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坛伉俪:且萨乌牛和他的“幺表妹”
“我的幺表妹哟
站在山巅亮月亮
站在山梁亮山谷
站在山谷蜜蜂围
站在坝上蝴蝶围
我的幺表妹哟
正面看她像月亮
可月亮没有她漂亮
背面看她像杉树
可杉树没有她挺拔”
—— 彝族情歌经典《我的幺表妹》(民族出版社出版、2003)
汉译本的封面上,读到这两段文字,我感叹于彝语修辞的美好和与众不同。有句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曾领略过很多语种语境里表达女性之美丽的修辞手法,但是,我仍为彝族女“站在山巅‘亮’月亮,站在山梁‘亮’山谷,正面看她像月亮,可月亮没有她漂亮,背面看她像杉树,可杉树没有她挺拔”的美丽感叹不已。这样的修辞手法中,她们的“亮”与美丽是何等的彻底啊?!
俄罗斯诗人罗伯特·罗日杰特文斯基就原作与译作说得很妙:“倘若我的诗能为你们所喜爱,那么就请你表扬译者。”是的,在阅读《我的幺表妹》,欣赏彝族文学经典,认识彝族文化的过程中,我始终怀着对译者的感激之情。因为译者,我才读到了这么美好的作品,才看到了彝族同胞生活的壮丽画面。
尽管《我的幺表妹》的译者且萨乌牛 ——王昌富先生是我多年的同事,可我时至近日才算是真正认识了他和他的爱人、彝族叙事长诗经典《妈妈的女儿》(贵州民族出版社、2009)的译者吉格阿加女士 —— 这一对在民族语文翻译事业道路上默默耕耘而硕果累累的译坛伉俪。这样通过作品相识的感觉是美好的。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约了现居成都的彝族翻译家且萨乌牛、吉格阿加夫妇,通过网络进行了一次在线采访。
人物特写:且萨乌牛
且萨乌牛,又名王昌富。1961年7月出生于四川凉山盐源县。1984年6月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彝族语言文学专业,以“优秀毕业生”被四川省组织部作为“三梯队干部”培养,曾任凉山州盐源县人民政府秘书、盐源县右所区副区长等职务,后改行从事民族语文翻译工作。
作为中国民族语文翻译局彝文翻译室的业务行政双肩挑的负责人,他做好党和国家重要会议和文献翻译的本职工作之外,业余完成了彝族情歌经典《我的幺表妹》的搜集整理翻译出版工作,彝族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和彝族传统道德经典《玛穆特依》汉译本的审订工作;负有民族文化责任感的他,还潜心研究彝族历史文化,撰写了《凉山彝族礼俗》、《彝族古代文明史》、《彝族妇女文学概说》等著作,并发表了《三星堆与彝族文化共同特征研究》等探究三星堆文化和彝族文化的诸多具有建树性的文章,在学术界颇有影响。
说起成长经历,他在弃政从译的道路上写满了掌声响起的一幕幕故事,我想在此记录,励志后来者。
大学即将毕业时,他面临了多种选择:如留校任教、到凉山日报社当记者、回家乡从政等等。正在他举棋不定时,有一天得知中央民族翻译局要从本班挑选两名彝汉文都好,表现也好的优秀生,并已初步选定他和另外一个同学。想起能到这样的单位,一颗年轻的心啊,真是激动不已。可是他心里还有一丝不安和愧疚。父母已年迈,均已七旬,彝人规矩小儿子照顾父母。他是孝子。面对忠孝之选择,经过两天的自我斗争,他答复:“若非我不可,我就去翻译局;若我可去可不去,我就回家乡尽孝心。” 后来由于诸多原因,翻译局的招生没能继续。他被省委组织部作为“优大生”选调到凉山彝族自治州盐源县人民政府办公室任文字秘书。
他在盐源县政府工作期间,不仅是写稿第一能手,做墙报搞宣传的能手,又凭自己彝汉双语能力,短时间内完成了县里搁置已久的《盐源县地名录》彝文翻译。介于他出色的工作能力,省委组织部任命他为盐源县右所区副区长,主持区委、区政府工作。当时,《森林法》公布不久,他利用空暇将其翻译出来,并召集全区护林员、各乡领导和邻近本区的区乡相关干部到一交界地开会讲解《森林法》,起到了宣传森林法,了解本区各乡干部,增强与邻近区乡友好合作等方面的作用。
正在他因全县最年轻,最高学历的少数民族党员干部,具备“年轻化”、“专业化”、“革命化”,干什么像什么而成为全县“焦点人物”时,又面临了一次两难的选择。州委组织部征求县里的意见,调他去州民族干部学校工作。因为,干部培训班的翻译课,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征求他意见时,他同意了。改行去翻译老师,县上领导不理解,再三劝说“前途无量”;教师地位不高的当时,亲友们不理解他“区长不当当教师”。唯有他的父母支持他、相信他的选择。没有读过书的他们认为“人往高处走”是对的。那是1985年的8月。
到了州民族干部学校,上课前班主任告诉他,这个班是各县区乡干部和州级机关干部,还有领导家属,又闹又乱,根本没几个好好听课的,有几个老师被撵走了。他却说:“也应该从教师身上找问题,讲得不好学生也会不想听罢”。记得他的第一堂课讲得是《汉彝翻译中词义的对应与交叉》。讲得学生们没有一个闹的,没有一个睡的,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做笔记和咳嗽声,来听课的教师和校领导个个竖起了大拇指。之后,他向学生宣布:“我的课你认为没有听头,就可以不来,我打考勤。”结果,只要第二天有他的翻译课,学员们喝酒时会互相提醒“明天有王老师的课”。
1986年2月的最后一天(后来这一天成为他在州民干校工作的最后一天),他得知四川省民委借调州上几个人去北京中央民族翻译局参加全国“两会”(全国人大、政协六届四次会议)翻译,第二天就得到成都报到,名单里有他。3月1日他到了成都,那是一个十年难遇的大雪天,很冷,但使成都人高兴极了,他心里也暖暖的。能够被选调参加如此盛大的、全国最高级别的会议翻译,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来到了北京,他的译文水平得到了彝文翻译组领导以及局领导的赏识。1986年3月15日,也就在这次两会翻译工作期间,中央民族翻译局领导在新疆驻京办事处的一间会议室正式宣布彝文翻译室恢复设立(50年代国家民委设立过彝文翻译室,“文革”期间被撤消,所以属于恢复设立)。两会接近尾声的一天,时任中央民族语文翻译局局长的李大万同志亲自找且萨乌牛(王昌富)谈话,说彝文室刚恢复设立,需要翻译人员,经过这次考察,想留他在彝文室工作。他明确答复,他是四川省培养的“三梯队”干部,组织上同意了,他当然愿意留下来。他是党员,要服从组织安排;而他又那么热爱翻译事业。这样的机会,对谁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到了中央民族翻译局彝文室工作后,且萨乌牛淡泊名利,潜心工作和研究,获得了开篇介绍的一系列成绩。而今,他是彝文翻译领域的领军人物。有人问他是否后悔那几次的选择,他回答说:“若把翻译比作桥梁,我愿做桥梁的一块砖。”
访谈过程中,我们还是谈到了翻译中的文化问题。这是我每次访谈中必提的问题,也是最最感兴趣的话题。他给我讲了一些有趣的事件和例子:
1954年,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有彝语同声传译,彝族代表听到毛主席用汉语讲话,同时在耳机上能听到彝语,他们说毛主席真是神人,他可以同时用汉语和彝语说话。然后彝族人民代表听到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彝族人不理解毛主席怎么会杀鸡。因为,汉语“万岁”与彝语“杀鸡”同音。还有,在彝族伦理道德要求中,是不能说脏话的。而汉语的文学作品中经常见到用脏话表达地方特色。我们遇到这类情况的时候,必须改变表达方式,让彝族能够接受。比如,毛主席曾经有一首诗云:“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 (毛泽东在《念奴娇鸟儿问答》)。如果直译“放屁”二字,大大有损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形象,因此在翻译时必须撇开“放屁”二字,用彝族的表达方式译成“胡说”。又如,汉族骂人习惯骂与性有关的脏话,而彝族语言是很干净的,不能有此类内容。彝族骂语大多是消灭人丁,断子绝孙、抬你儿尸、埋你儿尸之类的话语,这与彝族历史上好战有关。汉民族与彝族审美观也不同,彝族以黑为尊,以黄为美。因此在翻译表达当中,我们必须根据译文接受者的审美来考虑其表达方式。比如,颜色的黑为尊,是不能改变的(如果要译到中文)。而汉文中的“黑社会”一词翻译到彝文,就不能直译为黑,必须译成邪恶组织。
谈到目前彝汉翻译方面存在的问题,他指出翻译力量薄弱,汉彝能力都雄厚的人较少;各地区各行业翻译各自为政,新词术语不完全统一;大的语言环境下,母语影响力逐渐在减弱等问题的同时提出了几点建议。比如,应以翻译局为主体,规范新词术语;要加强地区间交流;加强双语教学,一个都不能放松等等。
作品的说服力是胜过一切的。我想把笔墨留给他的“幺表妹”。
阅读笔记之一:《我的幺表妹》汉译本
《我的幺表妹》是彝语《安阿惹妞》的译称,也称《阿热略》或简称《幺表妹》,是广泛流传于大小凉山的叙事性情歌。它的主线贯穿了令人心潮跌荡的故事情节:爱慕和赞美表妹的美丽 —— 和表妹深深相爱 —— 表妹的父母无情阻挠、隔离与刁难 —— 表妹被夫家抢走 —— “我”苦恋、盼归、诅咒 —— 劝慰表妹、给表妹以希望的力量 —— 听表妹自尽的噩耗 —— 表哥“我”悲诉,最后“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呼唤表妹“回来吧”。这是一部描写爱情悲剧,渴望幸福与自由的民间歌谣。
阅读《我的幺表妹》的汉译本,首先我感叹的是彝族语言的美好。其中,赋,比兴以及排比、对偶、拟人、双关、迭音等等修辞手法此起彼伏,层层叠叠,却不失自然、朴素之美。比如,描写表妹我俩情深意长、息息相通的诗句是这样的:
“表妹我俩哟
像两只雄鹰天上飞/影子落一处;
像两只老虎山间走/足印踩一处;
……
表妹我俩哟
两个山头在两处,影子终归落一处;
两条江河源两处,河水终归流一处;
两棵树儿长两处,树叶终归落一处。”(《恋情》)
阅读中,我在《我的幺表妹》精炼、深刻、深情、富有感染力的词句里,不时落泪,比如读到《盼归》的章节,“我”期盼着表妹,劝慰着自己的思念,说:
“我的表妹你哟,
找个借口快来嘛
借口喂猪喂鸡快来嘛
借口找柴背水快来嘛
借口干活锄地快来嘛
……”
—— 这么多的“嘛”,是揪心的。他明明知道远嫁的表妹是不能以这些“借口”回来见表哥的。然而接下来写的是:
“不来,不来了
我的表妹不来了。
冬去春雨到来了
坎上草儿发芽了
插秧的时节到来了
我的表妹不来了
……”
—— 不来了,不来了,不来了…… 十四段里连续写了46个“不来了”,那一声声“了”中,仿佛尘世的万事皆了,空空虚无。
我相信,任何一个读者,都会被这样富有感染力的著作折服的。
阅读《我的幺表妹》,我看到了彝族民风民俗以及生活的多彩画卷。它展现了彝族宗教、婚俗、审美等等生活的方方面面,让汉语读者领略到与己不同的文化氛围。彝族在颜色方面“黑为尊,黄为美”;彝族崇尚“3、7、9”等单数,因为,在彝语语境中,3的读音与幸福同音,7的读音与金子同音,9的读音与稳定同音。而他们对审美的观点,贯穿了全文。
“我的幺表妹哟
长尾头帕表妹戴着溜溜美/好像竹林边上锦鸡在舞蹈
多彩披衫表妹披着溜溜美/好像山间布谷仔飞舞
百褶彩裙表妹穿着溜溜美/好像山里索玛花在争艳……”
—— 美哉,彝乡的风情。
真可谓,彝乡的妹子是一首首歌,彝乡的男子世代唱不够。
读这样富有穿透力的经典作品,我时刻感激着,把她带到汉语天地里的译者。
人物速写:吉格阿加
写且萨乌牛,我说是人物特写。那么,写吉格阿加,我想用人物速写的思路。
速写,简单的几笔,可以展现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
我试图用轻描淡写的方式,写出一个美丽的女子。
据我所知,热情奔放、能歌善舞、善于展现自我表现自我,是彝人比较普遍的共同性格特征。而吉格阿加给我的印象,似乎有所不同。每年的全国两会,我们总会相见。她话语不多,我们除了点头致意,几乎没有交流。
端庄、矜持、娴雅,是我记忆中的吉格阿加。
直到我读到她翻译的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彝族传统道德经典《玛穆特依》汉译本,才发现了她的智性、内敛、诗意的美。
那天我们在网络一见。当时,我跟且萨乌牛先生在交谈。话题临近尾声时,我提问:“您可否跟我谈一谈您现实生活中的‘幺表妹’—— 吉格阿加老师?”那边打字回答的却是:“其实没什么,一天除了工作就是照顾老公孩子,无聊没事干的时候就翻译翻译”。
我听出这个“声音”是吉格阿加的。多么朴实,多么谦逊,而这种填补“无聊”时间的境界多么高雅和富有意义啊。别人填补无聊,可能是美容健身、逛街购物、喝茶打牌、K歌劲舞,或者还有其他什么,而对吉格阿加来说,用文字之舞打发“无聊”时间,给众多的读者展现着美不胜收的精神家园。
《妈妈的女儿》是一部哭嫁歌。吉格阿加说,她是流着泪译完的。我告诉她,我是流着泪读完的。这样眼泪成诗的交流中,我们的距离近了。
写她,我不想写过多现实的文字,我希望她的美,她的存在是轻盈的。可是,我还是要向读者交代她的社会角色。因为,她是一位社会女性,我想让更多的读者认识她、欣赏她。
吉格阿加,1965年8月出生于四川省凉山州喜德县,1986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民语系,同年分配到中央民族语文翻译局,工作至今。身为彝文翻译室副译审的她,不仅业务出色,还经常尝试一些学术性的归纳,撰写发表了《汉彝反译法初探》等诸多论文。尤其,她利用业余时间翻译完成的《妈妈的女儿》、《玛穆特依》成了汉语读者了解彝族文化各个层面不可缺少的文本资料。
我们聊起有关翻译理念的一些问题。我问他们夫妇在翻译过程中有没有一些不同的坚持,她说几乎没有,他们所坚持和遵循的翻译观点是出奇的一致。比如,他们不赞许编译,说编译后的东西已经不属于原作者,从而也会大大减弱其阅读价值和研究价值。译文要尊重原文,无论语境、风格还是结构上。在这基础上的翻译才可谓达到了“信、达、雅”的境界,让经典翻译成为翻译经典。
阅读笔记之二:《妈妈的女儿》汉译本
《妈妈的女儿》即彝名《阿嫫妮惹》,广泛流传于川、滇彝区,是一部经典的哭嫁歌,也是一部最感人的叙事长诗。故事以一个穷苦人家女儿被迫远嫁他乡而思念自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追忆自己童年快乐成长的过程,哭诉包办婚姻制度给她带来的“灾难”为主线,铺展诗情,刻画一个旧社会彝家民女没有自由的痛苦婚姻的悲情。
通过《妈妈的女儿》这部作品,我们可以了解到旧社会彝族包办婚姻制度。其目的在于:一可保持血缘集团间政治、军事联盟的稳定性;二可保持各等级内部血统的纯洁性。包办婚姻的前提是民族内婚,等级内婚,父系血统禁婚。经济(聘礼)却是次要的。《妈妈的女儿》在这样的社会根源文化背景中,凄凄上场,《序歌》开始:
“妈妈的女儿哟/人说高山最幸福/可高山不是真幸福/高山长绵绵/高山上吃草的羊儿才幸福!/人说草原最自由/可草原不是真自由/草原野茫茫/草原上欢唱的云雀才自由!/人说山林最美丽/山林静悄悄/林中漆树才出美/人说人间苦/可人间不是都痛苦/茫茫人世间/妈妈的女儿最痛苦!”
幸福,自由,美丽……忽然笔锋一转,妈妈的女儿落入万丈痛苦。那是人间的地狱,没有美丽,没有自由,更没有幸福。
她是千万个彝家女儿的代表。这样女性题材作品的意义是深远的。此时,我的阅读已超越了文学范畴,飞向女儿国的自由。
作者小记:
写到这里,我还是意犹未尽,不想收笔。我有点后悔没把且萨乌牛、吉格阿加二位彝族翻译家分开来写。他们的作品太多,太好了,有些不甘心用这样的篇幅来概括。然而,将他们写在一起,我还是很开心的。我想,他们是双双成就非凡的译坛伉俪,可称谓彝族翻译第一家。而且,他们都是关注并宣传女性题材作品的译者,我作为喜爱并怜惜“幺表妹” 的读者,或某种意义上“妈妈的女儿” ,感恩并祝福他们。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