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英:在长征的艰难岁月里
参加红军
一九三四年我和王海民一起参加越西暴动,暴动失败后,我们十九个人跑到瓦岩村躲起来。川军到处搜山.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逼得我们几天不见一粒粮食,悲观失望的情绪渐渐滋长起来,不少人经受不住寒冷饥饿的考验,跑走了。正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父亲突然跑到我们躲的地方讲:“红军攻占了越西城,县长被红军在海棠打死了。红军释放了所有关在监狱里的老百姓.没收了大地主的财产。把东西全部分给了汉人和彝族。城里挤得人山人海。”我听说后急忙问:“红军是什么队伍 ? ”我父亲讲:“穷人的队伍.纪律好得很。”我们几个人当即决定: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当红军,也有个出头之日。我和父亲走在西山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我看着父亲清瘦的面孔,明显弯曲了的腰背,心里凄凉的很。他这么大年纪。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母亲死了,只剩父亲带着那些还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日子是多么难熬呀!父亲对我说:“这世界我看透了,出了力也挣不到钱,当红军为穷人不受苦,去了好好干。”新民驻扎的部队是中国工农红军四师十二团团部。
村头的一块空地上插着一面小旗,小旗下摆着一张八仙桌,围满了人,有不少披着查尔瓦的彝族,更多的却和我一样,穿着破旧的布裤褂,头上缠着白包头,八仙桌后面坐着一个戴红星军帽的人,正在往本本上记桌子前面的人,叫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干过什么活,问得很仔细。我壮壮胆子挤上去讲:“我要当红军。”“叫什么名子”,“岳桂芳“ ( 这是我参加红军前的名字 ) ,他又问:“多大了”,“二十五”。这时旁边有一个老乡讲:“他参加过越西暴动.打仗蛮得很。”
这位红军一听说我是起义军战士,站起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同志你受苦了,我们欢迎你。”我听见他这样称呼我,差一点掉了泪。就这样我参加了红军。分到四师十二团二营六连当战士,那天是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四日。
当红军的第一仗
我们班十三个人.除了我和贵州参军的新兵,都是党,员。班长李胜高和副班长刘元升都是江西人,我们都叫他“老表”。李胜高是秋收起义参加红军的,他很年轻,中等个子,穿一身灰布军装.挺精神的,打仗非常勇敢,性格开朗.话泼幽默,走到那里,就给哪里带来欢笑。一天黄昏,我们刚刚爬上一座山梁,“啪啪”继续而起的“嗒!嗒!嗒!”的步枪、机枪声突然从山腰树林里向我们射来,双方相距只有百十米,各自能隐约看到对方晃动的身影。这时连长喊了一声:“卧倒。”我们便都伏在山梁上。敌人的步兵在机关枪.追击炮的掩护下,蜂拥向我们阵地扑来.敌人的机枪风暴似的扫射,炮弹不断在阵地上爆炸,敌人的企图很明显,是想乘我们立足未稳一举把我们冲垮。这是我当红军打的第一仗,班长李胜高见我不会利用地形地物,爬到我身旁,按下我支着的胳膊,嘱咐说:“身子低一点,要不会吃亏的。”
当时子弹非常缺乏,每个人身上共有十多发。他对我说:“要节省子弹,不能放空枪”。他瞄准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敌军,“叭”的一声就把他打倒了。在战斗的危急时刻,李胜高把袖子一捋,跳出工事,平端着机枪,转动着枪口连射,随着他机枪一阵剧烈摆动。十几个敌人横七八竖地全搁倒了。我跳起来冲入敌阵,迎面的一个敌军,歪戴着青天白日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显得枪苗子很长,穷凶极恶的目光直瞪瞪地逼视着我,我大叫一声“杀”,他措手不及被我刺中腹部,由于用刀过猛刺刀全扎进了他的身子,这时一个端刺刀的敌人直对我胸膛刺来,李胜高扑过来用枪托敲碎了这个敌人的脑袋。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用鲜血生命卫护战友的安全。只有共产党人,只有无产阶级的红军战士才会有这种无以伦比的崇高品德。平日李胜高总是把方便食物让给我,打仗时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我从心眼里佩服这些共产党员。
雪山的足迹
一九三五年六月,我们长征来到罕见的大雪山。为了保证安全翻过雪山,上级指示我们到山下宿营,离山越近,天气越冷。我们都穿的单衣,冻得睡不着,我们班十几个人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偎在一起,露宿在冰天野地里。一天的急行军身子很累,我倒下就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一觉醒来才知道班长李胜高把我的脚揽到他的怀里,那感人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爬山之前,副班长刘元升把自己珍藏着的辣椒和生姜都倒进锅里,煮了一大锅辣椒汤,他拿着茶缸站在锅前,边盛边吆喝:“爬雪山了,大家多喝点。”夹金山高达四五千米。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老乡们传说:山上有神,能呼风唤雨。这里的天气很怪,先是万里无云,当爬到半山腰时,突然狂风大作,满山满谷涌出乌云,倾刻间,瓢泼似的大雨夹着冰雹,劈头盖脑地砸下来,将到山顶时大雨又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洒向山头,复盖了我们前进的道路,顿时,大家都变成了“雪人”,整个天地间白茫茫的。道路没有了,雪地更滑了,面对白茫茫的雪地,我们只能靠手中的拐棍探索。部队天天在行军,大多数同志穿的是草鞋,走在冰天雪地里,风吹、冰凌刮,脚上裂出了一道道血口。寒风刺骨,扑打着衣衫单薄的红军战士,脸上象被一团团蜂子蜇着,钻心地疼痛。行军时呼出的气,立刻在胡子上、眉毛上结成冰霜,下巴上也结了冰胡子,只好用手轻轻地抹一下,稍不留神连胡子也会拨下来。面对这人世间难以想象的千难万险,我们心里燃烧着一团火:“金沙江、铁索桥都冲过来了,雪山这点困难算不上难。在红军战士面前没有翻不过的山,渡不过的江。”
快到山顶的二三百米是最艰难的路程,由于海拨高,气压低,最大的困难是气短,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腿发软,没有劲,看上去前面的路平平的并不特别陡险,但腿肚子里象灌满了铅水似的,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来。手里的拐棍不由自主地老是颤抖,胸口象压着石块,透不过气来,心跳得特别快,好象一张嘴就会蹦出来似的。我们班刘文因身体弱,冻得牙齿拍拍地响,脸上也变成黑黝的颜色,我和李胜高帮他背了枪、干粮袋,两个人扶着他,凭着坚强的毅力支撑着挪动脚步。下山时必须经过一个一百多公尺高的大雪槽,槽里厚厚的冰光溜溜的,槽两旁全是悬崖绝壁。下槽时,我们拖着枪,人躺着往下滑。有的同志不慎滑进旁边深邃的雪坑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翻过雪山我们信念更坚定了:红军战士千军万马,一条心,一股劲,向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
草地入党
在芦花的时候.从藏族同胞那里知道,大草地虽然没有山,但比雪山还要难通过,除了气压低,空气稀薄外,气候极其恶劣,多变,要通过,就得花很长时间。方园数百里的草地,一片荒凉,没有人烟。到处是沼泽和泥潭,那有路可走,更叫人恼火的是小片沼泽地和泥潭,死水坑太多,地面长满青草、草根互相联结,地面下之泥浆,其深度很难探到底,有些地方三、四十里水深及膝,水呈淤黑色,多数地方的水,内含毒素极多,不仅不能吃,有时脚上被革根刺破,被毒水一泡,就要红肿,伤口即溃烂。进入草地我们天天往前走,在芦花时我们每人仅分到几斤青稞,进入草地不久,两个战士粮食全倒进污水坑,我们班只好大家分给他一点。这样粮食更加紧张,每天一露营大家就到处找野菜,野菜中灰灰菜算是上等菜,其次是大黄叶子,野芹菜,有好多野菜,其实我们并不晓得它的名字,因肚子饿的关系,吃起来也感觉不到什么怪味。有时候野菜也找不到,就煮皮带吃。过草地时已经是九月了,草地气候奇寒,白天行军走七、八十里,备受风雨袭击,到达宿营地时,每人只能找一点草叶子垫着屁股。坐在湿透的草地上,因为白天行军疲劳,自然而然地会打起瞌睡,那只好两个或三人背靠背地睡着,不管谁一动弹就一齐惊醒。由于连续光吃野菜,又缺盐,部队发生了浮肿,病号日增,困难就更大了。最困难的要算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照顾伤员了,我们副教导员王顺高在芦花被藏兵打伤了胳膊,没有药,没有绷带,他伤口溃烂,成天流脓流水,胳膊肿得有碗口那么粗,疼得咬紧牙关,汗珠直往外冒,两颊已经塌陷下去,左臂挂在脖子上,衣袖满是血片,我们班负责照顾王教导员,经我们再三劝说,他才勉强地坐上了担架。进入草地第三天晚上,我看见他那黄裱纸似的脸,鼻孔里的气息很微弱,显然,生命快要和他永别了,我立即让班长李胜高去请首长,我站在王教导员身边,心顿时象刀绞一样难受,泪珠夺睚而出。他看着围过来的首长和同志,眼睛放射着坚毅的光彩,叹息着说:“我已经不行了,不能再拖累你们,为革命,死算不了什么,在革命胜利之日不要忘记我。”
我们都被他这种坚定不移的革命英雄气概所感动,不少同志低声抽泣,更多的同志虽然没有抽泣,但眼里都充满着泪水。就在那天晚上王教导员为革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风雨、泥泞、寒冷的折磨和饥饿的煎熬,使大家的身体越来越弱,不少同志走着走着就倒下去,长眠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地上。虽然有不少同志连自己的姓名都末留下,但他们的英雄业绩,却与日月同辉。在困难面前,共产党和红军战士,心红似火,志坚如钢。跟着共产党跟着毛主席,革命到底。一天中午,在部队左前方走过一群牵着马的人,班长李胜高指着一个高个子说:“陈占英,那就是毛委员。”毛主席穿着一件补着补丁的灰布军装,扎着根皮带,打着人字形绑腿,穿着一双草鞋。“毛主席来了,毛主席来了 !”这消息象长了翅膀,飞快地传遍了部队。夜深了,我躺在潮湿的草地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毛主席的名字和他传奇般的故事,在我当红军后,就广泛流传着,现在.终于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幸福之情由然而生,怎么会不格外激动呢?在过草地前,班长李胜高,副班长刘元升找到我问;“你愿意参加共产党吗? ”我说:“愿意,共产党打仗不怕死,一心为穷人,我早就想参加了了。”“当了党员,吃苦受累,流血牺牲都要跑在前面。”我说:“只要为穷人,掉脑袋也愿意。”
在见到毛主席的第三天,在草地一个叫牛屎房的地方,在李胜高,刘元升介绍下,我参加了共产党,和我同时入党的有好几位同志,在一堆大火旁,指导员带领我们宣誓:“牺牲个人,服从组织,永不叛党”。宣誓完后李胜高握着我的手说:“陈占英,从现在开始,你是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了。”
参加突击队
进入渭南不久,我们就碰上了冤家对头国民党毛炳文部队。上级指示我们一定要冲破毛炳文截击,否则,就不能与陕北红军会师,就不能尽快到达抗日前线。我清楚的记得战斗动员会上有这样一句话:消灭毛炳文,胜利大会师。就在这次动员会后,团首长把主攻任务交给我们二营六连。我们意识到这是上级领导对我们的无限信任,一个个象小老虎一样,摩拳擦掌,整装待发。黄昏我们连按上级命令到达指定位置。我们正面是毛炳文一个连,凭借两个山坡,构筑了工事,碉堡。第二天拂晓,天刚蒙蒙亮,“嗵!嗵!嗵!”三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在连长指挥下,我们全连同志,立即跃出隐蔽地,端着刺刀,高喊杀声,直冲敌阵。敌人的追击炮、机关枪疯狂地向我们射击,我们只有一个念头,前进,战斗,一片土地一片血。一个战士一团火,火烧到那里,那里的敌人就人头落地。突然,设在半山腰一座暗堡的火力猛烈向我们射来,转眼间十几名战士倒下了,我们被压在一个土坎下抬不起头来,敌人后续部队不断的增援上来,情况非常危急。这时李指导员立即组织二个突击队,消灭暗堡敌人。我那时才二十多岁,又是个急性子,一听到枪响,就想往上冲,坚决要求参加了突击队,我们的任务是炸掉暗堡。在两挺机枪掩护下,在李指导员带领下,我们以勇猛动作向敌人扑去。我们指导员每次打仗总是冲在最前面,就在他跃起身往前冲时,他胸部连中数弹,身子晃了几晃,只见他倒下去之前,还颤颤巍巍地撑持着身子,将手中的手榴弹扔向敌人。我连扑带滚向那碉堡扑去,敌人轻重机枪一齐向我扫来,突然,我觉得左背热辣辣的,用右手一摸,粘糊糊的一片血,这时我顾不得包扎伤口,突然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扑上了敌碉堡,狠狠地塞进去一束手榴弹,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敌堡倒塌了。黑水寺战斗当我们历经千辛万苦,踏上陕北的土地,看到:“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标语时,不少同志都流下了热泪。一天在陕北苏区黑水寺,我们与敌人遭遇了,战斗中大家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向敌冲击,大家只有一个念头,用胜利迎接陕北红军。这次战斗非常激烈,我们在敌人猛烈的炮击下,多次与敌人肉搏,刺刀见红,有的战士受了重伤,已拿不起枪,但仍用一只手抓起手榴弹,用牙咬开盖向敌人扔去。战斗最激烈的时候,排长李胜高从我手中夺过机枪边射击边高喊:“同志们用刺刀、手榴弹消灭敌人,不怕牺牲,不怕流血,迎接陕北红军。”
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腕,鲜血从他的左腕中涌出来,把枪柄、枪身都染红了,我刚用急救包给他包扎,他猛地推开我,身子一挺,用右臂夹着机枪,把枪托架在左臂的臂弯里,猛烈向敌人射击。这时敌人发现,这个人对他们威胁最大,这个人每出现一次,就给他们阵地带来一次危险,这个人前进一步,就把他们走向坟墓的距离缩短了许多,好几个敌人集中火力,专向排长李胜高射来,子弹雨点般落在他的身旁。我刚站起来,向排长扑过去,李胜高伸手象要抓住什么似的,一个踉跄倒下去,只见他满身是血,分不清伤在哪个部位。我抱着他喊:“排长,排长! 他嘴都没有张一下,便牺牲在我的怀里。我们在战斗中结下了深厚友情,他的牺牲,激起我无限的仇恨,我接过李胜高手中的机枪,边打边喊:“为排长报仇,冲啊!”我们端着刺刀,直冲敌阵,只见漫山遍野红旗招展,夹杂着惊心动魄的枪声,犹如山倾海翻,震天动地,溃退的敌人,一群一群放羊似的乱跑乱窜,当我冲到一个山沟时,突然发现有七个敌人卷着一团,靠着三挺机枪,我急中生智,一支手高举两颗手榴弹,另一只手端着上了膛的机枪,大喊:“红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七个敌人稀里糊涂当了俘虏。就在这次战斗后不久,我们和陕北红军会师。
这篇是根据陈占英生前在昭觉中学革命传统报告整理而成。
(铁道部设计院党委书记王文喜,凉山分区副司令彭湘臣提供史料。)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