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卧九坝
卧九坝的春天是随着云雀的歌声到来的。
每年正月初一,云雀如期开始飞上蓝天放声歌唱。真服了这这毫不起眼的有着细细波纹的褐色小生灵,它怎么就知道那天是农历一年的起始呢?真是奇了!
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山坝子――卧九坝,开春时节埃迤安哈山顶幽蓝的积雪还给人一种冷森林的感觉,早晚从特布河谷刮来的风吹在脸上,如细细的篾片抽打一般辣乎乎地疼。但天刚放亮恪尽职守的云雀们就迎着料峭的寒风飞起,悬停在半空中扑扇着翅膀,“??――叫叫――”地亮开清脆婉转的歌喉开始它们一天中的第一轮合唱,迎接鲜活的太阳出山。第二轮合唱在太阳当顶时,第三轮合唱在太阳将要落下时,每轮合唱持续半个小时左右。在被誉为西北大草原之缩影的卧九坝,云雀成了人们的钟点,即使是乌云密布的阴雨天,看云雀开始第几轮歌唱,就能知晓该是啥时辰了。
正因为云雀守时而且歌声清脆婉转,人们认为它们是天底下最聪明的鸟。据说只要有云雀歌唱的地方,就不会生长傻子哑巴,云雀经常栖息的地块被人们当成风水宝地,家有婴儿的人家千方百计都要弄点云雀肉给婴儿尝尝,意在使婴儿长大后能有云雀那样的心智及口才,并称能说会道的人“象云雀唱歌一样”。正因为云雀是彝人心目中最聪明的鸟,所以关于火把节来历的民间事故中人们赋予云雀能说会道,调停的凡界与天神纠纷的德诂形象,口口相传凡界的大力士赫体拉巴把天神恩体古兹派到人间强收各种苛捐杂税的差使斯惹阿比摔死后,天神恩体古兹提出种种苛刻的赔偿要求时,云雀用缓兵之计稳住恩体古兹:“自自――叫叫――,栽得古,栽得古,海勒日古黑呢栽得古……”意思是:“会赔的,会赔的,到了六月二十四的晚上一定会赔的……”结果到了六月二十四的晚上,人们相邀点起火把将天神恩体古兹遣下凡界为斯惹阿比复仇的害虫全部烧死。从此以后农历六月二十四成了彝人全民同乐的火把节。
云雀不是候鸟,即使滴水成冰的隆冬,也随处可见它们在枯黄的草丛中,收割后的庄稼地里觅食,但中规中矩,即使受到惊吓也只是“扑楞――”一声飞向远处,绝不会乱叫。云雀在正月初一亮开歌喉后,一直唱到荞粒变黑的夏末又噤声不唱了。也许因为深深眷念着这块坝子不忍离去吧,在侯鸟们冬去春来地忙于徙迁时,它们却终年四季都坚守在这片宽阔的高山坝子上。
随着云雀的歌声,天气一天比一天转暖,一些候鸟追逐着春天的脚步从洛哈山谷溯流而上,一天一站地回到了卧九坝。最先回到卧九坝的是头顶上长着一簇又尖又长的冠毛的阿乌,然后是依塞依罗、布谷、勒比兹兹、介谷依兹等等,它们都用各自不同的歌声向人们报道:春天来了。
人们根据鸟们各自不同的歌声给它们起名。依塞依罗起得比谁都早,天刚蒙蒙亮,它们就来到房前屋后的果树上,一声比一声急促地叫着,啼声在寂静的山村黎明中显得特别清脆:“依塞依罗――依塞依罗――”仿佛在提醒人们一年之计在于春,催促贪睡的懒虫快起床。
布谷的歌声永远都是亲切的,因此彝人总是把对已故父母的思念之情寄托在布谷身上,把布谷的歌声比作亡父亡母的殷殷嘱咐,在怀念父母的丧歌中唱道:“……愿您老变成林中的布谷,每年随着春天来到房前屋后,有树您站树梢啼,无树您停石上鸣,即使见不着您的身影听听您的歌声,也能聊解思念之苦啊……”因此,每年一到布谷该来的时节,人们都热切地互相打听布谷到哪儿了。每年听到布谷第一声啼鸣,耕者忘其犁,牧者忘其牧,锄者忘其锄,行者忘其行,全部忘情地侧耳倾听着,沉浸在欣喜与怀念的复杂情感中。
介谷依兹总是在风和日丽的幽静灌丛中才听得到它们先一声尖利悠长似乎在呼唤的:“噫――介谷依兹――”随即传来一声低沉浑厚似乎在回应的“哦――介谷依兹――”听得见它们的鸣叫,却从来搞不清到底是一只介谷依兹扮两个角色,用粗细两种嗓门歌唱,还是一老一少在互相关照,或是一对情侣在热情呼应。
当各种大大小小的鸟们都在为新的憧憬新的希望鼓起舌簧尽情歌唱时,勒比兹兹却患了大脖子病似的粗嘎着嗓门咕哝着满肚子的悔恨:“勒比兹兹――,阿是日得,仙优日得――”意思是勒比兹兹活得这般窝囊,全怪那团羊毛。传说,布谷和勒比兹兹为争当百鸟之王。贪图安逸的勒比兹兹睡在蓬松暖和的羊毛团中做当王的美梦,布谷却拿坨线团当枕头,滚去滚来的线团使它一夜都无法安睡,自然起得早也就得了王位。从那以后,每年开春布谷随着春天的脚步一天一站地从平坝来到高山,用欢朗的歌声催促耕者牧者辛勤耕牧时,勒比兹兹一年到头窝在谷底梦呓一般瓮声瓮气地悔个没完,却老死也不思进步。
在检验生命真相的春天里,象受到鸟们春之奏鸣曲的感召似的,万物都在复苏萌芽。蒲公英率先绽放开嫩黄的花朵,紧跟着雏菊怯生生地撑开或淡蓝或淡紫的小花,酢浆花也―嘟噜―嘟噜地闪现在枯草丛中。房前屋后的桃树李树竞相开放,一树红云的桃花没有一树雪白的李花那般惹眼,香气也没有李花那般清爽浓冽,但丝毫不减蜜蜂对它们的勃勃兴致。引人驻脚观望的还有蓄种在园中的金黄的圆根白菜花和白中带紫带绿的萝卜花,黄黄白白的颜色招来一对对粉蝶互相追逐着,倏忽间飘过篱笆头翻飞而去,倏急间又从篱笆头飘了进来,多么幸福多么快乐的一对对情侣啊!
山谷里夹杂在各种灌丛中的映山红,如一束束火把,筒形花朵中的蜜露比任何一种花都盛得多,放羊的打柴的不分男女老幼都爱美美地守着它吸个够。有些还一捧一捧地折回家给那些还不能满山寻着吸蜜露的小孩。可惜到家了一路抖洒得蜜露也所剩无几了,但身上手上却满是粘乎乎的甜香。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前后忙着备耕的人们互助合作,起圈里的粪,倒腾沤在院里的绿肥,砸碎野外拾来的干粪,把它们掺合在一起晒半干后堆积发酵。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一户人庄稼办得怎样,从院坝中的粪堆就可知大概。主人家要在倒粪这天煮过年时特意备下的香肚犒劳前来帮忙的人及其孩子。倒粪煮香肚几乎成了我们那一带人家的惯例。即使不装香肚的人家也得煮腊肉香肠。
正在发酵的粪堆,蒸汽在清晨的阳光下袅袅升腾着。发酵得差不多了,就开始你来我往地往地里运粪,几天之间褐色的耕地中堆了一堆堆黑糊糊的粪堆,犹如大铁门上的一颗颗泡钉,粪运够了就开始种洋芋。种洋芋先从园子开始种起,一来园子有关栏,可防猪拱羊刨,二来园子里收了洋芋还得撒圆根,所以比没围墙的地种得早些。种洋芋的人们通常都是四人组成一个作业组,一人掌犁,一个提起元宝提篮放洋芋种,一人端起撮箕盖粪,一人提把锄头在后面巡视着将土坷垃打碎整平把裸露在外面的洋芋壅好。刚开始役使的牛前还得有个牵牛鼻绳的,庄稼办得精细的人家除了农家肥还上磷肥,又得有个上磷肥的,这样有时一组就得六个人。如今的家庭人口少,除去读书的、放牧的,劳动力就更少,就只有采取互助或换工。不过牵牛鼻绳、盖磷肥是轻活,老人孩子都可担当。亲朋邻居前来帮忙,主人家自然少不了犒劳,经济条件好的煮腊肉买鲜肉,最不济的也要做顿清清爽爽的连渣菜或是打了油汤的、散发着嫩葱香气的洋芋酸菜汤给前来帮忙的人下饭。虽简朴,但大家都吃得其乐融融。
燕麦播下了,洋芋种下了。暮春时节热烘烘的气浪一阵阵扑面而来,地气在烈日下抖闪不止,运粪的人们走在翻耕过的松土中,隔着鞋都觉出尘土在发烫。环顾四周,撂荒的地里野草莓、栽秧果开得热热闹闹。田边地角成簇生长的各种刺莓白色的、褐色的、紫色的瘦骨不经意间坐上了一串串绿色的叶苞,过了几天绽开的绿茸茸的叶片中挂出许多小铃铛似的白色、粉色花蕾。又过几天,花蕾绽开,一蓬蓬粉的白的淡紫的刺莓花中蜜蜂嘤嘤嗡嗡地忙着采花粉吸花蜜,走过花香馥郁的刺莓丛旁,使人由不得张开鼻翼深深吸上一气,顿觉沁人肺腑,神清气爽。
当远眺深箐中的野白杨泛红,近看其嫩叶能包住一粒荞籽时,就可开始撒荞了。荞子撒下了,夏天的脚步也就紧跟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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