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日记
山中
我们都是些依着山过完一生一世的人。
打从爷爷的爷爷那时起就是这样。
看，我们凭着这双手和这双足，每天都得和山打交道。有时为了一挑柴，有时为了一背草，有时为了一棵树，有时为了一根扁担，总之为了些什么，都得攀登那些云雾缭绕的高山顶上去，都得攀越那些黑麻麻的岩子。因此，只有我们才知道山的秘密，知道它们哪时起雾，哪时刮风，哪时电闪雷鸣，哪时降雨，哪时落雪，哪时万里晴空；也才知道它们的博大精深，知道那些岩子的峻峭挺拔。最难忘的是，当我们一步步登到那些距离天空只有三尺三的山顶时，当我们静静地坐下来憩息时，当我们凝望头上的天空比群山还要碧蓝时，我们这才甩掉爬山的艰辛和忘掉人世上的无数烦恼，也才觉得身心特别清爽，神志特别地清新，也才忆念起无怨无悔的往昔，也祝福自己已来到了高天之上，多么地自由自在，美妙至极。
是的，要是我们走出山寨，沿山而下，走上那些弯来拐去的羊肠小道，一步步地和云雾擦身而过，一步步地和那些峭壁擦肩而行，或从那猿猴也不能攀的岩缝间穿出来，或依靠那些坡上岩上的藤蔓走出一条新路，我们便深入到了指缝般的峡谷间，去伴那里隐藏在林木中的溪流、小河，去脱掉一身汗渍的衣服，跳进水里洗去身上的汗泥，或在那些石缝间摸上十斤八斤青鱼，十斤二十斤石蚌，四五十斤螃蟹，就地煮来吃了，吃不完的背回家改善生活；或坐于河岸的草丛中，看无数的雀鸟在水边洗浴鸣唱，看那些老熊野猪野猫猴子青蛙在水中嬉戏。末了，背着猎物重返归途，一步步往一线天的高处攀登，忘我地舍命地往自己的窝里爬，再让我们的手和足添上些老茧，再让我们的汗水去灌溉铺天盖地的森林。于是，我们走过了人世间的一个又一个昨天，渡过了山的深处的一个又一个日月，回归到半山腰那矮而小的茅草屋或聚了一团黑云一样的瓦盖的用木板镶壁的木屋，如列祖列宗们一样生儿育女，由生到死，往往复复。那些新长起来的，仍象我们一样，耕种山边巴掌大的镶嵌在林子间的那些梯田坡地，陪伴屋门前那望不到边的千山万岭，眺望永远走不出去的大山老林。
是的，我们这些山里人啊，做梦也不知山外的事，唱的歌没一句是车水马龙。我们只知道山和山相连，人和人相亲。就象那些树根连根，就象那些草手携手相依相靠地生存。“远亲不如近邻”是我们的格言；“钱财在高岩，不苦不得来”是我们生存的准则；“视别人的父母为自己的父母，视别人的兄弟姐妹为自己的兄弟姐妹”是我们做人的指南；“吃饱穿暖”是我们的追求。
所以，我们欢乐时象大山一样地欢乐，痛苦时象云天一样地痛苦。喜怒哀乐只有大山明白，眼泪和欢笑只有云雾知道。因为我们的山太高，我们的壑太深，我们出山的路翻不过那崇山峻岭……
乡葬之歌
――记一位老人的死
今天，又一位老人去世了。
报丧的鸟枪和土炮响过三声了。
是啊，我们的山林被惊醒了，我们的山寨被震憾了。
四山的人都向这里走来了，全寨的老幼都围到这里来了。
啊啊，都不要哭呀，老人才刚刚落气，他老人家的魂魄才刚刚起步，来接他老人家的列祖列宗才刚刚上路，门前那哀叫的乌鸦才刚刚飞走，那托着老人去的白云才刚刚升到山头。让老人家安安静静地去吧，让老人家的魂魄再向他耕种过的田地注一注目，让老人家在云天上再回首一下他走过的山路和住过的草屋。
不要哭啊，不要哭。你们看，老人的遗体已安放到了堂屋，他穿上了九件衣九条裤，只等我们和他吃一顿告别饭，向他老人家献上酒和肉之后，大家再哭吧。
好了，嫁出去的九个女儿女婿赶来了，寨子里跟他们来奔丧的九十九个人也到门前了。看啊，女儿女婿们牵来了九头羊，抬来了九头猪，背来了九十九坛作祭的酒。再看啊，四山上来奔丧的人布满了山路，哀恸的哭声啊响彻山前山后。
现在，现在这个时候啊，先生择出吉日吉时了，先生转到九个山头替老人找风水宝地去了。啊啊，先生的罗盘摆动了，风水宝地找到了。这风水宝地啊，山连山地好高好高；高高的山挡住风它就吹不到这里来了，就象那无数游龙在将这里拥抱；左青龙，右白虎摆的就象一幅画了。老人归葬在这里安心了，后代子孙们问心无愧了。
现在这时候啊，出殡的吉日吉时定在明天了。现在得给老人念指路经了。啊啊，都不要哭啊，都要静悄悄，都要听先生来一一地指教。
是啊，在送老人远去祖宗所在的地方时，一样也不能少。看吧，供老人路上煮吃的粮米放到先生肩头了，路上报晓的雄鸡抱在先生怀中了，途中要战胜三只虎三只豹三只熊的宝刀挎在腰间了，伴奏的竹节和粑糟敲响了，先生们围着老人的遗体唱开了。
罗罗，老人啊，来看你的人都到齐了，来送你的人全都到了，你的亲戚家门遍布九山九岭啊，你的子孙站满屋前屋后了，大家都来向你送行了。
你这位老人啊，是安安静静地走的，是平平静静地离去的。你不是得怪病而亡，你不是气馁和痛苦地离去。那天早晨啊，太阳高高地升起，云和雾都静静地挂在山巅，牛羊刚刚放出门，你如常人一样还清醒，你象所有老人一样关心着儿孙们。晚上的时候，天上布满星星，月亮朗朗地照明，你还很明白，你还和大家坐在天井里。可到了天亮的时候，鹰在半空飞，雀鸟在屋后鸣唱，风啊轻轻地吹，你老人家就象那成熟的果子和那些黄落的树叶，从树上掉下来，从枝上纷纷地飘零，你就在这个时候走了，你就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我们，你就在这时候驾鹤乘风而去了。
你老人家还记得么？你老人家是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的亲戚家门的。你在世的时候，他们来看过你，你也去看过他们。大家都常来常往，大家都互相关心。布谷鸟叫的时候，他们给你送来种子，你又把他们缺的种子给送去。收获的日子到了，满坡的荞籽黄锃锃，他们从山上帮你背回来，你也到他们的山寨去帮过忙。杀猪宰羊的时候，你没忘记亲戚家门，吃酒吃肉的时候，亲戚家门们也都没把你忘记。逢年过节时，大家聚拢来欢庆；遇到困难时，众人一起出力气。你知道吗？你是知道的。我们的这些亲戚家门，全都是住在山里的，你走亲戚的时候，他们会在门前等你的，那些住高楼大厦的人家啊，你千万不要去，你去了，他会不理你，他们脸色是恶狠狠的，他们有凳子也不会给你坐，他们还会说你走错了门。只有住茅草屋的人家啊，这样的亲戚家门对人才真心，他们笑着迎你走进屋，有吃有穿都说给你，家里有的都拿出来招待你。因为我们根连根啊，因为我们心连着心，因为我们人穷但有骨气。你有困难吗？大家都围拢来出物出力，这样的人才是我们的亲戚，这样的人家才是我们的家门。
你老人家还记得么？不说你老人家也是记得的。种出庄稼了，得拿些去换钱，换钱的场坝座落在山那边，那路是盘上那些高高矮矮的山的，有岔路的地方要问清。嘴是江湖脚是路啊，不要怕苦，不要怕累。到了场坝上，卖山货的时候，不要做短斤少两的事情；拿钱的时候，只拿应得的那一份；人挤的地方不要去，那里逞强的人耀武扬武；那里的小偷会摸走你身上的钱。狗肉汤锅不要吃，吃狗肉汤锅违了祖宗的规矩，吃了狗肉染腥气，去到老祖宗那里祖宗们就不认。杀牛杀马的地方更不要去，那里血淋淋，那里不吉利，那里充满杀气，那里被杀的牲畜太可怜。
是啊，我们的这位老人，小时候就是个可爱的人。刚刚生下时，抱在娘怀里，笑在爹胸前。两岁三岁时，爬在火塘边，客来会让坐，朋来会递烟，火塘没了火，赶紧把柴架进去，烧的塘火明亮亮，孝敬客人笑盈盈。七岁八岁时，跨出大门坎，笑着开羊圈，唱着开牛圈，赶着牛羊出圈来，吼着又唱着，撵牛撵羊上山岭，把牛羊赶到有水草的地方去，将牛羊赶到没虎豹的地方去，牧出的大羊添小羊，小羊成群叫咩咩；牧的大牛添小牛，牛群遍布高山岭。人人见了人人夸，都讲这个小娃长大有出息。
是啊，树有高有低，林有疏有密，人分懒惰和勤快。我们的这位老人啊，年轻时就是个勤快的人。别人进不去的沟他进得去，别人爬不上的悬崖他爬上去。他砍回的柴，一年四季烧不完；他耕出的地数也数不清。高坡撒荞子，半山种玉米，沟坝种谷子，屋后种出蔬菜来青绿一片。到了收获时，上山去运粮，白天运不完，夜里又去运。仓里装不下，装到楼上去，楼上装满了，编出竹筐来装起。我们老人的这个家啊，五荒六月不愁吃，十冬腊月不愁穿。百里山寨上，千人万人齐称赞。
我们的这位老人啊，为人是典范。说是太阳送温暖，大坡挡风寒。他给山前山后的人送去温暖，他给那些无依无靠的人挡过风寒。那些孤寡老人没房住，他进山砍树割草，花了九天又九夜，起了九座房，供给老人住，使老人不再受炎凉，使老人不再悲伤。无论哪一家，只要有困难，他就走在前，率先去帮助，感动许多人，也都学习他，也都去出力，使大家有饭吃，使大家有衣穿，使大家都欢乐，使大家都温暖。我们这里的山路，坡坡又坎坎，上时难攀登，下时常打滑，下雨落雪时，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他就去修路，他就去帮别人背，他就去帮别人抬，帮助许多人，安全返家来。他的为人啊，见弱他就扶，见恶他就踩。这个人世间，恶人象豺狼，恶人太猖狂，骑在人头上，好似老鹰抓小鸡，叫人无法活，叫人把心伤。他就挺身走上前，箭来把箭挡，刀来把刀挡，制服恶势力，救出善良人，让这个恶世界，善恶两分开。都说他时时都行好，都说后代子孙都要学习他。
啊啊，我们的这位老人啊，他做的善事讲不尽，他创造的业绩讲不完。他就象月亮和太阳，照在山林中照在山寨上照在世人的心上。我们今天纪念他，就要把他的精神发扬光大。
现在这时候，子时已过去，卯时将到来，老人要赶路，那路既难走，那路实太长，要在天亮前，把老人送到祖宗的地方。
走啊，请你老人家把路上。前去的这个地方啊，四处没人烟，大河滔滔挡足前。再高的山你爬过啊，再深的沟你去过。你是我们的英雄，快把这浪排开，快把前去的路打开。抓住这竹伐，就象走平路，向着对岸走。你看，不是过来了么。啊啊啊，现在过了江，得翻九道梁，这梁太高峻，这山太荒凉。好象没白天，全都象晚上，困难实在大，再大的困难也要走，再大的困难也要上。从这里要到祖宗在的地方，得从东边走，走出这山林，走出这山梁。啊啊啊，刮起了风，震的这山林哗哗地响，以为是风暴，原来是三只老虎窜出来。这虎太猖狂，这虎把路挡。你也不用怕，你是我们挎宝剑的英雄啊，快把宝剑抽出来，快把宝剑向老虎劈过去。是啊，嗖的一宝剑，砍死一只虎；挥剑再上前，刺死第二只虎；用尽全身力，把这第三只虎杀倒在地。杀的这三只虎啊，血流在地上，浸了一大片，剥下虎皮来，拿到祖宗那里去，祖宗一定齐夸奖。又过一道林，来在这山梁，又遇三只豹，照样挥宝剑，照样砍过去，砍的这豹子流下三滩血，剥下豹皮来，拿到祖宗那里去，祖宗见了心欢喜。再过九座山，来到深沟内，这里没有路，需要砍出路，砍呀砍呀的，砍出三只大老熊，老熊要吃人，死命扑过来，差点把人扑在地。看，我们的英雄啊，再次挥宝剑，连连砍三下，连连劈三回，终将老熊杀死了，就象三堆黑泥土，就象三颗大石头，拖也拖不起，拉也拉不动，还是把那熊皮剥下来，拿到祖宗那里去，服侍祖宗时，虎皮拿来当靠背，豹皮拿来当坐垫，熊皮拿来当盖被，把祖宗们服侍好，祖宗说这后辈真孝顺。
啊啊啊，过了危险地，过了危险岭，前面是大海，海边降大雪，瞬间出太阳，祖宗们都迎在大门前。又过一瞬间，雪都融化了，彩虹铺满地，坝子好宽阔，房舍多亮堂；寨前是田园，寨后是牧地；远远的大海蓝得象蓝天，远远的森林绿得象翡翠。这就是我们祖先的地方了。我们的这位老人也归到了祖宗们的膝前……
天已开，天已明，大雪纷纷飘，银雪洒遍地，我们得了一个吉祥日，先生看的真是准。银雪飘飘后，现在又是雨来淋，雨雪伴我们送老人走出门，我们成百上千的人都洒泪，用哀歌将老人送到安葬地……
现在这时候，我们的这位老人已归天，我们的乡葬之歌将这样一代代地传下去……
鬼河
回乡探亲的我，又见到了寨前这条河。
看，它缓缓地流着，那河水清清亮亮，只是在它流到了较窄的地段时，才泛起一串串的浪花。接下来，便冲出一个潭，这潭的水就更加碧绿清亮。也许是秋末初冬吧，山里的天空就特别地清爽和碧蓝，照着那潭里的水也就特别地绿特别地亮。乡亲们就在那潭的上面不远处，用石头将急流堵往中间，又在两边垒些石头，架上木头当成桥，供人过河。
我知道这木桥一到夏秋季节涨洪水时，它就会被洗劫一空，连堵水的石头也都被冲散冲走。
我更知道在那些有潭的地方，以前是有磴的。因为两岸山寨上万人，到南面五十华里的县城赶场，到北面七华里的镇子赶街，往往来来得从河上经过，没磴行吗。于是，人们就以积公德的方式，费银近千两，在这里砌了磴，并将磴的两头的泥路铺成石板路。后来，因年久失修，加上洪水的冲涮，在我小时，这磴就只剩下河两边幸存的六七颗了。
正因为这磴被冲毁，架上的木桥又不管用，一到洪水季节，那波浪滔滔的洪水就将人们阻隔于两岸。那被阻隔的人最多时可达几百上千。这时的河岸站着蹲着的人黑麻麻的一片。有急于赶场的，有急于去亲戚家里的，就放大胆子，将物件和衣服顶在头上泅水过河。水性好的过去了，水性不好的一到河中间，一个大浪打来，连人带物一齐被冲走。河岸的人就大喊着沿河跑去救人。有的把竹杆伸过去，有的下到水里伸出手去。只见溺水的人在水中冒出几次头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影子了。这时的河岸哭声一片，那些家属中妇女们哭得最伤心，她们数落着老天不长眼，自己的命太苦，留下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每当河里死人后，老人们就吓唬我们说，这些被洪水淹死的人是碰到了鬼，是先前被洪水淹死的那些人来找他们去当替身的。又说，这些死鬼每天都在河的两岸上五里下五里地巡游着，凡碰到魂魄压不过邪气的人时，就被他们把魂魄摄去，这些人就要被水淹死在河中。而后这些鬼们才得以去投生变成人。再后来，这些当了替身的鬼又要再去找替身，这样往往复复，大家就将这条河叫成鬼河了，并一再地警告我们不要到这河里去。
1949年12月，我的故乡解放。不久，在解放军工作队和农协会的保送下，我进了县少数民族文化补习班。走的那天，是乡亲们送我到河岸，由阿爸牵着我过的河。当时，我就在心里说：现在解放了，民族平等了，我们这个少数民族地方，用不了多久，就会在这河上修起一座桥。到那时，这里就将结束淹死人的历史，人们也就不再将这条河叫成鬼河了。
可五十多年过去，我在外工作退休回乡探亲时，见到这里仍没有一座桥，还得让乡亲们扶我过河去。我便问：“为什么这里不修座桥呢？”我说：由于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解放后土匪暴乱时，解放军还派兵来驻守在这里，最后把土匪歼灭在山中。当年，解放军就知道这里重要，为什么至今无人重视呢？我说，这河两岸住的上万人全是少数民族，大家进行物资交流都得从这里经过，“要得富，先修路”的今天，理应有人来关心啊。
回答是：“我们村里的群众向县里写过多次报告，可至今没人来过问。前年，我们寨里一个高中生把解放以来这里已被洪水淹死过五十多人的情况写到报社去，省报、州报、县报都登了。大家便将剪报给县里领导送去，可仍然无济无事。他们说：我们县里仙人张三丰为民修桥的事传了几千年，今年，县里还在“三丰仙祠”为他塑了像。他们说：“你为张三丰塑像写的诗，在报纸上刊登出来后，我们都背下来了。”他们当即就背来给我听：“面容好淳朴／为民辛劳为民苦／如兄如父母／救民于桎梏／沥心血慈航普渡／化成慈悲佛／留史供人读／功德标碑人心竖／颂歌世代谱”―――可现今的张三丰在哪里呢？我说：你们为什么不集资修桥呢？他们说：我们山里这样穷，加上出不了一里地便是另外一个县，两个县的事情政府不出面来做，我们百姓怎么做得下来？！……
乡亲们扶我过河后，我立在当年阿爸牵我过河到县城读书的地方，想着这条河的过去和现在，我的热泪禁不住滚落下来……
放牛娃
我阿妈喊我的时候，你听到没有？罗，你阿妈喊你时我都听到了。我以为你不来放牛了。我开牛圈的时候就没听到你开，到这里才见到你。你昨晚复习没有？我就不复习。五加十等于十八哪个不知道。罗，等于十五。你晓得不？昨晚乔友家来了两个表姐，蛮漂亮的，阿顺他们就去他家找她们唱歌，他家还炒葵花来吃，还炒了花生的。我一听唱歌就跑去了。你说我阿妈咋个？我阿妈根本不管，你说我阿爸呀？我阿爸不在家，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恐怕是去我姑妈家吧？前几天，就听说我姑妈病了。他去他的。我就怕他在家要我复习，就出不来玩。你说那两个表姐咋样？都蛮会唱歌的，你问是哪里住的？这我就不知道了。喂喂，给我转来。这瘟死的牛，这两天就是疯跑。喂，你给我转来。看我砸不死你。对，你赶路走啊，撵你去吃露水草还不对？罗，我们今天放到洛昂去吧，那里草多，地又宽，好放牛。依我看，这两个表姐可能是麻哈那面的，他家有亲戚在麻哈住，可能是他姨妈家的。现在就只有我们地方和麻哈那边的兴唱歌，她若不是那里的她就不会唱得那样好。出口成歌呀，一首接一首的，可那些歌不少我都会。罗，赶路，死瘟牛，看你往哪里跑。你呢，还去不去读书？我就不想去，这几个老师天天讲的都一样。五加八等于十三，就是除法难一点，你的作业都做了吧？我是做了的，我昨晚去听唱歌前便做好了。抄那些字，划几下就成。你买来新本子没有？我要等我阿爸回来买。今年的要四角钱一本，比去年贵一角。我就不想做作业，只是那潘老师太恶，不做就遭骂。我就喜欢吴老师，她就只给你讲道理，每次她讲过之后，我做了，她就笑了。王老师呢，我就是是不喜欢他那副眼镜，老是垮到鼻尖上来，他睁大眼睛看人时，就象长了四只眼睛一样，多怕人的。罗，这首歌你会不会唱？罗，我是前几天听到王友唱的。你把你学到的先唱给我听。你不唱。对，我先唱：点点小娃点点足，点点红绳捆脑壳，脑壳没得鸡蛋大，肚子没得三首歌，你是哪家黄花女，快快长大我来说（讨来做媳妇）。好丑，你说这歌好丑？。讨来做媳妇又怎样，我就不信你以后不讨婆娘。你告我，我也不怕，反正我阿爸不在家。快，快点，牛过山去了，快把它打转来，山那面的地已撒了豌豆了，踩了要赔化肥。我说呢，你家那牛就是听话，一吼它就转来。罗：“放牛娘哟放牛娘，手拿枝条亮堂堂，小小年纪能做事，帮了爹来又帮娘，勤勤快快做活路，喂大鸡鸭去赶场，卖得钱来扯花布，扯得花布缝衣裳，花衣花裙穿身上，四乡八寨把名扬。”你说这首好听不？当然好听哟，这瘟死的牛，这些露水草它不吃，就只钻到刺蓬里吃巴茅。你给我转来，那里是个陡坡，看你不滚下去。啊，转来了。我讲给你，那边亚盛寨家那牛，就是放在坡上不注意，就从陡坎上滑下来，跌断了脚杆，只得卖给那些卖牛肉的，少得了几百块钱。你讲那些卖牛肉的良心不好我晓得。他为了卖牛肉赚钱，就先把毒药放了，只等你的牛去吃，之后，牛中毒死去，他就假装来问要多少钱。你便宜卖给他后，他就拿去卖一倍多的昧心钱。是这样，你我二天放牛得注意，见有陌生人在山边转，就得小心牛中毒。是啊，今天可能是赶场天，我就看见了，山下走的成串的人。你问我昨晚学到歌没有吗？学到的，我唱首给你听：好花红哟好花红，好花开在刺蓬中，哥你家中样样有，别嫌妹我家中穷。你我住的人世上，穷的也会有哟，有的也会穷……我还记得另一首是：哥我住在松树坪，半片云朵来遮阴，四季吃的包谷饭，包谷养人又养身，哥我人穷穷惯了，哪比妹你穿金银，哥我穿的襟缕缕，可哥心好赛别人，只要妹你跟哥去，不做不挑不出门。你说这首歌不好是不是？我就觉得不做活路哪能行。哟，山下赶场的又过来一群姑娘了，我看这些表姐表妹定是下方上来的，下方的人就是爱唱歌，十个出来九个会唱。看我唱一首逗她玩：过路表姐不要忙，慌慌忙忙去哪堂，慌慌忙忙去哪里，听我小哥把歌唱，小哥我要讲给姐，劝姐留在我家乡，留在我乡当媳妇，柴不砍来水不担。罗，你怕她们会上来打我吗？我才不怕呢。我就是要气气她们。她们若上来我就跑，你说她们没听见，我就再唱一首：隔河看见姐穿蓝，姐象后园红牡丹，活在世上有人爱，死到阴间受鬼缠。罗，我唱这种歌又咋样？大人唱得我就唱不得。你告老师又咋样，你告我阿爸，我也不怕。你看你看，那几个表姐只偏头来看，她们就是不敢上来。罗，你说我是独崽，我阿妈惯我，她还打过我呢。只是轻轻一拍就是了。好在你读得进去，等以后你当了科学家别忘了我。你说倒也是，如今还是当官的好，当官的哪个不坐小车，不住大房，不发横财？。河对门那几个在外当官的，谁个不修有几层楼的大房，他们的装修讲的就是十万八万，内里啥子都有，电视机、电冰箱、太阳能、床、桌椅板凳、微波炉、消毒柜，全是高档的，全是现代化的。就说那吃饭桌，拉开来可下象棋可打麻将，价钱就是八百。就说后寨那个收购烤烟的吧，听人说，他虽没当官，就是手中有收购的权，他压级压价收进来，上缴时就改成高级别的，还和烟叶贩子相勾结，从中吃钱。他这样一年下来，就修了座三十来万的楼房。所以，我家就不种烤烟，种来给他们吃钱想不过。你说查，咋样查？。你查起去，他就说是借钱修的，他早就和他那些亲戚勾通了，叫你查不出来。是嘛，如今哪个官不贪，只是没下决心杀他几个。听人说你只要象毛主席那样惩治贪官，哪个敢贪敢乱来。是嘛，你以后当官就不要贪。你去杀贪官，你别哄我。恐怕你没杀到他，他早把你杀了。我大伯他们那个单位，有个驾驶员买通当官的以后，每年乱报修车费四五万，还和外头的勾结拿公款投资做生意，一下就发了财，成了百万富翁。这下，他就当了厂长，又乱开买机器的假发票，又成千上万地贪，由于这些人都买通了当官的，你知道又咋样，反也反不下来，反惹得一肚子气。这些坏人谁都有后台，有人保护起的，你只要说个不字，他就会把你往死处掐。是嘛，所以我不想读这个书，不想当官发财。当了官整老百姓，我阿爸说这种人死后，阎王就要把他们下油锅的。你说你当官就当个好官，像包公那样为老百姓把贪官杀绝。这不可能，这都是电视上编的。他包公若没比他大的官支持，他早就被那些贪官杀了。你读你的书，我反正读一天算一天，将来考不上大学，还不是回山里来种田耕地，我阿妈就是会想，我阿妈就要我只过实实在在的生活，你想读到大学出来，那时，你我没臂膀，去哪里找工作？除非有了亲戚当官，就象某县里那个环保局长一样，把他家几十个亲戚都安排在县城扫地，拿工资，比你打工的强。那好嘛，不说了，你要去上学，我不去也不行。罗，转来。太阳老高了，回家吃点饭好上学。吼? ，回家去：清早起来去放牛，把牛放在山边头，你我伙伴坐一起，说说唱唱解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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