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女人和狗
用这几个字做标题,是因为突然想起一部电视剧的名字,与我要表达的主题恰好相似。女人是这篇文章的主角,篱笆里面围的是苦荞,苦荞是背景,这景深很深,是整座苍山的西坡,甚至,是连绵不断的横断山脉。而狗,是道具,是女人身边的影子,是一条土狗,一条黄毛狗。
女人叫字润美,年近七旬的老妈妈,利落、精神。是个能够用整座苍山的西坡作画的女人。锄头和镰刀就是她手中的画笔,苦荞是颜料。她能随心所欲地用连片的苦荞在苍山西坡表达她内心的意愿。
苍山的东坡,是洱海,是蝴蝶泉,是崇圣寺三塔的倒影,是热闹的团队,是一辆接一辆的旅游大巴,是导游手中纷飞的小旗,是走散了的游客声嘶力竭的呼喊。而当你来到西坡,你就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静谧、祥和,偶尔有一声狗叫。循着叫声望去,远处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满山的翠绿中,当人影渐渐清晰,当一个着红色彝族服饰的妇女映入你的眼帘,当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美景真的出现,你丝毫也不会怀疑,这就是你要找的世外桃源。
苍山的西坡是漾濞彝族自治县,字妈妈就住在一个叫罗里密的彝家寨子。“罗里密”这三个字,翻译成汉语是“老虎出没的地方”。这当然是不能翻译的,彝语多好听啊,一翻成汉语,就成了不伦不类的白话,比白开水还淡。比如说“喝酒”,这里的彝族说“直达”,这是音译,但比起汉族的“干杯”之类的敬酒词,不知要准确多少倍。当围在火塘边的男人一起高举酒杯,齐声说“直达”的时候,你会觉得对于喝酒,没有比这个词更能抵达肺腑的了。我们说的“干杯”,虽然有时也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状,但碰杯时毕竟还是有些心虚,缩手缩脚。“干杯”是嘴上的功夫,而“直达”则是直捣黄龙,直奔人的酒量而去的。
字妈妈是酿酒的好手,当她隐身在一片苦养丛中时,当一个红点置身于一片绿中时,“她在丛中笑”。以前,老祖宗留下来的办法是,种苦养要去大山深处开荒。他们带上火种去烧山,带上柴刀去砍树,带上耕牛去犁地。以前只在书中看到“拓荒牛”三个字,不知其中的分量。字妈妈说,这些牛太可怜了,在烧过的山坡上开荒犁地,一天下来.那些牛的眼睛往往充满了血丝,有些累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那时候苦荞的产量很少,当地有一句顺口溜:“砍一山,烧一坡,收一箩,煮一锅。”几年前,字妈妈无意中发现,把苦养籽撒在房前屋后的农耕地里,倒是长得很好,产量也大大提高,还不影响种粮食,更重要的是,还不破坏大山里的植被。
用苦养酿酒是字妈妈的绝活,她能如意地控制酒的度数,她酿的苦养酒远近闻名。字旭东把字妈妈酿的酒叫做“四亲酒”。他说,这是妈妈亲自选种、亲自播种、亲自收割、亲自酿造的,喝了不醉,醉了也不会上头,睡一觉就没事了,醒来后像没喝过酒样。在漾濞县城,也有一家苦养酒厂,生产一种叫“雪山清”的苦养酒,这个酒有句广告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叫“爹亲娘亲不如雪山清。”广告词倒是很押韵,像顺口溜,但跟字旭东给字妈妈酿的酒起名叫“四亲酒”比起来,明显地一个是混账王八蛋,一个是孝子贤孙。后来我一打听,那句“爹亲娘亲不如雪山清”广告词的始作俑者,竟然也是字旭东,倒是让我领略到了一个人身上的多样性与不可捉摸性。
那只大黄狗一直跟在字妈妈身边,从田间地头到房前屋后,从猪圈到厨房,字妈妈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寸步不离。看着它有时一副灰头土脸的邋遢样,我恨不得离它远一点,十白它蹭脏了我的新皮鞋。有一次,它离我实在太近了,我抬脚给了它一下,它猥琐地“汪”了一声,夹起尾巴,低着头,羞愧地走开了。那一晚,月亮很圆,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时,看见天井中央蹲坐着那只被我踹了一脚的土狗,它用舌头仔细地舔着全身的每一根毛发,直到把每一粒灰尘舔净,然后用前爪认真地洗脸,一下一下又一下,在它确认自己已经纤尘不染的时候,便用后腿支撑着身体,前腿提起,身子笔直地朝向月亮,狗头高昂着,对着月亮发出了清脆的响彻夜空的“嗷嗷”声,此刻的它没有了丝毫的奴性,月亮是它精神的故乡,是它的宗教,是圣地。我有幸目睹了一次狗的宗教仪式。当仪式结束后,它高昂着狗头从我身边走过,目中无人。我相信,此刻,它已不是白天的那只狗,此刻的它恢复了狗性,回到了狗的自身,成为了一只真正意义上的有崇高追求及宗教信仰的狗格独立的狗。
那一晚,我忘记了撒尿,在天井里愣了半天以后,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床上,睁着眼睛一直熬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那只狗总是跟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一点也不给我接近的机会,有时,我向它献上谄媚的一笑时,它盯着我的新皮鞋看了一眼,便一扭头,找字妈妈去了。
国庆前,字妈妈在字旭东的陪同下,第一次出了远门,坐了飞机,来到了北京。我陪字妈妈在颐和园逛了一整天,她是那么地开心,她说:“我一辈子生活在篱笆围起来的寨子里,做梦都想不到还能来到北京。”这时,过来好多外国游客,字妈妈大声地问我“阿弟,我能和他们一起照相吗?”我说“可以,完全可以。”字妈妈主动地找一位外国老太太和她一起合影,她嘴上说着彝语。当外国老太太明白字妈妈的意思后,开心得不得了,说:“好啊,好啊,我也正想和你合影呢。”那天,字妈妈穿着一身鲜红的彝族服饰。后来,要求和她合影的外国游客排上了长队,让她应接不暇,那一天,她成了颐和园里最靓丽的风景。她和那些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老外们互相说着各自的方言,似乎大家都能互相听懂。是的,一个内心纯净、没有杂念的人,心里人永远是和村庄联系在一起的。有村庄的人,才是有根的。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中没有村庄,只有城市和高楼,只有钢筋水泥和麦当劳,那他的生命是有缺憾的。他失去的东西,远比他得到的多得多。
在同一座村庄生活的人,是有福的。你能随便叫出一个路过的人的爷爷的名字,你不是跟这家沾点亲,就是跟那家带点故。随便找一块空地,一锹挖下去,你祖宗的骨头与他祖宗的骨头紧紧地挨在一起,即使在地下,一座村庄的前世今生,也永不分离。
我与字旭东坐在他爷爷的坟前,我们一起分享着那些远去的属于罗里密的美好时光。是的,这座村庄就叫罗里密,这是字旭东的村庄,他的亲人都在这里,逝去的和健在的。现在,大家紧紧地团结在以祖坟为中心的罗里密周围,听字爸爸讲那逝去的遥远的故事。字旭东一家是彝族。世居大理苍山西坡的漾濞彝族自治县,这里的彝族不但有自己的语言、文化、服饰,而且在民族文化的传承中,也不断地拓展着自己的内涵。大家围坐在一起,听老人讲一个民族、一座村庄、一个家庭的变迁和兴衰,家国兴亡、白云苍狗,历史的画面一卷卷展开,一座村庄的历史,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的缩影。字旭东的经历,也就是罗里密的缩影。
字旭东是罗里密至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他是“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最好的注释。以前,从罗里密走到乡村公路边,需两个小时,而从乡村公路走到漾濞县城则需要整整两天。
字旭东的童年和村子里所有的孩子一样,没有鞋子、没有零食、没有玩具,也没有电,所以,和电有关的一切东西对他来说都是一片空白。到县城上中学以后,看一场电影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人生大事。中学时代留下的这一烙印,影响了他之后的整个人生。字旭东大学毕业以后,被云南省委组织部作为应届大学优秀毕业生,选拔到了迪庆州的一所学校锻炼,后来回到大理州以后,陆续在大理州财政局、大理经济开发总公司工作。现在,他所在的大理旅游集团成为了整个大理旅游产业的龙头和标志性团队。因为对电影的钟爱,现在只要有一部新影片上映,他总是第一批观众之一。他总是过上一段时间,就租上一台放映机,回到罗里密给村子里的父老乡亲放上一晚上电影。他组织乡亲们在山上挖出了一条土路,以方便与外界的沟通。这样,村子里的许多纯天然的绿色食物就能源源不断地被运到外面,一些外地的客人们也对这个隐藏在苍山深处的神秘彝寨充满了好奇。每年都有许多人来这里探访。
离罗里密不远的一个山沟里,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河。这条小河有一个动听的名字,叫“羊吃蜜”河。对于羊吃蜜河的神往,来自于字旭东对在羊吃蜜河边泡温泉边看一场电影的描述,那简直就是一个挡不住的诱惑。终于有一天,我们行动了。一辆车上拉着发电机、放映机、电影拷贝和银幕,另一辆车上拉着烧烤用的牛羊肉、蔬菜、木炭以及啤酒和各种调料,一哨人马直奔羊吃蜜河而去。
羊吃蜜河有两个温泉的出口,两个水潭紧挨着,像人的两只眼睛,既不重叠也不分离。平时当地的村民在这里洗澡,他们可没有穿泳衣泳裤的习惯,事实上,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不知何为泳衣泳裤。当我们的发电机开始发出轰鸣声时,当屏幕上出现了人影时,你就想象两潭泉水中的温度吧。从两只眼睛里漾出的欢呼声盖过了电影里的声响。有些人更是顾不上赤裸着的身体,雀跃着跑出了泉眼,尽情地狂欢。这时的字旭东静静地泡在水里,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知他的内心是激动还是平静?我知道,他做的这一切,不仅仅是对孩提时想看一场电影的弥补,更多的是一种对家乡父老乡亲的回报,对那些至今仍然不知电影为何物的彝寨孩子的一种精神输液与成长启蒙。
记得乡亲们把通往罗里密的土路第一次挖通后,我们的越野车第一次开到村口时,有几个孩子吓得直哭,他们对这样的庞然大物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有一个孩子一头扎进了村边的一个草垛里,草垛外一个漆黑的光屁股还在不停地扭啊扭,拼命地往里钻。而现在,有了电影,这些孩子们能够指着屏幕上在天空飞过的大家伙异口同声地大喊:“飞机!”你是否觉得宇旭东如此兴师动众地为乡亲们放一场电影到底还是值的?
大理以前虽贵为大理国的首都,现在的经济也算发达,但比起北京、上海、珠三角、长三角地区,还是显得有些滞后,文化方面的差距也是显而易见的。几年前,我陪字旭东在北京偶尔看了一场动感电影,他便对这个人与时空宇宙能结合在一起的现代三维技术的玩意儿感了兴趣。看完电影后,他丝毫没有走的意思,马上找到了电影院的经理,并通过经理,找到了生产动感影院的厂家。现在在大理火车站前的明珠广场,就有一家这样的动感影院,而这个影院就是我陪字旭东在北京看电影的结果。现在,大理周边的人们要看动感电影的话,不用到外地,在明珠广场就能体验得到了。
一条河流,一座村庄,一场电影,就像字旭东身上的胎记一样,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他有空就回到老家,回到他梦萦魂绕的罗里密以及羊吃蜜河。他说,村子里就他一个大学生,太少了。现在,他尽自己的最大能力,资助着村子里十几个上学的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字旭东对他们说,考完了,我带你们去北京,去看一场即将在你们生命中展开的最绚丽的电影。
(我叫她字妈妈,她是我朋友字旭东的妈妈。“字”和“茶”一样,都是大理彝族的大姓。字旭东是我彝族同胞兄弟中,最铁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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