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碧鸡:蜻蛉文化的一种解读
神话的栖居
静静地想一想,“七彩云南,旅游天堂”的美丽云南,从古至今都生活在神话的光彩里。这种幸福的神话栖居,在远古神话终结之后的中国大地,是一个得天独厚的自然秘境和人文秘境。
“彩云南现”、“金马碧鸡”是云南古代神话的典型代表,这是后人毋庸置疑的。
彩云异象呈现于祥云县境内。祥云地处昆明通往滇西的交通要冲,云南驿因此设立,地处彩云之南的滇土,因此冠名为云南。祥云县为“彩云南现”之地毫无争议,由祥云县升华为云南省的文化符号,其中的层次递进关系清楚分明。
与彩云南现相对应,“金马碧鸡”成为云南省会昆明市响当当的文化标志,这就有些来历可以根究了。
正本清源,“金马碧鸡”是昆明的本土特产么?它为何定格为昆明的文化名片?
金马骋光而绝景,碧鸡倏忽而曜仪(左思《蜀都赋》)。
从未到过云南的魏晋时期大诗人左思,为何在他歌颂成都的诗赋中,把“金马碧鸡”纳入他的篇章之中着力熏染?如此说来,金马碧鸡又是从何时开始蜚声滇外?
不管怎么说,自“彩云南现”与“金马碧鸡”神话诞生以来,云南的历史,现实,乃至未来,都栖居在神话的光彩里。这个神话中的神话,是云南人民永远的骄傲和自豪。
金马碧鸡的诞生
风景如画的滇中腹地,有一条哺育滇中人民的母亲河——蜻蛉河。蜻蛉河静静的流淌,在崇山峻岭中万古逶迤、蜿蜒,她流经姚安、大姚、永仁、元谋四县地界,再汇入比她名气更大的金沙江,滚滚东流,直达长江,以至东海。
在蜻蜓飞舞,鸟语花香的蜻蛉河畔,自古生息着一个名叫“蜻蛉蛮”的强大的氏族部落。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以氏族名设置蜻蛉县,属越嶲郡。
汉宣帝年间,一个神乎其神的民间神话传说从蜻蛉河畔飞出,名闻遐迩,声震朝野。这个神话传说大体是说:在蜻蛉县城的东方,有一座云遮雾绕、缥缈如仙山琼岛的禺同山。当云开雾散,晴空丽日惠风和畅的时候,青翠山色直插蓝天白云间的禺同山上,人们往往能看到光彩夺目的金马一匹、碧鸡一只在山中自由自在地倘佯。碧鸡毛色青翠,碧玉雕成一样的通体绿色,它栖居在禺同山中,踱步顾盼,眉目生辉;它能够破石而飞,所到之处,神光闪闪。飞入高空,蓝天丽日把碧鸡映衬得五彩缤纷,绿霞万丈,空中的碧鸡啼声清清,数十里外都能清晰听到。那金马毛色金黄鲜亮,阳光一照,浑身金光灿烂,神采飞扬。它无羁无笼,飘洒自如,日行千里,足不点地。金马碧鸡不食人间烟火,它们好像天生的伴侣,出入山中,形影不离。天空是他们自由欢戏的场所,碧鸡展翅御风飞翔,金马奋蹄驾祥云狂奔。每逢此时,天空呈现五彩云霞,祥光万丈;当地百姓欢喜雀跃,争相观看。这种奇异的景象不胫而走,一直传入了汉宣帝的耳朵中。相信方士、喜好神仙的汉宣帝,从长安派出钦差,希望招回金马碧鸡到长安宫中饲养和观赏。
这不是痴人说梦,有确凿文字为证。汉代大史学家班固,在他编著的《汉书·郊祀志》中从民间所言:“或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于是遣议谏大夫王褒奉使持节而求之”(如淳注:金形似马,碧形似鸡)。《汉书·地理志》又说:“越嶲郡,武帝元鼎六年开……县十五……蜻蛉……有金马碧鸡”。《后汉书·郡国》更明确指出:“越嶲郡,武帝置。蜻蛉境禺同山,俗谓有金马碧鸡”。
《华阳国志》载:“蜻蛉县,有盐官。濮水出,禺同山有金马碧鸡,光影倏忽,民多见之,有山神。汉宣帝遣谏议大夫蜀郡王褒祭之,欲致鸡、马。褒道病卒,故不宣著”。
时光如梭,到了北魏时期,金马碧鸡的传说日趋完善,欲捉金马碧鸡而不逮,不说好事之徒,连千古闻名的地理学家郦道元也扼腕叹息之至,感情决堤之状溢于言辞。《水经注·淹水》曰:“东南至蜻蛉县……县有禺同山,其山神,有金马、碧鸡,光景倏忽,民多见之。汉宣帝遣谏议大夫王褒祭之,欲置其鸡、马。褒道而卒,是不果焉”。
特殊钦差——王褒
从《汉书·王褒传》等典籍中迈着八字方步走出来,王褒神采奕奕。
“王褒,字子渊,蜀人也。”王褒降生于天府之国,从小绝顶聪明,才华出众,颇得当时任职于西蜀的益州刺史王襄的赏识。机缘成熟,王襄一纸奏章送达皇宫,火候分寸把握得十分老到:“……王褒有轶才,可堪重用。卑职以身家性命担保,望圣主详察叙用……”
初入长安皇宫,王褒如履薄冰。他精心伺候皇上,巧妙周旋同僚,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因此,很得汉宣帝的赏识。后来,王褒以一篇《圣主得贤臣颂》的应制文,纵横古今,引经据典,辞采与智慧并茂的文字收入《汉书》留传后世。
然而,真正使王褒名垂千古的,却是因为“金马碧鸡”。
“或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于是遣谏大夫王褒,使持节而求之”。
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奇特的一桩钦差了:持节而往,招“金马碧鸡”回朝复命。
生长于西蜀的王褒,此番沐浴着浩荡皇威,衣锦出宫,心境自然大不一般。毕竟千里迢迢,南行路上少不了崇山峻岭,险径连绵。忠心耿耿的钦差王褒,率一班人众夜住晓行,风餐露宿,说不完的人困马乏,道不尽的饥餐渴饮。或许大山大水的壮美景观,激发他的浪漫诗情,王褒仿佛觉得他已拴住金马,笼了碧鸡。在风景如画的南行途中,凭藉自己丰富的想像力和高超的才情,王褒在成都遥望南天,欣然命笔,写下《碧鸡颂》(又名《移金马碧鸡文》),以抒发欣悦情怀。
可怜天不假年,肩负特殊使命的钦差大臣病故于途中,使一场汉朝盛事留下无尽遗憾。
一代才子王褒,《移金马碧鸡文》成了他的绝笔:
“持节使王褒谨拜南崖:敬移精金神马,缥碧之鸡,处南之荒,深溪回谷,非土之乡。归来!归来,汉德无疆!广乎唐虞,泽配三皇。黄龙见兮白虎仁。归来!归来,可以为伦;归兮翔兮,何事南荒也?!”
《汉书·王褒传》以这样的句子结尾:“褒于道病死,上闵惜之。”
汉宣王遗憾万分,一桩旷古美事付诸东流,岂是“可惜”二字可以表达的?汉宣帝自信是真龙天子,一定程度上说,失去金马碧鸡,比失去他金鸾殿中浇铸的真金蹯龙还可惜万分。
王褒意外亡故了,金马碧鸡神秘缥缈地消失了。
金马碧鸡嫁移昆明
不,金马碧鸡并没有神秘消失。
文化是超越地域的生命。经历曲折,金马碧鸡变幻出入之地不算少。
“金马碧鸡”长出文化的翅膀,飞越云贵高原,“光影倏忽”的影子时不时栖落于中国史籍,令人刮目相看。
金马碧鸡首尾完整,安土重迁,正像云南土著人民溺称的“家乡宝”、“门槛侯”情结,他们生命的根在云南,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对云南“家乡宝”也很无奈。对于金马碧鸡而言,汉宣帝与王褒招(移)不走它们,那是天子王公的遗憾;后世之人没有忘记它们,那是外面世界的羡慕;金马碧鸡扎根云南,这是云南人民的骄傲。
金马碧鸡永恒的娘家是蜻蛉,是蜻蛉河畔的禺同山。女大不中留,金马、碧鸡入赘和出嫁异乡也在情理之中。
以笔者不算广博的阅读视野,至少在元代,金马碧鸡已被文字陪嫁出蜻蛉地界。
民国罗养儒《纪我所知录》开篇之始,就在《云南掌故·金碧神话之一》中引述元初滇人张道宗《纪古滇说集》所言:东周末期,西天竺摩竭国阿育王生有三个儿子,长子福邦、次子弘德、三子至德。阿育王有一匹神马,毛色如金,日行八百里,三个儿子都想得到它。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把这匹宝贵的神马给谁呢?老王爷左右为难,权衡再三,他决定解羁放缰,让神马自由驰骋,名誉上让三个儿子凭自己的本事去逮,谁能逮住神马就归谁。实际上老王爷悄悄把马笼头传给了他十分偏爱的小儿子至德。不出老王爷所料,神马被最聪明的小王子至德追至昆明东面的山冈捕捉到,山名因此称金马山。接着,长子福邦、次子弘德也率众相继赶到了,听到至德已经将神马捕获,他们就屯住滇池边的西山脚下。当时有一只绿凤凰在西山翱翔,乡民称这种从未见过的神鸟为碧鸡。阿育王知道三个儿子为追夺神马到了滇池,他担心身在异国他乡的三个儿子难以返乡,万分火急地派遣他们的舅舅神明率兵前来迎接,在即将到达昆明之际,因部落战争,神明的军队被哀牢夷所阻,三个儿子都客死昆明。忠厚善良的滇人哀悯他们,传说福(扶)邦死后变为碧鸡山神,至德变为金马山神,弘(宏)德变为岩头神。我们不能否认,这个版本是一个有始有终、结构动人的神话故事。而且,比班固的“金马碧鸡”原型,多了许多宫廷贵胄和人间烟火气息。
公元765年,唐代中期,南诏王阁罗凤派其子凤伽异在昆明筑拓东城,云南政治、文化的中心随之逐渐东移昆明。从洱海到滇池,南诏王阁罗凤、凤伽异父子从必经之地姚州带走什么地方物产,我们不得而知。我们所知道的是,金马碧鸡从此由蜻蛉河畔嫁移到滇池岸边。云南人把滇池称为海,海枯石烂,金马碧鸡与滇池白头偕老,不离不弃了。
并非一步到位,金马碧鸡的嫁移是一步一步的。
唐末樊绰《蛮书·山川江源第二》:“金马碧鸡”条目云:“金马山,在拓东城螺峰山南二十里,高百余丈,与碧鸡山东南西北相对。土俗传云,昔有金马,往往出现,山上亦有神祠……碧鸡山,在昆池两岸上,与拓东城隔水相对。”
明朝倪辂辑撰,清代王崧校理、胡蔚增订的《南诏野史》中,金马碧鸡进一步发挥了元初张道宗《纪古滇说集》中原始形象,作者写道:南诏“蒙氏”开拓疆土达到滇池以后,封金马碧鸡二神灵为“景帝”(“至蒙氏封为神”),而且“武帝遣王褒求金碧神。褒至蜀,望祭而回,祭文曰:归徕!归徕!汉德无疆。褒回,道卒。祭文在汉罗山,碑泐程石门,镌于归寺。”
金马碧鸡被封赦为“景帝”,这在中国古代动物神话中,可谓尊荣至极,独一无二。但,问题接踵而来,两个历史年代的浑水,使我们摸头不着脑:“蒙氏”与阿育王同时么?汉武帝(或宣汉帝)又与“蒙氏”同时么?依作者阿育王与周天子同时的原意,那么,离楚威王时代“庄踽王滇”还差好几个世纪。楚时,昆明周边皆少数民族土著,“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司马迁《史记》),南诏尚未发祥,“蒙氏”入主昆明,为时更在千年之后。如果说“蒙氏”封金马碧鸡二神灵为“景帝”在前,而汉宣帝遣王褒招“金碧神”于后,那也犯了历史常识的错误。汉魏之后,唐代中期(公元765年)南诏凤伽异才从洱海到滇池筑拓东城。而汉宣帝遣王褒招“金碧神”事在公元前57年(汉宣帝五风元年)——唐代凤(蒙)氏与汉朝宣帝年间,历史时差八百多年。时过境迁,莫非王褒在汉朝死后八百年,到唐代蒙氏主滇时代,又转世轮回,再次为早已作古的汉宣帝第二次招金马碧鸡之魂?
金马碧鸡长出文字的翅膀,从蜻蛉(大姚)飞到昆明(拓东城),而且由禺同山一母同胎所生、相亲相伴的神秘灵物,变成滇池两岸两座遥相对望、至今永远不得亲近的真实山岗——金马山、碧鸡山。这种神话中的神话,直教后人如何分得清楚:鸡生蛋,蛋孵鸡,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成书于明朝景泰六年(公元1455年)的《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卷一·山川》开篇即是“金马山”,其文云:
“金马山。在郡城西,周围十数里,峰峦碧色,石壁如削,下瞰滇池,为诸山之最。其北为关,曰碧鸡关。按:王升碑勒以为,昔有碧凤翔翥于此,讹为碧鸡,因以名山,理或然也。
金马山。在城东十里许,山不甚高而绵亘东南数十里。有长亭,其下为关,曰金马关。旧传有金马隐现其上,因与碧鸡齐名。今城南三市街有‘碧鸡’、‘金马’二坊,盖表其为一方之甚也。然二山皆有祠。汉宣帝神爵元年,修武帝故事,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遣谏议大夫王褒持节祀之。褒至蜀,惮其路遥,望而祭之,故今成都亦有‘碧鸡’、‘金马’二坊,盖诸本此也。使臣王允恭有代祀二祠《诗》,附于别卷。”
这部由明朝正统年间任翰林院编修、侍讲,后在景泰初期出任云南布政司右布政史,在滇任职六年又入朝为官的陈文,以史家的权威性,在滇修撰完成《云南图经志书》,并直送朝廷,把金马碧鸡进一步坐实在昆明,可以说是一部“金马碧鸡昆明说”影响最大的志书,而且道出了成都也有“碧鸡”、“金马”二坊的史实。
细心人会注意到,陈文翰林把曾经同属于“益州”的昆明、蜻蛉两地混为一谈,从而忽略了《汉书·地理志》:“越巂郡,武帝元鼎六年开……县十五……蜻蛉……有金马碧鸡”;《后汉书·郡国》:“越巂郡,武帝置。蜻蛉境禺同山,俗谓有金马碧鸡”的史实,忽略了金马碧鸡原产地——蜻蛉”、“禺同山”两个关键词,把原先在滇中蜻蛉禺同山天空中“光影倏忽”的金马碧鸡之神,招祥到滇池东西两岸。且从民间所言,命名金马山、碧鸡山,再后又顺理成章在昆明城中修建金马坊、碧鸡坊。这是史家笔墨落入民间传闻的开端之一。
到了明朝天启年间,一代方志大家刘文征撰修《滇志》,在“补山川·南中山水”条目云:“《汉书》:越巂郡,青(蜻)蛉县有禺同山,俗谓有金马碧鸡。今以姚安为古青蛉,而姚安无禺同。且云有金马碧鸡,则禺同又似在会城矣。”
刘文征祖籍陕西,生于云南昆明,就在右卫(今金碧路)长大。出身仕宦之家,学有渊源,科举中了进士。入仕三十余年,阅历十分丰富。由于古今地名变异,刘文征把古姚州的蜻蛉(大姚),错认为蜻蛉的邻居——姚安。禺同山在大姚,姚安当然没有禺同山。博览群书的刘文征先生在书山中迷路了,他最大的失误是,把金马碧鸡的原产地禺同山,想当然地移植到昆明(会城)。
时光推移到了清末民初,中国科举史上最后一名状元,也是云南历史上唯一的状元、博学多才的一代学者袁嘉谷先生,在其著作《滇绎》中,对金马碧鸡考据最详。他引经据典,目光遍及《汉书》、《后汉书》、《水经注》、左思赋、《思别传》、《昭明集》、《神山寺铭》、《南诏碑》、《魏书》、《文艺文类聚》、《文苑英华》,骆宾王《破蒙俭露布》,杨升庵《云南山川考》……最终,他落笔道:“今则昆明之山以金马碧鸡为名矣。山下有金马碧鸡关,城南有金马碧鸡坊,又有金马寺、碧鸡寺。旧督署有金马台、碧鸡台。建水有金马市、碧鸡市,京有金碧园。近有谓‘金马碧鸡当在蜀’……”
可见,金马碧鸡一旦“飞出”大姚禺同山,不但频频被文人史家捕捉于笔端,而且频频现示于天竺、大理、昆明、建水、四川、京城。尽管它们在后人的翻版下时空不同、形象各异,但,金马碧鸡的原型,在汉代蜻蛉县禺同山就先天性注定了。
金马碧鸡是O型文化血型,可以为任何文化输血,但其他任何文化也改变不了它们的血型和基因。这,就是奔驰、翱翔于蜻蛉和滇池为中心的金马碧鸡灵魂!
我们发自肺腑的感慨:金马碧鸡是云南神话的殊荣,更是大姚文化的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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