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凉山彝区彝汉族群关系的互动特征——以“洋娃子”为例[1]
民国抗战时期先后有四架美国陆军航空兵第二十航空队飞机在凉山(包括宁属地区)失事。先后有48人次的美军飞行员在彝族和汉族地区被营救。凉山彝族地区又处于“独立倮倮”、奴隶制社会状态,由此引发了一系列以掠飞行员为奴——“洋娃子”的传说故事。并由此反映出了土司辖区和黑彝辖区,不同的彝族、汉族群互动特征。
一、凉山上空失事的美国军机历史背景及羊娃子故事的由来
(一)凉山失事飞机及其经过
凉山(当时隶属于西康省)做为驼峰航线是在抗战沿续到战略反攻阶段才开始的。1943年,美军在西昌小庙机场派出导航气象观测小组。凉山就作为驼峰航线的北部的重要节点,成为很重要的途经地。尤其是在美国陆军航空兵第二十航空队赴华参战开始,即著名的B-29超级空中堡垒机队。凉山就成为美军飞机非常重要的航线途径地。由于驼峰航线上的飞行困境,对飞行此航线的飞机会造成极大的破坏,战损率极高。共先后于1944年6月-8月间在雷波瓦岗(沙玛咪姑)、西昌小庙机场、盐源长坪子、甘洛黑马溪各损失四架B-29超机空中堡垒战略轰炸机、盐源梅雨镇失事运输机一架(见美陆军航空兵第二十航空队凉山失事飞机统计表)。
抗战时期美陆军航空兵第二十航空联队凉山失事B-29飞机统计详表
从上述资料我们可以看出所有失事飞机的美军飞行员除了牺牲的以外,都获得了营救。牺牲的飞行员遗骸都随后被美军战后失踪人员搜寻小组,以各种形式找回,集中安埋在位于上海的美军阵亡墓园。其他失事飞机如越西、螺髻山两架飞机都是抗战胜利后民国时期后期,没有美军飞行员的生存的说法。也就是说从飞行员的角度来看,被彝族掳掠成洋娃子的故事可以说只是传说,没有任何历史事实依据。但为何“洋娃子”故事又甚嚣尘上呢?连当时的美国议会和国民政府都惊动呢?
(二)“洋娃子”故事的由来
美军失事飞机飞行员被彝族掠为“洋娃子”的故事,实际上并不是在1944年-1945年抗战时期传出来的。相反是在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后才传出来的。这是有深刻的国际和国内背景而决定的。
实际上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与美国政府在一些战后中国民主政府的建立上有些理念冲突,体现在美国政界部分人士对于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继续推行一党专政的独裁统治表现出相当的不满。与此同时,也有部分政界人士认为反思美国政府对于中国的抗战的巨额援助的实际意义。就在此时。一个关于美军飞行员被俘虏成奴隶“洋娃子”故事从国内传到美国,正好符合美国政界不满蒋氏政权人士的炒作需求。一时在美国舆论界甚嚣尘上,美国政府不得不给予国民政府以很大的压力。在凉山彝族地区搜寻“洋娃子”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国际历史背景下产生。
事件的导火索,也是由另一批“洋人”(传教士)的介入而富于戏剧性。首先将类似传说引入美国官方的是西昌天主教主教包明扬。[3]“在那个区域生活了三十年的法国教士,西昌主教包明扬曾听说过那些传言。他请求美国驻华大使雷顿•司徒雷登授权自己为代表,与倮倮族人谈判,好赎出这些被俘但不明身份的美国人。为了得到授权,包明扬主教事先就和倮倮族长建立某些联系。”[4]国民政府西昌行营调查室1947年7月16日内部8号报告,也证实是包明扬外传的消息:“查西康盐源县梅雨镇附近夷区,在三十四年曾失事美空军空中堡垒一架[5],据夷区来人传出消息,尚有美空军两员未死,被夷人掳当娃子,后被天主堂将此消息电告上海美军总部,当由该部美军坟墓登记处派员至西昌,并由西昌派马德华及方约翰(译名)来盐井,……”[6]。西康当地媒体也有类似报道。“1947年3月6日《新康报》第二版【康藏社西昌讯】:难民、降夷传述当年普雄失事飞机美人尸体被掩埋某地‘三十三年十月间,……盟军飞机在普雄地方失落多架,如能将□民口中所述,三飞机失事地点、年月、驾驶人员数,加以综合研究,则对盟军尸体寻获,会大有帮助。’”[7]从上述史料来看,洋娃子故事出现时代是1946年底至1947年3月间,由传教士包明扬从彝区打听到有洋娃子后,将消息转至美国官方,并引起美国朝野的震动,派驻专业搜寻机构“美军军人坟墓登记处Army’s Graves RegistrationService(GRS)”进入彝区开始搜寻,国民政府也被动卷入。地方媒体报道使“洋娃子”故事由此开始盛传。
事实上按照美军的传统惯例,凡是战争中牺牲和失踪的人员,美军都要组织有关部门和人员,不惜代价的进行人道主义的寻找,换言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因此,在上述飞机失事后不久,美军都组织各种营救队伍——GRS,[8]深入所谓“独立倮倮”地区进行搜救和营救任务。搜救队伍一般由美军高阶军官、英汉翻译、汉彝翻译、向导、背夫以及地方政府的护卫队组成,进入彝区前,还往往邀请地方政府官员或彝族上层政治精英人物给予通力合作和帮助。比如沙马咪咕42-6314飞机的搜救队,由美军情报官穆伦上校和彝族上层雷波籍的李仕安陪同,甘洛黑马溪失事42-6356飞机的搜救队,由美军格林伍德少校在彝族土司岭光电的引荐下,由其学生越西籍彝族、军统干部马元璋陪同下进行搜救调查。因此,对于飞行员失踪的问题,美军向来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进行寻找的。而且在当年的美军调查组在盐源、甘洛、雷波三地缜密的调查结果后,得出结论:“美国飞行员无人被倮倮族俘虏(NO AMERICAN FLIERS EVER HELD BY LOLOS)与中国西部四川民间盛传的谣言相反,由美国空军人员和军人坟墓登记处进行的为时两年的调查显示,没有美国飞行员被倮倮族俘虏或奴役。虽然谣言并未得到最后证实,但空军和军队搜查人员在倮倮蛮荒之地,对每一项报告都进行了排查,认为倮倮族地区不存在失踪美军机组成员。”[9]
那么为何会有如此“洋娃子”传说故事,以讹传讹流传下来,甚而连一些学术专家都信以为真呢?这个问题就要从当时复杂的彝汉族群关系、地方政府与地方乡绅势力的矛盾入手分析,并由此看出土司管辖区与黑彝管辖区所反映出的不同的彝族、汉族群互动特征。
二、民国时期土司管辖区与黑彝管辖区所反映出的不同的彝汉族群互动特征
民国时期这件“洋娃子”故事,把一个不同族群和阶层的社会关系、国内与国外、中央政府与地方势力做了一次有趣的打破。如同两个不相连的水塘,突然被一个石头打破以后,掀起了层层波澜。并由此显示出民国时期族群互动特征。
(一)土司辖区失事飞机的美军飞行员与彝族上层和平民互动良好
上述4架B-29飞机,其中有三架直接失事于凉山彝区,由此产生了彝族上层(土司、家支头人)和平民对于“洋人”(美军飞行员)之间的族群互动。
由于封闭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状态,可以这样说早期彝族平民对于洋人的认识可以说是毫无理性认识的。自从1908年11月24日英国探险家布鲁克在凉山被杀害。[10]从此,外国人都视凉山为危途,不轻易深入。尽管时隔36年,彝族对于洋人也是没有直接接触的。因此,对于美军飞行员失事后迫降,就产生了直接的威胁。但令人奇怪的是,所有这三架直接落入凉山彝区的失事飞机飞行员,尽管有些误会,但都得到生命安全保障和彝族上层的礼遇。这是为何呢?是否彝人对待洋人产生了不同的族群意识呢?是否国民政府政策、政令有对于所谓的“独立倮倮”地区产生直接或间接影响呢?
以第一架失事沙马咪咕42-6314为例,1944年6月8日,飞机失事地点,北纬28度05分,东经103度06分。机组成员11人,除左枪手Eric H.Tidy一人牺牲其余人员跳伞生还。
飞行员跳伞落地后分成三部分,降落后都被彝族家支武装包围。
据飞机副驾驶员瑞尔(GB. Ray)上尉回忆:“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在中国的西南部居然有一个原始部落区(Lololand),这里的土著人被称为倮倮,这些人也被汉族人称为蛮子(Barbarians)……跳伞后,我们被荷枪实弹的倮倮人包围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均被收缴……倮倮人没有会说英语的,于是一切全靠打手势,我们被允许前往飞机坠毁处寻找失踪伙伴,找到之后我们掩埋了他。我们被带到倮倮族人的酋长家,酋长拿出食物,我们接受了,但拒绝了鸦片……坠机后的第十一天(6月19日),酋长终于让我们离开他家了。告别时,他给了我们三锅鸦片,示意这些东西可以让我们在路上换取食宿。”[11]
(沙马咪咕42-6314飞机的搜救队,由美军情报官穆伦上校和彝族上层雷波籍的李仕安陪同)
彝族方面对于美军飞行员是盟军参加抗战也有了直接认识。
据安荣生[12]回忆:“飞机坠毁时,爆炸轰鸣声振动了五个夷人的居住地,响彻整个大地……跳伞者落地后,全部被夷人包围,双方发生对峙,跳伞者都拒不投降。罗肥比坡弄清了降落人员是洋人后,判断是盟军,便赶去向他们打手势,后来终于将9名跳伞者集中,并立即派人骑马奔赴安登俊土司家送信……报信人将情况向安登俊做了汇报,说降落者是洋人。胡师爷:洋人是盟军。安土司叫送信人速返,并做了吩咐:一、洋人要集中保护,不准伤害;二,所带物品和飞机残骸要集中保管,不得流失。如果有人违反,将追究其责任。”[13]杨宗宪[14]回忆:“观察飞机来的那天晚上,姐夫安登俊叫我到他家去商量。他提出:第一,为保护美国人的安全,要迅速把他们集中起来;第二,美国人飞机上的东西,要说服群众交出来集中保管,否则,国民政府来人追查,在我们地盘上出事,脱不了手。并叫我负责清理,采取分别联络的方法,一车叫彝族头人徐果期、熊吕士做工作;咪咕、瓦岗两地由头人苏比坡、苏地散、土仁阿哈、莫色木噶、拉克什初等分头叫群众交回东西”。[15]
坠毁在甘洛黑马溪—42-6356号飞机的飞行员也同样受到类似的待遇。
据飞机副驾驶司徒瓦(JR. Stover)回忆:“我们先是被集中到倮倮族领地附近的一个农屋,然后坐船通过大渡河回到富林。”[16]西康当地的《新康报》也有报道:“八月二十六日晨七时,由北飞南之盟军一架,至坝河上流距田坝五十华里之夷区(岭国忠辖区)黑马溪上空,因机械失灵迫降。夷人闻声赌形已久,不见其内部构造之怪物,今忽然坠地均云急争睹。跳伞降落之盟胞七人,该夷等视为天人,刻即由该地头人派枪护送出境。”[17]
亲历者彝族老人来乃以都回忆:“落地后我们仔细一看,晓得他们不是神仙,而是人,只是长相与我们不同……我们这儿一共落下三个人,一个落在合堡洛(现潘泽洛村二组),另外两个落在上咪阿且(现娃洛普村)……三人跳伞者汇合以后,一直留在六合木。有人送玉米粉给他们,他们不要,又送豆面(荞麦)给他们,他们还是不要,他们只吃自带干粮。天黑时,坡呷阿木和西一木呷把美军带走了。”[18]
从上述史实可以看出,失事飞行员跳伞后并没有受到攻击和虐待。相反受到较好的礼遇和保护。这一点与36年前英国人布鲁克被杀的事件形成惊人差异。彝人对于从天而降的洋人的直接感受,第一飞行员是洋人,还是盟军。第二洋人盟军需要保护,第三需要联系头人和土司,土司则需向国民政府或就近政府报告并得到进一步指示。可以看出,雷波、甘洛两架飞机坠毁,彝族上下层与洋人之间有良好的认知和互动过程。而同样是坠毁于盐源长坪子的42-6425号飞机有关的传说故事却体现了错综复杂的族群关系。
(二)黑彝管辖区与汉族乡绅的复杂的族群关系是洋娃子故事的以讹传讹的起源
该飞机42-6425坠毁后,机组成员14人,除领航员(Frank Kupec)牺牲外,也得到彝族上层的积极救护。
据盐源吴国栋回忆:“当地黑彝拉克巫约命令手下人把跳伞的人集中到家中,一共是十三名。黑彝煮了上等的饭食给他们,但他们都不吃,最后试着煮洋芋给他们,他们吃了……拉克巫联系到何爷神父到家里与跳伞人见面,果不其然,他们一见面就交谈起来。随后,跳伞人决定跟着何爷神父前往公馆。”[19]
对此架失事飞机。1944年8月29日《新康报》也做了报道:“……确于本月十九日,有美国飞机一架,因故障降落于长坪子地方。长坪子属盐源管辖,据德昌二日途程,现因飞机被焚,降落驾驶员一人身死,其余十三人美籍空军经当地保甲壮丁护送,业已安全抵□。”[20]
就是这样一桩简单的飞机坠毁,机员被彝汉群众解救的故事。却在事后两年被传出“洋娃子”故事,惊动中美两国高层。1946年9月,GRS根据这个传说故事为此在盐源彝族地区展开了为期一年多的调查营救行动。最后调查是费而无功(前文已述)。出现这种误会的关键与彝族黑彝与摩梭土司以及汉族地主武装之间复杂的族群关系有关。
(凉山彝族奴隶制博物馆馆藏的飞机残骸文物)
盐源黑彝多为各种历史原因,近代从凉山迁往的。[21]并从属于左所土司(麽梭土司)管辖。随着黑彝势力增长,渐渐的开始蚕食土司土地和抢掠土司属民,甚而公开反抗土司。[22]同时新兴的以汉族诸葛绍武等地主乡绅武装又开始兴起。彼此利害冲突关系错综复杂,利用传闻借机栽赃陷害、浑水摸鱼,已达各自集团利益目的,这是民间层面的复杂性。中间又掺杂了以国民政府西昌行营与西康省屯垦委员会之间的利益冲突。
前文提及先有夷区传出洋娃子消息,甚为可疑。其中将故事演绎的加工。据军统永仁组干部孟萍给徐靖康的《搜寻盟军失事两盐及华坪、永胜交界十大村发现情形》秘密报告中就可以看出端倪。“查搜寻盟机失事尸骸一案……曾数度清查盐源盐边等地,确有失事美机在该处掉毁,因系夷区,故猜测□□。兹据前江防司令蒋竣德赴永仁谈称:前数年因战事确有盟机失事两盐区上空,飞机坠毁于该区□□□□十大村,其地为该区夷人所住之左所土司辖区。近来该所土司无法管制该地夷人,而诸葛土司势力又达不到,因此,该机坠毁,机上金银财物悉数为黄岩区区长曹受天所吞蚀,曹恐政府嗣后追究,曾令该地夷人将残骸埋藏地下,并严饬该夷人不得将消息外泄。据传机毁时,美军人员除跌死及被夷人杀死外,尚剩一人,夷人当初亦仇视之,继以该美员能医治疾病,而为夷人医治病人甚多,故大受夷人之敬爱而保护之。该夷人等今闻政府派员乃会商,如搜寻人员到甲地,则夷人将美员移□乙地,如搜寻乙地,则又移至丙地,故始终无法搜寻该美员……”[23]
这里蒋竣德的讲述十分蹊跷。第一,将责任推至不服摩梭左所土司管的彝人,同时将屯委会设置的指导区区长曹受天一并诬陷;第二,将洋人在彝区的生活描绘的极为生动,会看病、会被藏匿等等,殊不知如实这样描述是前后矛盾的。彝区社会看似封闭,但是内部消息传导是很快的。如果是被掳为奴隶的洋娃子会治病,并且事过两年都在彝区,必然会成为人人皆知的秘密,及时要藏匿不透一点消息是不可能的。
这一个会治病洋娃子在此后美军搜寻组的调查中也证实是道听途说。“而最后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来自北方的大鼻子老中”,而非人们猜想的“大鼻子老美飞行员”。这个“老外”帮当地人治好了一些病,所以称为医生”[24]但问题关键是,蒋竣德的描述其真实目的,将此矛盾直接归罪于其政治对立面的指导区区长曹受天,是别有用心的。
据军统永仁组干部孟萍给徐靖康的第二份复查报告:“查蒋骏德系永仁仁和镇人,住仁和镇,现任该镇参议员,亦为仁和镇哥老首领,过去曾于剿共时期,任金沙江两岸防守共军之江防司令,伊与盐边诸葛土司及左所等土司均有往返。前谈寻找失事美机事情及盟军被害情形,系其来县开参议会时,于永仁县政府宴会席上谈出者……”[25]是以蒋竣德、诸葛土司为首的汉族地方士绅武装,借刀杀人,想乘此机会制造一个打击彝人和诬陷指导区的借口。
这个矛盾关系也要从宁属屯委会与西昌行辕之间的矛盾分析入手。黄草政治指导区西康省政府在彝区设置的过渡性的基层政权机构,主要任务“编查保甲,训练壮丁,管辖赋税,化导夷人,调查产业,设计开发,推行政务,禁种烟苗”,黄草是当时盐源设置的三个甲级区之一。[26]对此指导区与行辕的矛盾,秦和平先生有论述:“政治指导区不归专属管理而隶属屯委会,换言之,未进入国民政府的行政系列,确实别有用意”[27]。“鉴于与中央的微妙关系,省主席刘文辉藉口宁属彝族事物(或称夷务)的重要性、且荒地众多。气温稍高,雨热同季,适宜种植。他以屯荒地、发展经济名义,设立屯委会,代省府行使职权,抬高地位,抗衡行辕”。[28]而诸葛土司及蒋骏德等地方汉族士绅武装又受西昌行辕拉拢。“斯时,西昌等地列入第十八行政督查专员区,建立正常体制的同时,对各土头、豪强(含诸葛世槐)施以招抚,给予封号,纳入毂中,期望约束。”[29]因此,这种西昌行辕与宁属屯委会之间的政治矛盾,借洋娃子的事件开始被利用炒作起来了。这里涉及彝族黑彝奴隶主与汉族乡绅武装、西康屯委会与西昌行辕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冲突关系。
据伍柳村(时任屯委会主任秘书)讲述证明了上述矛盾关系:“1947年夏,一夜零时,我突然接到电话,立即去望远室(原西昌行辕主任官邸)……,只见重庆行辕副主任兼西昌警备司令贺国光、上海美军坟墓清理处中校参谋费歇尔和中国空军少校参谋朱某等十余人已在客厅坐定,气氛有些紧张。我刚入座,贺说:‘费歇尔中校此次带来委员长的信,要把黄草坪区长曹受天押解南京审讯,明晨起飞,今晚邀约地方政府代表伍柳村主任秘书来征询意见。’这时费说:‘盐边土司诸葛绍武告发曹受天,于1944年将被迫降落在黄草坪的美机上三名空军卖给夷人当娃子。经我三次调查都无结果,才决定将曹押南京审讯’。我对此感到惊讶,当即代表西康省政府,将我方不能同意费将曹以罪犯身份押解南京审讯的理由作了详细说明:第一,大战期间,并无美机在黄草坪迫降之事;只有1944年春,一架美机飞经黄草坪上空时发生故障,投下过一些笨重物品,继续飞至西昌小庙机场仓促降落,机头陷入跑道一米深,三名美军由于及时跑到机尾,安全无恙,前西昌行辕主任张笃伦曾设宴压惊。曹区长立即派人保护空投物,报请行辕运回西昌。第二,中校已三次深入调查,也毫无线索,至今连所谓被卖美军名字也不知道。第三,我曾两次向中校谈明土司是封建遗制,同区长、县长有利害冲突,诸葛绍武之言纯属诬告,决不可信。费又说:‘蒋委员长的信,省政府不执行吗?向我施加压力,甚至以死者家属不答应,引起反华示威,将影响中美友好关系’等语相威胁。经反复争辩,我建议:‘应先查清飞机残骸、美军名字、何人人证、物证;又与1944年在小庙机场失事的美机是否一回事,然后才能做出准确判断’。费仍坚持说:‘不把曹押解南京是得不到真相的。’……两月后,贺通知我,已经查明就是在小庙机场失事的那架飞机。”[30]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了,地方族群矛盾激烈、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关系微妙的客观历史背景,是洋娃子传说产生的基础。
(三)美军飞行员对于彝族的认识
对于彝族显然美军飞行员在之前是没有直观认识的,只有在失事后降落在所谓“独立倮倮”的彝族地区,就会有新奇的认识。
据失事沙马咪咕42-6314飞机副驾驶员瑞尔(GB. Ray)上尉回忆:“我们完全没有想到,在中国的西南部居然有一个原始部落区(Lololand),这里的土著人被称为倮倮,这些人也被汉族人称为蛮子(Barbarians)。倮倮族人身材较矮,肤色较深,有明显的蒙古族人的轮廓。跳伞后,我们就被荷枪实弹的倮倮人包围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均被收缴。当一个机员拒绝缴枪时,一个倮倮人抽出腰刀,‘唰’”的一刀就割断了他的皮带,手枪‘铛啷’的一声落在地上,被那个倮倮人一把捡走。……我趁倮倮人不注意之机,很快将表、戒子和空军链放入了表袋。”[31]“我们被带到了倮倮族人的酋长,酋长拿出食物,我们接受了,但拒绝了鸦片。我们慢慢发现,这个部落里许多人吸食鸦片,他们除了吃、睡,便处于迷茫的吸烟状态。”
据失事沙马咪咕42-6314飞机机组成员莱斯利.斯隆(LenslieJ.Sloan)回忆:“他和他的队员们当时飞过的叫做洛洛斯(LoLos,倮倮人,史称夷人,现称彝人)的山上部落村民居住的村子,那些人出了名的不友好和凶猛。没人知道倮倮人忠心于谁,就斯隆而言,这些人可能是赏金猎人,渴望得到日本人所付的抓获美国飞行员300卢比的奖励(这仅仅是机长的猜测)。在他落地的地面上,随机工程师凯西紧张的看着一队靠拢过来的武装人员。这些人事实上就是倮倮人——短小,比凯西所熟悉的中国人(指汉族人)的皮肤要黑一些。他们带着穆斯林头巾,穿着又长又重的山羊皮斗篷,浑身散发出异味。”[32]
据迫降在小庙机场的42-6326号后参加修复的阿特.瑞德(ArtReide)军士长回忆:“在离开恰库利亚之前,我们被告知倮倮族(LoLos)现在也在这一区域,他们袭击村民,把抓来的人当奴隶(事实上,倮倮现在仍然生活在这一区域,据说当年张将军和军队保护着西昌地域,以防止被倮倮族攻击)。”
美军二十航空队司令柯蒂斯E李梅回忆:“在喜马拉雅山之北也即中国广大的西部地区,住有非中国人(注:应为非汉族人)的原住民,中国人对他们很畏惧。这些被中国人称之为倮倮族的少数民族,传说他们野蛮、不文明、残忍。后来,我们的情报人员曾进入了该区域,发现他们是一些境况相当悲惨的一群人。情报人员同时证实我们机员曾降落该区,不过我们与倮倮族人接触非常少。我们曾企图说服中国偏远地区的原住民,如果他们将我们的机员救出,他们就可以得到领赏,我们在中国西部地区确实遇上过同意救助我们机员的人,但他们不要现金,他们要鸦片。”
美国飞行员对于彝族真实印象是,第一是不归属汉族政府管辖,包括国民政府。第二不开化,勇武而好斗,具有很强的掠夺性。第三生存状况低下,蓄养奴隶、鸦片泛滥,并值得同情。
结语
通过对于上述史料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彝族腹心地区由于没有受到复杂的族群关系的干扰,也没有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复杂的冲突关系,特别是以土司为上层的彝族对于军飞行员有较清晰的族群认识,土司、属民、飞行员乃至与国民政府之间能够形成良好的互动关系。相反,由于盐源存在较为复杂的族群冲突关系,涉及黑彝、摩梭土司、汉族乡绅之间复杂的族群冲突关系,又涉及宁属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在宁属管理机构—西昌行辕之间利益冲突。最终导致了洋娃子故事被炒作利用起来,以至于以讹传讹传说至至今。李金发、郑秀丽认为:“清末民初时,族群关系的协调中国家权力的作用和功能发生弱化,更多的是靠族群政治精英的个人作为起作用。与黑彝区相比,土司管辖区的族群关系相对稳定。”[33]在此基础上“在局部地区,土司和汉族士绅能主动调适关系”、[34]“无土司地区,汉族士绅与彝民关系易恶化”[35]的族群互动关系特征。这就是从洋娃子故事案例中,我们寻找到对此论点又一个有力的说明。
注释与参考文献
[1]本文发表于《凉山文博》第四期2015、2016年合刊,第96页。
[2]邓海春:《从抗战时期美军在凉山失事军机来看美国政府援华历史》,《凉山民族研究》2009年刊,第171页。梅雨镇失事运输机因在汉区,飞行员被营救不在此表内记录。
[3]包明扬,斯坦尼斯拉斯•包德利StanislasGabrielHenriBaudry,法国人,1887-1998,巴黎外方传教会教士,1927年任宁远教区第三任代牧主教,1954年离开中国。
[4]李肖伟编著:《倮倮地区的失踪飞行员》,《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四)》,天马图书有限公司香港第323页。
[5]梅雨镇失事飞机非B-29飞机,实际为C-46运输机,编号42-101093号,1944年11月20日下午3时,从印度苏克拉汀飞成都过程中失事与梅雨镇第五保八家村,小地名观音堂。机组成员4人,机长牺牲,其余成员获救,该飞机蒙皮残骸制作的木工尺现在奴博馆收藏。
[6]李肖伟编著:《档案(五)私函公文报摘》,《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四)》,天马图书有限公司香港第334页。
[7]李肖伟编著:《档案(五)私函公文报摘》,《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四)》,天马图书有限公司香港第338页。
[8]GRS:军人坟墓登记处Army’s Graves Registration Service(GRS).
[9]李肖伟编著:《倮倮地区的失踪飞行员》,《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四)》,天马图书有限公司香港第332页。
[11]【英】W. W. 福格森著张文武译张皓校:《青康藏区的冒险生涯》,第2页,西藏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
[12]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降落在神秘的原始部落》,《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15页-16页,香港2005年出版。
[13]安荣生1937年生为接待美军飞行员土司安登文的儿子。
[14]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降落在神秘的原始部落》,《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9页-10页,香港2005年出版。
[15]杨宗宪土目营救美军飞行员沙马土司安登俊的舅子。
[16]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美国飞机坠毁见闻》,《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18页-19页,香港2005年出版。
[17]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机员回忆》,《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103页,香港2005年出版。
[18]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新闻》,《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104页,香港2005年出版。
[19]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98页,香港2005年出版。
[20]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53页,香港2005年出版。
[21]李肖伟编著:《魂断中国》,《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53页,香港2005年出版。
[22]邓海春:《清末民国初凉山彝族外迁原因探析及其现实状况的思考》,《第六届“藏边社会研究”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263页,重庆大学人文社科高等教育研究院,2015年。
[23]四川省编写组:《四川彝族历史调查资料、档案资料选编》,《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第58页,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年出版。
[24]李肖伟编著:《超堡传说(续)》,《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四)》,天马图书有限公司香港第335页。
[25]李肖伟编著:《倮倮地区的失踪飞行员》,《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四)》,天马图书有限公司香港第325页。
[26]李肖伟编著:《超堡传说(续)》,《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四)》,天马图书有限公司香港第337页。
[27]任乃强任新建著:《四川州县建置沿革图说》,第45页,巴蜀书社,202年9月出版
[28]秦和平:《论民国时期凉山彝区“政治指导区”及“建设指导局的由来、内容及作用”》,《“民国时期的边疆与社会研究(1911-1949)》”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第332页。
[29]秦和平:《论民国时期凉山彝区“政治指导区”及“建设指导局的由来、内容及作用”》,《“民国时期的边疆与社会研究(1911-1949)》”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第328页.
[30]秦和平:《论民国时期凉山彝区“政治指导区”及“建设指导局的由来、内容及作用”》,《“民国时期的边疆与社会研究(1911-1949)》”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第328页.
[31]李肖伟编著:《抗战时期在西昌的一次涉外谈判》,《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324页,香港2005年出版。
[32]李肖伟编著:《降落在神秘的原始部落》,《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二)》,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15页,香港2005年出版。
[33]李肖伟编著:《被山里土著人挽救的机组成员》,《超堡队-美国陆军第二十航空队赴华作战史料集(三)》,天马图书有限公司,第13页,香港2005年出版。
[34]李金发郑秀丽著,《论清末民初的凉山彝汉族群关系---以土司视角为例》,《毕节学院学报》,第32页,2014年第1期。
[35]李金发郑秀丽著,《论清末民初的凉山彝汉族群关系---以土司视角为例》,《毕节学院学报》,第35页,2014年第1期。
[36]李金发郑秀丽著,《论清末民初的凉山彝汉族群关系---以土司视角为例》,《毕节学院学报》,第36页,2014年第1期。
(作者系凉山彝族奴隶社会博物馆副馆长、副研究馆员,凉山州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凉山州彝学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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