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庆春:用母语跟世界对话
主持人语
出版了我国第一部彝文现代诗集和彝语现代散文诗集,近年罗庆春在多个国家讲学,其母语写作与朗诵引起广泛关注。罗庆春认为,全球化时代,多民族族群文化要想实现与世界文化平等的交流与对话,最重要的文化立场和精神抉择就是对本族群文化差异性的坚守,要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本族群母语文明和母语文化的尊严。
本期嘉宾
罗庆春,彝名阿库乌雾,西南民族大学彝学学院院长、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理事长、四川省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会秘书长、四川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1964年5月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1986年西南民族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本科专业,后留校任教。1993年至1994年到北京大学中文系骨干教师进修班进修。出版《混血时代》《走出巫界》等多部著作,1994年出版的诗集《冬天的河流》是我国第一部彝文现代诗集,1998年出版的散文诗集《虎迹》是彝族文学史上第一部彝语现代散文诗集。
采访手记
(2013年4月1日)
说起罗庆春,说起阿库乌雾,文学界人士最熟悉的,是他朗诵那声震屋瓦的《招魂》。那不但是一扫沉闷会议氛围的高音部,也是一根熊熊燃烧的彝族诗歌的火把。我至少聆听过不下十次他用彝语朗诵《招魂》,印象里较为深刻的一次,是他在江阴市举办的“三月三刘半农诗会”上,在三位彝族美女伴舞下的朗诵。他闭眼,旁若无人地踱步,他的手在聚光灯下舞动,用超过100分贝的铜质声音唤来一匹虬龙横空的大凉山,空降在绵软的江南烟雨中。我与数百名听众在他火焰跳荡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大凉山的大风与冷气,坐不住了,一起站起来跟着他呐喊:哦哇哦哇哦哇……
江阴是音韵学家刘半农先生的故乡,这雄浑无俦的声音,怕是要把半农先生催醒,将这大地之子的心声,急急记录在案!罗庆春说,他的每一次朗诵因为气场、状态的不同,往往会造成一种陌生感;因而每一次朗诵,就是一次发表。这正如一位音乐家聆听了罗庆春朗诵后的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音乐啊!”
《招魂》成为罗庆春的强力符号,成了他与世界对话的核心,成了他久演不衰的诗歌。在他心目中,诗歌本来就是这样的,不仅站在纸上,而且活在声音中。
2006年,罗庆春在美国出版彝族文学史上第一部彝英对照版诗集《Tiger Traces》。2009年,在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音乐厅内,身着彝族传统服饰的阿库乌雾拿着话筒,双目微闭,用一腔深情朗诵着诗歌《招魂》。台下,是有着不同肤色、使用不同语言的师生。当他最后动情高呼“Ola!Ola!”(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时,全场掌声雷动,人人情绪高涨。每个人内心都有流泪的理由,罗庆春的招魂之音拨动了人们的心弦。正因为声音穿越了语言屏障,一位黑人姑娘拥抱罗庆春,放声痛哭:“我听不懂你的彝语,但你的声音,让我看到了父亲的墓碑!”罗庆春心头一惊。第二年,当罗庆春再次来到这里朗诵时,有人告诉他:去年与你拥抱的那位黑人姑娘,已经死了,留下了一双儿女……罗庆春心头沉重,他又一次流泪朗诵《招魂》,更含有对这位黑人姑娘的怀念……
一位美国大学教授跑上台去紧握诗人的手,激动地说:“阿库,你不仅是彝人之子,你更是世界之子!”罗庆春对我讲,这句话无疑是对自己以母语写作二十多年的最高评价:“这样的评价,与获得什么文学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何谓“母语,消逝中的坚守?”罗庆春说:“在全球化时代,多民族族群文化要想实现与世界文化平等的交流与对话,最重要的文化立场和精神抉择就是对本族群文化差异性的坚守,要创造性地恪守本族群文化独立的精神品质,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本族群母语文明和母语文化的尊严。”置身第一母语彝语与第二母语汉语之间,置身阿库乌雾与罗庆春之间,置身于大凉山与成都平原、置身于中国与世界之间,这个雅砻江之子,还要告诉世人的,是和而不同的个性与特质。
对话
母语,消逝中的坚守
诗歌让我找到自己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的名字“阿库乌雾”与“罗庆春”之间有关系吗?
罗庆春(以下简称罗):两者没有字义上的任何关系。在彝语里,“阿库”是姓,“乌雾”是绿色的意思。1964年秋,我出生在冕宁一个叫“普龙拉达”的彝家山寨。那里封闭而宁静,与世隔绝。普龙拉达的人都用彝语交流,这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自然的事,也是我感悟生命存在的最直接、最准确的道路。我小学一年级时,一批人响应国家号召从北京协和医院来当地“三下乡”,我姐是本村唯一懂汉语的人,找到一位教授,请他为我取个汉名,遂命名“罗庆春”。我至今不知道那位教授的姓名,但这个普通的汉语名字却启迪了我终身接受彝汉双语教育、踏上双语人生的生命旅程。
记:你的汉语水平很好啊,说写无碍,而且写出了很多优秀作品。这种能力是如何获得的?
罗:“文革”前后,大量“右派”被发配到彝族山区,他们是最优秀的汉族知识分子。我一直感恩这些老师。
记:你中学阶段就开始写作吗?
罗:我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两岁时父亲就病故了,我进入冕宁中学读高中,姐姐们发誓要把我“盘”出来。我也很发奋。那时在学校接触了很多文学名著,但我太喜欢音乐了,每天跑到供销社柜台前,注视着那把让我魂牵梦绕的口琴。买不起,就盯着看。我从菲薄的伙食费里慢慢扣,终于凑够了3元多钱,买下了口琴。我的口琴吹得不错,后来大学成了我的舞台。渐渐地我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学音乐太花钱了。我那时想,一张纸、一支笔就可以从事文学创作,那就热爱文学吧。
记:呵呵,这倒很有意思!
罗:1982年9月我考入西南民大后,图书馆成了我的文学“道场”。1984年《凉山文艺》发表我的第一首彝语诗《老师》,到1994年我已发表300多首彝语诗歌。这一阶段,彝族先后涌现吴淇拉达、阿鲁斯基、吉狄马加、马德清、倮伍拉且、阿蕾、巴莫曲布嫫等作家。我国民族文学的创作实情是:绝大多数少数民族作家都是用汉语来创作的,包括有突出成绩的少数民族作家。那些使用本民族语言进行创作的作家,很难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原因恰恰在于他们的语言只能在很小的圈子里,不翻译的话,别人无法洞悉其灿烂的文化底蕴。
我认为,作为中国境内多民族文化人,我必须通过多方的努力,真正意义上进入到这个时代的文化语境中,塑造并展示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应有的精神形象和生命姿态。同时,在多元文化大撞击、大整合、大汇流的时代大潮下,我深深感到我所拥有的纯朴、厚蕴的彝族母语文化正遭遇空前的震荡与损毁,随着我的汉语思维与汉语叙事能力不断提高,我身体内的母语语感、母语思维、母语智慧日渐削弱乃至萎遁。为此,我时刻承受着内心世界莫名的悸动与恐慌……
从“文化混血”到“文学混血”
记:你一直自觉认同自身多民族的文化身份,着力于多民族汉语文学现象与本质、观念与形态、价值与意义、理论与方法的探索,提出并论证了一系列多民族文学所特有的诗学、文艺学命题与范畴……
罗:我提出过“第二母语渴望”情结,指“诗人通过汉语写作,努力提高对汉语的理解、掌握和出色的驾驭能力的真切愿望。”这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对“第二母语”(指汉语)的掌握能力的渴望,其二是对“第二母语”的表现能力的渴望。同时还涉及表现“第一母语文化”与“第二母语文化”碰撞产生的思想火花和时代精神要求的问题,这是一种“对撞生成”。这两个问题实际上也成为当代多民族作家诗人文学行为的潜在指令和终极使命。
记:你在双语中转换,古老的彝语如何面对日新月异的时代?
罗:对于新起的物品、术语,彝语里是音译加意译来处理;另外必须多学习、领悟本民族的经典文献,用彝语来展示这个分工细密、信息繁多的时代是没有问题的。所以,针对多民族作家,我提出过从“文化混血”到“文学混血”的趋势,这是不可抗拒的时代潮流。我还提出“第二汉语”的主张,即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汉语,或者说不再是汉文化意义上的汉语,而是一种经过了彝族汉语诗人们全面变构后用以表述和承载彝民族文化发展体系的新的汉语,对建构多民族一体多元的富有中国特色的中国文学理论作出贡献。我注定将以终身母语写作的方式来保护母语。但我认为,彝族的汉语文学创作成就,并未超越彝族母语的文学创作。
朗诵成为发表方式
记:你多次在国外讲学,进行过多次跨文化的对话,感受如何?
罗:2005年以后我几乎每年都有文化交流任务,在加拿大、美国、韩国、日本等国家的大学进行过多种交流。2012年我们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举办“彝族文化与日本文化对话”大型学术活动,几个日本学者分别向我展示一种独有文化:从日语语法看日本人的国民性、从温泉看待日本文化、从饮食看待身体文化等,我也讲述了彝族的文化构成与风俗、文学,引起他们的浓厚兴趣。美国一所大学正组织专家将我的彝语诗歌翻译为英语出版。我私下问过几位学者,就文学品质而言,你们到底认为如何?他们说:“哦,是一流文本。”
2005年,我在美国俄亥俄州访问,不但结识了印第安的诗人、作家,还去了黑人生活区。其间我写了70多首诗,成为“诗歌日记”,即诗集《密西西比河的倾诉》,由彝语、汉语、英语三语构成的“跨文明写作”。
记:你的诗歌朗诵自然是访问过程中的最大亮色……
罗:我喜欢朗诵,绝非炫耀。因为能够发表彝语文学的报刊太少了。所以,朗诵成为我发表作品的方式,其实这恰恰是古老的母语文学的传播方式:口口相传。而声情并茂的朗诵,恰恰又能突破语言障碍。因为我也意识到,如今的汉语中,诗与歌是完全脱节的,我渴望在“纸上”与“声音”中的双重创作与发表。
做本民族文化的“看家狗”
记:你朗诵《招魂》时,情景让我想起仪式中的大毕摩……
罗:我向大毕摩学习,他们的发音、表情、身姿,还有民间艺人说唱的语调。我正在制作我的第一张彝语诗朗诵CD,很快将出版发行。记得在美国一所大学朗诵时,也许受到我的声音震撼,一位彬彬有礼的学者发问:“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只有几十个人吗?”他的意思是人不多,用不着这么大的声音。我立即回答:“我一旦进入诗歌,我就目中无人!”此话一出,全场轰动。美国《夏威夷》杂志曾评论我的母语写作:我们都应该像阿库乌雾那样,成为本民族文化的“看家狗”。“看家狗”这个词是我诗歌里的专用词,绝非贬义。
记:说说你在国外访问期间难忘的事情。
罗:我多次在美国访问,提出希望访问印第安部落。后来每次去美国,我可以如愿去印第安部落进行深入的文化交流。记得2008年出访俄勒冈州,我们来到当地印第安保护区,我对俄勒冈的山脉大感惊讶,因为环境地貌与大凉山颇有几分相似,就像回家一样。当地部落女首领隆重接待了我,在高度自治的印第安保护区,首领的权力类似于一个总统。她得知我来自中国四川的大凉山彝区后,她竟然把自己脖子上的胸牌取下来,挂在我脖子上。这块缀满各种宝石的金属胸牌,不但是部落首领的标志,而且是家族传承的珍贵纪念物。她称我为“弟弟”,惭愧得很,我只带了几把彝族的梳子送给她。
记:这块珍贵的胸牌是印第安民族与彝族情谊的见证。
罗:是的。印第安民族善良、慷慨,其实古老民族有很多心性是相通的。处在欲望膨胀的时代,这种感情又是不堪一击的。1620年,“五月花”号船满载不堪忍受英国国内宗教迫害的清教徒102人到达美洲,这年冬天他们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心地善良的印第安人给他们送去了生活必需品,还特地派人教他们怎样狩猎、捕鱼和种植玉米、南瓜。在印第安人帮助下,移民们获得了丰收,邀请印第安人参加“感恩节”。但杀戮接踵而至,印第安人把感恩节称为“悼殇日”。这也是触及我反思多民族文化与世界生存关系的一个根源。
由于接受的礼物太多,我竟把另外几件礼物遗忘在宾馆了。回国后我总在想,礼物太多,我的家神在责备我。因为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好,两边都要责备你。这提醒我在未来接触不同文化时,必须要有收敛、谦逊之心。这样世界才会在多元、多彩中发展。这些情感、反思,我写入了诗集《哥伦比亚河的召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