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凉山“失依儿童”概念及救助方法的讨论
近日,诺别阿瑟在彝族人网发表题为“关于凉山‘失依儿童’的文化偏见及其他”的文章,对凉山是否存在“失依儿童”等问题提出了质疑。与此同时,在北京召开的“善行凉山:救助失依失学儿童联合行动沟通交流会”上,大家对救助方式、救助对象和救助者的立场等问题也发表了不同意见。鉴于这些问题不仅仅会停留在认知和学术层面,而是要落实到具体的政策层面和切实的公益行动上,涉及上万儿童的利益。我们就不能等闲视之,必须把这些问题梳理清楚,才能形成共识,共同把问题解决好。
一、关于“失依儿童”的概念
“失依儿童”的概念不仅公众比较陌生,许多从事儿童救助工作的人也是从去年才听到这种说法。我咨询过研究儿童问题的专家,据说这个概念是几年前在一次儿童工作会议上提出来的。在学术上,过去通常使用“脆弱儿童”、“困境儿童”来涵盖与孤儿有相同处境的所有儿童。现在不管学界还是官方是否承认“失依儿童”这个概念,由于媒体传播的影响,公众已经接受了这种说法。约定俗成的东西反对也没有用。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界定这个概念。从网上百度百科搜索出来的解释是:“失依儿童是指由于各种原因失去生身父母和其他具有亲情关系的成年人正式照顾的16岁以下儿童。他们或是由于父母亡故,或是由于法律原因不能与自己的父母共同生活,抑或是其他各种原因无法得到成年人的正式照顾,只能由社会中的他人或是机构支持才能维持自己的生活。”
这个名词解释当中有个关键词“正式照顾”被忽略了。现在大家都把“失依儿童”理解为失去依靠、无人抚养、无人照顾的孩子。认为那些得到家族和亲戚照顾的孩子不应该是失依儿童。其实,这个名词解释所界定出来的意思是:没有获得正式照顾的孩子都叫失依儿童。也就是说,家族、亲戚、乡邻以及政府和公益组织为儿童提供的临时帮扶和救济与正式照顾之间还是有根本差别的。
二、关于凉山彝族社会是否存在“失依儿童”的问题
我的观点是凉山彝族传统社会基本上不存在失依儿童的问题。按照彝族传统的婚姻习俗,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般要转房给丈夫的兄弟(包括堂兄弟),以保障家庭的完整和儿童有依靠。如果母亲也去世了,爷爷奶奶和叔叔伯伯必须承担起全部的抚养义务。如果父亲没有亲兄弟,父亲的姐妹或堂兄弟就要承担抚养义务。所以,一般情况下,彝族孤儿不会成为流浪儿童。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国家在彝区推行一夫一妻制,转房制度被取消,母亲只能抛弃孩子改嫁异乡。孩子由爷爷奶奶抚养或寄养在叔伯家里。
问题在于这些寄养家庭有没有抚养能力?能不能精心照顾这些孩子?如果说仅勉强维持孩子的温饱,让他们不至于饿死或流落街头,大多数寄养家庭还是可以做到的。但要保障孩子的营养、健康、教育和心理,大多数家庭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处在整体贫困状态的凉山彝族乡村,劳动力越来越弱的爷爷奶奶和自己也有很多孩子的叔伯,基本都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抚养能力非常有限。所以,这些失依儿童要维持生计往往需要很多亲戚和乡邻的不断接济甚至要靠自己的劳动才能勉强度日。也就是说,在失依儿童数量较少的情况下,彝族传统社会的救助体系是有效的。
然而,经过20多年毒品和艾滋病的双重打击,大凉山腹心地区彝族乡村青壮年人口死亡、伤残和入狱的比例非常高,不完整家庭越来越多。当村子里出现十几个甚至三、四十个失依儿童的情况下,社区内部的自我保障机制就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了。因此,我们才在凉山彝族乡村看到太多因为缺乏食物和营养,发育不良的孩子;没有人精心照顾,有病得不到及时治疗的孩子;温饱没有解决,导致失学辍学的孩子,流落街头拾荒的孩子,外流当童工的孩子。
结论就是:彝族传统的以家族为核心的社会救助体系已经不能为越来越多的不完整家庭的孩子提供必要的保障,所以,不断产生失依儿童就不可避免。遗憾的是,在无可争辩的事实面前,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政绩的考虑,或许是出于狭隘的民族意识,或许是早就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有人就是不愿意面对彝族乡村出现的这些严重社会问题。
失依儿童的问题不是凉山独有的,而是中国西部贫困乡村普遍存在的问题,不应该把这个问题与彝族文化划等号。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不是彝族文化落后,老百姓愚昧。而是,国家的政策、体制和发展方式。我们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恰恰是在经济高速发展,综合国力迅速增强的这三十年,出现了那么多生存和发展权利都得不到保障的儿童?罗庆春教授发在微博上的一段话非常耐人寻味:
“经济贫困,教育贫困,科技贫困,医疗卫生贫困,以及因母语传承危机带来的传统伦理道德沦丧和观念意识严重落后等原因导致四川彝族地区面临重大的改革与发展压力。地方执政者必须思考:GDP疯狂增长与当地人的生活品质之间所形成的深具反讽意味的社会畸形发展及其可能带来的综合性危机问题。《谁是元凶》”
三、关于央视报道产生的负面影响
央视对凉山失依儿童的报道角度把握的非常好,各方面的反映都是积极的正面的。但在一个问题上,让公众产生了对彝族文化的歧义。就是在解释为什么母亲改嫁以后不管孩子的问题时,把原因归咎于彝族习俗。我当面问过采访记者和制片人,他们说就这个问题,在布拖、美姑请教过很多人,我们的彝族同胞给人家的答复都是这样讲的,不是记者自己乱编的。我认为这个解释不完全错,确实与彝族文化有关,孩子是属于家族的,母亲要改嫁到其它家族,一般不会把孩子带走,必须把孩子置于家族的保护之下。因为,在彝族传统社会,没有家族的保护,你的人身权利就得不得任何保障。 但是,彝族文化习俗没有禁止母亲回来看望自己的孩子。之所以有很多母亲改嫁以后就与孩子断了来往,原因很多:一是抛弃孩子改嫁走以后,实在没有脸回来重新面对自己的孩子;二是改嫁的地方一般都比较远,在新的家庭很快又生了孩子,忙于生计,实在没有能力顾及前夫的孩子;三是有的母亲改嫁时没有征得前夫家族的同意,自己坚持要走,结下恩怨,作为处罚,禁止她回来看望孩子的情况也是有的。其实,回来看望孩子的母亲还是很多,大多数母子最终还是会相认的。只是不知道要继续演绎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四、关于救助方式的讨论
现在,中国政府已经清楚的表明既往的发展模式是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必须转变发展观念和发展方式。各级政府开始把民生问题当成执政的第一要务。从去年凤凰卫视、湖南卫视、天津卫视报道凉山艾滋病问题和失依儿童问题,到这次中央媒体对凉山失依儿童所做的高密度的连续报道。已经表明了政府要积极去解决问题。社会公众也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对凉山失依儿童的强烈关切。这是我们盼望并为之奋斗多年的有可能根本解决凉山彝族乡村失依儿童及其它贫困儿童问题的机会。
正当我们在总结以往各个民间组织在凉山开展儿童救助工作的经验和教训,积极配合政府和全国慈善公益组织即将在凉山展开的救助行动的时候,彝族人网发表了阿瑟的这篇文章,让大家冷静清醒下来,这点非常好。但文章中的主要观点,实在不敢苟同。
1.关于文化偏见的问题
阿瑟认为改变彝族儿童蹲着吃饭的习惯和教孩子洗脸的做法是文化偏见。谁都知道,蹲着吃饭和不洗脸是部分凉山彝族乡村历史遗留下来的陈规陋习,不是我们要保护的彝族优秀文化,也不是大多数彝族人现在的行为习惯。我所知道的那个阿瑟也是天天要洗脸而且坐着吃饭的。自己进城改变了卫生习惯却不让现在的农村孩子而且是在学校读书的学生改变,我实在搞不懂这是什么逻辑?对此,我只想借用一个普通的彝族干部给我说过的一句话来回应:认识不到自己缺点的民族是没有希望的民族。
2.关于“爱心班”的问题
关于我们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加拿大福慧基金会、中华红丝带基金办的“爱心班”、“福慧之星”、“栋梁班”的问题。不仅阿瑟提出了质疑,一些儿童专家也有不同看法。他们反对的理由是:集中供养会把孤儿标签化和特殊化,容易造成社会歧视和儿童心理障碍。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的爱心班出现了这些问题吗?
第一、爱心班与孤儿院和儿童福利院的性质完全不同,不是封闭隔离的生活环境,也不是单调乏味、日复一日的生活。而是一种半集中化的开放式的以教育为核心的综合救助方法。每个爱心班都是学校里面普通的一个班级,同样的作息时间,同样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与学校里的其它学生没有多少差别。
第二、我们的各个爱心班都办在离家最近的乡镇中心小学或县城的学校里面,并没有与社区和家庭隔离,周末、节假日都可以回去,家里举行重要的宗教仪式或家族亲戚的红白喜事都可以请假回去,亲戚来赶集的时候都可以见到他们。寒暑假也要回去与家人生活两个多月。与其它寄宿制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仍然生活在自己的亲属关系网络之中,还是能够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监护人也在继续承担力所能及的抚养义务。是一种真正把彝族传统的以家族为纽带的儿童权益保障机制与现代社会化服务的优势结合起来的模式。
第三、不同之处是大家都知道这个班的学生是孤儿。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并没有因此歧视或特殊对待他们,他们与其它班级的孩子相处的很融洽。有的学校还搞“大手牵小手”的活动,组织高年级的同学一对一照顾爱心班的弟弟妹妹。七年以来,管理员没有报告过爱心班孩子遭受歧视的事情。
第四、在凉山彝族社区,艾滋病感染者及其家人没有受到明显歧视,仍然在乡邻中间过着正常的生活。这是彝族社会最值得骄傲的事情。爱心班确实有部分孩子的父母是因为艾滋病发病死亡的。尽管不存在社会歧视,我们也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中间谁是艾滋孤儿。我们也从来不允许任何人把爱心班称为“艾滋孤儿班”。爱心班里也有个别孩子是母婴传播感染艾滋病的孩子,管理员每天监督他服药,班上可能有同学已经知道他是艾滋病感染者,但也没有发生歧视和排斥的事情。
第五、有的专家来考察后发现,爱心班孩子吃的比其它寄宿制学生好,穿的也比其它学生好,认为造成特殊化不好。其实,他们只看到了表面现象。寄宿制孩子周末全部都回家,在家里父母可以改善他们的生活,但我们爱心班孩子大多数周末没有人来接他们回去,他们的食物和营养全部靠学校供给,每个星期也只能吃到2-3次肉,根本谈不上好。另外,爱心班孩子每年固定发两套服装,平时另外发一些捐赠的旧衣服。刚发新衣服的时候,确实看起来比其它孩子穿的好一些,穿几天也就与其它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了。不存在明显的特殊化问题。
第五、从在布拖县特木里镇开办凉山第一个爱心班以来的7年间,头5年并没有多少人关注爱心班,除了一些县上的领导每年来看望一次孩子以外,来的人就只有中心员工和志愿者。自2010年12月1日,温家宝总理到昭觉县四开看望我们与中华红丝带基金合办的栋梁班孩子以后,关注的人开始多了,各级领导、记者、志愿者、捐赠人都有,四开栋梁班有时候每周来几拨人,其它班平均每月有一、两拨人来。领导来看望是表示重视、支持和鼓励,捐赠人是来了解自己资助的孩子的成长情况的,志愿者是来支教的,记者是来采访报道的。也有个别孩子有机会到北京等地去参加慈善活动。
阿瑟把来关心帮助这些孩子的人都当成参观者,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照这种逻辑,全世界所有的慈善公益活动都应该取消,所有的救助行动都必须停止,因为这样会伤害弱势群体的自尊心。
我不知道阿瑟是否知道,爱心班的孩子对来看望和帮助他们的人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希望他们以后还会再来。在爱心班呆的时间越长的人,孩子们越依依不舍。每新看见一个人来,孩子们都充满了好奇心,是孩子们在参观来的人,不是孩子被参观。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孩子们最渴望的就是所有人的关心和爱护,他们最想了解的就是外面的世界。每个人给孩子们带来的都是快乐和心灵的抚慰。良心不好的人是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大山里面来帮助这些孩子的。我不知道阿瑟是否见过孩子们收到资助人来信时那种幸福和快乐的样子?
我非常遗憾在我们中心工作半年的人还不知道这些孩子真正需要什么。无论世道怎么变化,善总是大于恶,美好总是多于丑陋。不过,只有心地宽广的人才能发现和得到更多的善。
为了让爱心班孩子健康快乐成长,中心员工付出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是老师、监护人还是资助方每年都能够看到这些孩子身上发生的明显变化,与那些在社区里还没有进爱心班读书的失依儿童形成了强烈反差。当然,爱心班不是没有问题。管理人员为儿童提供服务的专业能力不强,心理辅导和医疗援助没有跟上,不少孩子的学习成绩非常差,大龄的孩子辍学外流打工或者被叔叔逼婚,离开爱心班。这些都是我们很头疼的事情。我们现在能够想到的办法就是办一所独立的爱心学校,把分散在各个乡村小学的爱心班集中起来,用全新的管理模式、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让这些孩子受到良好教育,以不辜负社会的重托。
3.感恩的问题
我第一次完整的听“感恩之心”这首歌,确实是爱心班孩子唱的,是学校老师从电视上学会以后教他们唱的。后来在夏令营和爱心学校也听到他们在唱。确实越听越不是滋味,就让他们以后不要再唱了。现在回想起来,让孩子们学会唱这首歌没有什么不好,感恩教育还是必要的。不懂得感恩的人还不如禽兽。只是老唱会适得其反。唱的人烦,听的人也烦。
目前,我们已经开办的爱心班有18个(包括1个女子高中班、1个女子初中班和1个艺术班),其中,有6个班集中在美姑县索玛花爱心学校。今年,我们要新办不少于10个爱心班。之所以有越来越多的慈善公益组织、企业和个人都支持我们办爱心班,就是因为只有这个办法能够同时解决失依儿童的基本生活和受教育的问题,使他们的生存状态很快得到改善。而且,还可以通过这个平台,开展医疗援助、心理辅导、民族文化传承和能力拓展等活动。
今年7月,我们有两个爱心班的孩子就要小学毕业升初中了。届时,我们将为他们举办隆重的毕业典礼,希望届时大家能来与我们分享“伴随儿童成长”的幸福!
古老的彝族,还能有多少东西能在时代大潮中存留下来,也许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我们可以尽力去为她留存一些有价值的文化,这就是彝 族 人 网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