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彝志》的宇宙观试探
《西南彝志》是一部古代彝文典籍,对于古代西南彝族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内容无所不涉。该书主要流传于今贵州省毕节地区一带,原著的编纂者是古罗甸水西热卧土目家的一位慕史(经师),姓氏已不可考。具体成书年代不详,从记载的内容推测，该书大概是在清康熙三年(1664年)吴三桂平定水西之后，至雍正七年(1729年)改土归流之前这六十余年间形成的。其实，这位慕史并不是本书内容的创作者，而仅仅是一位收集整理者。《西南彝志》虽然成书于清代，但其内容已在民间流传了漫长的岁月，久经锤炼，因而它是古代彝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
《西南彝志》丛书（黄莉 摄）
《西南彝志》全书共有彝文370余万字，400多个标题，采用五言诗体裁。现在由贵州省民族研究所、毕节地区彝文翻译组共同翻译成汉文出版的《西南彝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共二十六卷，仅是全书的一部分。本文引用的资料即出自该书。
《西南彝志》是该书的汉译名称，其彝文原名为《哎哺啥额》。哎、哺，在彝语概念中是影和形，亦指阴、阳；啥、额，彝语概念指清气和浊气，因而“哎哺啥额”即是对“气”(阴阳)的思想的统称。该书正是以这种思想来回答宇宙的产生、人类的起源和万物生成等问题的。这里仅就其宇宙观作一初步的探讨。
《西南彝志》对宇宙起源问题的解释占有大量篇幅。它写道:
金锁管混沌，不讲嘛不明；
要讲从根起，先叙哎与哺。
哎哺未现时，只有啥和额，
啥清与额浊，出现哎与哺，
(《创世志·金锁管着混沌》)
天未产生时，地也不曾生，
大空空的呢，大虚虚的呢。
后来变化啦！出现了清气，
清气清幽幽；出现了浊气，
浊气红殷殷。清气升上去，
升去成为天；浊气降下来；
降下成为地。
(《创世志·天地进化论》)
先产的清气，先产的浊气，
它俩相结合，在气熏熏中，
在浊沉沉中，有一股气体，
产生一股风。
又在相结合，产青青的气，
产红红的气，就形成了天，
就形成了地，产生了哎哺，
产生了且舍。
这样产生后，天与地之间，
太阳和月亮，在天亮堂堂，
产生了四方，南方与北方，
东方与西方。
(《天文志·论五行根源》)
从以上摘录我们可见，古代彝族的宇宙观认为，天地形成之前，世界处于一片迷朦混沌之中，尔后，从混沌状态的不停运动里自然生出清、浊二气，随着清、浊二气的不断变化，宇宙天地终于演出。《西南彝志》所体现出来的这种宇宙演成论，从理性思维的发展史上去考察,自有其可贵之处：
第一，它以“元气说”的自然生成观点唯物主义地回答了世界起源的哲学问题，在古代彝族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种世界观的形成过程中，代表了正确的一方。本来，人生存在大自然里，与大自然息息相关，了解自然、认识自然，是人类认识发展的必然和生存的必需。面对着深邃的苍天与广袤的大地，目睹着气象万千的万事万物，人们总要以求索的眼光去探讨宇宙的奥秘，天地的形成和变化，万物的由来，等等。这些问题是各民族古代思想家不可避免所要思索的哲学问题。在人类思维发展的初期阶段，哲人们都力图作出各自的解释。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较为普遍的是唯心主义的神灵创世说，天地万有无一不被当作神的创造物来解释。古代彝族也不例外，同样流传着许多唯心主义的说法。但是，人类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提高，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不断增强，使素朴的唯物主义自然观的产生有了可能。《西南彝志》就已经打破“神创说”的藩篱，而另创了一种“自然生成说”。一方面,它是一种“自因论”，认为客观自然是宇宙形成的原因，从自然本身去解释自然,把宇宙天地的形成，放在一种物质的运动变化中去说明，这无疑体现了唯物主义的思想。另一方面，它以自然界的“气”来解释宇宙的生成，这又是它的高明之处。在人们的宇宙观启蒙之初，一般而言,最早的唯物主义往往把自然现象的无限多样性的统一看作是不言而喻的，并力图在某种具有固定形体的特殊的东西中去寻找这个统一，或把世界统一为“水”，或以为万物源于“火”。古希腊的哲人们就是典型的代表。在古代彝族的思维发展过程中，也曾有过以水为万物之源的观点，如凉山彝族史诗《勒俄特衣》就有“混沌演出水是一”的见解。但是，《西南彝志》却把宇宙的形成，追根溯源到“气”这种既普遍存在、且无固定形态又不断运动的物质上，与前者相比，显然有着更大的合理性和进步性，因而更具有说服力。这一理论，是古代彝族开始摆脱用具体可见的固定形状的物质解释世界的直观思维方式的标记，是彝族思维发展史上的一次飞跃，值得人们珍视。
第二，《西南彝志》中的“自然生成”观点无处不是与自发的辩证法思想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这种自发的辩证法思想也具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突出地表现为力图从运动、发展、变化中说明世界的形成。它写道:
天未产之时,地未产之时,
空空虚虚的。经一次变化,
产生了清气,产生了浊气,
青清的气体,红浊的气体,
不断地运行,清气在上升,
浊气在下沉。
清浊气结合,清变为青色,
浊变为红色,青与红一对,
又在变化了,清气青幽幽,
浊气红彤彤。又继续变化,
天地产生了。
(《天文志·论五行根源》)
清、浊二气产生于混沌迷朦状态的变化,自身上下翻腾，千变万化，繁衍出天地。“天地产生后，大气沉又升”(《天文志·论雪和霜的产生》)。“太古天宇宙，不断起变化，不断地繁衍。……太古地宇宙，不断起变化，不断地繁衍。”(《创世志·天地进化论》)显然,在古代彝族的观念中,世界是一个运动不息、变动不居、永无静止的发展过程。它不仅从动与变中产生，而且变、动贯穿着它发展的始终。这些见解虽然粗浅，但它却是自然界的客观辩证法在古代彝族人头脑中的反映。这种反映被直观地表达，而与客观世界的运动规则相吻合。
另一方面，该书的“自然生成说”，是以“哎哺”的阴阳观念与“啥额”的“元气”思想作为论证工具的。在彝语概念中，哎是影，哺是形。通常以哎为阳，为乾，为父，哺为阴，为坤，为母。本书不仅强调世界在变动中产生，而且认为世界同时又是从阴阳对立中演成。
“气”是世界的根源,然而世界是怎样由“气”演化出来的呢?“气”自身的变化又是怎样进行的呢?从前面的引文中，我们已经知道，古代彝族把“气”分为清与浊、阴与阳两种，认为“阳气上升去，形成了高天，接着又变化，又不断繁衍。……阴气降下来，形成了大地，随着又变化，又不断繁衍。”(《创世志·天地进化论》)“当初的清气，和浊气结合，又起了变化，产生出天地。”(《天文志·年月日的产生及由来》)在古代彝族的观念中，“气”包含有清、浊两个相对立的极，一个上升，一个下降，“清升而浊沉”。但它们又是互相依存的，任何一方都不能脱离对方而单独存在。“清与浊一对，互相来结合”，“阴与阳相聚，同居一处所”的思想，在书中处处可见。
正是由于互相对立而又彼此相联系的清气与浊气这一对矛盾的上下交往，“阳极而阴生，夜冥冥成了。阴极而阳生，晨曦曦成了。”(《创世志·天地进化论》)“青红色相交，青气冷冰冰。热气变冷气，在青轨上行，冷气遇热气，地上暖和和。红气辅地界，大地出现了。”(天文志·论五行根源》)反之，如果清、浊二气不相交往，不相结合，则“阳不升之时，阴不降之时，清气熏熏的，浊气沉沉的”(同上)，天地也就不能形成。这是古代彝族对事物发展过程中矛盾律的反映。它虽然仅仅只是初步猜测到了事物变化的原因在于事物自身的矛盾性，接触到了矛盾双方相互转化的事实，而且这种观点是不自觉地、自发地产生的，但在当时情况下仍不失为真知灼见。
自发的唯物观点与素朴的辩证思维，正是《西南彝志》讲述天地形成时所反映出的两点可贵之处。然而，其“自然生成”思想的具体内容不仅有着“元气”、阴阳的观念，而且还包含着“五行”、“八卦”的观念。对于“五行”与“八卦”的解释，书中写道:
哎哺根本定,清浊气变化,
五行才产生。金木水火土,
遍及地面上,一行居一地,
各有其根本。
(《天文志·论五行主管处》)
宇宙产生了,各有其主管,
各有其根本,五行渐渐生,
充满于宇宙。
哺变而生水,水生于北方,
哎变而生火,火旺于南方,
且变而生木,木长于东方,
金变而生金,金布满中央。
鲁变而生山,朵变而生土,
哼变而生石,哈变而生禾。
这宇宙八方,统属于五行。
土地的产生,生命的来源,
都出自五行。
(《天文志·论宇宙八方变成五行》)
宇宙起变化,影海溢清浊,
……,先产哎哺根。
在那个时候,宇宙的四方,
变成了八面,就是八卦呢。
哎父与哺母,乃乾父坤母。
到了实勺世,又产生六门,
且舍与哼哈,即离坎兑艮,
鲁朵乃震巽,八卦产生了,
天神始有根。
宇宙的南方,哎父来主管;
宇宙的北方,哺母来主管;
宇宙的东方,且子来主管;
宇宙的西方,舍子来主管;
东与北之间,即是东北角;
鲁子来主管,西与南之间;
即是西南角,朵子来主管；
东与南之间,即是东南角,
哼子来主管,西与北之间,
即是西北角,哈子来主管。
宇宙的四方,变成了八面。
(《天文志·论四象变八卦》)
金、木、水、火、土“五行”主管天地的四方及中央。彝语中的“八卦”哎、哺、且、舍、鲁、朵、哼、哈则分别主管宇宙的八面。四方八面,就是宇宙的形状。《西南彝志》还把“八卦”分为父母子女：“哎哺为父母，且乃为次子，舍乃为次女，鲁乃为长子，朵乃为长女，哼乃为幼子，哈乃为幼女。”(《天文志·论二十四节气》)这种思维方式是用人类自身情况来比附天地自然，用人类的血缘关系来形容“八卦”之间的关系，显然带有“近取诸身，远及诸物”的人类早期简单类比思维方式的痕迹，但应该看到，实际上他们是把整个宇宙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来看待的。这反映了古代彝族不仅已从起源、生成的细节上追求宇宙的微观根本，而且还从结构、形状的整体上去探讨宇宙的宏观概貌。这两个方面，构成了古代彝族比较完整的宇宙观。
总之，古代彝族在探索宇宙的奥秘时，以“元气说”的自然生成观点为核心，同时采用“阴阳”、“八卦”、“五行”思想进行论述，既讲宇宙的物质根源，又讲宇宙的发展变化，给当时的人们以比较明确的解释。
此外,《西南彝志》还记录了古代彝族人民通过长期观察所形成的对各种自然现象的见解。人类生存其间的自然界，风、云、雨、雪、雷、电、阴、晴的交相更替，直接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生产劳动，因此，人类从出现时起特别是进入农耕时代以后，就一直关注着各种天气现象的出现和变化，随之出现各式各样的解释,企图给予规律性的回答。面对变化多端、神秘莫测的冥冥太空，古人一般都以为是神灵在主宰，象打雷、下雨一类的自然现象被看作是“雷公”、“雨神”在作怪。而《西南彝志》却是用“气”的思想向人们进行比较科学的解释。这些解释虽然朴素,但并不是猜测。例如，它把雨分成“阵阵”、“霖霖”、“淫淫”、“绵绵”、“蒙蒙”等五种，认为“雾升就下雨，雾降就天晴”(详见《天文志》)，说明这些解释，是建立在长期深入、细致观察所获得的大量感性知识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因此,《西南彝志》运用“元气说”阐发天气成因变化的理论知识，应该说是古代彝族自然科学成果的一部分。
但是，我们说《西南彝志》在宇宙观等方面蕴含有极其丰富的素朴的辩证观念和唯物主义思想，并不否认其中也还夹杂着不少唯心主义的因素。尤其因为它是彝族早期思维的果实，还未从远古神话体系中完全脱离出来，所以它给人们的直观往往是一个想象混沌而丰富、情感热烈而粗犷的浪漫世界，而不是成体系的理性思索。因此，我们发掘古代彝族哲学思维的任务就在于，撩开弥漫着层层奇异想象和炽烈情感的神话体系的面纱，剥离出包裹其中的哲学珍粒，使之完整地展现于人们眼前。
彝族人-网诞生于北京，已经20年了。初心不改，在浮躁的网络时代，留一片净土，为彝族留下更多闪光的文化。原载：《中央民族学院学报》1985年第1期；文字来源：微信公众号-民族文学学会；图片来源：毕节发布，黄莉 摄。
作者：冯利，女，彝族，中央民族学院本科毕业，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硕士毕业，先后从事过农民、大学老师、杂志主编、策划总监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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