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猪 草
山里因为秋有荞糠及择拣出的小的、烂的、挖伤的洋芋，还有没长饱满的嫩苞谷，正是猪们撑得肚儿圆的时候；冬天有满园的圆根，每天下午趁暖暖的冬阳把霜冻融化，满满地拔上一大背圆根，第二天天没亮就连根带叶满满煮上一大锅，配上精饲料作一天的猪食。还因为地里的庄稼已收完，敞放的猪们可自由自在地找食吃，所以秋冬没人为找猪草发愁。初春虽然相继播下了燕麦、洋芋，敞放了一冬的猪们不能再自由自在地觅食了，但秋冬里储备下的荞糠、干圆根还能抵挡一阵子。
到了暮春，储备下的精粗饲料日益见少，这时的山里人家就得想法到处打猪草，最先能接济上的是荞秧。山里实行轮作，一般都是头年种荞，第二年种洋芋。收割时散落在地里的荞粒发芽早，洋芋苗还没拱出土层时，就已有些长出三四片叶子的荞秧在晨风中摇曳了，这时因为荞叶很嫩，人们连叶带根拔起抖净泥沙烫一下就可喂猪，并轮换着今天拔这块地上的，明天拔那块地上的，洋芋地里的荞秧总也拔不完，可见粗放的耕作收割时起码有三成是抛撒在地里了。下场春雨后，荞叶长势更好，这时就一把一把将荞秧拔在手中揪去根，只喂茎叶。揪荞叶时渗出的绿汁将虎口染得黑不溜秋的，干后糙糙的很难清洗干净，所以山里人一看虎口，就知道这个女人是勤快还是懒惰。
光是喂荞叶，再肯吃的猪们也有吃厌的时候。于是人们背着挎着背篼，扛着锄头或手拿一把尖刀或拿根削成尖刀状的木扦，在头年种洋芋，今年准备播荞的地里转悠着找遗留在土中的洋芋。和煦春风中有的洋芋嫩芽已锥出土层，蜷屈的芽苞正要伸开变绿，有的刚要挣出土层，顶得被雨雪板结了的土层龟裂开来。这时照着嫩芽或裂口，将尖刀或木扦斜插下去一翘，定会翘出一个光鲜的长着白白胖胖的芽茎的洋芋，不论大小都会给人一阵惊喜。有些人懒得转，就立定一个地方，用锄头挨着挖也能有所收获。将洋芋剁成碎颗煮熟后加进荞秧烫熟再加点精饲料是猪们最喜欢的食物，吃得它们“腾腾腾”地头都顾不上抬一下，也特别容易上膘。
打猪草一般是没有疆界的，这个村子的人可到那个村子的地里去打，这家人可到那家人的地里去打。前提是别伤着人家的庄稼。
还在生产队时，邻队有一块地势低洼墒情好，土质又疏松的黑土地，只要头年播过荞，第二年不光荞秧比其他地方发得早长得壮，而且还盛长野油菜。不出早工的清晨，我们一帮女孩儿天蒙蒙亮就争先恐后地赶往那儿。虽说是暮春，但山里雨后的清晨还很冷。因为我们得找够家里一天的猪草，还得赶出工――迟到了被扣工分不说，姑娘家脸皮薄经不起队长的骂――所以一进地里我们都顾不得说话，各自哈着冻僵的手埋头拔荞秧。
夏天碰上清早就下大雨，估计生产队不再安排活路时，就象俗语中说的：“男人不怕雪，女人不怕雨。”吃过早饭女人们高挽裤管，披上自制的塑料雨披后邀邀约约地冲进雨帘，有时到田边地角转着，或割开着紫蓝色花朵的胡枝子，或割开着细碎红花的水蓼，或割轻轻一碰荚就裂开弹起种籽的凤仙花，或铲黄根红叶柄的牛耳大黄……凡是猪爱吃的野草就往背篼里装；有时进谷底割荨麻秧子，捋水麻柳嫩叶……割荨麻必须戴厚厚的手套，或带着火钳和镰刀，用火钳夹住荨麻再用镰刀割下夹进背篼里，但总也免不了被荨麻?得皮肉火辣辣地疼。荨麻虽然难弄，却是最好的青饲料，经常喂荨麻的猪毛色比喂其它饲料的猪好得多；有时肩搭口袋端起簸箕筛子之类家什，把家什接在栽秧果树下，用细细的枝条在上面轻轻一抽，成熟了的红的黄的紫的栽秧果便噗噗噗地落进家什中，收拢倒口袋里背回家倒在院坝里石槽中，任由猪们鸡们放开肚皮地享用。
夏季里莺飞草长，蛇特别多，打猪草的女人们手不歇脚不停忙活的同时，还得睁大眼睛堤防着不期而遇的蛇们，如果碰上草上结有白白的，被认为是蛇吐的泡沫时，只有舍去肥嫩的猪草惊拉拉地叫着落荒而逃。
打猪草的女人们心都很贪，找满一背还不算，有时杵紧后两个背篼相扣着用根粗棍通穿上固定着背回，只带一个背篼时就在背篼边沿扦满细细的树枝，将猪草堆出老高的尖。因为杵得太紧，背回家倒在地上就是蓬松的一大堆，而且中间都已焐出热气了。
大雨过后，天终于放晴了。雨后的太阳仿佛刚在水中濯洗过一般格外的耀眼，蓝得有些失真的天空下，远山越发黛青，近山越发苍翠。山腰上缠绕着白练似的云雾，山下雾气平铺如擀毡匠弹泡的羊毛，把邛海、西昌以及目力所及的安宁河谷全罩在下面，只露出泸山顶一点青黛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浓浓的潮腥及各种刺莓馥郁的花香。燕子紧贴着热气蒸腾的地面斜掠着翅膀箭一般飞过，红蜻蜓黄蜻蜓“???”地碰擦着翅膀在半空中嬉戏，饱饮甘露的蝉们在林中开始嘶声聒噪，布谷一会儿欢朗歌唱一会儿“咕咕”唤雨，看来不到晚上还要来场大暴雨。
担着主妇职责的老女人小媳妇们无心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她们将背篼杵得再也堆不起尖时，不是把淋得透湿的沉沉的垫背厚褂子脱下晒晒，而是紧赶慢赶一刻不停留地赶回家去，或做家务或奶孩子。只有我们一帮小姑娘磨磨蹭蹭地等老女人小媳妇们走远后，找个宽平的地块，把背篼里的猪草倒出来摊晾――因为杵得紧加上太阳晒，不倒出来摊晾，带水汽的猪草，焐到下午会被焐黄甚至焐烂，所以都得倒出来摊晾着，等回家时再装回背篼。贪玩的我们不到太阳落山是不会起身回家的，猪草被高原的毒日头晒得蔫巴巴的，起先老高的尖到收拢再装时，就怎么弄蓬松也堆不起尖了，回家后自然就招来大人的一顿臭骂。
把猪草摊晾开，把湿沉沉的厚褂子晾在灌丛上后，我们就开始疯乐。有时三个人一组，力大的趴在地上作“老鼠”，两人在两边将脚伸搭在“老鼠”背上，各将对方的脚掌死死抱住，就成了驮子，然后让“老鼠”们听口令驮着各自的驮子赛跑。有时因没抓牢，还在半道上“驮子”就散了，有时因“驮子”太沉，“老鼠”还没起跑就被压趴了；有时玩拔圆根；有时背对背地互相背着赛跑；有时蒙脸捉人，捉住后猜被捉住的是谁，猜准了角色互换；有时猜谜；有时抓子；有时对着镜子将红红黄黄的花瓣沾上口水贴在脸上比谁的最漂亮，然后挤眉弄眼做鬼脸，看花瓣纷纷落下时引来又一阵夸张放肆的笑声；有时玩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阿乌姑娘跳”，大家围坐成一圈，都伸出双掌托住倒扣着罩了褂子的背篼，让它预测在坐者的吉凶祸福。听说背篼得到感应后会自动翩跹起舞，随着或吉或凶的诵词倒向谁，谁就会得到应验。大概为了避免稚嫩的心理受伤害吧，大人们坚决禁止我们玩这种游戏。而我们却对这种游戏充满好奇，经常瞒着大人们偷偷尝试。可不知是我们不会念诵词，还是背篼褂子是用过穿过的，沾了秽物，神灵不屑光临，从来没见过背篼自动起舞显灵，倒是我们起哄般一边吼着：“跳啊，阿乌姑娘跳――”一边用力把背篼倾向某个人，然后接着做或嫁娶生养、或哭丧抬丧的游戏……怎么玩都玩不厌，怎么疯都疯不够。
总之，在老女人小媳妇们看来打猪草是桩无可奈何的苦差事，但我们却觉得天底下最快乐的劳作莫过于打猪草。因此天天盼着大清早就开始下大雨，使队里派不了工，还让我们自由自在打猪草去。山里因为秋有荞糠及择拣出的小的、烂的、挖伤的洋芋，还有没长饱满的嫩苞谷，正是猪们撑得肚儿圆的时候；冬天有满园的圆根，每天下午趁暖暖的冬阳把霜冻融化，满满地拔上一大背圆根，第二天天没亮就连根带叶满满煮上一大锅，配上精饲料作一天的猪食。还因为地里的庄稼已收完，敞放的猪们可自由自在地找食吃，所以秋冬没人为找猪草发愁。初春虽然相继播下了燕麦、洋芋，敞放了一冬的猪们不能再自由自在地觅食了，但秋冬里储备下的荞糠、干圆根还能抵挡一阵子。
到了暮春，储备下的精粗饲料日益见少，这时的山里人家就得想法到处打猪草，最先能接济上的是荞秧。山里实行轮作，一般都是头年种荞，第二年种洋芋。收割时散落在地里的荞粒发芽早，洋芋苗还没拱出土层时，就已有些长出三四片叶子的荞秧在晨风中摇曳了，这时因为荞叶很嫩，人们连叶带根拔起抖净泥沙烫一下就可喂猪，并轮换着今天拔这块地上的，明天拔那块地上的，洋芋地里的荞秧总也拔不完，可见粗放的耕作收割时起码有三成是抛撒在地里了。下场春雨后，荞叶长势更好，这时就一把一把将荞秧拔在手中揪去根，只喂茎叶。揪荞叶时渗出的绿汁将虎口染得黑不溜秋的，干后糙糙的很难清洗干净，所以山里人一看虎口，就知道这个女人是勤快还是懒惰。
光是喂荞叶，再肯吃的猪们也有吃厌的时候。于是人们背着挎着背篼，扛着锄头或手拿一把尖刀或拿根削成尖刀状的木扦，在头年种洋芋，今年准备播荞的地里转悠着找遗留在土中的洋芋。和煦春风中有的洋芋嫩芽已锥出土层，蜷屈的芽苞正要伸开变绿，有的刚要挣出土层，顶得被雨雪板结了的土层龟裂开来。这时照着嫩芽或裂口，将尖刀或木扦斜插下去一翘，定会翘出一个光鲜的长着白白胖胖的芽茎的洋芋，不论大小都会给人一阵惊喜。有些人懒得转，就立定一个地方，用锄头挨着挖也能有所收获。将洋芋剁成碎颗煮熟后加进荞秧烫熟再加点精饲料是猪们最喜欢的食物，吃得它们“腾腾腾”地头都顾不上抬一下，也特别容易上膘。
打猪草一般是没有疆界的，这个村子的人可到那个村子的地里去打，这家人可到那家人的地里去打。前提是别伤着人家的庄稼。
还在生产队时，邻队有一块地势低洼墒情好，土质又疏松的黑土地，只要头年播过荞，第二年不光荞秧比其他地方发得早长得壮，而且还盛长野油菜。不出早工的清晨，我们一帮女孩儿天蒙蒙亮就争先恐后地赶往那儿。虽说是暮春，但山里雨后的清晨还很冷。因为我们得找够家里一天的猪草，还得赶出工――迟到了被扣工分不说，姑娘家脸皮薄经不起队长的骂――所以一进地里我们都顾不得说话，各自哈着冻僵的手埋头拔荞秧。
夏天碰上清早就下大雨，估计生产队不再安排活路时，就象俗语中说的：“男人不怕雪，女人不怕雨。”吃过早饭女人们高挽裤管，披上自制的塑料雨披后邀邀约约地冲进雨帘，有时到田边地角转着，或割开着紫蓝色花朵的胡枝子，或割开着细碎红花的水蓼，或割轻轻一碰荚就裂开弹起种籽的凤仙花，或铲黄根红叶柄的牛耳大黄……凡是猪爱吃的野草就往背篼里装；有时进谷底割荨麻秧子，捋水麻柳嫩叶……割荨麻必须戴厚厚的手套，或带着火钳和镰刀，用火钳夹住荨麻再用镰刀割下夹进背篼里，但总也免不了被荨麻?得皮肉火辣辣地疼。荨麻虽然难弄，却是最好的青饲料，经常喂荨麻的猪毛色比喂其它饲料的猪好得多；有时肩搭口袋端起簸箕筛子之类家什，把家什接在栽秧果树下，用细细的枝条在上面轻轻一抽，成熟了的红的黄的紫的栽秧果便噗噗噗地落进家什中，收拢倒口袋里背回家倒在院坝里石槽中，任由猪们鸡们放开肚皮地享用。
夏季里莺飞草长，蛇特别多，打猪草的女人们手不歇脚不停忙活的同时，还得睁大眼睛堤防着不期而遇的蛇们，如果碰上草上结有白白的，被认为是蛇吐的泡沫时，只有舍去肥嫩的猪草惊拉拉地叫着落荒而逃。
打猪草的女人们心都很贪，找满一背还不算，有时杵紧后两个背篼相扣着用根粗棍通穿上固定着背回，只带一个背篼时就在背篼边沿扦满细细的树枝，将猪草堆出老高的尖。因为杵得太紧，背回家倒在地上就是蓬松的一大堆，而且中间都已焐出热气了。
大雨过后，天终于放晴了。雨后的太阳仿佛刚在水中濯洗过一般格外的耀眼，蓝得有些失真的天空下，远山越发黛青，近山越发苍翠。山腰上缠绕着白练似的云雾，山下雾气平铺如擀毡匠弹泡的羊毛，把邛海、西昌以及目力所及的安宁河谷全罩在下面，只露出泸山顶一点青黛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浓浓的潮腥及各种刺莓馥郁的花香。燕子紧贴着热气蒸腾的地面斜掠着翅膀箭一般飞过，红蜻蜓黄蜻蜓“???”地碰擦着翅膀在半空中嬉戏，饱饮甘露的蝉们在林中开始嘶声聒噪，布谷一会儿欢朗歌唱一会儿“咕咕”唤雨，看来不到晚上还要来场大暴雨。
担着主妇职责的老女人小媳妇们无心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她们将背篼杵得再也堆不起尖时，不是把淋得透湿的沉沉的垫背厚褂子脱下晒晒，而是紧赶慢赶一刻不停留地赶回家去，或做家务或奶孩子。只有我们一帮小姑娘磨磨蹭蹭地等老女人小媳妇们走远后，找个宽平的地块，把背篼里的猪草倒出来摊晾――因为杵得紧加上太阳晒，不倒出来摊晾，带水汽的猪草，焐到下午会被焐黄甚至焐烂，所以都得倒出来摊晾着，等回家时再装回背篼。贪玩的我们不到太阳落山是不会起身回家的，猪草被高原的毒日头晒得蔫巴巴的，起先老高的尖到收拢再装时，就怎么弄蓬松也堆不起尖了，回家后自然就招来大人的一顿臭骂。
把猪草摊晾开，把湿沉沉的厚褂子晾在灌丛上后，我们就开始疯乐。有时三个人一组，力大的趴在地上作“老鼠”，两人在两边将脚伸搭在“老鼠”背上，各将对方的脚掌死死抱住，就成了驮子，然后让“老鼠”们听口令驮着各自的驮子赛跑。有时因没抓牢，还在半道上“驮子”就散了，有时因“驮子”太沉，“老鼠”还没起跑就被压趴了；有时玩拔圆根；有时背对背地互相背着赛跑；有时蒙脸捉人，捉住后猜被捉住的是谁，猜准了角色互换；有时猜谜；有时抓子；有时对着镜子将红红黄黄的花瓣沾上口水贴在脸上比谁的最漂亮，然后挤眉弄眼做鬼脸，看花瓣纷纷落下时引来又一阵夸张放肆的笑声；有时玩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阿乌姑娘跳”，大家围坐成一圈，都伸出双掌托住倒扣着罩了褂子的背篼，让它预测在坐者的吉凶祸福。听说背篼得到感应后会自动翩跹起舞，随着或吉或凶的诵词倒向谁，谁就会得到应验。大概为了避免稚嫩的心理受伤害吧，大人们坚决禁止我们玩这种游戏。而我们却对这种游戏充满好奇，经常瞒着大人们偷偷尝试。可不知是我们不会念诵词，还是背篼褂子是用过穿过的，沾了秽物，神灵不屑光临，从来没见过背篼自动起舞显灵，倒是我们起哄般一边吼着：“跳啊，阿乌姑娘跳――”一边用力把背篼倾向某个人，然后接着做或嫁娶生养、或哭丧抬丧的游戏……怎么玩都玩不厌，怎么疯都疯不够。
总之，在老女人小媳妇们看来打猪草是桩无可奈何的苦差事，但我们却觉得天底下最快乐的劳作莫过于打猪草。因此天天盼着大清早就开始下大雨，使队里派不了工，还让我们自由自在打猪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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