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依吉村三年
回归四开故里已数月,然而眼一阖,笔一提,那片具有象征意义的绿菜地连带那绿菜地上的人文景观:捡拉圾的大妈,弯头钉似的搅粪老人,卖不出去菜的小男孩……这一切总是在我的脑海里频频浮现。
我无法不承认一个既定的事实:尽管我已“身归四开”,但实际生命的一部分已经“物化”于比尔拉达“物化”于那个土重水深的依吉村了……
面对弥漫的庸风俗雨,面对文坛一部分文人文化品质、文化人格的萎缩变形,我的顽冥的逆性情绪渐萌渐炽。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坚持一点什么”,有必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与之“对着干”的情绪喷发对应点。这个点,当然不可能出现在金字塔和象牙塔,也不可能出现在都市浮嚣豪华的宾馆和沙龙,它只可能出现在贫困落后、负荷沉重的那样一种地方,它――就是我后来生活了三载的比尔拉达的依吉村。
依吉村没有辜负我的厚意。
春日里,当我遥望那深深浅浅的绿菜地时;夏日里,当我远眺骄阳下荷锄田间阡陌上的老农时;秋寒袭来我与爱妻坐拥火塘,细烹慢煮着杂粮粥时;冬凝大地老北风呼啸着揭我屋上三重茅,雨雪飘飘洒洒地落到锅里床上时……
当我与女房东阿佳一起去卖菜时;当隔壁大嫂手把手地教我做炒洋芋丝时;当我被《远郊不寂寞》中的那个脸上写满人间故事的老农的幽默话语逗乐了时;当我为《远郊无童话》中那个捡垃圾的大妈猪狗不如的悲惨经历震撼得肝胆俱裂心如刀绞时……
我感到我与这块土地已经熔铸在一起了,我在童年时代萌生的“贫民意识”又强烈复苏了。我感到自己曾经有过的不幸,已逐渐泛化到周围人民的苦痛之中。
在依吉村我确实有种“家园感”和“归宿感”,似乎找到了精神的皈依点和人生哲学的最高意义。
我终于明白,一个作家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总归是有限的,他只有由个体化向群众化升华,才有可能达到某种意义上的“终极性”彼岸。失去“人民性”这一浩大的情怀和走向,便会导致志趣的平庸和人格的卑琐。
贴着瓷实的土地,我在依吉村专心感悟一种真的人生,真的文学;追求一种平实朴素的生活品质和精神品质。由此我感到一阵阵、一股股不可遏止的创作激情呼啸而来……
三年,我在依吉村与底层“斗筲细民”的三载生活三载人生感悟,超越了我此前二十年的总和。我的灵与肉都在这里经受了严酷的考验和洗礼。它改变和刷新了我对自己对他人对文学对社会的总体看法和认识,奠定了我今天和今后基本的思想观念和人生规范。
不管别人或后世对我的这一行为本身作何感想,我只想通过自己的个体实践,做到对文学的一份生命投入,坚持一点(尤其在时下)自认为应该坚持的东西――舍此别无它求。
深入生活,选择生活,深入生活也是选择生活。
实际上,人一生下来,就处于特定的文化生活圈中,也处于与他人不尽相同的生活环境中,人在感知客体之前,已经有一个“理解的前结构”在左右着他的理解和选择。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待生活及世界。
一个人的命运,大抵总是一种生活的命运。因此,对于作家来说,只有与他的“理解前结构”发生共鸣的生活,方会使他感到兴趣,激发他创作的欲望。
这也牵涉到究竟是我选择了依吉村,还是依吉村选择了我的问题。偌大的中国文坛,何以不是别的人,别的作家,而独独是我,毅然揖别现代城市生活,“义无返顾”地跑到依吉村一呆就是三年?
有位作家老兄看了我在依吉村写的一些具有“底层感”的散文和小说后,很是真诚地来信道:“我实在想不通,你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却要跑到那地方去吃苦受罪……当然,比起我那会儿当牛鬼蛇神时吃的苦,你的苦还算不得什么……”
非常感谢此老兄对我的超水平的“理解”。他把我到依吉村去的直接动机,理解成了仅仅找点苦吃。
倘真如此,我还不如就近跑到火车站去扛大包,到工厂的流水线去连轴转――那苦那罪不来得更厉害更伤人?
倘真是为了寻求一种对苦难的“高峰”感受,高更就不用大老远地跑到塔希堤岛上去,雨果就不必在他的“悲惨世界”泡得那样长久,毕加索也就不会在蛮荒的黑非洲执拗地摆弄那些原始雕刻……
在塔希堤岛,在黑非洲的背后,一定还有更为坚执的东西,一定还有比吃苦受难意义更深刻的东西,在吸引、牵拽着艺术家们的心,才使得他们能那样忘我投入九死不悔。
任何一个作家、艺术家的选择,任何一种生活,都是有意义的,都有它的相对合理性,都有一种内在的心理依据为默契。
因此,与其说我选择了依吉村,毋宁说依吉村选择了我。只有在依吉村,也只有在依吉村。才有可能使我蕴藏心底的激情得到释放和表现,我的喷薄的情思,正是因为依吉村,才找到倾诉的“泄洪口”;我的又笨又钝的笔,正是因为依吉村,才脱锈去拙,文气沛然。
我不敢说我选择依吉村,比别的作家选择别一种生活更有价值,我也不敢“以贫骄人”,或以隐逸遁世的“隐士”自居。其实,在依吉村,整天围着缺水短电油盐柴菜米的俗日子,想“隐”,想找一点那种感觉都不容易。
我更不敢与那位“牛鬼蛇神”的作家老兄比苦。
姑不论他当年吃过什么苦遭过哪般罪,也不管他是扒过粪还是喂过猪,毕竟,那都是昨日之事了――谁让他摊上了那个倒霉的年代哩。我想说的是,今天已是二十一世纪了,天地全换了,人人都过上了“带电带气”的好日子,他老兄,或是其他哪位作家,还愿意还有勇气再回到――“依吉村”么?
仅仅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我可以有点儿“骄傲”了。
――因为,我对文学和一切艺术的理解是:扎根于底层民众的,是最朴素的,也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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