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者黑的灵魂
[按:普者黑作为云南彝族区十分著名的旅游景点,多少人为之陶醉,写之美文不断!中国著名的散文家王剑冰老师这篇文章又从新的视角诠释了普者黑的美。特此推荐,希望大家喜欢!]
(一)
宽大的水面像块柔亮的绸,小舟似剪,一点点地把这绸给裁开了。
无风的时候看那湖,微澜不惊,似在长睡不醒。打鱼的船搅醒了这里,那里就又睡了。只有一场雨下来,这里那里地搔了,才能将它逗得发出笑声。
水和荷都是大片大片的,说不上是荷中的一片水,还是水中的一片荷。向远处望,天倒是水与荷之外的空白。乍然而起的水鸟,会一次次划伤这块空白。
山从水里远远近近地长出来。大大小小竟有200多座。一些岚霭在山间断续着。单看一座山形,并不是太奇,一座座连起来看,就有些形状了。正是因了这样的形状,才有了甲天下的桂林山水。而这样的山水,在普者黑随处可见。这里没有“前人之述备矣”的名题,如果有些遗迹,也只是狮子山那些古人在石壁上凿琢的鸟图腾和生活图景。山都不算高,却葱翠。红椿、香樟、云杉往高上挺拔,红盏花、黑节草、马兰在崖壁间争妍。厚厚的植被,让人看不出有什么路径可以上去。而多个山却藏了洞穴在里边。有的能这边进去,另一边出来,有的划船可直接进入。月亮洞中,竟还有着一排能够铿锵发音的石磬。分别敲击,会发出不同的声响,乐调十分分明。早年栖息在山洞里的山民,闷烦了击磬而歌舞,该是怎样的乐趣。
噼噼叭叭的声音在前面响起。三个壮年在水中下了长长的粘网,用竹竿向四下里赶鱼。一些鱼受不住惊吓,慌乱中便会被网眼套住。原始的捕鱼方式,让人觉得时光走得极慢。
依水而建的屋舍多是干打垒式的。土黄的墙,暗灰的瓦。老旧的家院里,不知储藏了多少浓浓的日子。家家屋檐下垂挂着玉米和辣椒。两种完全对立的色彩炫目在夕阳下。那是真正的农家的色彩,正像他们质朴热烈的性情。飘泊的游子归来时远远望到家院的色彩,就会有一种安慰在心里。深翠的细竹,凤尾样长在屋的周围。远处的山,则像一个个草垛,偎依着农家的生活。水边有一片空地,是人们晚间点燃火把寻乐的地方。那是世代相传的舞蹈,表现的是打鱼、耕作和情爱的场景,粗犷的嗓音,舒展的舞姿,把人带入原始与自然之中,歌舞的男女,有的已不算年轻。他们就像劳作,多少年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却总是沉迷其中,尤其是表现男女相恋的情节,不断回味,就会更多一些珍惜和动力。当地领导告诉我们,这里是全县治安最好的地方。知足者常乐,必会有此结果。
天然的屏障,隔去了灰暗的封建世风的侵扰,历史舞台上正在上演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话剧的时候,普者黑如世外桃源一般自然安逸。早年,一些人为了躲避战乱和争斗,从洱海、滇池边出行,他们是普者黑最初的发现者和命名者。普者黑就是彝语:鱼虾多的地方。
小船沿着岸行,绕着山转,垂柳阴阴,密荷蓬蓬,看似到头了,又转入了新的水路。吱呀一声,哪个屋门敞开,一女子走下台阶,细腰弯处,一桶清水就提在了手里。水纹漾漾,自其转去的身后荡开。几个顽童竹林间跑来,扑扑通通下饺子一般没入了水中,不多时,这里那里冒出一个个小黑脑袋,又叫又笑地喘气。一忽儿又钻入水中不见了。同船的彝族阿黑(小伙儿)何云峰说,他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玩耍。普者黑的男男女女就是在这样的童年中快乐地长大。景物,是劳动以外的所在,山民们世代休养生息在这里,一切都是可供生活的形式。当外来人以惊喜的目光打量这里,说是发现了一大景点,他们却是惊讶起来,更惊讶的是他们自身也成了景点的一部分。
鱼儿悠闲在水里,看似在浅处,伸手却无法抓着。倒是搅动了一支款款欲折的红荷。盘盘荷叶上总有一两个水珠晶莹地滚,间或被水鸟在下边触动了,水珠便叭嗒一声落入湖中。荷的影子,山的影子,云的影子在水中颤颤地动。
普者黑就是一片美好的心境。尘世烟云,荣辱盈亏,都会在这心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城里来的人,划着小船尽情地消受这水。湖中无论是自己人还是相遇他人,都要开一下水仗,做一次善意的交流。在水花四溅、大呼小叫之中将一腔郁闷或快乐狂泄而出。泼完了,累得散架了,也痛快了。再吃吃这里的鱼虾,喝喝这里的水。水塘旁被姑娘小伙抹抹花脸,任你有什么念头、什么机遇,再归去就会想通许多东西,不亚于进行一次朝拜。余秋雨赤脚于船边的水中,陶醉的表情,许正有一段文字徜徉于胸。昨晚在普者黑的“花脸节”上,余秋雨和我都被抹了黑脸,让我们相视而笑。人说在这一天,青年男女以锅灰互抹花脸是表示爱意,也是表示祝福和吉祥。谁的美意?竟都没有看清楚。倒是快乐一直伴随着。
(二)
黄昏和夜悄悄替换了。夜来得很迟。它是以极缓的速度将千山万水聚拢成一种安宁。这安宁的色调又被一轮月把握着。月在云间行,有时又在山间隐。水面便一忽儿明亮,一忽儿晦暗。密密匝匝的野荷,挤挤挨挨在一个秩序里,迎受着月亮的洗礼。夜沉静的时候,甚而能听到这里那里的一两声“扑嗒”的水响。或又是水鸟碰落了荷上的珠儿?那水响也是沉静的。
撒尼人的歌,恰在这明晦的荷丛里摇摇飘升,让人有一种意外的惊喜,真实地感到无伴奏歌唱的美妙。纯正的毫无杂质的声音,经过荷叶层层扩散,而后在水面一圈圈回旋到很远。这边唱了,那边就有人应。慢慢寻去想看个究竟,船近了,歌声便停了。硕大的叶子间,一支支绢白的荷花亭亭而动,猛不丁会依花露出个姣好的脸庞。船儿远了,歌声又起了。我们船上的阿乃(姑娘)普金秀说,这是青年男女在对情歌。
小普是地道的撒尼姑娘,白天的时候,她领着我们去看了专为撒尼青年设的花屋和情人房。撒尼孩子到了成年,就离开父母另住,女孩子住在楼上,叫花屋,男孩子一般在楼下,叫情人房,男孩子喜欢上哪个女孩,就会到花屋将姑娘背下来,到情人房去。有的也在这荷花湖中对歌找情侣。小普说着亮起歌喉唱了一曲,歌声刚落,就有人接着调子迎过来。小普有些害羞了,看着我们说,不敢再唱了,再唱就不好走了。大家都笑了。小普的嗓音很甜,不需懂她的唱词,只那调子就够得上魅了。我们问小普是否也有自己的花屋,小普点头称是,只是还没有哪个阿哥敢上去背她。这时,阿黑小何唱了几句。唱完冲我们诡谲地点点头。我们问小普小何所唱的意思,小普笑了说,让他自己说吧!小何一直陪着我们,他的知识掌握得不少,口才也好。中午吃农家饭的时候,他领着小普几个姑娘不停地唱歌劝酒,是个热情质朴的好小伙。看着壮实的阿黑和俊秀的阿乃,一个念头在我心里闪了一下。这时小普指着湖里喊,看,跳起来好大的鱼儿!
普者黑的“天生丽质”,当是包括了许多东西。“养在深闺人未识”没什么不好,而“一朝选在君王侧”则会变得多了一些华饰,一些市侩,一些并不是原本想象的遭际和命运。就这样什么都躲得远远的,躲得清清秀秀、纯纯朴朴。
我说,郑韩故城边上有一条溱洧河,河里也有一大片荷花。《诗经》的《郑风》即是起源于此。《郑风》多为爱情之歌,热烈而直白。如“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郑国的青年男女两千年前在莲叶间咏唱的爱情,竟在这山远地偏的普者黑接续起来了。
余秋雨说,按我朋友余光中的话说,翻动一片荷叶,就翻动了一部《诗经》。
这话真好。这么说,在这里翻动一片荷叶,就翻动出一曲彝乡情韵了。
(三)
船已划向了宽阔的地方。正好一片亮白的月泼洒而出。说不上是水面粘了一层月光,还是月光镀上了一层清水。歌声还在远远近近地起伏着,让人感到那歌声总是没有句号。
普者黑在远古时代是一片浅海。随着造山运动和地壳的变化,海水退落,形成了现在的60多个湖泊。这片水归入南盘江,到了下游就成了珠江。有了普者黑这样一串翡翠般的湖泊做源头,“珠江”就不枉其名了。
船的影子,在水中一会儿短了,一会儿长了。山的轮廓,透视得也很好。一座山形,就像少女仰在其间,浓密的长发瀑泻水中。众人同声叫奇。于是又看见了蹲着的雄狮,下山的猛虎。前方荷影晃动处。有轻声细雨传来。月隐在山间的时候,细语变成了笑声。近了,恍惚是一叶扁舟漂浮。这必然是对上情歌的年轻人在幽会。
一只鸟,在月色中飞,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白天的时候,从青龙山上往下看,那些鸟不像是飞,像是在镜面上滑。荷这种植物,许就是被这种鸟从《诗经》时代传来。
星移斗转,沧桑变幻,许多景物已不似先前的模样。梁山水泊已成一片旱地;白洋淀缩小了不知多少围;洞庭湖也早已是黄汤漫卷。普者黑却还是当年模样。范老先生的“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现在用在这里,当最合适。
普者黑,鱼虾生长的地方,更是快乐生长的地方。
由于交通和信息的原因,普者黑在历史上有了长时间的躲避。茶马古道自它身边逶迤而过,铜铃的叮当未对它构成任何影响。皇帝的御笔可以将柳宗元发配到永、柳二州,将苏东坡划向更远的海南岛,却没有把谁划到这里。皇权本想是给这些大文豪级的人物以精神的封闭,却不想让荒蛮之地生长了一代文花风草。此外,作为自由旅行家,徐霞客似乎没找到这块宝地,他倒是去了滇池,接着腿脚一滑就奔了西边的大理。长于考察的郦道元没有来过吧,陶渊明、周敦颐也没有来过。时代到了现代,中国的南方又有了一次接纳中国最优秀文化人的机会,但这个机会给了桂林和昆明。多少年后,这些地方都变成了旅游文化的集散地。当然,文人的宣扬和游人的追踪,往往使风景陷入尴尬的境地。
余秋雨说,他明天要跟有关人士谈谈开发与保护的问题。他想的比我要认真。
时间不早了,该回转了。四下看去,已辨不清所在方位。月亮再度从云 中出来的时候,普金秀笑了。怕让你们划到天明也划不回去的。
渐渐看到临桥的岸边了。
还有人在湖里,荷丛里又传来抑抑扬扬的歌声:
天上月儿景景明,湖中荷儿水灵灵。
哥是叶儿妹是花,叶托月儿寓深情……
拉克雷泰尔说:“城市有的是一张脸,乡村有的是一个灵魂。”那么,普者黑的灵魂是什么呢?
附:作者简介
王剑冰:全国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协会副主席,《散文选刊》主编,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著作有诗集《日月贝》、《欢乐在孤独的那边》、《八月敲门声》;散文集《苍茫》、《蓝色的回响》、《有缘伴你》、《在你的风景里》、《远方》、《绝版的周庄》、《喧嚣中的足迹》、《王剑冰散文选》;理论集《散文创作谈》、《散文时代》、《散文散文》;长篇小说《卡格博雪峰》等。
其散文《绝版的周庄》入选上海高中语文课本,并被刻碑于周庄,被周庄授予荣誉镇民;《喧嚣中的足迹》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和宁波天一阁藏书楼收藏;曾获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全国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中国文联理论奖,河南省政府文学奖,中国散文诗90年重大贡献奖等。
曾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解放军艺术学院等近百所高校及重点中学作过专题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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