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会说话·彝族口弦之二:声声口弦 撩拨人心 叙说彝人内心世界的苦与乐
口弦是治疗思念母亲的良药,笛子是医治怀念父亲的良方。”
——彝族谚语
在大凉山彝族地区,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青春靓丽的姑娘,还是英俊潇洒的小伙,又或者是天真烂漫的孩童,对口弦音乐都情有独钟,爱不释手。听到美妙音律的彝族口弦,总会把他们的思绪带到久远的时光里,激越的生活中,烂漫的童趣间。彝族口弦音乐如诗如画,如梦如境,如梦如烟,如泣如诉,令人百听不厌,心旷神怡,回味无穷。
彝族老人弹起铜制口弦,声音清脆圆润,欢快流畅。本报记者 钟玉成 摄
A 母亲的眼泪,忧伤的、欢乐的
彝族口弦是彝族民间乐器之瑰宝,弹奏方法和技艺多种多样,随心所欲,变化无穷。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彝族口弦默默陪伴着彝族人民,叙说着彝族人内心世界的苦与乐,喜与忧,悲与伤,情与爱,给人以无尽的眷念与遐想。
谈起彝族口弦的弹奏,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母亲是个远近闻名的彝族口弦演奏民间艺人。母亲不仅会弹奏二弦的竹制口弦“勒果八莫”,而且还会弹奏三弦、四弦,甚至五弦、六弦、七弦的铜制口弦“土史勒果”。
每年的彝族火把节,乡亲们都要邀请母亲到火把场给大家演奏彝族口弦,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母亲总是不负众望,非常娴熟地给乡亲们弹奏二弦的竹制口弦,也弹奏三弦的铜制口弦。悦耳动听的口弦声萦绕火把场,让每个听众为之倾倒,为之赞叹,为之欢呼,为之喝彩。
每到闲暇时,特别是晚上,寨子里的年轻男女会经常聚集到我家请教母亲,学弹口弦,母亲总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认真教学,耐心传艺,哪怕是再忙,她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计给乡亲们弹奏口弦,边弹边传授技艺,手把手地教前来求学的姑娘小伙们。那几年,跟着母亲学弹口弦的姑娘、小伙不计其数,有时候,到我家来学艺的姑娘、小伙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十分热闹。
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我的母亲胸前经常挂着两根小竹筒,用棉布和布线编织,镶嵌着形似两根牛角向外弯的獐子牙小香包。小竹筒里面,一根装的是二弦的竹制口弦,另一根装的是三弦铜制口弦。小香包里面装的是火草、麝香等名贵中药材。母亲胸前挂着的小竹筒和小香包都是既起着装饰作用,又能随时取出口弦弹奏,起到娱兴悦乐的作用,还有辟邪、防病、治病的作用。
每当夜幕降临,忙完一天的活计后,母亲经常坐在火塘边弹奏口弦。拿起口弦,母亲总会变得精神抖擞,情绪饱满,忘掉了一天的劳累、困倦和烦恼。
一会儿,母亲从小竹筒里拿出竹制的口弦,用左手大拇指和中指握住口弦尾部的弦柄,将口弦推成扇形置于嘴唇间,用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来回拨动簧片尖端,簧片因母亲手指的弹拨,口型的变化,气流的来回流动而振动发音。
当呼吸的气流鼓动簧片,振动的簧舌就会发出清朗的本质基音和引起口弦其它部位同时振颤的泛音,丰富的音色变化加上母亲手指、唇形、口形、气流的变化,产生出清脆圆润、美妙无比的音响。那些让人听起来低沉厚重,悲悯伤感的旋律,使整个屋子弥漫着忧伤。弹着弹着,母亲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湿润起来,有时母亲还会悲伤地流下眼泪。
一会儿,母亲又从另一个小竹筒里拿出铜制的三弦口弦,还是用同样的步骤和方法弹奏口弦,随着母亲指头的弹动,口型的变化和气流的吹吸,铜片就发出清脆明快、优美动听的叮咚之音。那些抑扬顿挫的音调,时高时低,时强时弱,时慢时快,变幻无穷,魅力无限,使整个屋子沉浸在一片欢快热烈的气氛中。弹着弹着,母亲的眼神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有时母亲会高兴地流出热泪,并且把弹奏的口弦停住,哈哈大笑起来。
彝家姑娘弹起古老的竹口弦,琴声低沉浑厚,悠扬婉转。本报记者 冷文浩 摄
有的时候,母亲为了表现自己精湛的弹奏技艺,还会在技巧上耍点花样,采用“果惹则”的弹奏技巧,用大拇指、中指、食指和无名指交叉或同时弹拨口弦,在基音和泛音间反弹出短促急速的装饰音,发出动听的美妙之音。
B 两个子弹壳,换了一副“三弦勒果”
尽管母亲弹奏的口弦声旋律十分优美,非常好听。但是,当时我听不懂她弹奏的内容是什么。可是,我明白母亲是一个性格外向、喜怒哀乐十分明显的女人。
从她弹奏口弦的旋律音乐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她思念母亲之苦,可以感悟她怀念父亲之情,也可以感受她享受彝族口弦音乐之美的乐趣。
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也许是骨子里对本民族口弦音乐钟爱的一片痴情。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我的家乡,两个子弹壳就能换一副“三弦勒果”。我也曾经从民兵打靶场捡来两个步枪子弹壳到口弦工匠那里换来一副铜制口弦,挂于衣服的钮扣襟上,在胸前荡来荡去。
只不过,那时候,朦胧的孩提时光,生活阅历简单,没那么多经历需要畅叙,思想的情绪没有那么多激情需要迸发,相思的忧伤没那么多情感需要宣泄。所以,我只学会弹几句“勾勾俺勾埂,俺勾勒黑阿嫫埂。”“欧呷欧呷洞,尼那冉嫫欧呷洞。”之类怀念故乡,思念母亲,追求爱情的大众化的歌词和曲调,而且那时我还在学校读书,没有那么认真地学弹口弦,也没有那么深入地去研究弹奏口弦的技艺和语言,也就提高不了弹奏口弦的技艺水平,领会不到歌词中的深沉内涵。
C 收录机里的口弦,热闹了我的山村生活
口弦传承人切磋技艺。摄影 游小军
改革开放之初,我在一个叫四十梯的偏僻乡村小学校教书。那个年代,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等“三转一响”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现代产品,就像今天的人们追求“房子、车子、票子”那么时尚和渴求。那时候,收录机是奢侈品、时髦货,能拥有一部收录机是一件令人神往,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和梦想。
四十梯坐落在一个十分陡峭、有层层阶梯的斜坡上,故而得名。学校偏远闭塞,远离人群,条件艰苦,工作辛苦,生活清苦,加之学校校长、教师、炊事员都是我一个人,过着领导又备课,打钟又上课,煮饭又洗碗,拳打又脚踢、全权兼职、全身齐动、全力出击、全面开花的日子。繁琐而又孤单的乡村教学生活让我既忙得脚忙手乱,不亦乐乎,又寂寞得喘不过气来,孤苦伶仃,特别是学生放学回家过后,我一个人独自空守着这所离村子比较远的孤立学校,孤独和寂寞困扰着我的业余生活。
因此,善解人意的派来区教办,特意给我们学校买了一部牡丹牌收录机,这在当时是我们片区高山几个乡几十所村点学校唯一的一部高档电子产品,令其他学校的老师、学生和村民羡慕不已。
那几年,现代时尚的收录机成了我工作的“助手”,生活的“伴侣”, 孤独的“伙伴”,寂寞的“乐趣”,忧伤的“诉说”。白天,我用它收听新闻,播放教学内容。晚上,我用它播放流行歌曲和彝族口弦音乐消磨难耐的时光。通过录音机录制和播放出来的口弦声特别响亮,整个山野和寨子都被优美的口弦声环绕着,寂寞的大山变成了彝族口弦音乐的世界。每当我播放彝族口弦曲的时候,引来寨子里的姑娘、小伙会让我那狭小的寝室座无虚席。他们把我那山外来的收录机围得水泄不通。
彝家姑娘小伙们一边听,一边模仿着收录机里的优美口弦音。聪明伶俐,对新生事物非常好奇和十分感兴趣,吸收特别快的彝家姑娘、小伙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个个都能熟练地弹奏收录机里的口弦曲,有的还经过自己稍稍的加工和扩展,弹得比收录机里的口弦曲子还要好听。
D 彝族口弦,彝族男女老少痴狂的爱恋
有时候,我到乡中心校或区文教组开会,带着收录机,一路走,一路播放彝族口弦音乐。当悦耳动听,撩拨人心的口弦声响彻在寂寞的山谷里的时候,远山,或走路,或放牧,或劳动的彝族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放下农活,倾情地听。个个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洗耳恭听,呆呆地站在大山里,忘却了走路和劳动,如痴如醉,如痴如狂,甚至神魂颠倒,走火入魔。
彝族口弦对彝族人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吗?
的确,在大凉山彝族地区,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青春靓丽的姑娘、英俊潇洒的小伙,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对口弦音乐都情有独钟,爱不释手。听到美妙音律的彝族口弦之音,会把他们的思绪带到久远的时光里,激越的生活中,烂漫的童趣间。彝族口弦音乐如诗如画,如梦如境,如泣如诉,令人百听不厌,心旷神怡,回味无穷,魅力无限。
“口弦是治疗思念母亲的良药,笛子是医治怀念父亲的良方。”彝族谚语说。口弦是母性的,也是温婉的。念母,口弦是寄托;思父,竖笛成寄托。直到现在,回忆起那静静的夜晚,黑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屏声静气地听母亲借着火塘里微弱的火光弹奏口弦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夜。
我多么想回到老家的火塘边,再看看母亲娴熟地弹奏口弦的身姿,再听听母亲弹奏出悦耳的口弦声。可是,母亲走了,老家也不在了,留给我的是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对故乡的深切眷恋。我多么想在太阳落山时,躲避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弹起心爱的口弦,再看见母亲美丽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再听见母亲亲切的话语,多情的口弦。我多么想在似梦非梦的夜晚,让能解思念母亲之苦的口弦再一次潜入我的梦里来啊!
E 一位彝族孤寡老人,一位口弦老人
那个经济贫困,交通不便,信息闭塞,文化贫乏的年代,弹奏口弦也是彝族人文化活动的一种娱乐方式。我们寨子里会弹奏彝族口弦的人很多,至今特别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有一位彝族孤寡老人。青年时,他已是远近闻名的弹奏口弦的民间艺人。寨子里的乡亲们给他取了个最形象的绰号叫“勒果阿普”,意为口弦老人。
说来也怪,彝族人给人取名,取绰号,尤其是给孩子取名是别有风趣,挺有象征意义的。彝族人除了按传统的父子连名制给孩子取名外,有的为了使孩子健康成长,表达对孩子的溺爱之心,给孩子取名为狗儿、猪儿、羊儿之类的动物名;有的为了纪念某时、某刻、某地,给孩子取名为呷约、毕约、色约之类的出生名;有的为了崇拜某事、某物、某人,给孩子取名为拉莫惹、惹可惹、阿牛惹之类的英雄名;有的按人的性格、职业、特长,给人取名为洋芋阿妈、那布阿达、勒果阿普等之类的形象名;有的为了表达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感恩之情,给孩子取名为共产、红军、解放、医生、政府等之类的现代名。
因为,寨子里的乡亲们都喜欢叫那位孤寡老人的形象名“勒果阿普”。所以,那些年,只要在彝乡四村八寨说起“勒果阿普”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知道他叫那马友鬼真实姓名的人还不多。
尽管“勒果阿普”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但是弹起口弦来,技艺还不减当年,风采依然。也许是因为勒果阿普个人爱好,也许是因为他一生经历坎坷的原因吧!勒果阿普的铜制三弦口弦弹得特别好。多少年来,无论是在山寨里,还是在堂屋间,无论是在小路旁,还是在大街上,只要有人请他弹口弦,他都会毫不犹豫,也毫不推辞地从胸前拿出口弦弹奏起来。
有一天,我邀约了村子里的几个人年轻人专门到“勒果阿普”家听他弹口弦,“勒果阿普”顺手拿起一个刚编好不久的新草垫子盘腿而坐,平时向来就注重着装整洁的“勒果阿普”慢条斯理地把他宽大的萝卜裤理好,把他长齐膝盖的腰带折短后工工整整地放在大腿上,把他短齐肚脐眼的而又紧身的衣服理好,生怕在年轻人面前露出肚脐眼不好意思,出现尴尬的局面。
然后,“勒果阿普”从胸前把口弦轻轻地拿下来取出簧片排成扇形凑近耳旁试一试口弦的音质才开始弹奏,“勒果阿普”弹奏口弦,时而轻柔,时而激越地宣泄郁闭于心底的情感,让现场的听众激动不已,潸然泪下。
“口弦会说话,月琴会唱歌。”
彝族口弦的音质独特优美,曲调丰富,娓娓动听,撩拨人心,置于唇齿之间,如泣如诉,倾吐心声。
彝族口弦,口弦声声,口弦会飞舞。彝族口弦,声声口弦,口弦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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