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打工改变的彝族山村和少年
古老的彝族,还能有多少东西能在时代大潮中存留下来,也许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我们可以尽力去为她留存一些有价值的文化,这就是彝 族 人 网的价值所在。
外出打工成为彝族农民改变命运的机会,甚至也成为彝族儿童维持学业的自救方式。
彝族学生吉布小比是凉山州越西县铁西镇斯吉村340户里唯一一个还在读书的高中生。而小比之所以还能在县城里的高中读书,完全要靠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妹妹寄回家的打工钱。两个妹妹一个15岁,一个16岁。
这是彝族的算法。
彝族的小孩出生后便算一岁,要换算成周岁一般都需要减掉一岁。因此,按周岁的话,两姐妹应该是一个14岁,一个15岁。
两年前,正在读初二的吉布小比送走了外出打工的第二个妹妹吉布小林。小林去了广东的玩具厂,是一个家里信得过的工头带走的。而在此之前,小比另一个妹妹吉布小明,已经由一个亲戚带到了成都温江的建筑工地做了一年的临时工。
小一些的小林读到小学三年级,而大一些的小明一天书也没有读过。
送这个年纪的孩子出去打工在当地实属正常。在越西县的彝族农村,几乎家家都有小孩在读过几年小学后就外出打工,放在整个凉山州的彝族山区里,这更不是什么稀奇事。
2008年,由于新闻报道的披露,一批在外地打工的凉山童工被遣送回来。但对凉山的关注很快便被汶川惊人的地震抢走。直到今年伊始,又一批打工的彝族儿童在深圳被发现,彝族童工问题才再次被世人关注。
但对小比这样的孩子来说,为了生计,家里必须有人出去打工。更何况,凉山彝族孩子即使家里能负担读书,辍学出去打工仍然是一个常见的选择,人们并不把“做童工”当成一个多么不应该发生的事。
走出大山
金沙江从北到南,流到云南的永仁县、元谋县境内开始折向东北方向,然后与西北东南方向的大渡河汇合。两江的流向在四川省最南段勾勒出一个倒三角形的区域。这片山峦连绵的倒三角形地区大致构成了凉山彝族自治州的轮廓。
两江的阻隔使得凉山地区成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这也使得凉山200多万彝族很好地保存着本民族的文化,而与汉族较少融合。历史上,凉山彝族与中原王朝间压迫与反抗的关系延续了数百年。历史积怨和民族矛盾交织,尽管在凉山彝汉共居一地,但相互间通婚的并不多。
在彝族社会学家侯远高看来,作为中国发展最滞后的地区,凉山可以说是中国发展极端不平衡的一个缩影。
“凉山的特殊性就在于它比较集中地反映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在其他地区都存在,但在凉山显得更加突出。”
凉山的自然环境极为恶劣。大凉山区海拔较高,气候寒冷,一片片山坡被开垦出来却只能种植土豆、玉米、荞麦等高山作物,而且一年只能一熟,产量有限。
尽管彝族乡村也实行计划生育,但超生现象非常普遍,然而由于文化的隔绝,这些劳动力长期无法进入市场创造财富,仍然只能依靠土地过活。而彝族农民的人均年收入只有2000多元,处于贫困线以下,一直维持着只能温饱的状态。
上世纪90年代以后,交通开始变得便利,电视、手机开始进入彝族人的生活,学校教育告诉了凉山孩子们外面世界的繁荣,生活的富足。与外面日新月异的世界相比,家乡是如此的让人绝望,青少年不再甘于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贫困状态。
凉山地区贫困的循环正在被打破,今天彝族人生活也越来越依赖于市场,彝族男性要改善家庭条件,首选也是出门打工,直接获取货币收入,而不是在地里谋生。
然后,这也直接导致了童工的兴起。
吉布家的选择
吉布小比所在的越西县地处凉山自治州首府西昌东北方向。在群山中蜿蜒的成昆铁路穿过越西全境,但却不通越西县城。县里的人如果要坐火车,都要花15块钱坐面包车,在一条坑洼不堪的盘山公路上颠簸一个半小时,到达县城西南约30多公里外的普雄镇,再从那里上车。
彝族人的新年在每年11月下旬。年后的26、27号两天,准备外出打工的人都会挤满通往火车站的那条狭窄街道。工头不仅在乡里找人外出打工,也在外面替工人找生意。出发的时候,他们有的会派专车来接去打工的工人,有的则会在火车站接。据说,有一个实力强的工头带的工人能装满整整三节车厢。
两天之内,汇集到镇上的打工者便能走得一干二净。
吉布家所在的斯吉村和越西的很多村子一样坐落在半山腰。山上石头多,田地少,种不了庄稼,却最适合种土豆。越西的土豆产量高,口感好,是当地特产,但价钱便宜,农民只能卖到3到5毛钱一斤。扣去化肥等成本,挣的钱只够家里人的口粮,有时甚至要倒贴,如果不出门打工,这样的家庭看不到任何未来。
在越西,儿童打工者一开始并不常见,但从2008年开始,打工热开始刮遍越西的每一个乡村。社会上流行的观点是,小孩只要读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能够算数就可以出去赚钱,反正读再多的书到头来还是找不到工作。到2012年,斯吉村80%的村民都外出打工了。那些在外打工的孩子每年彝族新年回家时,往往头发染得五颜六色,衣服穿得光鲜前卫,让村子里其他蓬头垢面的小孩看了无比羡慕。在许多小孩心里,到外面打工赚钱容易,生活又好,便不再有心思上学。
“如果当时我在乡里的小学毕业,也许我也不会再继续读下去。”小比回忆道。
从一到四年级,小比都在乡里的小学上学。从家到学校,小比要在山路上跑一个多小时。每一学期,都有几个同学中途辍学。老师会找到家长问孩子为什么不来读书,当知道孩子要外出打工之后,便不再说什么。而那些小比小时候的玩伴,大多在小学毕业后就出外打工,有的甚至已经娶妻生子。
在当地彝族传统里,十五六岁的孩子已经算是长大成人,不仅要承担家庭负担,还要生育子女延续香火。不过,要娶一个老婆,男方要付一笔不菲的费用作为彩礼。
在小比五年级的时候,小比的母亲为了让儿子能坚持读书,不受周围孩子的影响,让小比住到了县里的小姨家,在县里的一所小学读书。但来到县里住,费用也增加了。小比算了一笔账,尽管读小学初中不需要负担学费课本费,但当时一个学期还是要花费大概2000块生活费,而到了初中,一个学期基本上要花销3000多元。
吉布家除了小比、小明和小林外,还有一个已经嫁人的姐姐、一个读小学的弟弟和一个更小的妹妹。小比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出去打工贴补家用,但他一直没有放弃继续读书。
每个假期,小比就跟村里的亲戚一起去成都双流县的工地上做临时工。做的工作是搬水泥、打扫清洁等这样的苦力。开学后,小比也会用一些零碎的时间出去打短工增加收入,基本上打工的收入就能够负担自己上学的费用。
“一袋沙子大概60斤,搬一袋到三楼给2元,三楼以上给3元。沙子一方是24袋,送一方到一至三楼是40元,送到四至五楼是50元,送到六至七楼70元。把沙子从货车上卸下来一袋5毛。最麻烦的是给装修过的房间做清洁,要做到老板满意为止。”小比说。
当时的小比按彝族的算法是15岁,即14周岁。
由于是临时工,在没活的时候,小比就只能和工友们在一个工棚等待,有活的时候,无论时间多么紧张都要完成,这份工作的收入显然并不固定。不过小比喜欢工地上的盒饭,尽管肉很少,但已经比家乡能吃到的东西好很多了。
在越西农村,一个农民一般一天两顿饭,以当地盛产的土豆为主,搭配一些荞麦和玉米。过彝族年才能吃上肉。而小比即使搬到了县城,也要十多天才能吃上一次肉。
小比也曾经非常动摇,究竟是该像乡里那些孩子一样辍学出去打工,还是听从母亲的叮嘱坚持读书?但有过几次假期打工经历的他发现,外出打工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文化,挣钱非常困难。
小比身体瘦削,重体力劳动让他很吃不消,但没有自己假期的劳动,家里也无法负担他读书的费用。直到初三面临中考压力,家里不再让小比出外打工。但经济负担则转移到了两个妹妹身上。
到广东玩具厂工作的妹妹小林每天8点半开始工作,一周工作六天,正常工作8小时,但每周会有4天需要加班到深夜11点,每小时工资9元。而年龄稍大的
小明成为了和以前小比一样的工地临时工,做着沉重的体力活。
有固定工资的小林每个月能给家里寄回2000块,而小明由于是临时工,收入并不固定,有时一个月能寄回3000块,有时则很少。在小比回想起来,去年彝族新年时,回家的小林似乎变得胖了些,毕竟在外面的饮食比家乡的好多了。
和其他打工回乡的年轻人一样,小林也把头发淡淡地染上了黄色,衣服也学着别人穿得更新潮漂亮。而在成都打工的小明回家时匆匆忙忙,没为自己打扮一下,倒是消瘦了些,手上、肩上留下了不少深深的茧子。
小比的梦想
现在全家都已经搬到县城住的小比并不经常回到老家斯吉村。1月12日,小比与记者一起冒着小雪,翻过两座山,回到了村里。那些四五岁的小孩大都不认识小比,而大人们与小比年龄相仿的少年都会跟小比打招呼,寒暄几句。
那些曾经的玩伴,现在都毫无例外地开始在外地打工了。
18岁的吉布阿木的头发全部被染成了黄色。他15岁就外出打工,那时他刚刚小学毕业,家里负担不起他继续读书。他跟着工头先是在广州的电子工厂做工,一天八小时的工作一个月能挣2000多。之后又到江苏常州做钢筋工,一个月能拿到四五千块。现在家里一个妹妹、三个弟弟,妹妹十四五岁,也已经出外打工。
15岁出去的吉布小海与小比属于一个家支,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时便不再上学。家里六个姊妹,作为老二的小海跟着工头到了广州,家里其他人都到成都双流。没有一个小孩继续读书。
只读了小学二年级的阿巴尔公一年前没经过家人的同意就跟着工头到广东打工了,当时他也未满16岁。
一些变化开始在村里出现。以前只能走马车的路,现在开始铺成了柏油路。“也许三四年后,这里将会完全不一样。”小比说着。
小比也曾想过自己应该代替两个妹妹出去打工,但他又觉得如果自己通过读书找到合适的工作,帮助妹妹的能力会更大,从长远来看,对整个家庭也更有利。以艺体生身份进入越西县高级中学的小比长项是长跑,是学校里的长跑冠军。小时候上学路途的遥远锻炼了他的长跑能力。小比不敢奢望自己能读上大学,他希望自己以后能成为一名体育老师。
古老的彝族,还能有多少东西能在时代大潮中存留下来,也许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但我们可以尽力去为她留存一些有价值的文化,这就是彝 族 人 网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