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明：过彝族年耍坝子
“抢”头水和“偷”菜活动结束后，阿爸按习俗将祖灵位上的坨坨肉、猪蹄髈、荞饼等祭品全部拿下来，放进锅里加热，再放上一些新的坨坨肉等食品后，又重新依次端上祖灵位，并斟上一杯美酒。他嘴里又默念了一阵颂词，不外乎是些请祖灵们吃好、喝好、玩好之类的话。
阿爸伺候祖灵们吃完早饭后，我们才开始吃起了早饭。吃完早饭，阿妈从竹箱里拿出我们梦寐以求的新衣服，给我们几兄妹穿上。这是她熬更守夜、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的新衣裳啊！我们穿着新衣服在堂屋里蹦蹦跳跳起来，都在互相比着看谁的衣服漂亮，谁的衣服更合体。大妹穿着漂亮的新衣裳在屋里转着圈说：“我要穿着阿妈给制作的新衣服到耍坝子的地方跟同伴们比一比，看谁的衣服最漂亮！”引得阿妈高兴地笑了起来，嗔怪道：“人家阿妈制作的衣裳更漂亮呢！”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阿妈制作的衣服是全天下最漂亮的衣服！”阿妈“咯咯”地笑个不停，嘴里却说道：“看你们说的！”阿爸阿妈也换上了新衣服，看上去他们年轻了许多，而且都很帅气，很漂亮。
我们几兄妹背着阿爸给准备的两只胖嘟嘟的过年猪前蹄，以及一些荞饼、过年糖等，在阿妈的带领下，走出大门，蹦蹦跳跳地去参与山寨同伴们过年耍坝子。
雪后景色真美啊！放眼望去，整个山寨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房子呀、树木呀，就像披上了漂亮的外套，白如玉，软绵绵的。花椒树上挂着丝丝银装，松树上堆着累累绒球。微风一吹，玉屑似的雪末抖落下来，仿佛是那片片花椒花瓣儿在飘，在飞。
我们踏在洁白的绒绒雪路，犹如走在家里的张张羊毛毡垫上。看到身后留下的深浅不一的脚印，仿佛做了一件不该做的错事。阿妈催促我们前行，按时赶到耍坝子的地方。因为今天全山寨的小孩们都要集中到那里耍坝子、“威席那故格”（割猪蹄），不能迟到。但我看到晶莹剔透的雪被踩得面目全非，不忍心再往前走半步，缓缓地蹲下身子，从地上轻轻地捧起一捧雪，小心翼翼地把它揉成一团，用舌尖情意浓浓地闻舔着它，感到甜丝丝、凉幽幽的，十分惬意。
阿妈在前面回过头来又催促我们了。这时，我们的身后赶来了许多小朋友和大人们，于是我们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径直向目的地走去。
耍坝子的地方叫海子荡。这是一个宽阔而呈椭圆形的平地。在平地边上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呈椭圆状，上面的积雪正在融化，雪水在大颗大颗地滴落着。海子荡的角落处生长着一棵野梨子树，枝繁叶茂，上面挂满了积雪，在微风的吹拂下，雪粒正在窸窸窣窣地飘落着。海子荡及其周围都铺满了厚厚的积雪，像一片银色的沙滩。太阳已高高地挂在了天空上，其光芒照耀在洁白的雪地上，照得人眼睛都发花。雪在阳光下开始慢慢融化，大地开始露出了些许斑驳陆离的身躯。
今天的耍坝子活动来了不少家长，他们大多数都带来了柴火，在雪地中堆了一大片。几乎每个孩子都带来了猪蹄，大多数是过年肥猪的前蹄。有不少孩子还带来了荞麦饼、苞谷饭等。
大人们都忙开了，有的用铁铲铲积雪，有的用坚硬的竹笤帚在铁铲后面清扫着余雪。有几个大人在扫除了积雪的空地上架起柴火烧起火来，很快柴堆就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这时，太阳已升上了中空，阳光暖融融的，加上篝火释放出的热量，在篝火四周一定距离内都非常地暖和。
活动首先是祭祀。我和几个稍大的同伴在大人们的指导下，拿起两个木碗到篝火旁，用小刀将每个孩子拿来的猪蹄割上一小片放在里面，在另一个木碗里放上适量的荞饼、米饭之类的食品。我们将两个木盘恭恭敬敬地端到主祭人沙马木苏（老汉）手中。他端起木盘来到平地边上的那个大石头下，准备祭祀。大人们招呼着我们这些小孩，紧紧地围绕在他身边，神情专注地望着大石头。沙马木苏手里端着酒杯，恭敬地注视着大石头祈祷起来：“请敞开你的胸怀，热烈地拥抱这些可爱的孩子们吧！让你那神力无比的力量，护佑着这些孩子们健康成长吧……”祈祷毕，他将酒抛洒在大石头上，并从两个木盘里抓出猪蹄肉和荞饼等轻轻放在石头上，让野鸟来啄食。这些敬石头的食物是不能由鸡、狗、猫等家禽家畜来吃的，必须由野鸟来食用，否则会是不吉利的。由于大雪纷飞，大地一片苍茫，很多鸟儿不容易找到吃的。这不，这周围的树丛里、竹林里，各种鸟儿在啾啾啁啁，竞相亮开了乞食的嗓子。还有在那蔚蓝的天空中，有几只雄鹰在盘旋着，鸣叫着，仿佛随时都要俯冲下来啄食那敬石头的祭品。
第二项活动是敬树神。按我们彝家山寨的习俗，推选一位今天参加活动中孩子多且健康的妇女主持。大家认为阿妈符合这个条件，于是就推举她主持这项活动。自我记事起，阿妈经常被推举主持祭树神仪式，因而她熟悉这项活动的所有程序。
阿妈带领着我们这一群孩子，来到海子荡角落处的野梨树下，开始敬起树神来。这棵野梨树是这个地方众多野梨树中最大的一棵，它不仅长得高大、粗壮，而且果子也结得多。野梨果白里透红，看起来非常饱满，吃起来也是甜中带有些许酸味，是我们山寨孩子们喜欢吃的野果子。据大人们说，敬树神就是要找这种不仅树长得茂盛，而且果子也结得多的野树。这棵野梨树就符合这样的条件。我们这个寨子过年时小孩耍坝子，一般都在海子荡举行，而且都把这棵野梨树作为祭祀的对象。
敬树神时最要紧的是要找一位孩子扮演树神。扮演树神的孩子身体要壮实，口齿要伶俐，还要有攀爬树的能力。阿妈看了看这二十来个孩子，看谁符合扮演树神这个角色。她首先要求大家自愿报名。有好多符合条件的孩子由于腼腆，不好意思举手，可有些举了手的又个子太小，体力单薄，爬树很困难。
“我来扮演！”我举着手大声说道。大人和小孩们都把目光移向了我，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他符合扮演树神的条件！”包括大人们在内的现场人都赞成我扮演树神。阿妈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我说：“那就由你来扮演吧！”
我近距离地看了看野梨树，只见树的主干粗壮，树皮光滑，在离地一丈高的地方才生出枝干。树枝上叶子已基本掉落，每根枝上偶尔有一两片干枯的褐色的叶子，叶子与枝头中间挂着一些野梨果子。整个野梨树上都还有很多积雪，在阳光下一片洁白，晶光闪耀，使人眼花目眩。树上的雪正融化着，雪水滴答滴答地沿着树根落到地里。
我沿着树干往上攀爬着，但感到有些吃力。树下的大人们都在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我。我不能在大家面前丢丑，必须要勇敢地往上爬。我这样想着想着，终于爬到了野梨树的中间一根较大的枝干上，并稳稳地坐到了树杈上面。当我看到那大人和小孩儿们十分赞许的目光时，就飘飘然起来，仿佛真的就是这棵树上的神灵了。
阿妈领着众孩子们问我道：“尊敬的树神啊，今年你结了很多果子，利益了我们，利益了鸟兽，利益了万物，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我看到树下他们那崇敬的目光时，感到更加自豪，说道：“我的这些恩德你们都知道就好，牢记在心更令我满意。”这些台词是前两年扮演神树时，大人们教我说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明年你还像今年一样结好多好多的果子吗？”一个头戴花帕、身穿彩色裙的小姑娘稚声稚气地问道。“明年你还结那么多那么好的果子吗？”同伴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嚷嚷开了。
这时，从远方吹来一阵微风，轻轻摇曳着这棵野梨树。随着微风吹拂，树枝上的雪花不断地飘落下来，有的落在我的头上、脸上，有的落到我的手背上，还有的钻进我的衣领口，直接落在背上，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致使树枝摇晃起来，在上面的雪唰唰地飘落到大家的头上、衣上。
这时，有几个性急的孩子大声说道：“你明年到底结不结果！”大家也跟着叫起来了。我竟忘了台词，嘴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明年吗，明年吗……”树下更是沸腾起来了，有个大人佯装着要用斧头砍这棵树，狠狠地说道：“你如果明年不结果，我现在就砍断你的根！”“别砍别砍，我明年要结果，而且还要比去年结得多。”我突然记起了台词，于是大家都高兴地笑了起来，纷纷递给我那醇香的猪蹄肉片和米饭、荞饼等。我将它们一片片、一个个地放在树干上和树皮里。然后大声说道：“我将保佑你们这些孩子快乐、平安、吉祥，祝莫耿礼（吉祥如意）！”树下响起一片掌声。我从树枝上摘下一些野梨果，抛向孩子们，大家争先恐后地拾起来，用手擦了擦，开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们大家回到了篝火旁，开始割猪蹄、吃猪蹄肉了。大人们不断地往火里添柴火，篝火燃得更大更旺。我们在大人们的指导下，把自己带来的猪蹄丢进火堆里烧着。于是，猪蹄在火中嗞嗞地响着，不断地升起浓烟，徐徐钻进鼻孔里，香喷喷的。大人们从火中拿出烧熟了的猪蹄，用小刀一片一片地割给我们吃。我们也拿着小刀割一些猪蹄肉给大人们吃。我几乎吃遍了所有同伴们割给我的猪蹄肉，觉得都是那么地香，那么地美。大家的嘴巴都是油腻腻的，肚儿也是胀鼓鼓的。我们这些小孩之间也割下肉相互交换着吃。我和妹妹们带来的过年糖、花花糖也分成若干个，都分给同伴们吃。大家一边吃着猪蹄肉，一边啃着花花糖，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我感到我们这些同伴都是一个大家庭里的人似的，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快乐、那么地幸福。
吃过猪蹄肉，啃过荞饼，同伴们更来了精神，都纷纷跑到海子荡山坡上玩起雪来。海子荡中间雪开始融化，到处都露出了褐色的土地，可边缘上的雪还是那么厚实。我们在上面兴高采烈地玩着。我们抓起雪，捏成球形，我打过去，他抛过来，雪球在飞向对方中相撞，雪花四溅；或者直接抓起雪扔向对方，雪花交错飞舞；或边跑边打，雪花在空中弥漫。喊声、笑声在玩闹中起伏，在雪中消失。有几个同伴在山坡上滚雪球，那雪球越滚越大，最后他们立刻撒手，那雪球飞速滚下来，打得我们左躲右闪难以招架。
我们在玩雪的过程中，堆一个大雪球做雪人的身子，又在雪地上滚一个小雪球做雪人的头，在篝火里夹出两个火炭放在雪中熄灭，做成雪人的眼睛，用红萝卜皮做成雪人的鼻子，还用野雪梨做成雪人的嘴……这样做出来的雪人惟妙惟肖，引来大人小孩们一片喝彩声。
正当我们玩得十分高兴时，寨子里穿着节日盛装的年轻人，已陆续来到了海子荡。他们有的牵着自己心爱的马、有的怀抱着月琴、有的腰里扎着摔跤的彩带……一会儿，马蹄声、挥鞭声、月琴声、口弦声、喝彩声交织在一起，汇成冲天的音响，把山寨过年的热烈气氛推向了高潮。
（图片摄影：聂堃）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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