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人村落:斯阿祖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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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又一座大山,骨架着苍茫彝地,牦牛山的根骨,在巍峨群山里,不甚显赫,可一样的是,它的深箐里,原始森林茂密,主峰及山巅终年积雪。冰雪融化,冰冷、纯净、清澈的雪水,顺着山涧,形成一条小溪,与山脊里的雨水汇合,冲刷出一条细长的河。
彝人一般称呼,无名的小河叫拉达(沟)依嫫(河)。无名溪流,自山顶倾流下来,夹在两座尖尖山,低矮之处,流淌进静静的安宁河,奔涌向远方,见证着涓涓溪流,终将汇成大海的故事。
站在高高的山巅,由近及远望去,河谷弯弯曲曲,河流经森林、草地、石滩、田垄、村庄,逶迤而去。
站在辽阔的安宁河平原,顺着无名河,慢慢地望向山顶,河流蜿蜒而上。河岸两边,陡峭大山脚下的斜坡上,布局着彝汉各族,大大小小的自然村落。清晨或是黄昏,炊烟袅袅升起,一派恬静和睦的景象,勾起你幽幽的遐想。
沿着河边,有一条羊肠小道,象河流一样迂回曲折。顺着河流与小路逆行而上,人往上走,河往下流。就在河床较为狭窄的地方,怪石林立,河流湍急,水溅山石,水落石出。河水与石头交织在一起,一片白花花中,发出气壮山河的吼叫声。就在此段的右手面,高高的山崖下面,一个起伏不平的缓坡上,矗立着一座,彝人的自然村落,今天叫斯阿祖。
斯阿祖,落地河的岸边,也在大山的脚趾里,对面山势陡峭,依山傍水,风光旖旎,美不胜收。落坐村子里,可以仰望它的上面,牦牛山的雪景,也可以远远地静观,一望无垠的安宁河平原。
与这个自然村落亲密接触,缘于一桩姻缘。掐指一算,十多年来,火把节、彝历新年,乃至汉俗春节及这样节那样假,我都会来到这个村落。或许逢年过节、或许稍作小憩、或许利用一个小长假,医疗我在今天,这个浮躁的社会所受的伤害;或者舔舐,我那无法医治的心灵伤口。也就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动态地,与这个村庄近近相依相偎,也静态地关注着,这个村落的变迁。
森林
据一些山里人,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追忆父辈们的古老故事,这个村落形成于何时,断代他们无法坐实。一二百年前,这里,整片原始森林,葱葱郁郁,密不透风,杉树、柏树应有尽有,虎啸狼嚎、狗熊出没、獐子麂子跳跃、猴群上树下树,一片原始、古朴与静穆。
今天原始森林,就像山里所有人居的地方一样,确实没有了。也许是人们生存的需要,用砍刀与斧头,砍伐成了修房建屋的栋梁,或是成了火塘里的灰烬;也许是为积极响应,建设的需要,成片的原始森林,纷纷倒在拉锯、油锯、电锯的面前,去了大江南北。老人们讲,伐木时期,这个村落及以上,经济与人气非常活跃,而且时间持续较久,说明了此地的森林储存量。
虽然说,原始森林没有了,可这个村落,一小片、零零星星的、历史不及三十年的松树,还是有许许多多,遍布在村落各处,特别是经济林木的樱桃树、青花椒树,房前屋后还是栽种有不少。值得言语的是,曾经遭遇过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这里的人,对人为破坏生态的觉醒越来越强烈。经济利益驱使也罢,环境保护意识增强也好,植树造林,必然利于社会,利于人民。当然,小部分人毁林,用挖掘机推出屋基,高价出售与建房,是短视行为,应当受到谴责与重罚。
房屋与人
一百多年以前,随着人口剧增,住在高山里的彝人,生存遇到困境,游牧逐渐向半牧半农与农业定居转型。最早迁徙来这个村庄里的人,三三两两,不足十来户,撒落在山脚下的低平处。他们修建房屋,就地取材,里面是木结构框架,外面是泥土干打垒,里外均雕有彝族图案与纹饰,屋里屋外都挂有,彝族图腾与信仰饰物。
这样的房舍,冬暖夏凉,家家户户宽敞明亮。开始是人畜混居,后来移风易俗,牲畜都在外面建了圈舍。宽裕、富饶的土地,加上阳光充足、雨水丰沛,收成后,处处堆满五谷杂粮。牛羊敞放深山里,猪圈、牛羊圈一直满满地,院子里满是大大小小的鸡。很快这里的彝人,过上了富足的日子,就连下面汉族村庄里的人,土地贫瘠与没有牛羊牲畜肥料,产量较低,青黄不接时,就来这个村落里借粗粮,收割时用细粮偿还。
那时村落人口不多,物质也没今天丰沛,甚至匮乏,人们劳动生产、婚丧嫁娶,团结和睦。从他们回味的言语中,不难看出,幸福指数十分地高,就连呆在村落不足十年的爱人,叙述出来的记忆,都是多么地和谐、优美与动人。
岁月悠悠,一晃上百年的时间在指尖滑落。今天的村落,房屋主要错落有致地,在一条盘山公路两边;或是落座在,修进村寨水泥路两旁。房屋一般是汉式庭院与楼房,但可以肯定的是,全由水泥砖砌成,唯有零星老房老屋,隐蔽在田边地角或是山谷中。从功能、布局以及便利便捷来看,今天的这个村落建筑,是值得赞许的,况且还有一丝丝游弋的彝族文化元素,画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临公路与视线的一面。我甚为纠结与堪忧的是,这个村落处在地震活跃地带,这样堆砌的房屋,连一部小汽车都可以撞倒的墙面,抗震能力显而易见。
近三十年来,村落里迁来徙去,形形色色人员,频繁与复杂着。而今居住在村落里的人,就连我当了几十年支书,基本没有长期外出,闲赋在家的泰山,也无法弄清。有些人在,户籍不在;有些房屋产权在,人基本不曾在这里定居;有些人只有房屋,没有土地;有些人只有土地,没有房屋。
同样这个村落,也正经历着21世纪中国的,这个深刻的变革与转型。村落里,几乎的男女青年及成年人,离开家园,涌入城市,去打工谋生或补贴家用。绝大多数,留下空巢老人与小孩,有些家庭情况,邻里基本不知,一片茫然。
村落常常显得空乏、失落,给人一种没有灵魂的感觉。
村落牛圈空着、羊圈空着、猪圈和鸡圈一样空着。走在村庄的水泥路上,很少碰见一只花猫、小鸡、小狗,田地里耕道旁,也很难看见一只牛蹄窝、马脚印。倒是四处充斥着,刺鼻的农药味、辣辣味,甚至腐朽、糜烂味,还有满地洒落的塑料包装与瓶瓶罐罐。
外出务工的大人,毫不吝啬,他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从天南海北,由卡里打过来后,变现红通通的,给足了留守儿童们,随性的零食。
其实,他们给孩子的补偿,何尝不是一种心灵救赎。我也深深知道,农村人的现实困境与无奈,传统农业,除去种子、地膜、化肥、磷肥、氮肥、钾肥、农药、除草剂,不用计算人工,收成不够以上的支出;养殖业及其它,资金、技术、场地、人脉都是问题的问题。困惑他们的不仅仅是生存,还有浮躁的人情消费、昂贵的子女教育成本,特别是,已经使彝族人濒临绝境的,过于铺张浪费的婚丧嫁娶现象。
服饰
这个村落形成以来,至今没有户籍是彝族以外的家庭与人口,纯粹的彝族传统自然村落。过去村落里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彝人,着彝装是不争的事实。彝人自古以来,生活有生活装,聚会结社有聚会结社服;男有男服,女有女装;老人有老人服,幼童有幼童装;丧有丧服,生有生装。彝族的服饰,琳琅满目,多姿多彩,风格独具,形态有近百种,这也是彝族厚重文化里的一朵奇葩。
外来服饰没有进入大山以前,村落里的彝人,流光溢彩在彝族服饰的海洋里,依着传统习俗,快乐地穿衣戴帽。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落里的彝人,穿上了别样的衣装服饰。时至今日,偶见年长的老人着彝装外,就只有在红白喜事时,才能见到村落里,人们用彝族服饰穿着打扮。平时就是,一副乡村与城市,没有多大区别的,时尚衣着图,晃悠在村落的旮旯。唯有,老人们不愿脱下,沾满血迹、汗迹的旧装,除了养成的习惯外,些许就是一种坚守。值得一提的是,彝历年、火把节时,打工回来做毕或祭祖祭祀的“黄毛”,成了大山里的一道风景。
语言文字
彝人在长久的生活和实践中,创制出了语言和文字,悠久与自源的彝语彝文,与彝族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宗教信仰,息息相关,血肉相连。彝人的毕摩文化博大精深,彝族火塘边的传统教育深邃悠远,彝人的口传文学丰富多彩,彝族的哲学思想、环保意识由来已久。村落里,有史以来的彝人,秉承着祖训,在传统习俗的熏陶下,惬意地说彝语,畅意地写彝文。彝人说自己的语言是理所当然的,写自己的文字也是必要的,千百年来,彝族人血性、骄傲地这样活着。
历史变迁,不是一朝一日。今天,村落里再也见不到一个彝文字,族人日常彝语里,逐渐也夹杂着一些它语。彝人开始以流利的它语自诩,大人们不再乐于用彝语交流与交际,小孩们的语言里,一些彝语名词、动词、形容词不见踪影,彝语的一些发音,已经退化与丢失。
彝人不反对,且提倡学习他人的语言,用尼霍尓日日,伙霍尔察察,来褒扬、形容彝汉语流利、流畅的双语及多语人才,赞美这样的人,不管彝语还是汉语,都那么地铿锵有力。
但前提是,自己母亲的语言是必须要掌握的。彝语彝文是彝人的血脉、经络,我们的思维、记忆、特质,一切精神资源滋养于此。我们应该清醒地记得,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那最后一节法语课,隐藏着的巨大伤感、不甘、无奈与追悼之情。同样,彝人离了彝语文,就像孤魂野鬼,无法在族群里,找到归属与认同。
一些底线,是不能放弃的,因为一旦放弃,终有一天,会走到退无可退,而想进却也无可进的地步。我们经常遇到一些族人,追悔自己,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母语,抱怨父母没有送他们去母语学校,可是,他们还是没有行动,自己的孩子,一样步着后尘。那些时候,除了唉声叹气,我还有,许许多多的悲愤与歇斯底里。民族学校、一类模式、二类模式,又有几节彝语文课,课间课外的时候,我们的家长、老师与学生,不都是蹩脚地说着它语。回想东北深山老林里,那几个即将入土的,通古斯语满族老人,我,常常泪流满面。我们自己,何尝不是,沿着他们的脚印,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一座村落的变迁,可以折射一个民族的变迁,同样也可以折射一个社会的变迁。长长的历史河流里,稍纵即逝的这段时间,这些岁月,在我内心深处,五味陈杂,个中滋味无法言语。
我一直认为,人口增多、采伐森林、外出务工、小孩学习教育、民族交流,这些直观意义上的表象,不会导致,一座传统自然村落的彻底崩塌。今天的衰落、破败、凋零,另外,有一只无影的手,总在我的眼前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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