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一个诗写者的笔记片断
一
雄鸡訇鸣,宣告昨夜的祭鬼节已经安然度过。就是说孤魂野鬼们都心满意足地回到地府,人间又完成了一场祭祀。
这是八月十八日的早晨,飕飕凉风吹来缕缕的仙香;有人告诉我这是黄果树的花香。大凉山一带的芬郁岂止黄果树,我们见识太少,许多种不知名的植物,就是趁着我无知,满树满枝梢地怒放出奇异的花朵。在大自然面前,我的木讷原形毕露。我承认,来大凉山不仅要携带一本地图册,还要捎上一部植物讠志;。七月的大凉山,从气象到气候都是神性的变幻;古籍记载第一候为“鹰乃祭鸟”。这几个字使我怦然心动。啊呀,我赶上了这个神奇的季节;黑鹰们已经很熟练老道地捕获了其它禽鸟,并先将它的猎物陈列如祭天地,然后收翅而食。
山里人,就是黑鹰,山里人刚刚祭过亡魂,接着又祗仰天空……。
二
“中元普度”,是华夏的民俗大节。中国人的亡灵信仰,从邃古时代起始就作为伦理传统延承下来,但是在城市化的社会进程中只剩下了形式,而真正的“礼魂”内涵渐逝。
而这份精神遗产却在大凉山,被毕摩们、被祥云萦绕的山峦保存得如此完整!
中原地区以及内陆大部分城乡变迁的大半个世纪中,尤其是几经政治风云涤荡的汉民族文化区域,人们已经忌讳“魂、神、鬼”的话题了。在城市生活的第三、四代后人中都被直观的唯物性改造了人性中的天地宇宙之神秘内视;即使还有宗教的香火随俗践行,也仅剩下皮毛微式,信众们也无从了解和诠释其间隐含的道理。
昊天无言,却显示出苍茫中神性威严。大自然葆育的原始宗教精神,实质上是人们对不可企及的宇宙神秘力量,以敬畏感恩的心理。
而大凉山的人们却独守着这份至尊至高的安身立命的传统……甚至连我这个白痴都嗅到民族的生命活力,他们的生命内涵、生死通道,人生观及万物有灵观是多么丰富!
而我即使眼珠溜转,也在此呈现出一片苍白。
三
彝人目中有人,这是谦和及坦诚。彝人目中有神,这是对万物天地的感恩与敬畏。彝人追寻“三魂七魄”……愉悦鬼神,襄助人事。
远离都市高速度的嚣声和高分贝的嘈杂,进入大凉山延绵跌宕的山脉;我突然有了生灵般的复苏,在这片有白杨树作寒冷见证的土地上,我顿悟这种生存的原状态竟是冥冥之中的向往。
曾经避规已久的心性使我有一种得以“整理”的喜悦。
在这之前,我的精神生命和灵性生命却与我的肉体生命是相分离的,所以它们各自萎靡,死气沉沉。
我真的想好好地、丹田饱和地说一声“谢谢”。
这有些矫情、肉麻;但你们知道吗,整个美姑街头人声鼎沸……姑娘、小伙子们都齐刷刷地在看着我们。他们的目光和眼神清澈透明。我笑望着一个女娃娃的时候,她手捂嘴唇也开心一笑;呵,她不装矜持,她毫不轻浮,是真正的人的本质的笑,原形的笑。这种笑容我忘却已久,被她突然记起。
我走过她和她的同伴们时,我觉得我欠了她们什么……怎么办,擦肩而过,美姑人的真挚笑容已经像一碗包谷酒,烈烈地冲入我的心肺!
“谢谢啦!美姑,我的彝族姐妹、兄弟,从此以后我保证也对世人如此不卑不亢地笑。”
我是在城市环境被污染过、也污染过别人的人,不经意间我染上了虚荣恶习――在城市人海里,我们都装着没看见人,我目中无人。
八月十九日,笔会刚刚报到;我拍下了美姑人头攒攒的街景。这些乡亲们在陪伴着远方的客人,远远地陪伴我们,使美姑又多了一个人文的节日。
请让我再说一句“谢谢”,好吧?
四
活到今日,不能说我见识不广。才仅仅几个小时,我似乎在美姑已呆了几日的感受,我已经塞满了许多让我喜出望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一时没理出头绪,但至少我有了孩子般的兴奋。
在招待所和朋友聊天至凌晨后,我开始阅览几本会务组给我们的新书。《阿库乌雾诗选》被我随意翻开:《尘埃》……“灵肉的堡垒毁于朝夕,意念与巨轮于长涉之途勾搭成奸,言语泛起旷世的尘埃,轻灵与沉厚对峙。”
哦?这诗写得不赖呀?!
“四面楚歌呵,多美的蛮夷之声!”
这是随意翻到的,不行,再从“目录”上找一首读读。我找出《迁徙》:“迁徙,就在母亲的左乳与右乳之间进行!……”
“哇呀,可以呀。”我独自呢喃后,惊喜不已。
承认了吧,我总是不会先相信别人写的诗,因为我读过太多诗作了。
再看画册,阿余木呷,一个年轻的彝人画家,一翻开就顿感欣慰,真可以。它集装饰画、版画以及油彩等手法于一体,充满了神话所需的变形与灵性,好玩,这些书值得一看。
还有《梦幻美姑》、《民间文化》中的“毕摩文化大赏”;我都想一口气读完。别噎着了,天亮了,黎明的气象里,我已经看见那种只可意会的神性。
彝人学者阿库乌雾把神气融入了文字,这是对万物返回元神状态的叙述;阿余木呷使图画点燃了神色,画面就活灵活现在传叙起来,他们目中有神,我妒忌!
五
绵绵细雨中,美姑人热情丝毫未减。开幕仪式如钦进行。壮观,豪放;彝族歌手的嗓音唤醒了睡梦中的大凉山,唤醒了雨帘后的天堂。
目不暇接,上窜下跳地都在抡拍各组镜头。
纳西族作家白郎,拍了许多令我眼馋的照片,他还慷慨地给我检阅。
一个盛装的小女孩,许多人和她合影;我心想:都不顾自己的丑陋,不行。我把她拉到幕景下,安排她拍个人舞姿照,我连拍了几张,接着许多相机苍蝇一样翁翁地包围了她。但她的母亲似乎习惯这种场合,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未来的美女,是美姑县将来选送的“索玛花”。
“索玛花”,在汉语中称“山茶花”,喜寒性傲,一树烂漫时,使寒霜中的山谷不寂寞。正因为如此,索玛花被世人认为是兼有梅花的风骨及牡丹的艳美的特殊花种。
而美女是美姑――大凉山上会舞蹈的索玛花。
六
万物有灵,树神为媒。彝族原生宗教文化的融通性真令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在彝人宗教观念中,树就是神,神就是树;而且古彝文中“神”与“树”也以同一个字“SY”来表述。
人与神的沟通交往,是以“树”作中介,故“神树为媒”。彝民们祭祀一棵“神树”时,祭享者也是天、地、山、龙等神圣之物。
也有彝民称“神树”称之为“龙树”;因为“龙”的蕴义不仅单指动物,它被引伸出更能接近“神圣”、“神奇”、“有神”、“有种”等形容词。
你说彝民族对文字的通悟到了何种程度!
尤其是彝文字,它不是一个简单符号,这是一种意境(即一类涵义)。
我在闲逛街头的间隙时,发现一个“ ”字,它是汉语“山”的意思,但它又出现在“高举”这个词汇上,更在我悬挂的“代表证”上,可见它的共同点在“突出”或“突起”上。
彝文字也有灵光闪现。
树木,是毕摩文化的一种象征;亦是大凉山人寄托人神思念的载体。
摩在主持各种仪式时,首先要“做场”:――即“仪式场”,并在这个“场”上插竖各种树枝,以分别表呈为“星座、神座、神路、神地以及鬼位、鬼地、鬼路、鬼屋、鬼域等等宗教路标”。
祭祀仪式中不会离开“树木”的视域,如家支宗族安魂、指路、招魂、送灵、祭祖、占卜、驱鬼、禳解几乎都请来树木作为媒介、载体。
白杨树制作的醒目的“鬼板”上画着各种神力的咒符,借树木原始“五行”的阴阳关系,汲取原始生态中纯粹的灵性和洁净的精气。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毕摩挈领而行的队伍旁;看着他们携带的各式法器、法具。这些能降妖除魔、禳灾祛祸、祈福纳福的特殊佩备,我除了竭诚致以注目礼之外,我深深陷入对他们人生的想像之中。
外界曾经指认说,这些是迷信活动;真是如此吗?我不这样简单地认为,毕摩在作毕时的神情有着不折不扣的尊严,即使他的主要攻效来源于“心理暗示”,但这种让“心理”得以解魔祛患的“暗示”,也正是作毕过程的功能。
不迷信的“心理暗示”在昭昭天日下存在,为什么这个“迷信”,就一定是不倡之道呢?
大凉山毕魔作毕和祭司,甚而“苏尼”作法;不是一朝一夕的存在,数百年以来,如果它祸国殃民;那么它靠什么传承下来?并积累了彝文化的智慧结晶。
我却从中找出它更深层的文化背景,即毕摩文化正因为成为彝文化中的主动脉,是它对大千世界的普度关照;超越任何一种时尚,任何一种时代性的意识,任何一场周期性的思潮。
它在大凉山区域内横迁纵徙地留下足迹,是它对本民族文明的确信。这个文明给予它万物汇聚的博大灵性,让它的神觉感悟到了“宇宙大生命”!
而相反,时代切割出来的文明碎片,使这个“大生命体”变得支离破碎;使人类失了对“大生命体”的领略。
毕摩文化,是大凉山的精神博物馆;毕摩们网兜里的天书般的“经书”隐喻着(同时也解惑着)天、地、人、神、鬼之间的叙源真谛――至少是这个民族所信仰的原始宗教的始元。
毕摩是凉山的知识精英,彝人生活中的导师,智者及学者;他们是民族文化、文学、口头传诵和人文情怀综合存在的活灵物。
毕摩的汗青,就是整个彝文化的汗青。
七
贪玩的心理,我从毕摩祭祀场带回一个小小草偶;我不忌讳,只是琢磨着。作为“草民”的我对这个“草鬼”表示友善。
这是一个骑马的鬼偶,就让它陪上我两晚吧。我带不走它,这是一种被驱了邪的鬼怪;所以它是地下的“草民”。
而幸福真的从天而降至树神,这一天是八月二十一日。
我们要下乡去感受彝民的生活了。大巴一路颠簸,而且还遇上阻碍;但满满两车人居然兴致未减,太多话题可以填充浪费的时间。
依果觉乡毛洪觉村,村口的路上有盛装美女和小伙子、孩子们在迎接我们。
《地球上的故事》摄制组立即开机拍摄;在夹道的欢歌声中,我惭愧地溜进村庄。
在一稍稍开阔的泥地上,嗬呀,乡亲们都在忙着做手艺给来客观赏……眼眶一热,幸而一阵凉风吹来,制住了我的矫情;我看见了一群孩童,他们都坐在村委会土屋的石阶上,我抓拍了他们一张群体照;很漂亮。
村里准备了一套歌舞表演。
阿洛可斯夫基给我借来羊毛织的“披毡”,抵挡了山里的寒风。山坡上一层层站满了乡亲,他们在高高地陪伴我们。
“记住呵,你说卡沙沙就行了。”美女阿赌阿喜如是教导我,她性格豪爽,身材玲珑;眼珠像一对动物,随时会跳起来。
席地而坐时,我又问了一次;“卡沙沙”?有几个人同时点头。砣砣肉、羊锅汤、酸菜土豆汤、荞粑,一颗土豆还没食完,敬酒的美女已在耳边唱了起来;我站起来拍掌伴吼着,我的身旁是沙马和阿洛,但是他们都把酒给了我喝,后来干脆我们这一围的人都让我作唱酒的形象代表。
不断地伴唱,像乞酒似地,满嘴叫着“卡沙沙、卡沙沙……”。
“酒醉聪明汉”。饕餮一顿后,我一扫两天来的木讷、白痴之相,忽然活跃起来。
同伴周发星在村外给孩子们散发糖果,后来阿库乌雾询问我们:你们怎么想到带糖果?我神诡地一笑说:我来过大凉山。
我看见孩子们就情不自禁。昨天在毕摩园时白郎给我拍了和孩子们合影照片,我正满心欢喜着。我搂着这群山村的孩子们,我很想成为他们的朋友。
出村时,猝不及防的拦路酒把白郎给灌醉了,他平时从不喝酒,在美女们盛情和笑的轰炸下,他就范了;竭尽全身心的力气喝得酩酊呕吐……
我是一杯又一杯地如同进入“八卦阵”,一直没有走出一层又一层的“拦路酒。”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对美女们和村长说,不能再送了。村长说那就喝了这一大碗吧。我问喝完了就让我们走?不许再送?他答应了,美女们唱起了歌:
“艾仁牟波……艾仁牟波……”
我摇摇晃晃回首招手,随着她们一起唱:“艾仁牟波……这是什么意思?”马上有人回复说:这就是“慢慢走”的叮嘱。
醉了,我的新老朋友们都在激情中醉了;我更是醉得心速加快,但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倒。白郎兄弟坐在我旁边,他醉得极为辛苦。
八
我叫“萨麻依拖”。
我是四处游荡的灵魂――是“三魂”中的第三魂。根据我生前的善恶、死期、死因等会变成善灵和鬼魂。
大凉山,给我做场“唤魂”仪式吧;让我的灵魂归体,并捉猎我的鬼魔;大凉山,萨麻依拖。
在大凉山的海面上,一棵棵白杨树是怎么走来的?它们肯定不能经过酷热的南方。那么,它们绕过北方的山西和内蒙的地界,沿着海拔三千多米以上的山脉……顺着大雪山的崖谷,跳过黄茅埂雪线;它们也是在“招魂”的呼喊声中,来到大凉山扎根的吗?做一棵大凉山的树,亦是一种神缘。
大凉山,萨麻依拖。神鹰掠过,诞生了支格阿龙;彝族先民就是先知,彝族文化基因中奠定了“史诗”的元配方和元素材。
古老的创世传说。神秘的毕摩始祖。独特的意境文字。
从洪水滔天起世。英雄支格阿龙诞生。紫孜妮楂的鬼之变。火把战蝗灾。
这个硬朗的民族把历史的足迹拓出了“经书”。
彝文经书,大凉山的精神舍利子!
九
远远地永远的氤氲在山峦起伏之间徜徉。
八月二十二日的目的地:龙门乡。在美姑河畔,公路旁有一架铁索木板桥跨越河道;那里有一片开阔的河滩,河滩是砾卵,河床袒露着……一排高耸的白杨树下面,毕摩们正在摆设“仪式场。”巨大的草偶绿绿地竖在泥地上,它也木讷地望着远方的人。
今天周发星拎着比昨天多一倍的糖果,见孩童就分发,在一幢木质结构非常绚丽的檐枋下,我仰拍了一张照。这几天,数码机里塞满了图片;许多相机的主人都抱怨储存量不够了。
彝族诗人阿苏越尔在河畔散步,他说很长时间没这种雅兴了,他构思了一首诗。而来自南高原的沙马,谈及他更辽阔的构想。
只有在这样的场景中,只有在这样的天地山川之间,你才可能真正观赏到这些诗家们的炯炯目光。
都是血肉之躯,胸口心脏如钟;叩响了,它们合着古老的律吕。不约而同,不期而遇。这个时候他们才是真正的自己。
做一回“自己”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事啊。
当你激动了几天,又被阳光灿烂地抹上一脸悦色;在激动和沉淀之间,几番蓦然间的回首,你自己就是一壶烈酒,你想被品尝,被一饮而尽。
唯有这条美姑河才能稀释你浓烈而醇香的心情。
那边,毕摩展开行“毕”的经书,诵念的音符如采蜜的蜂环绕飞旋。
这边,朋友们拥簇一团,以美姑河为背景,拍摄友谊。
“这种感觉往后日子还会有吗?”文化历史犹如浩瀚的时空,需要心性守望。我们在创造物质财富的人生途中,仍然需要文化取向和精神取向。
祭祀是先民们调整、联系、沟通人与神秘自然的宗教课程。无论祭享者是祖灵还是鬼神,老百姓最终渴望社稷平安,万物生长;渴望安身立命!
彝族人种谦虚知礼的文化品质,也是组成华夏五千年文化传统的基本元素,而这些元素正是来源于敬天畏祖、乐天知命的生命哲学。
文明,不是拥有多少物质财富,而是首先认领了多少精神财富。
大凉山之行,受益匪浅。而且我的生命信息网络里又多了一批彝族兄弟,他们可能是收藏中最重要的文字:阿苏乌雾、阿洛可斯夫基、晓夫、阿苏越尔.沙马、阿索拉毅、阿赌阿喜……“卡沙沙”!
我也结识了昂立于理论阵地上的栗原小荻,口述妙语的诗者蒋蓝,纳西族古道热肠的白郎,气定神闲的诗人史幼波,四肢和嘴舌都十二分勤快的广州诗人张兵。
因为我们相识于美丽的天堂。
……
但是,我病了;回到家里寝食难安。我终于因为想念美姑而病了,相思病。
八月二十三日已有惆怅的萌芽,终于病情加重,呢呢叨叨地喊着大凉山、美姑;梦见自己在美姑河畔……奔流中有我的血,卵石是红色的。
我是为美姑街头美女的笑靥病的。
我是为给我敬酒的歌声病的。
我是为美女们唱“艾仁牟波”缠绵音调病的。
我是为那位在车门张望我的小索玛花病的。
我是为欠下人间天堂那么多索不相识的笑容而急得发病的。我只有来世重新做人才会有如此纯粹的笑貌……
我病了,相思病。
我的病只有重返天堂,才可治愈;我的魂魄或许还留连于大凉山;我希望美女们全体盛装去唤回我的灵魂。把我孤独的灵魂用她们美丽的裙裾裹起来……。
即使我语无伦次,我也会说:卡沙沙!
二零零五年九月十三日――九月十五日选抄于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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