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明：庄严肃穆的博基 (送年)
作家简介：胡德明，彝族，四川九龙人。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国内各类报刊杂志及微信平台上发表文学作品200余篇。其中，曾获2020年全国青年作家文学大赛散文组二等奖。主持编撰“康巴彝族谱系历史文化”丛书，荣获四川省甘孜州首届文学艺术奖“特别贡献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市、县院所第八次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出版了《那些年，我们这样过新年》、《康巴彝族作家作品集》（与人合著）等多部作品。现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网会员、华夏博学国际文化中心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协会会员、四川省民族文化影像艺术协会顾问、四川藏羌彝走廊委员会专家委员、四川省广播电视台广播节目听评评委库成员、四川省甘孜州文联副主席等。
（欢乐彝族年 胡小平摄）
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我们家的那只公鸡又闲不住，扯亮了嗓子，划破寂静的夜空，发出了透亮的第一声清脆的啼叫。紧接着邻近院落的公鸡听到呼唤，便也一展歌喉，不甘示弱地叫了起来，一家挨着一家，一户靠着一户，渐渐蔓延到远处。
此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阿爸阿妈窃窃私语起来。我侧耳细听，无非说的是要尽快起来，做一些吃的，送祖灵回归之类的话。我睡意沉沉，眼睛始终睁不开，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阿爸阿妈做好送祖灵的饭菜后，开始叫醒我们，要我们尽快起来一同送祖灵。这时，我家那只公鸡又振翅引颈长鸣，将我的好梦像剪刀裁布一样咔嚓一声剪断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瞅瞅窗外的天，天还像锅底一样黑得麻麻实实。这时窗外吹进一缕冷风，飘在脸上，拂在身上，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赶快穿上衣服来到了火塘边，几个妹妹也陆续穿好衣服走到阿爸阿妈的身边。因为昨晚阿爸阿妈再三叮嘱我们几兄妹说：“大家到时都不能睡懒觉，必须在鸡叫头遍后起床。如果晚了，祖灵走不回祖界，留在人间要作祟于后代。”
这时，阿爸将灵台上的祭品一样一样地拿下来，在铁锅上热了起来，最后将灵台上的酒杯拿下来仔细端详起来。当他看到酒杯里的酒少了一些时，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对我们说道：“灵台上的酒自然少了许多，说明祖灵们很高兴我家给他们过的年，他们一定会赐福给我们。”
“这两天火塘里的火从没有熄过，屋里的温度那么高，酒自然 就会挥发一些。”我对阿爸说的话不以为然，因我在学校读书时， 常常听老师讲，酒遇到高温就会自然挥发。
“你给我闭嘴！”阿爸脸一下阴沉下来，瞪着愠怒的眼睛对我 吼道。平时，阿爸很少这样骂我。阿妈在旁边也说道：“不要乱说， 祖灵会不高兴的！”我再也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阿爸在锅里 热着祖灵的祭品。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阿爸用锅铲在锅里翻动祭品 时那沙沙的声音。几个妹妹悄悄附在我耳边说道：“谁叫你多嘴， 这是该骂！ ”我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她们谁也不敢出声了。
阿爸将热好的祭品依次在火塘上面转三周后放在祖灵台上，分 别放上刀和匙子，并放上一杯满满的酒，象征着祖灵们离别前要食 用。他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崇敬的祖灵啊，过年的三天已经快要 结束了，你们将要离别我们而回祖界了。请多吃一点，多喝一点， 吃好喝好后好赶路！”阿爸念祷毕，从楼上拿下马鞍，仔细地擦拭 一番后放在屋檐下的洁净处。阿妈将燕麦糌粑装进皮制口袋里后交 给阿爸， 阿爸在口袋里装上一个木制小碗和一双竹制筷子，挂在门 边的木桩上。阿妈还用小簸箕装上刚烙制的荞饼，并在上面插上一 把菜刀后交给阿爸，阿爸接过荞饼，轻轻地放在门边。我知道阿爸 阿妈要带领我们一家人准备送祖灵回祖界了。
阿爸从祖灵台上拿下祭品，一一放在火塘边的竹席上。我们全 家人围坐在祭品周围，开始食用祖灵吃剩下的食物。阿爸说：“这 是祖灵们舍不得全部食用完，有意留给子孙后代享用的。因为吃了 他们剩下的饭菜，就会人康健、谷丰收、畜兴旺。”按习俗， 阿爸 将祖灵喝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后，第一个动匙子，依次是阿妈、我和 几个妹妹。
正当我们对祭品吃得津津有味时，我家的那只公鸡又奏响了第二遍交响乐。我透过窗缝向外望，只见天空朦朦胧胧的，四周的景色还处于模模糊糊的状态。雪终于停止了脚步，天空中的云已渐渐散开了，镶嵌在天幕上的星星在闪闪烁烁，细细碎碎，互相逗趣。
阿爸带领我们一家人站在门口，开始默送祖灵们回祖界。阿爸念念有词道：“尊敬的祖灵们啊，年的三天已过完，现在我率全家大小在这里送你们上路。请你们带着糌粑和荞饼，牵着过给你们的猪、羊、鸡，骑着骏马上路吧。”阿爸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欢送祖灵回祖界的优美颂词：“尊敬的祖灵啊，祝莫留子孙，格尼留子孙，五谷留子孙，畜旺留子孙，富贵留子孙，幸福留子孙，快乐留子孙，可以送你们走，不能同你们走，走在你前面的，伸手拉回来，走在你们后面的，脚踢撵回来……”
送灵毕，阿爸阿妈又带领我们几兄妹祭庄稼神和畜神。阿爸叫我们每人端上一个小簸箕，阿妈在里面装上一把苞谷籽，一把黄豆籽，一把豆儿籽，一把天须籽，一把燕麦籽。然后让我们敬庄稼神和家禽家畜神。
这时，远山露出了鱼肚白，光明的脚步越来越近，渐渐看得见周围的物象、房舍、山寨、树木、积雪。山林间的冷风裹挟着丝丝雪粒，徐徐袭来，使人不禁寒战起来。阿爸叫我们一定要坚持住，把敬神活动搞完。在阿爸的高声颂词中，我们将簸箕高高举起，一会儿向东方扬起，一会儿向西方簸起，一会儿向南方举起，一会儿向北方筛起。阿爸颂词的大意是：尊贵的庄稼神啊，无论是风调雨顺，还是洪涝灾害，你都要将根深深扎进土里，坚毅而顽强地长出幼苗，茁壮成长，结出累累果实，利益我家人丁，利益家畜家禽……
接着阿爸阿妈让我们几兄妹学家禽家畜鸣叫。我和几个妹妹做了分工：大妹扮演猪神，二妹扮演牛神，三妹扮演鸡神，而我则扮演马神。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想第一个学叫。阿爸目光威严，紧 紧逼视着我们，面对阿爸威严的目光，我们连一口粗气都不敢出。 阿妈在旁温和地说道：“大家都不要害羞，这是敬神，来年对咱们 家好！”她用目光示意我先带个头。这时，阿爸已开始高声念诵起 家禽家畜神的词来，还用威严的眼睛瞟着我。我不由得清了清嗓 子，红着脸学起马的叫声来。我“哧哧”地学着马叫，声音低得连 我自己都听不真切。阿爸一边念着颂词，一边用愠怒的眼神注视着 我。阿妈对我说：“声音再提高一点！”我鼓起勇气，高声“咴咴” 地叫了起来，声音显得恢弘、有气势。几个妹妹看着我学马叫的样 子，不禁“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阿妈用严肃的口吻说道：“不 许笑，这是在敬神！”几个妹妹相互伸了伸舌头，不敢再吭声了。 我又连续学了两次马叫，一声比一声高亢洪亮，引得鸡圈里的鸡 “咕嘚咕嘚”地叫了起来。
接着是大妹学猪叫。大妹是个直性子，阿爸阿妈经常说她有点 像男孩的性格。她跨前一步，高举起簸箕，大声“哼、哼”地学着 猪叫，引得猪圈里的那些大小猪竞相叫了起来。阿爸阿妈对大妹的 表现，都纷纷露出了肯定的笑容。
这时，该轮到二妹学牛叫。二妹天性腼腆，遇到不熟悉的人就 脸红。她在阿爸威严目光的注视下，唯唯诺诺地学起牛叫来。她开 始有些紧张，学起牛叫声音低沉，但她很快鼓起了勇气，大声“哞 哞”地学起牛叫。阿爸一边用赞许的目光朝她点了点头，一边“咿 里哇啦”地说着颂词。最后轮到三妹学鸡叫。她平时很喜欢鸡的鸣 叫声，经常学着鸡叫。今天轮到她的长处了，她用自信的目光望着 阿爸阿妈，开始“咕嘚咕嘚”地鸣叫起来。她声音稚嫩，但很清 脆，叫得是惟妙惟肖，引起圈里的鸡也跟着“咕嘚、咕嘚”地叫了 起来。
学叫完毕，阿爸阿妈就带领着我们几兄妹大声呼唤马、牛、羊、猪等牲畜。我们将簸箕里的苞谷籽、黄豆籽、燕麦籽等五谷杂粮依次撤进畜圈里，以示来年六畜兴旺。
这时，山寨的家家户户都在进行着送祖灵的活动。一会儿从山寨左边那几户人家传来阵阵家人学牛、羊的叫声；一会儿又从山寨中间的那几户人家飘来缕缕的猪和马的叫声；过一会儿又从山寨远处那几户人家里隐隐约约传来鸡的“咕嘚咕嘚”的鸣叫声。在学各类牲畜的叫声后，山寨的每户人家都先后传来了人们呼唤马、猪、鸡、牛、羊等牲畜的名字的声音。一时间，人们的学叫声、呼唤声以及念颂声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悠悠向远方荡去。这是怎样的一种旋律啊，人们呼唤着学叫着家禽家畜的声音，像一连串的音符回旋在山寨的夜空，激昂、豪放、不屈、无畏，似山崩地裂，如惊雷炸响，像是一整个摇滚乐队在演奏一般，气势恢弘，热血沸腾，把彝家过年的热闹气氛又一次推向了高潮。
这时候，阿爸、阿妈和我、妹妹们都沉默着，聆听着，已然沉浸在这优美的旋律中，感到心旷神怡。
忽然，一缕缕冷风从山寨那边吹来，使本来就冷得瑟瑟发抖的我们，禁不住转过身，推门进入屋内，一屁股坐在火塘边烤起火来。
不一会儿，我感到身上暖和了许多，手脚已能活动自如了。几个妹妹脸上也红润了起来，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话。阿爸在火塘边揉搓着兰花烟，并装进烟锅里，从火塘里夹起火炭将其点燃，开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阿妈坐在火塘边，不断地往火塘里添加着柴火，脸上也挂满了幸福的笑容。大妹绘声绘色地说我的学马叫声音有点像牛的叫声，瓮声瓮气的，难听死了。三妹学着二妹学牛的叫声，有点像马的“咴咴”声音，似像非像。二妹不服气了，说三妹学鸡叫，简直像老母猪的叫声，羞死人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嬉戏着、奚落着，把整个屋内闹腾得沸沸扬扬。
阿爸全然没有了送灵和敬神时严肃的神情，满脸乐开了花，嘴 里不断地吐出浓浓的烟雾，完全恢复了平日那和蔼可亲的神态。阿 妈看到我们几兄妹天真可爱的活泼劲儿，心里也感到乐滋滋的，嘴 里不断地夸我们在这次过年中的种种表现。我们听后，心里像灌了 蜜似的，别提有多甜蜜了。
“喔、喔、喔”，我们家的那只公鸡又奏响了黎明时的第三曲。 我被火塘里的火烤得汗流浃背，便起身走出门。只见那只公鸡早已 走出圈门，站在院坝的雪地上，扇扇翅膀，伸伸脖子，小眼睛乜视 着我，趾高气扬，精神十足，又再次引吭高歌。于是整个寨子里的 公鸡也鸣叫成了一团，分不清哪家公鸡的声音洪亮，哪家公鸡的声 音清脆而婉转。
这时，天空中的云已经散尽，太阳从东边的山坳里冉冉升起， 把那金色的阳光洒满山寨，洒满大地。我极目望去，只见山寨的那 边山坡上，有隐隐约约的人影在晃动。啊，彝家山寨年后热热闹闹 的拜年活动又拉开了序幕……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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