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文文献古歌研究:彝族英雄史诗中的夜郎王
反映夜郎王的彝族英雄史诗,现已整理发掘的主要以《益那悲歌》和《夜郎史传》两部为代表。《益那悲歌》描写记录竹王局阿邪和邪苴隆两代王的悲壮故事;《夜郎史传》反映国王武夜郎和武堵土两弟兄与漏卧的恩怨。《益那悲歌》中孟祖即竹王局阿邪代表了夜郎王国建国与鄂靡的大规模交战后由盛到衰,进而亡掉国家的过程,邪苴隆复仇复国壮志未酬,成为悲剧英雄的主角。史诗中,益那即夜郎与鄂靡为争夺地盘首先发生交战。
史诗以彝族固有的比兴手法加三段式诗歌作了历史背景交代,与夜郎交战的是鄂靡。鄂靡是彝语“武米”、或“武慕”的谐音,义为王或皇帝,鄂靡指的就是强大的汉王朝。面对强大的对手,夜郎毫不示弱,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战略战术措施。
起初,战略意图清晰,战术得当,根据所处的地理环境,采用石、水、火战等战法克敌制胜。
“是水冒出土,是狼就吃羊”,鄂靡不甘心失败,大举反攻,发誓要擒贼擒王,竹王局阿邪又用鹰阵和虎阵先后破了强敌。鄂靡家见强攻不奏效,就采用离间计,收买夜郎的首席谋臣苦苦诺。
利用益那家谋臣苦苦诺的“开口说出话,孟家句句听,想出的计策,孟家无不用。”的优势和“苍蝇爱狗屎,猫儿爱鱼腥,益那苦苦诺,贪酒爱美色,好听奉承话。”的致命弱点,“没法收买他,叫他反叛主,让他做内应。”鄂靡的布摩摩直愚派九十九人,美酒九十九,抬到禹甸洛略,献给苦苦诺;派六十六人,美女六十六,送禹甸洛略,献给苦苦诺;派三十三人,这三十三人,三十三张嘴,就像三十三罐蜜,句句奉承话,能骗下空中的云雀,能骗出潭中的鲤鱼。
鄂靡布摩直愚恭维苦苦诺说:“经验丰富的骑手,调教出会跑的骏马;慷慨大度的大风,托起雄鹰善飞的双翅。智谋深如大海的,只有你苦苦诺一人!局阿邪早该让位,年迈昏庸少才能,王冠理应由你戴。骏马跑得快,凭骑手主宰,雄鹰飞得高,全靠风支配!德高望重的苦苦诺,才是杰出的骑手,智谋高深的权臣,才配任意把风兴!益那祖摩的龙位,只有你最适合坐!号令益那的权杖,最配握在你手中。”苦苦诺于是叛变了自己的国家,出卖了自己亲如手足的君长。
主将位置的错乱,三军位置的调换,前军和中军相互替换,战术上的大混乱,吃惯米饭的,吃不惯荞饭,走惯平路的,行不惯山路,将不熟兵马,兵不熟号令,打乱了部署,错乱了脚阵。一场大战起,如遍地降大雨,鄂靡的兵马,好比洪水涌,益那大本营,羸弱的兵马,难阻挡强敌,空虚的洛略,被鄂靡战领,益那的退路,被鄂靡截断。局阿邪无计可施。好比雄鹰折了翅,就像猛虎断了牙。耀日被天箭射落,皓月叫天狗吞下,北斗星从空中殒落,夜郎国的一代君星在叛徒的出卖下,就这样陨落,局阿邪在本营遇难。益那的兵将统统战死,苦苦诺却保了性命。但叛徒都毕竟没有好下场。
夜郎的国度被占领,承袭了二十六代的夜郎君位就这样被废除,当鄂靡的胜利凯歌在夜郎故土回荡时;夜郎失败的悲歌,也笼罩在自己的故园。在同鄂靡的生死周旋中,夜郎王局阿邪演绎出了第一曲悲歌。然而,复仇的熊熊大火并没熄灭,复国的雄心壮志也在下一代王邪苴隆的心中萌发。
祭奠亡灵后,益那邪苴隆像失巢的孤鹰,失势的独虎,要报杀父仇,要雪耻国恨,问计复问计,要问复仇的大计,要光复他的国度。他历经千辛万苦,先后来到了东方的安鲁旺和扯扯安鲁旺,西方的克鲁旺和克雅保鲁旺,南方的宰鲁旺和宰拜赫鲁旺;求贤啊求贤,求贤到能沽录略的织绸纺,到德晋洛略的打铜坊。来到了中部,有幸遇到神人布吉突老人。
布吉突老人把复仇复国的大计教导了邪苴隆,他指点迷津说:
新英雄邪苴隆在险恶的环境里接受考验,在艰苦中磨炼并成长起来,他要上刀山闯火海,喝下了铁水,铁了心和肠。铁石的身心,在火中炼就。去北方任洪鲁的途中,用金绳银绳,制出了索梯,攀九天九夜后攀过了九十九道峭壁,通过第一道关隘,面对一望无垠的原始森林,在前九处森林,他射箭杨穿过去了,后九处森林像铜墙铁壁,挡住了去路,他于是左手持金砍刀,右手持银砍刀,边修路边走,修九天九夜,后九处森林,也让他穿越了第二道关隘;叫古楚叟热的地方,遍地是毛虫,满山是毒蛇。黑披毡舅舅的九十九青鹰,六十六赤鹰,三十三花鹰把毒蛇驱赶;白披毡汉子宰了一群牛,又杀一群羊,用牛羊血肉,把毛虫引开,剔出的骨头,给两旁野狗,牛皮和羊皮,垫在荆棘上,顺利通过了古楚叟热,到笃遮珐额。笃遮珐额是第三道关隘,有马蜂九十九,花蜂六十六,黄蜂三十三,好比白云团,就像雾霭布,日遮蔽太阳,夜遮蔽月亮。天神变化的披蓑衣汉子,在岩上架蒿枝,岩脚燃火草,点燃干蒿枝,九十九马蜂,六十六花蜂,三十三黄蜂,烧的被烧死,熏的被熏死,得以通过笃遮珐额。第四道关隘是阻别热舍,虎山连熊山,足足七十里,处处是险境,无地可落脚。到阻别热舍,虎啸如雷吼,熊叫如钟鸣,披蓑衣汉子,虎山连熊山,烧出足足七十里大路,白披毡汉子,牛角和羊角,一齐来吹叫,猛虎和恶熊,见火就避开,牛羊角叫声,掩虎啸熊鸣,虎熊纷纷逃,让开了关隘。经过三年三月又三天的艰苦努力,夜郎邪苴隆到了任洪鲁,正要谢舅舅们时,却没了人影,忽见半空中伫立三位神,告诉邪苴隆:他们是沽色尼天君,能色能天君,布色那天君,奉了举祖命,助邪苴隆渡难关的。这些地方,是经过数十代人长期的跋涉了才完成的迁徙历程,邪苴隆的经过,只身仅用了三年三月又三天;他所经历的遭遇,也数十代人的长期遭遇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这是《指路经》里记录的迁徙路线,是《指路经》里着重描写的及其险恶的环境。毅力坚如铁的汉子,心纯如金的英雄,有阳光雨露,禾苗才能成长,借助风的力量,雄鹰才能飞翔。斯铺和斯嫫的授予邪苴隆《恒投骂孜数》,并指点他去取神角。
《恒投骂孜数》是一部神奇的兵书。
然而,和平与安宁才是人们最大的期望,新王苴隆的归来和与人们暂短的团聚,可谓良宵一刻值千金。
还没有和平,缺少歌舞升平的环境。洪水还没有消退,冰雪还没有融化,伤疤还没有揭壳。山样厚的耻辱还没有雪洗,单根的筷子,没法子使用,独根的木桥,行走不方便,缺了一扇磨,推不出面来,只有《骂孜数》,上天庭,邪苴隆要到局哲博顶端,掰回斯去来。毕竟是到森严的天庭盗取神角,风险大得要付出生命的代价。邪苴隆从空中砸下,掼到家门口,生命像一根发丝,精神若一只蝴蝶,死后依他的吩咐埋在了竹林下。
彝家人去世后,是要把灵魂招来装进竹筒里的,竹筒既代表了这人的母体,也是他自己的身躯,邪苴隆果真复活,竹王神话又一次在邪苴隆的身上演绎。邪苴隆的复活,为夜郎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战争的惨败,使鄂靡君长鄂阿那如坐在针毡上,意识到不罢战言和,鄂靡地难保。骄横的鄂靡终于提出罢战言和,体会到难言的失败之隐。暂短的停战,胜利的冲昏,斗志被消磨,益那邪苴隆犯了轻敌,益那一家的放松警惕,给鄂靡的反扑提供了可乘之机,鄂靡不甘心惨败。
鄂君鄂阿那认为,老熊死了牙还在,月亮缺了还会圆,快刀缺了磨还原,他的谋臣则认为坚硬的牙齿,反遭小虫蛀;柔软的舌头,小虫无奈何。用驯马的方法驯马,马就不踢人,用驯狗的方法驯狗,狗就不咬人。世间的万物,一物降一物,样样有弱点,凶悍的猛虎,曾败给青蛙,伟岸的大象,拿鼠没办法。他们终于找到对方致命的两大弱点,一是益那邪苴隆虽有上天入地本领,离开了神角斯去,离开《骂孜数》,无法指挥调动兵马;二是益那迷喜露,被阿妈宠爱,被阿哥惯坏,缺口最容易从她那里打开。
遗憾的是,无论世间上还是历史上都没有“要不是”的假设,两代夜郎王都没能进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境地,益那邪苴隆继他的父亲又唱出第二出悲壮的失败之歌,带上了家人和少数残兵,向西边逃去,向啥靡逃去,到了啥靡后,隐瞒了姓氏,改换了名字,若干代人后,才打出旗帜,称益那勾纪,卓雅罗纪家。在彝文文献的夜郎父子连名谱中,夜郎传承了26~27代,夜郎存在的时限,上限可追溯到公元前650年(周襄王年间)左右,这正是彝族六祖分支的时期,下限则为公元前27年(汉成帝河平二年),夜郎王兴因与汉王朝叫劲,为汉使陈立所杀而灭国。《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载:“成帝时,夜郎王兴与町王禹,漏卧侯愈,更相攻击。帝使太中大夫蜀郡张匡持节和解之。町、夜郎王不服,乃刻木作汉使射之。大将军王凤荐金城司马蜀郡陈立为牂牁太守。何霸为中郎将出益州。立既到郡,单至夜郎且同亭召兴。兴与邑君数十人,率从数千人来见立,立责数,斩兴,邑君皆悦服。兴妻父翁指,与兴子邪务耻,复反。立讨(平)之。威震南裔”。这正是彝族英雄史诗《益那悲歌》所反映夜郎在这一时期的历史背景。
彝族另一部英雄史诗是《夜郎史传》,反映国王武夜郎和武堵土两弟兄与漏卧的恩怨。夜郎王对内集权专制,对外四方攻伐,连年战争不休。先是攻占周围一些小部族的土地,接着起兵向日出之方,攻占东濮的古诺,然后挥师西进,夺下西濮的可乐,后又进攻漏卧不胜,撤兵回来建设可乐。在可乐建八方殿、九层宫,外设九营十八卡[1]。武夜郎怀着“攘外必先安内”的思想,认为要攻占漏卧的土地,得先把他胞弟夜堵土领有古诺之地兼并。于是假装有病,派两个差使到古诺通知夜堵土,叫他来可乐探病,想把他骗到可乐后将其杀害,兼并他的领地。夜堵土向使者询问其兄武夜郎的病状时识破其兄的阴谋,即杀了二位使者,起兵攻下了可乐,擒获武夜郎,数落其罪过,便把他囚禁起来。夜堵土掌握了夜郎的国家大权,他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得到民众的交口称赞和内外的一致好评。漏卧君长阿苦兴兵攻打可乐,夜堵土领兵抵抗,采取诱敌深入而后围攻的战术,佯败后退,把漏卧兵引进可乐城后,立即反攻围城,俘获其兵将,捉住漏卧君长阿苦。堵土礼待阿苦,释放他的兵将,治愈他的创伤,归还漏卧的兵器,倡导两家和好,不结冤仇。阿苦深受感动,表示以后不再争战了。然而回到漏卧本国,阿苦受妹妹阿古的大肆责备,说他打败仗回来,丢了祖宗的脸面,要求把兵权交给她,再次出征与堵土一比高下。经多番争执,兄妹比武,阿苦比不过,不得已让妹妹阿古统兵。阿古又出兵攻打堵土,堵土一看对方将领是个女子,轻敌麻痹,其城池被阿古攻下,自己也做了被俘虏者。堵土对阿古固不服气,声言要杀便杀,决不认输。只要求不要杀害他的士兵和民众。阿古便说:“你释放我哥一次,我要释放你一回,两家互不欠账,我们各自振军再战,比个输赢”[2]。
阿古放了堵土和他的兵将,凯旋回国,庆祝胜利后秣马厉兵,再次进攻可乐。堵土吸取教训倍加警惕,认真备战,以逸待劳,把心高气傲的阿古打败并擒住。阿古不甘心服输,提出要同堵土比武,若再比输了愿终身做堵土的奴隶。经过阿古与堵土比武三番,堵土连胜三番,阿古才表示服气,愿听从堵土处置。堵土以礼相待阿古,阿古也心悦诚服,她拥护堵土的主张。并向堵土提出释放其兄武夜郎,还君位给他。堵土与阿古结为连理,成婚二人后离开可乐,辗转鲁勾、博乍戈、古宗,到古诺,转大革落姆定居,在那里生儿育女,终其天年。武夜郎在复其君位之后,痛改前非,选贤任能,认真治理国家。但对可乐的发展失去信心,于是就领着他族人和军队,往四方八面去建造新的城池。《史记·西南夷列传·第五十六》载:汉建元六年(汉武帝建元前140—前135)唐“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始见有夜郎王多同的名字入史册。《夜郎史传》里的堵土,实为多同的谐音,多同出现在前140年—前135年间,与夜郎王兴相距150多年左右,即夜郎与漏卧的冲突是汉成帝河平二年的事,但史诗把这一时空都拉连在了一起,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它是把历史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了。反映夜郎王的彝族英雄史诗即体现了它的文学价值,同样体现了它不可或缺的历史研究的重要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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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子尧、刘金才主编《夜郎史传》,四川民族出版社1998年8月版。
[2]王子尧、刘金才主编《夜郎史话》,四川民族出版社1998年8月版。
原载:阿洛兴德著,贵州民族出版社2014年5月1出版,《彝学纵横》;文稿来源:云村寨;图片来源:彝族人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