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原｜出山
在那个被“黑红黄”三种色彩深深浸染的村庄里，18岁那年，我郑重地告知村里的“毕摩”，我决定要“出山”。
这一次，我仿佛让自己穿越回了16年前的时光。将自己的舌头、脑袋以及双手双肩，全都全身心地融入到一本书文段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之间。就好像擀好的每一张面皮，精准地裹住每一勺精心调制好的肉馅一般，这种一对一的契合是如此的规整，又仿佛是排列整齐的标兵各就各位，而后它们将会被我一一吞入胃中，成为我脑力与体力最初的动力源泉。
当我读完一段令自己颇为认可的文字时，窗外汽车的行驶声与鸣笛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那声音恰似病房里因肾结石而痛苦哀号的病人发出的声音，由于他们身处不同的床位和病房，性别也不尽相同，有男有女，所以发出的音色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就在这时，我的大脑瞬间仿佛脱离了我的躯体。窗外正下着倾盆大雨，雨势极为滂沱，我不禁会设想那猛烈的雨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狠狠地劈开了桥梁那坚实的躯体，紧接着四处哭声四起，如同成群结队的大雁向着南方飞去，这是南归的信号，也是从喉头延展而出的悲怆曲调。它们遗落的粪便落在湖面上，使得原本平静的湖面皱起了眉头，就像已经不在人世的奶奶额头和手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一样。想起奶奶出殡那天，沿着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在一个山坡的背后，奶奶就此永远地归于了山川湖海。
我把自己心中所想到的这一切告诉了这条街，这个消息瞬间让这条街如同洪水般汹涌翻腾起来。街上的行人不再步伐沉稳，反而像是脚底蹦跳着行走，就如同脚心扎了一根黑色的刺一般。就在这一瞬间，这条街仿佛悄然无息地逝去了生命，它那失去呼吸的身躯，就这样直直地躺卧在雅砻江畔，像极了一艘孤独的船，而船上的人早已在细雨中病故。草原上群马飞驰而过，从马眼铺陈开来的是草原向后奔逃的辽阔景象。
即将到来的“成年”仿佛要让我的胆量变得更加壮大。犹如手中所握的刀异常滑溜，上面满是油渍，让人难以握紧。常言脚底能抹油，实则手上亦可如此。从清晨到黑夜，那第一口用于醒酒的米粥在凌晨五点便开始熬煮，而夜晚却恰似宿醉时的第一口酒。在喝米粥与饮酒的转换之间，犹如春天的花朵奋力探出脑袋，一遇秋天便以换叶之举与树木进行每年一度的辞别。花开乃是少年初次披上的洁白衬衫，落叶则是悄然静卧的独行人。恍惚之间，清晨的遮羞之物被尿床的孩子揭开。你出门远行时所用的劳动布牛仔包，尽是昨夜徘徊一宿的尘埃。
夜行之路，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你拥我挤，竭力探出脑袋，将它们那洁白的手伸向小草、蟋蟀、石子、山水。这并非月亮的首次远行，因而它果敢直率，毫不羞怯，更无需徘徊。背着行囊的他行走在蜿蜒向前延展的柏油路上，路是存在终点的，不像光，光取决于前方的路途。落叶不停地落在背包之上，每前行一步都会抖落数片叶子，叶子的形状极为适宜当作一张书签。抖落的叶子仿若汗水，在抚慰行人的一路风尘。从家中带至某间客栈的干粮吃上一口，味蕾之上恰似临行前那一晚的滋味，煤油灯几近熄灭，人却尚无睡意，整理好的行囊已然入梦，人未启程，梦却已居于下榻的客栈之中。
迎着额头而来的车辆与行人，避开了眼睛的筛选，全都朝向后方，如同落地的黑白棋子选定了自身位置，各就各位，落子无悔。在某个晨晓时分，当那一碗米粥滑入胃中，涌动的温热恰似神秘的力量，自喉管蜿蜒而下，其进击之势无可阻拦，于胃里绘就出一幅色彩单调的梦幻山水。饮罢粥，便依着粥给予的力量朝着北方那座仿若隐匿于世的小山城进发，途中不时会望见身披灰色披风的鸟儿静立在头顶的电线上，似乎在等待着，等待着一阵风卷走它们的围脖，那仿佛是下意识要舍弃自身的定位符咒。
前行着，右手边竟蜷缩着一条河流，它高昂着头颅，弯着脊背，双腿僵直地朝着东方矗立，仿若要让太阳苏醒时的第一眼光芒径直穿透它的身躯。就这般，河流时而弯曲，时而笔直。当风儿拂来，河面幻化成迎风舒展的魔法丝绸，向着东边铺展而去，它满心渴望能寻得一座山峰，为其缠绕上华美的丝带。就在此刻，那难以掌控自身引力的鸟儿趁机逃离，留给大地的是沾染了奇异色彩的羽毛，那经度纬度全然失去了效用，离线或是隐身，就连那威严的枪口也放下了自身的尊贵。
这是初次的别离，离开之际将所有的身家之物都遗弃在了老屋，连同那只时常咬到自己的老犬，然而这老犬看家的能耐早已声名远扬，在犬族与人族皆是赫赫有名的头号犬物，至于想着它最终能在三界称雄，那自是后话。河流的尽头，山城浮现眼前面。路过杂货铺，带笑意讨水来喝，主人家倒是慷慨，赠予了些许年糕和夹杂着玉米糊糊的米饭，足以饱腹。今夜的栖息之所乃是一座荒废许久的寺庙，这里起码纯粹无比。从外面拾来柴火，烧得熊熊烈烈，火光映照着佛像，仍是那般憨态可掬，依旧佛光熠熠，这一日便就此停歇。月亮早已陷入困倦，云层掩住了它的呼噜之声，18岁出山，我离开故土已是800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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