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远高:民族文化传承的“大视野”
侯远高:他称自己是“不自觉地被卷进公益界的”。
侯远高原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家NGO的创始人和负责人。
从2001年开始,侯远高和一些学者开始关注少数民族的毒品、艾滋病问题。上世纪90年代末,此二者在四川凉山的彝族群体中不断制造悲剧。2002年,侯远高在凉山地区做了一个研究课题,名为“本土资源和弱势群体参与禁毒防艾的途径和方法”,试图找寻利用社区资源减轻危害的办法。调查过程中,发现两个问题:一是毒品已经泛滥成灾,越来越多的家庭破碎。如果不发动社会自救,单纯依靠政府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二是当地艾滋病传播的速度非常快,如果不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加以遏制的话,艾滋病将使凉山彝族陷入生存危机。
课题做完,按惯例,将报告一交,就没事了,但对生长于斯的侯远高来说,“凉山不只是我研究的对象,也是我家乡,受到伤害和威胁的是自己的亲人和同胞,还是想着做点事,不然没法安心。”
侯远高协助当地两个乡开展民间禁毒,成立了中国第一家民间禁毒协会,禁毒效果很好。但这个禁毒协会得到外界的支持有限,不能覆盖更多的社区。于是,侯远高从世界银行申请了8000美元的赠款,将协会的职能扩大到更多区域。同时,协会又将防治艾滋纳入工作范围,在乡村搞文艺宣传队,编排彝语的艾滋病防治教育节目。
2004年,侯远高又向中美商会申请到2.5万美元捐款,用于救助50名孤儿,帮助50名妇女。这本是件好事,侯远高却想到一个问题:这50名孤儿和50名妇女在一年之后,也就是资金用完后怎么办?扔到一边去任其自生自灭吗?
“所以我们要成立一家NGO,将工作做下去。我和北京、成都、凉山的彝族学者探讨,达成了共识,认为应该将凉山籍的知识分子联合起来,成立一个公益机构,募集更多资源,探索综合救助儿童和妇女的办法。”2005年3月,在凉山州政府的支持下,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成立。中心成立至今,除了开展儿童救助和禁毒防艾教育以外,还做了两件看起来互相矛盾的事。一是培训彝族青少年学习汉语和城市生活技能,帮助他们在城市稳定就业并融入当地社会;二是做文化转型的工作,让传统的彝族文化获得新生。
他就这么“被卷入”了公益领域。在他看来,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更像一块“试验田”,它是运用人类学、社会学的理论和方法解决现实问题的学科实践,更是解决西部少数民族乡村面临的各种社会文化问题的社会创新事业。他所努力的方向是,发挥少数民族的主体性,探索不以牺牲民族文化为代价的发展道路,并希望这种尝试能得到包括政府在内的社会认同,加以全面推行。
【现代化冲击下的“凉山困局”】
导致凉山地区落后的根源在哪里?
我们不能将凉山问题的根源归结到民族自身、归结到彝族自身的历史文化,从而责备受害者。造成凉山问题的根本原因是经济发展方式,即不惜牺牲环境和文化为代价、单纯追求GDP、忽视少数民族主体性的方式。
“两趟车”都没赶上
新中国建国后,凉山地区有“两趟车”没能赶上,导致发展严重滞后。
第一趟车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工业化,彝族地区富集的自然资源被开发,兴建了一些工业城市,如攀枝花等,但这种发展模式属于“文化飞地”型,即移民城市和本地人没有多少关联,没有带动周边农村发展,也没有解决当地就业问题,不能形成一支少数民族的产业队伍。第二趟车是改革开放之后的城市化,也没有给少数民族乡村带来多少经济和社会发展机会,乡村积压的劳动力又非常多。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凉山地区的人口至少增加了两倍,土地资源越来越紧张。大量少数民族不得不进入城市,却又没法合法、正当地谋生,才带来了后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
国家投入公共产品减少 全球化冲击增强
这些年,因为实施发展“分两步走”的战略,东部地区率先发展起来,而西部乡村被严重忽视。政府在教育、医疗、卫生等方面提供的公共产品很少,严重欠账。
这导致两个后果。一方面,合作社解体以后,乡村丧失社会保障,只能回归传统,依靠家族提供保护。但是,面对日益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和冲突,家族的作用也非常有限;另一方面,全球化的影响以及外来文化的冲击,少数民族根本不可能继续依靠传统的农牧业生存下去了。过去大凉山缺两样东西:铁器和盐,只要能补充这二者,当地人完全可依靠传统方式生活。但现在不同了,对外来商品的需求越来越大,对货币越来越依赖。过去抽自己种的兰花烟,现在要买香烟;过去喝自酿的酒,现在要喝啤酒;过去出门走路骑马,现在有公路了,就要坐车;现在孩子要上学,家里要用电,生病要进医院,这些都需要现金支出。也就是说,生活完全改变了,但农村经济没有发展起来,农产品的商品率仍然很低,青壮年劳动力必须进城挣钱,才能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
凉山乡村教育严重滞后
要在城市谋生是需要一定的知识和技能的。但是,彝族乡村教育的严重缺失,使彝族青少年不能分享国家经济高速发展带来的机会。计划经济时代,农村孩子读中学和大学没问题,因为不收费。改革开放后,农村家庭一年的收入,不足以供养一个孩子到县城读中学。再者,当地小学教育质量也很差,孩子七八岁读书,才开始学汉语,小学毕业也没有学会多少汉字,还是半文盲。近年来,国家强力推行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乡村中小学都建立起来了,教育的基础设施完善了,教师的问题也基本解决了。但是,许多农村家长却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读中学,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教育的希望——即使你读完初中,也没钱读高中和大学。所以,当地乡村中学的学生辍学外流打工的问题很严重。
少数民族很难融入汉文化主导的城市
教育滞后,导致少数民族进城后有语言和文化的障碍,在就业市场上没有竞争力,很难融入城市生活,成为边缘人群。因此,这几十年在少数民族地区,底层的人不能通过教育、就业进入城市,人口很少有向上流动的渠道,阶层固化现象较为明显。
【把传承的权利交给彝族自己】
彝族文化面临外来冲击,如何选择道路?
目前,对于少数民族来讲,你想融入城市社会,就必须接受良好的汉文化教育。但是,要让大多数少数民族的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汉化教育,国家提供的教育资源根本不够。也就是说,你想汉化也化不了。关键的问题在于:少数民族自己愿意汉化吗?除了汉化,还有别的选择吗?
人类学的视角
现在全球范围内,包括联合国都在做一个工作:保护文化多样性。这是一个必然趋势,人们已经认识到了文化多样性的价值和意义。
我在中央民族大学是教人类学的。从人类学的角度来说,人类未来的发展,必须依靠各民族的文化资源,文化需要相互碰撞才能创新发展。消灭各民族之间的文化差异,等于是自掘坟墓。
要让文化公平传承
我们这几年在凉山最希望做的是搭建以彝族语言和文字为载体的现代知识和信息传播平台。我们搞彝语戏剧、广播剧和电视剧,召开彝族母语文化发展研讨会,支持彝族青少年用彝文进行文学创作,都是为了让彝族乡民能够通过自己的文字和语言获取现代健康文明知识,摆脱教育缺失和文化边缘化的处境,探索一条实现民族文化转型的道路。我们希望彝族人学好彝语文也可以考公务员和就业;不会汉语,也可以知道天下发生的事情。彝语在彝族自治地方也是一种官方语言,和汉语应该有平等的权利。
归根结底,是个权利的问题。我们能否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发展道路?能否保存自己的传统和信仰?如果这些都没有了,我们靠什么生活?
很多人不明白,对于一个民族共同体而言,族群文化的延续比个体生活的富足更重要。贫穷不可怕,毒品和艾滋病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丧失了民族自醒自强的精神力量。综观人类发展史,每一个民族的文化,90%都是外来的,真正自己民族独创的东西很少。文化是始终处在变迁过程中的,善于吸收外来文明不断改造自己,是每个民族能够繁衍生息到今天的不二法门。
也许不是每个民族都能够实现文化转型,但我们至少可以把选择、吸收和传承的权利交给他们自己。
【用公益的渠道探索民族发展】
这几年,我们募集了几千万资金,在彝族乡村探索了一些有效解决问题的办法,比如如何救助脆弱儿童?如何在乡村开展健康教育?如何发展民族文化?这是成功的一面。但我们掌握的资源有限,没有力量在更大范围内推广应用。
凉山面临的问题只是中国发展极端不平衡的一个缩影,是人类共同面临的挑战,不是一个民间公益组织能够解决的。因此,我们正在改变策略,不是把自己的机构做大做强,而是加强社会倡导和政策开发,推动更多的社会力量参与进来。
此外,我们也在筹建基金会,打造一个整合社会资源的创新平台,以支持更多西部贫困山区的慈善公益组织发展起来,为各个民族培育新的发展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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