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本是无字歌
一
“记住!兄弟,这一生你干什么,都千万不要去摸月琴,更不要去学会弹奏它!”
大姨妈家住在村东头那条枯河东岸的土堡台地上。对于她和她生下的孩子,彝族有谚语说:“姨妈生姊妹,马儿换不分”。这句话的出由是因为:彝人们在生活中视母亲是姐妹的人为内亲,亲缘程度与父亲的关系同等的重要。彝人们会说:这条亲缘是黑色的,是高过一切亲过一切密过一切的。把姨妈视若亲生母亲,姨妈所生的孩子与己便是亲生姊妹。现在,我之所以要作这样一番交待,是想说一说大姨妈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哥。大哥和我极其地亲密无间,却不仅仅因为了这些传统风俗,而我们间确有着的较之其他兄弟姊妹还多的那份“灵犀一点通”。
我清楚地记得,大哥就坐在房边土坎沿上的猪圈棚顶弹唱着月琴。那时,他仰望着远方空旷的天幕,和天幕下一层又一层重叠着的山峦。目光流满渴望而又闪烁着淡淡的忧郁,声音刚柔相济而又含满凄凉。他边弹边唱着自编的歌。
“拿朵拿朵咪锐咪,索索拿朵咪锐咪……”
月琴本是无字的歌。看着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娴熟地舞蹈,听着那悠扬美妙的音符,我早已被他带进了忘我的想象境界。我几乎是听那琴声听得忘了还有他的声音,在耳边随着琴声和唱着歌吐着字……还忘了月琴是抱在他怀里,忘了月琴是由他正在弹奏着的,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摸那琴弦。当我的手就要触到那琴弦,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大哥弹奏着月琴的手在空中抡一个很大的圈,然后重重地砸在了琴身上。
“嘣——嘎!!!”
随着一声脆然的断裂,我被吓得从梦中颤抖着清醒过来。眼前的大哥把我惊呆了:他早已成了泪人,那喉咙里轻轻的抽噎还清晰入耳,他的掌指被琴弦与碎裂的琴片划破,鲜红的血从那些伤口殷殷地冒出……
“何必呢?大哥,你这又是为了哪般?”
“你不知道,兄弟,你永远不会相信我的。看看,只要弹奏起这月琴,我就无缘无故地忧伤,真可算是悲痛到了极点!”
“弹琴时,就不能想一些开心的事吗?”
“希望是这样啊!可我能吗?总是无法控制住自己。哎!你才十岁,你哪能体谅这无法抗拒的力量啊?不用说开心的事,兄弟,恰恰相反,我已越来越相信月琴一定是附上了一种魔力,一种让我无法摆脱莫名的忧伤的魔力。”
“那么,你就不能不弹奏它吗?”
“哪能啊?!看看.这月琴我已扔弃过很多次。可每次扔了之后,我都会着魔似地去把它捡回来修理好,再重新弹奏。”
伤痕累累的月琴,伤痕累累的大哥的手。无言以对之余,我已忘了月琴会给自己忘我的梦幻,我更多的是不愿看到大哥还会忧伤。猛然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种勇气,我“呼”地腾起身来向大哥自告奋勇:“来!这次,我来把它扔了,看它的魔力还敢不敢驱使着你去捡回来!”
“还是我自己来吧?俗话说‘出言贵于一切’,我知道你是在同情我,可我更知道你说了这话,就算它真有魔力也能被镇住!我会再也不受它的牵引了!”大哥说着,也站起身,吸足气用力将那破碎的月琴掷向了土坎下深深的河沟。那破琴在空中划出一条巨大的弧线,我听见它的残弦在风中痛苦地“呜呜”悲呜而去。
当夜,我无法入眠。无法人眠的我翻去覆来地想着大哥和他的琴。夜里,我从父亲枕边拿上手电筒,悄悄溜出门到河沟里捡回来被摔得面目全非的残琴。拿回来,放在堂房里锅桩火塘边,左翻右弄地发着神。木头,就是这木头和马尾做的月琴,真的像大哥说的一样具有那么大的魔力?我看着,细细地揣摩着,但总是得不到答案。
“大哥,我昨晚把那琴捡回来看了好半夜,咋就看不出它有魔力?”
“什么?!·…··”一大早,趁父母都还未起床,我跑到大姨妈家叫醒还在打呼噜的大哥。听我说来,大哥显然吃惊不小。他惊异地一骨碌翻起身直直盯着我。他边穿衣服边说:“哎!我说你呀!真是出名的‘机格喔拖’ (天不怕地不怕)。走!那琴在哪里?”
我俩走到家里时,火塘边上已没有了那把残琴,火塘里早已由母亲升起旺旺的晨火,置上锅煮上了早饭。
“妈,我放在这里的残琴呢?”
“哦,那还是一把琴呀?我还以为是把不要了的烂琴,只当你把它捡回来让我当柴烧哪!我把它用来引火了。”
“你!……那是大哥的那把琴呢!”我气恼地说。
“嗯?你咋不早说?他的琴昨天不是都还好好的?……”
我怎样才能早说?望着母亲流露出的不解和无可奈何,以及
深深的歉意,我的气也没处发了。
“烧了就算了!我本来就够讨厌它的。”
“可我不!我昨晚把它捡回来看够了,也看不出啥名堂哩。
我说,大哥你是不是在骗我?月琴,就是月琴,哪里有啥魔力?”
“咋会呢?兄弟,我劝你……”大哥看我的认真劲,于是说
出了那句近乎于忠告的话。
“不!我一定要一把月琴,看看它到底是否真的有魔力!”
“哎!你这非要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的脾气,真拿你没有办
法。好吧,以后我给你找一把,不就得了?”
二
时过境迁。就在当年,我随父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乡村,到城里读书。往后的日子,也多次返回故乡,并有着些间断时日逗留。但大哥却一直没有履行他的诺言,他似乎根本上就搞忘了有这么一回事。全不顾我是否还将此事记得牢牢实实,他只管一味地只字不提。
“你的阿邱勒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吹牛皮出了名的。”
曲比阿合在我屋里喝着我给他买的酒,喷着满脸的酒气夸口说,“我回去,给你捎一把来。”
曲比阿合说这话的时候,我已长大成人并学成归来在县城工作了。他去松茸产地捡拾松茸找副业路过借宿。有种人就是这样,当年你含辛茹苦正需要帮助,哪怕给一点点支援也无人发发慈悲。但一旦你通过努力有了点令他们羡慕的地位,按他们的话说就是“能够不淋雨不沾泥尘地拿钱,是住室里滴上了清泉水”。
于是,就算在乡里他们是连个招呼也不和你打的,有机会走到你的身边,也就仿佛你是在欠着他们巨大的人情,大大咧咧走进你的门槛。稍微招待不周,他们还会在一边去说你的闲话。在我来说,我是深明我的民族是个具有浓郁酒文化,而且把敬酒视为最高也最起码礼俗的民族。这就决定了如果某人走进门槛来而没能喝上一口酒,他到了一边就会说:“这人太孬了,连口酒都不会打来招待人!”真是人言可畏,大可犯不着为那么一点点小事把自己本来纯洁的名声搞臭。再说彝人还有谚语说:“好主人不打进门的狗”,这些人也不至于达到这个程度。因此,走进门槛来的客人,无论是谁,便都会得到我的以诚相待。可以无饭无菜,但少不了一定要为他打上二两酒。比如这个曲比阿合,就是那种可理睬可不理睬的人,但他走进了我的门槛,我就得给他打上酒让他喝。
“喝酒不能闲着嘴喝”,这是彝人的饮酒习俗。喝着酒摆着酒话,毕竟我们还是邻里乡亲,又是差不多年龄的人,话题自然少不了记忆中的乡俚村事,也就说到了月琴和大哥。大哥和曲比阿合是同龄人,他们都比我大好几岁。俗话说:“山羊玩耍找同龄,绵羊嬉戏找同庚”。在我的记忆中,曲比阿合和我大哥他们的确是同年伙伴。我也知道,大哥的确是吹牛皮吹出了名,但到底是我的大哥。提到月琴,虽然事已过了那么多年,而我的大哥也一直未给我兑现,可我始终相信他一定会记得这件事,并且总有一天他会给我办到的。
在这个大千世界,那些爱背着人说闲话,能够随便许下诺言的人,其实是最不可靠的。曲比阿合正是这种人,他正是证明了这不是真理的真理。自从他在我屋里喝了我给他打的酒,夸下那个“给你找一把”,也又过了数年。
那年我调离原来工作的地方,冬天里回到了故乡。大哥来了.其他的远亲近邻也都来了。曲比阿合没有来,但有天我看见他在离我家仅50余米外的路上走过。到乡里已数日,我相信他是听到了我回来的消息。那天他从那路上过时,也一定看见了我正站在土坎边朝那路上张望。但那天,他只是扭头望了望我站的方向,便转头看着他的路消失在我的注目中,仿若并不认识我。他对我连一个招呼也没有打,哪怕一句最简单的问候。
“兄弟,这是我给你找好的月琴。这么多年了,我才给你找到。哎!谁想到如今找一把月琴并不像当年那么容易了。……”
要离开故乡的头夜,我已躺下。半夜里三弟来拉醒我坐到火塘边。大哥冒着雪摸黑而来,早坐在了火塘边烤着火。
一股暖暖的亲情顷刻间流遍全身,我激动得应验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朝相见却不知从何说起”。是的,这就是我的大哥,这就是我从小就熟谙的,并不是曲比阿合所说的那种人的我的大哥。
“来,喝口酒!再请你给我弹一首曲子吧!这么多年了。”
“是呀!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并各自成家立业了。”大哥伸手接过我手中的酒碗,然后埋下头看了看那把崭新的月琴,“可是我,我已笨手笨脚,我已记不起弹奏这月琴该从哪里下手!”
“弹奏月琴,当年你可是全村里第一流的。”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当年?当年可不同。那时捏在我手上抱在怀里的是一把具有无穷魔力的月琴啊!”
“魔力?!……”
听见大哥说出这话,我默默地将月琴接过来放置在身边,像当年那个夜晚一样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地打量起来。所不同的,那时我只盯着残琴发神,现在,我是看看月琴又看看大哥。
三
告别了故乡,告别了大哥和三弟他们,我又重返工作单位。然而,老天偏偏捉弄人。离开故乡,从村里出来,距离公路有一段路需趟水过河。就在我淌水过河的当儿,一不留神,踩上河底石块上的青苔,脚下一滑,在水里直直地摔了个仰面朝天。等我爬起来,挂在肩头背包上的月琴,因系绳细小断落而被水冲走。月琴在那湍急的河水中迅速漂向远方,直让我无法追赶打捞地冲进了不远处滔滔的雅砻江。我追至入水口,眼睁睁望着它被冲向江心,在水势已平静的水面缓缓地回旋了一阵以后,很快地,又被巨大的水浪卷向了更远的地方……
大哥,会让月琴弹奏出美妙音符的大哥。
大哥,忘了如何下手弹奏月琴的大哥。
月琴,具有魔力被摔碎的残琴,和冒着风雪在许多年后如愿来到身边,而又很快被水冲走的崭新的月琴。
月琴,曾经让我如痴如醉忘我地沉醉,而今要找一把月琴却已并不像当年那么容易了的月琴。
涟涟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胸襟。但我相信,自己并不是在忧伤,更不是在悲哀。我的确在忧伤,又在悲哀,但我相信我已并不像当年的大哥一样,是着了无可抗拒的“魔力”。因为,我知道.我的忧伤还是悲哀,是能够自已的,是完全由我主宰的。我忧伤着,就算我将崭新的月琴顺利地带回了城里,在现代的生活里,谁还会对一把古老的月琴感兴趣呢?我悲哀着,即使还有会弹月琴的人,可是,谁能够像当年的大哥一样弹奏得可以直让灵魂深处地忘我入迷呢?
哦,月琴,本是无字的歌。当年和现在的大哥是无字的歌。然而,在包括我的民族在内的人类社会中,像大哥一样成为无字歌的人,又有多少呢?像月琴以及它真正美妙并由艺人演奏了千年的音符那样,在我们的不经意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的,并将永远再也找不回来的传统的温馨,又有多少呢?
这些个的消失,又能不能算是我们粗心大意的罪过呢?
我不知道,我也只会知道,月琴,注定必将是永远无字的歌。
(原载《民族文学》200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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