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获奖作品 | 胡弦·春风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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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的诗需要反复读几遍,这么说,并不是说他的诗多么费解、玄奥,而是说他的诗具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有着骏马松开四蹄也无法圈划的疆域。读他的诗,是精神上不可知的神秘漫游,像翻找错综复杂的迷宫出口。其实,诗本来就是一道无解的方程,每个人都有他们各自的答案。具体事物、多歧走向、深度思辨的契合,正是他诗歌的迷人之处。
这组诗把种种凡俗物质、细密心思不断放大,纤毫毕现,仿若粗重的呼吸都会破坏它们固有的格局。举重若轻、闲庭信步的悠悠气度,从一段绳结、一件碎花衣服、一个西瓜、一片树叶、一支谣曲、一束蝴蝶翅膀的光斑上,都可以呈现出来。而它们所提供的浩瀚背景和宽广外延,却如一台伸缩自如的重型摇臂摄像机,越推越远……
卖瓜人
他把板车停稳,一车西瓜
像圆滚滚的好头颅。
天太热。这个壮实的小贩,赤着上身,手持
瓜刀的样子有些凶,像刽子手。
实际上,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强悍,刚刚
被人从五一广场赶走,来到这
靠近火车站的小巷口。
是的,他有刀,但只杀瓜,更多的时候
使用秤、筐子、计算器。作为一个
生不逢时、混迹在我们中间的刽子手,
断头台一直在他心中。
称瓜时,他会算一算盈利,顺便清点出
那些可以上断头台的人,心里
便咔嚓一声……那是
火车站墙壁上大钟发出的声音。
而一根看不见的秒针,则一直咔嚓咔嚓咔嚓
在他脑海里走着,仿佛充满愤激的时间
在替某些人解决他们的仇恨。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老城区
我们反对砖木的易朽,
却容忍了空气中暗藏的死结。
巷子窄小、弯曲;
流逝无形,但这些拐角接纳了
从不明事件中脱落的弧度。
我们反对阴影,它们是用旧的胎记。
借居者,你们来自哪里?
一幢旧楼后面,伸向云天的高大水杉
如一排求救者。
我们在重建的院子里抽烟,谈到
万象间的盟约。
我们反对与时间交易、交媾,而一株泡桐
不顾我们的反对,正在
照壁中安插它庞大的根系。
甚至,我们反对把鸟笼画在瓦片上,
因为想象无用。同样,
我们反对瀑布在新叠的假山里喧响,因为
旧址在,从前的空间却早已关闭。
且让我们品茶,再看看
画在墙上的红圈、简体字,想一想
那些在光阴中走失的笔划。
看看乌鸦怎样像回声一样盘旋,落向
红木雕花时却突然
变成了喜鹊。
我们反对易碎的伤感,卡在
冲突中的裂纹……
铆钉在用力,我们反对的风暴已回到
镜子深处。墙砖、柱础
都有许多个源头,哪个才是最初的那一个?
我们反对电,
顺便反对电线的紊乱;
我们一直使用老虎灶,但反对
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老虎。
这深深宅院荣耀散尽,
已变成一种痛苦的建筑学。
如果连坚硬的石头也不能证明什么,
我们该向谁学习生活?
到最后,万物都在同自己的
身体作对。曾经
年轻的马头墙已斑驳老迈,它们
从不曾独自朝永恒奔去。
年轻的时辰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一块红布上,印着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绳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变成身体突然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己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住它,不松开。
小谣曲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又深,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洮水
山向西倾,河道向东。
流水,带着风的节奏和呼吸。
当它掉头向北,断崖和冷杉一路追随。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从碌曲到卓尼,牧羊人
怀抱着鞭子。一个莽汉手持铁锤,
从青石和花岗岩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闻钟声,看念经人安详地从街上走过,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动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会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边,錾子下的老虎正弃恶从善,雕琢中的少女,
即将学习怎样把人世拥抱。
而在山中,巨石无数,这些古老事物的遗体
傲慢而坚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冲撞、摆脱,诞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与暴力的邂逅。
粒粒细沙,在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山中
在山中,他看见木樨、山雀、枇杷树、
谷底的卵石……感到安逸,想起从前
村子里的懒汉、荡妇,肚皮圆滚滚的人。
看见癞蛤蟆,想起一生气就鼓眼睛的屠夫,
——远方已是黄昏,各种光在空中
折叠出波浪,城,像一尾巨鱼。
松涛阵阵,天黑透了,他觉得自己单薄而宁静。
给家里打过电话,他走回房间,几乎
有种近乎愉悦的悲伤。
风在吹
风在吹,船在漂移。
廊柱间,蛛网仿佛废弃的罗盘。
风在吹,图案与心灵不对称。
光站在针尖上,旗帜远去,
有人说话,有人听,空屋子收集回声。
风在吹,虚线与实线搭在一起。
墙上的吉他:遥远的星座,
街边的邮筒:穿雨衣的男子。
风在吹,在经过广场,经过
雕像和流浪汉不确定的未来。
经过一排梧桐时,将那些树突然
猛烈摇撼,仿佛一瞬间认出了
困在树干里、挣扎的人。
黄昏
此时的光对于熟悉的世界
不再有把握,万物
重新触摸自己的边际,影子
越拉越长,越过田亩、沟渠,甚至到了
地平线那边、它们几乎无法施加影响的远方。
多么奇怪,当各种影子扶着墙壁
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替自己被忽略的生活表态。
——在我们内部,黑暗
是否也锻造过另一个自我,并藏得
那么深,连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现在,
阵阵微风般的光把它们
吹了出来……
——黄昏如此宁静,又像令人惶恐的放逐。
阴影们交谈,以陌生的语言。
没有风,时间在无声地计数空缺。
铅沉入河流,山峦如纸器默默燃烧。
春风斩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在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蝴蝶
颤抖的光线簇拥,蝴蝶
从一个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一件古老、受罪的遗物,
穿过草丛、藤蔓、痉挛、
非理性……把折痕
一次次抛给空气,使其从茫然中
恢复思考的能力,
翅膀上,繁密的花纹对抗
制造它的线条,有时
叠起身体,不动,像置身于一阵风
刚刚离去的时间中。
当它重新打开,里面是空的,
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是替不在场的事物
经过我们的蝴蝶,仿佛
已于回声之外的虚无中,获得了
另外的一生。
胡弦·诗人在其时代中
当下,诗人的声音似乎越来越不再受到信任,写诗变得无关紧要,甚而变成了一种“可以没有”的大众认知。诗歌无用,诗人对社会施加的影响和效应也式微了。在当下的诗人看来,那种在广场上面对人群大声朗诵的场景,既存在着巨大的吸引力,又是莫名其妙的。我们已很少见到诗人面对大众朗诵的场景,广场上如果聚集了大批的人群,那一定是在举行产品推销会或者求职会之类。只在大型赈灾、庆典、个别重大活动或节日时,才偶尔出现广场诗歌朗诵。但以此来传达社会对诗人身份的认同,无疑是荒谬的。
这样的变化,也会波及到诗歌本身的变化。因为社会参与的减少,诗人作品的传达不再是面对一群人,他写作时,往往是虚拟地面对一个人或自言自语,一旦提高嗓音,就会觉得很不自然。诗歌,总在试图触及灵魂,触及社会链环中人们不知情的那些东西,但在程序严酷而流畅的现代社会秩序中,人们对灵魂的探究并不那么迫切。诗歌以其深刻性,又总是拒绝成为休闲用品或廉价的消费品,久而久之,使诗歌写作和其文本都带上了“隐性”特征。当然,“诗歌”在被贴上肤浅的“诗意”标签后,也能进入大众视野,比如产品介绍、房地产广告语,甚至流行或小众杂志的文章。但这并不表示诗歌可以寄生于其他客体,那些声音,也不是诗歌的声音。那种诗意或曰优美,是残缺的、浮光掠影的,它抹掉了心灵在文字间艰辛的历险、求疑、认知的智慧活动,捕捉不到诗歌真正的价值,相反,更容易使诗歌写作滑入附庸的深渊。纯粹的诗歌写作总是带有神话情节,语言之魅习惯于在非理性中翱翔。而在其他文体对诗性似是而非的消耗中,诗歌更容易成为沉默之物。
现代社会节奏的快速滚动,还会触及到诗歌运行的“加速”。社会各领域的变化都如此急剧,使不少人无法做到好整以暇,在对自我的塑造中,往往变得更注重眼前。“成名要趁早”观念,以及热衷于整合社会资源的现代人谋事方式,使“为我所用”成为一个信条。一些诗人会借助新闻、娱乐、舆情去选择经营自己诗歌的方略,他们往往还没有准备好作品,就急忙投身到庞杂的文化语境中去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使自己的写作生活朝怪异的方向发展,甚而处于空转状态。而写作,从来就只有一个目的:要创造出那种在时间中长久流传的东西。
在我们今天的公众生活中,诗人的身份确凿存在,但不再是显性的。诗人为了保持创作的纯粹性,往往会主动避开大众视线。诗人的精神世界,在生活那里,往往是无名或罕为人知的。即便在评论家那里,也常常体现为一种主观叙事。诗人,像一个在其他身份下延续的种族,不论时局如何变更,环境喧嚣还是沉寂,天空乌云密布还是阳光灿烂,它都会穿过这些持续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就文化的生理学而言,诗人身份的认同和传承,并不仅仅是在时间中前后连缀,而是一种更高性质的整体构成,意义重大。它屹立在社会内部,依靠诗歌圈的运转、诗歌基因中的激情和魔力,或者某种默默无闻的工具的运载而生存。
实际上,不管生活怎么变化,人类对诗歌的需求永无止境。如果你是那种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就会知道,诗人,未必能和诗歌同时去做什么,而往往是诗人和诗歌能分别做什么。诗人们仍然相信,诗人的面孔会随风而逝,但一首有价值的诗,即便是沉默地躺在纸上或网络的某个角落里,它仍在日复一日地接受时间的考验,以另外的方式活着,并存在着成为经典的可能。而借助于经典作品在未来时间中的作用,人们也会重构历史中诗人的脸谱。这也是一个隐喻,即怎样对待诗人和诗歌,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缺陷和某种被遮蔽的意义。诗人,这个看似被动的群体,在对其所处时代的参与中,代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和感官。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