
  左岸的十万亩国圣茶园里,朝阳
  刚至,便有村姑穿百褶笮裙,在唇采
  你是茶丛中的一棵,你细弱、清秀、鲜活
  我俗气、低微、卑贱,却顽强过活
  我有动力,一心念着你
  并且用最隐秘的方式爱着你
  独自以最柔软的情绪,碰触你的花心
  这份爱,在我有生之年被一点点放大
  没有任何外力能够阻挡
  仅仅在梦里面出现过一夜,便没有再见你
  我总思念那温暖,那灵魂的缠绵悱恻,如今
  你究竟在哪里,是在西坡牧羊、东坡采药呢
  还是在右岸的水边,赤足漂洗长裙  
 
  十八
  2015年夏末
  中村的那座藤桥的右边
  离河水三百米处,山坡亮出黑色的土壤
  泥土翻身,一个大土豆冒出来
  以奔跑的姿势,匆匆忙忙
  去河里面洗浴,然后把潮流追赶
  雅砻江在前,接着是金沙江,再往前是长江
  素未谋面的大海,在遥远的他乡
  从源头顺数,到第六座桥的左岸,作为小王的我
  心灵深处,听到第二棵栗树上阵阵蝉鸣
  驻足细听,那不是欢乐,而是悲苦
  那声音,似乎快要把漆黑的夜撕成长长的布条
  到了第四棵,也是栗树
  树腰间,一只背负沉重的
  蝜蝂,还在一点点上升
  千古柳宗元,他这篇寓言
  前是蝜蝂,后是蝜蝂
  中间是两个字:累、死
 
  十九
  下游,接近雅砻江的这一段
  弯去拐来,河床平稳,水流缓慢,呈现出老
  的模样,在热辣辣的阳光下,你看它
  弱,沧桑,有气无力,垂死挣扎状  
 
  砍伐的噩梦,始于大炼王八铁那一年
  而后,两岸的森林一直蒙受灾难
  阳光下,它的确老了。想要让它返老还童
  是多么艰难。失去茂盛的森林,哪有细水长流
  我关心河流的命运,注重
  四季的流淌,为此,我曾经爱过也恨过
  如今依然爱着恨着,这因爱生恨会持续百年不断
  爱恨交加,使我的心量
  一再变小,装不下这河流
  更装不下河流派生出的
  这些忧伤
 
  二十
  认识是缘分,交往更是续缘
  相望,快成化石了啊,我要以自己的方式
  再次赤足涉水,不是想试一试水有多深
  多冷,而是想与你亲,像贴近心中的神
  大脑皮下,那飞动的思想
  是河边木桶里,一群以酿蜜为业的工蜂
  翅膀发出阵阵颤音
  强至弱,再虚无
  随风
 
 
  二十一
  经年的寒霜、冰雪、雨水、露珠、山风、阳光
  有缘相聚,彼此融合。像一剂偏方,医治
  河流的顽疾,体现集体的力量
  河边,有想象的宾馆,它搭建在树上
  在没有被砍伐的核桃树上,高高的
 
  到了这个夏末,核桃熟透,掉下,在风中
  肉皮腐烂,露出核
  泡核桃伸手捏开、以牙齿咬开。铁核桃
  用小铁锤一点点敲击,仿佛地震,里面四个核桃仁
  依然稳坐。仿佛两双
  对面席地而坐的情侣,仍然守望他们的成长
  传承繁衍生息。我忽然觉得,需要记住的
  不是生命里的高度
  而是其中一些隐秘的事情,以及
  令灵魂颤动的时光
  比如曾经某个特定的时刻,骨头
  被夜色敲响。你起床了
  我还虚拟地睡在你身旁,抚摸你的温暖
  感受着进入你的气息,和烫  
 
  二十二
  晨风中,野马吃一路青草,它移步
  低矮的小花朵被泥淹没
  它不远处,河流正在转弯
  
  河的意义,在于以流动的方式活着
  有的河在天上,有的河在地里
  还有一些河,始终在心间涓涓流动
  藤桥河在山川里。它在山川里诞生,绕着路子
  在山川里成长,带着使命修行
  片刻也舍不得休息,水生木,在五行中努力浇灌
  山林,滋润心灵,守望土地
  并且保持自己的好脾气,不恣意涨潮
  拒绝干涸。不混浊,不制造泥石流,一年四季
  轻悠悠蓝盈盈地流淌
  古往今来,多少人故去,而这河流、山川
  生机依然
 
  到夜里,我独自在水边
  趁夜色克隆几颗星星
  用以招引一条潜伏的冬蛇苏醒
  我已经,见到它把影子投到了水里
 
  二十三
  上善的水,也不能够激怒,下面
  有石头暗藏,数不清的石头
  大小不一,硬度不同,有的尖锐
  有的圆滑。我不知深浅,不清楚下面的情形
  整个流淌的过程,我只能以探索的方式接近  
  有一些地方,令人望而生畏
  不敢掉以轻心,大声呼喊
  人、动物与植物
  共同活在藤桥河的两岸,活在河流里
  不招惹尘埃,不犯孬事,却年年都有
  一个或者几个死,降临。有天灾也有人祸
  这年头,真的不太平
  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潜伏着恶鬼  
 
  昨天夜晚,从上河的油杉坪
  又传来垮山致死三人的消息  
 
  藤桥不是处处都有,牛啊羊啊
  得放到坡上去。摸着石头过河
  是这里无可奈何的现实
 
  二十四
  无船只,无渔夫  
  脱离原始的方式,他背上车用电瓶
  下河捕鱼。他是高手
  知道鱼的游向和隐身之所,在见不到
  鱼影的地方,让鱼迅速麻木、晕头
  浮出水面。鱼们,有石鲅子
  中华鲟、细鲢鱼、青波鱼、鱤鱼、短嘴鱼
  马鱼、油鱼、棒棒鱼、耗儿鱼
  以及黄辣丁和钢鰍。它们
  假死于电流,真亡于滚锅
  成为河边野炊的美味
  是心在贪婪,是欲望在杀生
  我自山坡走去,想遇见这里
  管理生活秩序的山神
 
  二十五
  千年的辣椒,在河边的三层台地生长
  由青变红。地间有土埂,夹杂着的毛豆
  由青变黄,用泡菜坛里刚熟的辣椒
  炝炒新剥出的豆粒儿,这种属于乡野的生活
  有滋有味。村姑还以新黄豆做豆腐,石膏点制
  里面放两个红辣椒,以防鬼捞
  老年人说,这是经验也是传统,年轻人照做
  豆腐细嫩、洁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代又一代,与辣椒与豆关系密切
  野老说,缺了辣椒少了豆,这日子
  便过不去。野老的话,真实不虚
  如同家训
 
  二十六
  那年那月,天干,火烧山,闹饥荒
  昆虫吃光树叶,拼命爬向河流,一边蠕动
  一边寻觅。那年那月那天,杨大车拉枯
  还有他的傈僳妻子,从山上背柴回来
  翻遍家找不到吃的,肚子太饿了,却没有食物
  各自绑一块石头在身上,互相拥抱着,堵住
  对方的嘴巴,倒进三村河流
  转弯处,那深不可测的绿阴潭
  三天后被捞起来,他们的肚腹胀得像两面鼓
  抵在一起,面部模糊难辨
 
  还有一个同村的,名叫兰容,中年男子
  不是死于饥饿,而是
  死于娶不到女人,丧失了
  活的乐趣。他不相信——好死不如赖活  
  挑选一座藤桥,跳入河中
  把身体交给水。柔软的水,也吃人。身体里
  有心脏、肺腑、胃,以及
  和别人数额相等的骨头。由心脏泵出又不断回流的
  热血,渐渐冷却至完全凝固
  大脑里的思想,毁于一个无力抗拒的浪击
  身上,那漂洗得发白的卡几布衣服,最后一次
  从头到脚,从体内到体外,完整地
  被冲走一公里半。尖锐的石头
  和荆棘,让他在水中失去脸面,体无完肤
  亲人,凭借着他腰间那裤带上挂着的一枚
  刻有“兰容印”的小印章,辨认他
 
  想随水而去,却这般经过水,回归熟土
  晚上房屋前后有动静。长者说
  兰容的魂,还在村子里夜游  
 
  我把清洗干净的剪刀
  放在枕头下面,护卫我的梦
  锋刃的那端向西,长者还说过
  这样能够避邪,能够防止
  鬼的魂魄钻进身体
  
  二十七  
  河流清新的水声,从源头
  传至下游,再传开去
  这个季节,干净的花香
  流落山野,风吹如故。我见到了它
  性情冷寂,血凉
  却是山川与河流的精灵
  一条蛇,横游河水,上岸
  驮着枯黄的草屑飞天
  成为龙形,历经四十九个日夜
  一次重大的蜕变,命运似乎就此更改
  如同小乌鸡变成金凤凰
 
 
  二十八
  这个夜晚
  几个粗野、低俗的男人
  被荞子酒往死里醉,东倒西歪,满口日天
  喝到没有酒了,在敞口的土碗中,各自装满月晖
  再喝三碗,吃完一颗核桃、十粒板栗
  四个梨子后,身体塞满了醉和饱足
  分别把土碗咬一个缺口,在手中把玩
  而后以碗做枕,沉沉入睡
  酒味淡去,逐步装满了
  汗水和鼾声
 
  二十九
  这个季节
  山水全都换了肤色
  王者绿色的旗帜,一树树插满藤桥河沿岸
  水,进入生活细节,进入身体。更多的水
  总是流向远方,毅力恒定,不舍昼夜
  如同母亲的头发,向老生长。一年比一年老了
  而月光,总是最为纯洁,并且明亮
  一面照着我的愁绪,一面照着故乡。我想在身体里
  安一台永动机,并且,仍然自诩为王
  亲水的树丛和田埂上,斑鸠菜、苦马菜、小鸡鸡菜
  默默地生长,尽情地往尖上挂露珠,等我
  转回去采撷。我想好了,采撷后
  得用铜吊锅,以藤桥河水素煮,打糊辣椒蘸水
  吃那苦味与清香。然后,感受饱足
  在清醒中识别,我是不是一个
  灵魂高尚的王。我生活有序
  依然土里土气、粗茶淡饭
 
  三十
  历经千年,连绵、婉转、悠长
  藤桥河,粗细不一,血管淤塞、老化
  多像一个暴饮暴食,而又缺乏锻炼的人
  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身为王,我要发出一道圣旨,全体动员
  清理垃圾,做有氧运动,以逆转
  的方式找回年轻态
  让血液顺畅流淌
 
  三十一
  在我的意识里,一直行动的藤桥河
  越来越像一个人,它在疯长,也在
  趋向死亡。最先,如同一条肉乎乎的蚯蚓
  后来,是一条游走的蛇。再后来
  它是龙,向山外藤飞而去
  它不知道有江,再下去还有海
  生即死,死即再生,动静
  轮回,形态变化是无穷的演绎
  仔细想来,藤桥河已徒有虚名,我这个王
  却还头枕这个虚名,在晃动的桥面打瞌睡
  我想用一己之能,在藤桥河
  离源头近的地方,以藤、笮、黑土和茅草为原材料
  建筑一座庙堂,谓之藤桥寺,不高、不大
  却足以安放我水味土味的思想,我的肉身
  继续着昨天的速度修行,不紧不慢
  耗费我逐渐苍老的体温和残余的力量
  我要让莲花灯不熄,光照
  四面八方
 
  三十二
  传说中的青花瓷
  路途遥远,到不了这里
  占一条河流、一片山川为王,我的饭碗与酒杯
  是用河岸的泥土陶成,褐色、粗糙
  历经三百载,盘踞笮地,过了中年,尚未涉足
  邛壤,更没到过蜀都。山一直在阻碍
  明嘉庆年间,打算进京朝拜,未成行
  但愿我这个王国,真正被尘世遗忘。王者
  其实也是隐者,早上
  出门看朝阳,傍晚返回观落日
  夜里,伴桐油青灯,翻阅
  从寺庙随手带回的经卷,蝉鸣里泛起黄光。整个晚上
  在金刚经里翻山越岭,如同在山坡
  探索杂草丛,寻觅背土菌和白螺伞,我寻觅
  佛说的三世因果。时光被压扁,瞬间,又三百年
  我这个王,权势一点点缩小
  直到变成山大王,仿佛海峡相隔,置身孤岛
  水的两岸,所辖范围内,上段是柏林山原始森林
  中段天然林。下段无林,长满野草
  凶狠的狼、野猪死了,温顺的野羊死了
  美好的麂子,也死了。五彩的野鸡
  飞走他乡。花气不再袭人。那些干枯的树
  是山里死去的肢体语言,你看到的
  只是桠枝,干枯了
  树干皲裂、变黑、怕火。它想哭
  哪怕是风使劲吹,也强忍着保持沉默
  它怕引火烧身  
 
  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啊山
  我的子民啊,砍伐得太多了  
 
  藤桥河,我的河啊
  不是老了,而是病了
  如同一个必须做心脏支架手术的人
  二十五年的肆意砍伐,水土流失,露出骨头
  河道变异,我忧心如焚——
  坚硬的血壁,似铸铁凝固,怎么软化
  残破的血管,如败絮堵塞,无法修复
  浑浊的血道,像稠粥粘连,难以清理
  我这个王惭愧啊,无计可施
  只能站在最高的那座藤桥上,俯视脚下的河水
  疼痛流淌,看两岸珍贵的树木落叶缤纷
 
  我力不从心啊
  又一个十年,时代变化,眼花缭乱
  我的忧患意识染上了神经质
  我大题小做,颠三倒四
  分辨不明水落石出
 
  三十三
  一粒出自夏夜的鹅卵石,在我没有
  关注到时,它已经玉化,从里到外
  接近玉,有了灵性。从水里到河岸,整个
  秋天,充满闲情逸致。无人与我言语
  便回到林子去,面对一群树木呼喊,看树叶
  在黄昏里枯黄,纷纷坠落,在这个
  熟透的季节,我在山间打坐
  天色微明,森林有着自己的秩序,一派井然
  昨夜归巢的两只黑头翁早早醒来
  站在巢边说话,它们商量
  要到东边还是西边去觅食。小黑头翁
  有三只,毛茸茸,通体透明,身体
  歪歪扭扭靠近父母,小嘴巴大大张着
  呢喃着,扑腾扑腾练习翅膀
  不远处,田野里的青草;酿蜜的花朵
  气息弥漫
 
  三十四
  我纵然有盖世之功,也不能倚仗一条河流
  自傲。我如果有罪,一定要去赎
  我得留心,在黑夜的不远处,听说有水鬼作祟
  早晨看河载阳光流动,晚上看河承月色入睡
  腐草的下面,有蝉在汲取清澈的露水
  我正在扩大我的胸怀,争取装下一座寺庙  
  和那么多泛黄的经纶。我一次次想,我究竟是
  来自哪里,是谁。我被发配还是归隐
  雨夜,小道泥泞、无光,前面仿佛已是穷途
  却依然保持行进的初心,这夜里
  会不会有泥石流。短暂的安,紧跟的是很长的危
  作为王,我的理想并不大,只想
  藤桥河流域安宁,不想博取入圣之名
  名啊,是清是浊,任凭后人谈论
  而现在,我想静下来,为这藤桥河
  守佛念经
 
  三十五
  我这个民族弱小
  鸡蛋不能够碰石头,那个岁末
  一身前朝的服装脱下来,大兵来了,低头
  我们装扮出新的服色,布衣还是布衣
  只是染料变了,从山里挖了另一种
  紫色的龙胆草,萃取染料
  大兵的潮水过去,我们内心恢复自由
  生活恢复自理,社会恢复自治
  因而,我的子民,秩序井然
  三百年,我的王国安稳,再过
  三百年也没有兵荒马乱
  这藤桥和流域,安宁、和平
  祖先留下的尊严,由一个个鲜活的
  男人女人传承的尊严
  没有受到摧残。一年一度端午节的乡风
  还活着。河流沿途,总会漂流
  菖蒲的味道
 
  三十六
  身为未见过大世面的王
  深居山川与河流,偶尔微服简出  
  我的愿望是,在风和日丽时
  下一场太阳雨,然后
  东边日出,西边继续下雨
  中间有一条彩虹吃水,在虹影里,我赶紧
  燃起炉香,身体庄重,灵魂虔诚
  二者合而为一,做一回
  山僧
 
  这个秋末,夜深人静
  我听到三记清细的钟声,河面
  有雪花飘落,我取来经书,拨亮油灯
  忽然抬头,惊现山高月小
  到又一个清晨,经文读出清淡
  一路望过去,窗外的
  芨芨草一根比一根老
  老了,芨芨草
 
  三十七
  这年秋天比去年更深
  中秋到来,大雾弥漫,从早晨
  到夜晚,隐藏了藤桥和迷路的野鬼
  下面的河水,只听到散落的声音
  呆站在藤桥上,目光越来越短浅
  乳白色的雾,浮不起我的心思,乡愁到我这里
  成为整条河水的忧伤,却难以启齿
  但它的确存在,下沉再下沉,穿过水
  接触到水草、黑色的石头和一些死亡
 
  雪封、冰冻的冬天就要来了
  我草草地,在风中写就墓志铭
  迅速铭刻在河水之上,然后观涛
  以我衰败的身躯,体验
  那位晋人极度感性的行为
  穷途而泣
 
  三十八
  神龛上的铜香炉
  还保持着三股青烟下的温度。这天是吉日
  农历二十八,五行属火,踏建为定,天星是斗
  一只画眉睡懒觉,到太阳当顶
  它饿醒来,伸伸翅膀,飞到
  河边那茂盛的红椿树
  桠枝上,站着唱歌,享受生命里的细节
  以一曲乡间小调,招徕昆虫
  我在藤桥河左岸,离红椿树不远处
  倚石桌,摇扇品茶。寻思这个日子里的
  慢,与幸福。再后来,画眉飞走了
  一只蝉落在心间,鸣叫
  一束鲜艳的索玛花,正走向枯萎
  夕阳一点点
  西斜
 
  三十九
  又是一季,一个清晨
  太阳出来,光照人间,大地渐暖
  一河碎银,铺得很长
  劈柴的劈柴,放马的放马
  上山挖药的,抬上锄头,背上竹篮
  未知的缘分,在曲折、坎坷的路上
  乡野女子,眉清目秀,身材柳条,她是
  谁都女儿,又将是谁的奶奶
  此刻,她端木盆,迎几缕朝阳
  撒出一路小碎步和清风
  到河边洗衣。青石板前方
  长发和身体,明亮柔软的影子
  随水波而动,一会而下沉,一会儿
  上浮、摇摆。水的风月镜面,映照出
  面容姣好。河沿岸,柳树枝条
  迎着春风,一个劲地绿
  水也绿,却不具体,有如电影的空镜头
  柳絮从记忆里飘过来
  河水的美,鱼知道
  鱼知道,多少洁白的柳絮,安葬于河水
  黛玉似的一声叹息,鱼知道
  诗人走近,静悄悄的脚步,鱼知道
  河水流淌不息,随便你
  怎么伸手,怎么用心去抓。没有什么
  能够抓得住
  鱼知道
 
 
  (2015年9月29日 修改第六稿)
 
 
  作者简介:
  普光泉,1965年11月2日出生,彝族,本科学历。中国作协会员。喜欢深入生活,扎根基层。在《民族文学》《诗刊》《星星》《大家》《诗歌报》《诗选刊》等刊物发过诗;已由国家级出版社出版文学、文化书籍16部,全部为反映攀枝花本土之作。长篇小说《一个说纳西话的人》获中国人口文化奖、四川民族文学奖。长篇小说《阿依乌芝》即将出版。
  2013年因写作而首位被评为攀枝花有突出贡献专家。
  工作单位:攀枝花市文艺创作评论办公室
  通讯地址:四川省攀枝花市炳草岗 人民街160号附4号
  邮编:617000
  电话:13219796511 0812-33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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