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山散文:岁月的风骨
如果那天中午没有喝点烧酒,不管下午的太阳怎样兴奋,小城里地摊上的商贩如何会说大话,二十来岁的我肯定不敢到县政府大楼,肯定不敢敲开一个常务副县长的门。
那时我在乡下教书,能见到的官是校长。区长的脸在吉普车里很严肃,不敢见。当然他们也不愿见我,他们即便要批评我哪里做得不对,也是让校长到区公所去,领回来再转交给我。听校长说,他去见区长都是要在门边等候的。
上县城那个坡的时候我弯着腰,其实从下住上走时,所有的人都弯着腰。只有白云挂在远远的楼上,高抬着头,似乎不会看别人的脸色,我行我素的模样。我没有白云超脱,进县政府大门,我记得我的心抖了一抖,外衣不由自主飘动一下。如果不是传达室守门的大爷用刀子似的目光瞟了我一眼,瞬间反而激起我的不屑和自信。说不定那时我真的会找一个理由,自己转身走了。
记得是四楼,门其实是开着的。我敲门,运气非常好,见到一面之交的秘书王哥。不久前在一次聚会中,朋友曾向王哥介绍过我。秘书王哥对我说过,他服务的常务副县长也是个彝族文化人,字写得好,一手大文章,特别爱才,有机会他向县长推荐我。后来朋友说秘书已对县长说过我的情况,也就是发表过几篇小文章,算是一个有为青年。朋友让我有时间主动到县政府去见一下秘书,甚至县长。
当时秘书肯定觉得我很唐突,但都遇上了,没有办法。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将我介绍给里间的县长。县长四十来岁,脸宽油黑,健硕帅气:“好,好!我们县的小作家,笔杆子。来,快坐快坐!”他不像我们区里头头脑脑随时表现着严肃,更像一个我们学校健谈热情的长者。“我叫王明灯,是副县长,也爱写写画画,以后多交流。”握了我的手,又让秘书给我倒茶。“小陇,我看过你发表的文章,以后要多写宣传赫章风土人情的东西!”那一天,在一个常务副县长的办公室,虽然有点害怕,但我没有感到压抑。只是受宠若惊之后,好像有后遗症,没能谈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值到有人来找县长汇报工作,我才匆匆离开,走出县政府大楼的时候,蓝天确实很蓝,白云确实很白。
拿着县长赠送的《应用文写作》回到乡下的学校,还是忍不住向同事们炫耀了一回。更主要的是从来不看应用文写作的我,把“通知”“通告”这些文体重新学习认识了一遍。
一个月后,为了明灯县长离别时客气说出的那句话:“办公室太忙,有机会到家里来交流。”我年青的心开始焦虑和激动。
真能到一个县长家去吗?两手空空到一个县长家去吗?我既不是他的亲戚,也非下属,怎么名正言顺去他家呢?一个县长真的能和一个乡村教师成为朋友吗?不过那时真好,年青人看书信书,书上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信王明灯是君子,自己也想做一个君子,因此就将自己发表的大大小小豆腐块文章剪辑下来,做成一体面的本子,准备作为去见县长的礼物。
在县城里等到天黑,和朋友们吃饭的时候没敢喝酒。毕竟自己酒量有限,怕红着脸到一个大人物家,让主人觉得我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目的现在脸孔。晚上,城里的路灯大公无私地放着光,在一个杂居的小院里,很容易就问清楚了,王明灯家住在角上底层的那间。胆怯地敲门,一个和气的主妇问我找谁?说是找王县长,她便客气地请进。明灯县长凑巧在家,便向夫人介绍:“这是大作家,小陇。”然后对我说:“这是内人刘文英,叫刘孃亲切一点。”然后上茶,接过我的“著作”认真地看。那时我像个羞怯的学生,手感觉不端茶杯就没有放处。还好,明灯县长给我留了面子,只点评了《酸酸杨梅山》和《重游磨石沟》两篇纪实散文,要我多关注赫章风土人情,深挖遗留在乡土间的文化。随后明灯县长问我书法如何,我说不行。他便给我谈起苏东坡诗词超绝,书法一品,是宋代绝对的高峰。未了又送我一本钢笔书法字帖,说是当老师书法是敲门砖,闲时要好好练练。
我改行的事,同事们说起来很复杂,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某一天,校长通知我,县政府办公室来电,王正义副县长要我去县里一趟。王正义副县长是分管教育的,他的规矩极严,教师们都畏惧他,何况我又不认识他,当时就有些恐慌。好不容易见到正义副县长,个头比我还矮,声音比我还低,才开始放下心来。他也直话直说,他分管的县志办人都退完或调走了,县志写不出来,老同志催得紧,要找两个人,条件是吃得苦笔头硬。在省委党校学习的明灯县长曾向他推荐过我,他要我写一篇文章给他看看。几天后,我向正义副县长交“作业”,还带了我剪辑作品的本子。正义副县长是老师出身,本来就是大手笔,他看了我的两篇文章和他的作品在《毕节报》发在同一期,当时很高兴。两天后,他的秘书通知我,要我写一个申请交到教育局,两个月后我就到县志办上班了。
本来想好好收集材料写县志,不到一年时间,明灯学习回来正式任县长,“建并撤”(人口集中地建镇、合并原来的乡(公社)建新的乡、撤销原来的区公所的行政区划专项工作)开始了。专项办由一个县委副书记挂帅,一个县政协副主席牵头,要抽几个年轻人到办公室工作,我便被抽到专项办公室。“建并撤”里没日没夜地干的那段时间,虽然辛苦,但很充实。而且跑遍了赫章新建的二十七个乡镇,认识了很多东西。有一次,跟着县人大副主任葛里宁到乡下调研时,作为赫章文化名人的葛主任轻轻对同行的人说起:“小陇,赫章才子,明灯发现的人才,好好干!”听到老领导的鼓励,内心激动了好多天。原来,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明灯县长竟给赫章文化界的领导作了默默的推介。
差不多两年的专项工作,我就回不到县志办去收集素材做研究了。时《赫章报》复刊,负责人张维柱要我,我便成为第一个调到报社的人。在报社接触的信息一多,年轻的心就容易躁动。一年多后,对我颇为打击的是,明灯县长调毕节地区任税务局长去了。身边的领导和同事也不断调走,我像不断变化的新闻纸上的铅字,在风中和别人的眼前飘来飘去,我的心因此安定不下来了。接着,悄悄请了两个月长假,我闯到当时热浪袭人的广西北海。
夏天,北海的风不大。没有看见风吹海笑一片欢声雷动的潮情,也没有遇上梦中远大雄阔的海境。在北海,除了外面狂热的太阳,就是身上狂热的汗水,我真的受不了北海不会让人凉快凉快的大路小街。
某一日,在北海银滩,第一次面对大海,我一遍遍地数水。看着跳在水中的红男绿女,看着溅在人身的海水浪花,我突然觉得水是数得清的。人在水中寻求快乐,水在人中寻求安稳,因此每一滴水最终都从人的头上身子落下归于大海,汇成水的平静和广大。我因此悟到,没有水的水,只有水的人。反过来说,就像我的家乡,遍地的山,不管大小,没有平的山,只有平的人。那时,我甚至为我的觉醒感到了害怕,我得离开北海回家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工作和机缘的巧合促成的,明灯县长任地区税务局长后,为了推进税务文化建设,他决定办《毕节税务报》,主动问我志愿后,我调到地区税务局工作。一个朋友送我到毕节,告别的时候,在倒天河旁,他一语双关地说起:“跟着明灯干,哪有不沾光?”
果然是沾光,一九九四年,国地税分税制改革,明灯成了地区第一任国税局长,我也留在了国税。当然在分设工作中,税务干部普遍认为,明灯是最公平公正的,大多人都是沾了光的。一个和明灯争吵要到地税去的老科长,两个月后又要回国税,明灯竟然平和地把他调回来。在私下,老科长很真诚地说过:“王明灯,他的心里真有一盏灯。”而我最大的沾光是,就在国税局辛勤地工作的同时,获得了爱情和家庭,有了妻子孩子和房子。
明灯是个工作狂,由于身体长期透支,常常处于亚健康状态。在县里任县长时,就曾向组织写过辞去领导职务的申请,在国税局工作可谓风生水起,个人获得了省委、省政府先进工作者称号;本来打算就在国税好好干下去,然而由于上级领导对其工作魄力的认可,组织上反复做工作,最终调到地区财政局任局长、兼地税局局长。那一年,我有了孩子,春节时天气极坏,回不了乡下老家,我家三口就在明灯局长家过大年。刘孃像慈母和大姐,总是想把过年的气氛搞得喜庆亲切,但对明灯局长,我因敬而畏。原想他已调离我们单位,应该多些亲友的随和,然而还是不敢对他说那些家长里短的事。结果,明灯局长倒来的酒,我毫不拒绝地喝,晚上回家,便吐得不知西东。
明灯局长平时对我非常关心,偶尔在一起时,他都是要求我多读多写,多学税收业务,要积极参加各种培训考试。看到我的涉税调研文章获得省市奖励时,他十分高兴。二OO一年,我通过国税干部竞争性选拔笔试面试和考察等程序,已出任赫章县国税局长,当时明灯已是毕节地区行署副专员。记得一次他到赫章调研,一天下午时间相对宽裕,他便和县长来到县国税局,看望国税局他所熟悉的干部职工。当着县长的面,他要求我们要多向县委政府汇报工作,特别是赫章锌铁行业税收征管存在的历史问题,要按照依法治税的路子尽快走入规范化管理,以尽快卸掉干部职工思想上的包袱。老局长的厚爱,县长的亲临,使我们县局依法治税专项工作快步进入正轨,也为赫章县国税局推行文化管理,追求“文以化人、文以达事”提供了良好的契机,为两年后县国税局创得省级文明单位、省级国防教育先进单位等荣誉奠定了基础。
二OO六年,我参加全省国税副县级干部竞争性选拔到贵阳市国税局工作后,便很少见到明灯。二OO九年,退休后,由于书法创作的极大成就,明灯加入了中国书法家协会,准备在贵阳请省里的书法界名家吃饭交流交流。因为不熟餐馆,他要我帮他订的房间,本来是我打算请他和这些文化人士的,因为我刚好分管文化教育工作,也想请专家们对税收文化建设和干部实绩管理提点建设性意见。然而明灯自带了酒水,吃完也没有允许我结账。他坚决地说,个人的意思,必须是由个人处理。想不到退休了,他还是和过去一样,下乡出差路过什么地方,顺路吃饭,肯定是他出钱,既不许随意公款报销,也不许下属争着付款。
退休十余年,明灯潜心研究书法创作文章,先后出版了《实践与探索》《牧童放歌》《神游》《王明灯书法作品集》等七八部专著,其成就和事迹先后入选《中国诗人辞海》《中国作家全集》《中国文艺界名人库》《中国行书选集》《百年诗词精选》等权威选本。《牧童放歌》把他从一个放牛娃、生产队会计、乡镇税务员、公社文书、区委书记、副县长、县长、税务局长、财政局长、行署副专员的心路历程,用艺术的影子和声音,向后辈和愿意学习借鉴的人,雕刻成了“时光之城”门楣上的一面大钟,钟声鸣示:一个只读过三年书的农家子弟,怎么从生产队记分员到地市财政局长;一个乡里的税务员如何突破瓶颈干到地市税务局长;一个公社工作员经历了多少大小事务最终成为地区行署副专员。使我意想不到的是,明灯在少年时代,在大山里放牛时,云里雾中,他就感悟到“没的平的山,只有平的人!”然后用超人的毅力自学,像一棵树一样成长,最终从牧童羽化成一个优秀的厅级领导干部。
两年前夏天,天气很好,我到毕节,专程看望明灯老领导。已过七十的他,神情淡定,平静祥和。在他的小屋,他和我一起翻看他的大小著作,翻阅他的书法作品,他真像牧童一般高兴。喝茶中,他自然而然地和我谈起,退休后,没有离开过一张纸,和纸真是闹上别扭了。一天就是写字,书法是写,文章也是写。他说:“其实人生也和一张纸差不多,写人成人,画花是花。只是有能力写时,要写人模人样的字;没有能力写了,也要看像模像样的纸。”听着他说话,我突然想起,他赠我的书法作品,刘禹锡的《陋室铭》,其深遂的意境“山不在高”对我也许仅仅是鼓励,而对写它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相知相合。
隐隐约约记得,那天下午,他窗台上有一盆君子兰,对我们的谈话不置可否,顾影自怜一本正经地开着鲜红的花朵。它们躲开窗外奔忙在风里的阳光,闲看追逐在阳光里的轻风,散发出不动声色的气韵和宽厚泰然的风骨。
(原载《贵阳税务》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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