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土司
土司制度自元代施行,在明清达到全盛,凉山地区形成四大土司分治各自所属的疆域,共同效忠朝廷的格局。其中阿都土司,彝人称为阿都兹莫,所辖范围覆盖今日普格、金阳部分区域及布拖全境广袤的土地,自明代以来,已统治了近五百年。
19世纪末,包括阿都家族的小王朝之内,金沙江流域的土司制度趋于衰落。至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统治,朝廷任命的边疆大臣被罢黜,土司的权威进一步丧失,势力也急剧萎缩。崛起的黑彝乘机各自占山为王,并频生取代之心。尽管如此,基于血缘的种姓和等级观念在彝人中仍根深蒂固,成为图谋僭越者无形的障碍,并使祖传的秩序得以勉强维持。本故事主人公的父亲兹莫阿各日,是一回光返照式人物,凭借他的铁腕及其严厉的“家法”,所辖领地一时出现了暴风雨前的宁静,乱世前的祥和,不仅治安稳定,各部落家支之间也相安无事。无奈好景不长,1920年兹莫阿各日暴病身亡,他生前虽有一妻三妾,但膝下仍然空虚,惟有一子阿都日哈,即故事的主人公,年仅四岁,就不得不痛苦地在母亲监护下,继位为新土司,地方史称兹莫日哈。
这时的阿都土司小王朝,一如上溯十几年前的清朝,孤儿寡母,风雨飘摇。所属彝众本已各怀异心,蠢蠢欲动,见土司无力主政,感觉时机已到,纷纷呼啸而出。从烧杀奸淫,抢掠人口,到冤家械斗,打家劫舍,差不多无所不为。统治集团内部也刀光剑影,你争我夺,一团纷乱。
1923年,兹莫阿各日的胞妹阿都嫫阿来,即兹莫日哈的姑姑,欲吞并亡兄遗留的家族财产,并掌管旁落外姓(兹莫阿各日的遗孀)之手的土司官印,先诬陷小土司的母亲阿尔嫫阿牛与人私通,无权掌印,继而调集三千彝兵以护法之名,来取官印。阿尔嫫阿牛朱甘示弱,也聚集彝兵逾千,与之抗衡。两激战的结果,阿尔嫫阿牛败北,弃土司城堡而逃。阿都嫫阿来一路追杀,追击逾百里,在土司的行宫将阿尔嫫阿牛捕获,立即逼她用毒药自尽,未死,又命人用麻绳将其勒死。双方雇佣的彝兵乘势将土司公馆里的财宝洗劫一空,阿都嫫阿来如愿以偿,获得官印和财产,不料乐极生悲,未到一年,亦呜呼哀哉,死于非命。
幼年丧父的兹莫日哈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困惑而恐惧地目睹母亲与姑姑两个女人的争斗,看着她们先后倒在血泊中。1925年,劫后余生的少年土司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决定自立门户,重整家业。在家支的策动下,这年刚满九岁的兹莫日哈宣布,迎娶比他年长八岁的赤补嫫阿乍为妻,并将内外事务交由她主理,冀望以此使家运得以中兴。
赤补嫫阿乍,凉山彝族历史上有记载的美妇。她原是有势力的黑彝头人赤补家的女儿,美丽、冷艳而孤傲,其史瓦达黑甲是个“土目”,即统帅彝兵,地位仅次于土司的人。赤补嫫阿乍身为土司娘娘,替丈夫掌管官印后,立即借助土司的余威,辅之以两个家族的势力,同时施展其魅力,集结一班人马,向那些乘土司家族内部纷争之机作乱的匪徒发起讨伐,清算、索要被他们抢掠的财物。赤补嫫阿乍本人骑一匹骏马,肩上系着披风,用马鞭指挥跟随的仆从,她像一只在山涧盘旋、扑食的黑鹰一样迅捷而冷酷,对曾经吃里爬外之徒更毫不留情。
迄今为止,收集到的有关兹莫日哈的故事所涉及的三名女性,都这样骄傲、尚武、独断和血性,实出我的意外她们最终结局之悲惨,也都相差无几。
当赤补嫫阿乍以其古老的方式,在阿都土司的领地刮起阵阵讨伐旋风的时侯,四川的国民革命军在边陲小城西昌的驻军,其长官姓邓,大概是个团长,接二连三收到了关于阿都土司统治区域治安急剧恶化的举报。原来,被赤补嫫阿乍征讨的彝人自理亏,又不甘心将到手的财物退还。他们原想欺主子年幼,大捞一把,不料半路杀出个比他年长多岁,难以对付的娘娘,既咄咄逼人,又紧追不放,正在又恨又怕,无路可退之际,其中的险诈之徒,想出借汉人之手除掉她的计谋,于是频频前往告发。而川军的这个团长,凭着一纸委任状以及手中的洋枪,正以往昔的封疆大臣自诩,同时一起觊觎着已败落的土司,伺机敲诈其钱财。彝人告状,等于送上门的口,正中其下怀。
邓团长派出一个连川军,日夜兼程,潜过彝界,又巧设埋伏,出其不意,将正在行路的赤补嫫阿乍擒拿,并将她火速押往西昌的官府。逃脱的黑彝回去向土司禀报,得知妻子被汉人捉去,兹莫日哈又气又惧,他虽年幼,已感异性的温馨与柔媚,加之父母双亡,雍容华美的赤补嫫阿乍已忧为他惟一的依靠。小土司欲举倾“国”之兵,与川军拼个鱼死网破,手下却无一人响应。这些成年人知道,娘娘落入汉人之手,现在又身在他们的地界,就算能组织起一支彝兵,离开大凉山去与汉人的正规军交战,也无异于以卵击石。彝人素有在彝、汉交界地掳掠汉家百姓为奴之习,故有无数把柄握在官府手中,彝族武士纵然强悍,也是不敢贸然远离凉山,深入汉境的。何况赤补嫫阿乍被捉,起因于彝人的告发。土司的势力本已江河日下,又师出无名,在场的人只能以沉默答复小主人的哭喊与斥责。
阿都土司的城堡随夜深人静而陷入死寂。第二天早上,日哈作出自己的决定,他只带一名贴身奴隶,在一种凄惨气氛中,踏上救妻的旅途。
川军靠偷袭将土司娘娘赤补嫫阿乍捕获后,上下如临大敌;没想到只有一个文弱的孩子前来交涉,不仅松了一口气,而且觉得实在好玩。那孩子来到官府衙门,说话口气却不弱,用他的娃娃腔,先通告自己怕土司身份,接着便大声喝令士兵们放人。衙役总督(记载如此,近时间推论,应该是当局任命的警察局长)说:该杀的要犯,怎能一个小孩子说放就放?他传军方邓团长的话,除非送上白银一万两,否则便将妇匪首就地正法。小土司被那个青面獠牙的官僚吓住了,他果然非常惧怕心爱的人在汉人的地盘人头落地,而对“一万两白银”却没有概念。贴身奴隶俄木阿来急忙用彝语低声禀报,因几年前那场家族纷争引起的劫难,已使祖宗积蓄的财宝几乎丧失殆尽,即使没有这场浩劫,以其早已衰败的家境,要凑足那笔钱,满足汉人的敲诈,至少也需要几年光阴。
兹莫日哈打断他的话,对汉人说:我要见我的妻子,只有见到她还活着,才能决定。衙役总督说这个好办,就命士兵去提犯人。伴随一阵铁镣声,赤补嫫阿乍被押到大堂,她头发散乱,头顶没有了缀银的“哈帕”,并被戴上沉重的镣铐。日哈、阿来主奴二人大为惊骇,这些可恶的汉人,竟敢如此侮辱高贵的土司娘娘。在凉山彝族,不要说贵族,就是女奴,也没有过镣铐加身的。少年土司见到惟一的亲人,顿感百般痛惜与爱怜,不禁泪如泉涌,他却遭到阿乍劈面而来的蔑视和责骂。
原来在被捕及抵押中,赤补嫫阿乍一直没有停止表达她对偷袭者的极度愤怒和鄙视,并再三以一种骄傲的口吻夸口,不出三日,其勇猛无敌的夫君就将率黑彝组成的大军,从不同方向席卷而来,荡平汉人盘踞的弹丸小镇,杀光所有的男人,并将他们的妻女统统变为奴隶。实际发生的却是,三天过后,她的仅有一名奴隶跟随的娃娃丈夫,丢人现眼地送上门任人奚落。他那样弱小、可怜,就像被人用盘子托上酒席的羊羔。屈辱、恼怒和忧伤如同从山上滚落的巨石,纷纷砸在赤补嫫阿乍的身上。她的责骂仅是其绝望的发泄,在此之后,她陷入了与土司同样的哀伤,她怜悯地用手臂将日哈揽入怀中,两人一同无声地啜泣。土司想用他的小手将妻子身上的镣铐除去,在他看来这是最要紧的事,他以为去掉这些可恶的器械,他们就可以骑马回几百里外他们的城堡。
衙役总督打趣说:“你们二人弄个小土司出来,就放你们”。众人发出一阵讥笑。日哈不解其中的刻毒,但正在极力恢复其作为土司的骄傲。他按彝族的习惯,让因疲惫而虚弱的妻子席地安坐,然后镇定地径直走到衙役总督面前说:“我是土司,出了事,要抓就连我一起抓”。
小土司以为给汉人出了难题。自古彝族的大首领,有战死沙场的,有遭暗算的,他们惟独不能想像,将一名现任土司像一名下贱的罪犯那样,囚禁在牢房中。兹莫日蛤及其贴身奴隶俄木阿来推测,汉人终将因关押一方土司这样的事前所未有,更何况土司本人是无辜的,而大大降低他们开出的赎金价码,并将赤补嫫阿乍释放。哪知时过境迁,覆亡的前清王朝任命的世袭土司之类空头衔,已一文不值。衙役总督请示了幕后的邓团长,后者决定“成全”任性的彝族少年。邓团长想:一个彝妇可索要一万两人,加上一个自投罗网的土司,赎金至少可以往上翻一番。
于是,阿都土司夫妇及其随行的奴隶同时成为军队的阶下囚。他们在衙役府监房被关押了数月。一日,一队士兵在他们的长官率领下,杀气腾腾地开进衙役府,将日哈等带出监房,又押出高墙耸立的大院。1931年的西昌街头,有人目睹了这个场面:士兵们夹道分两任列队,一女二男三个彝人被押着走在道路中央。然后是身穿黄呢子制服,足登黑皮靴的军官骑一匹高头大马,面无表情地俯视脚下的囚徒。走在前头的赤补嫫阿乍被五花大绑,她穿一身麻布囚衣,赤脚蓬头,身上带着血迹,但仍不失冷艳和高傲。街头的看客传言,此女既是彝人中的贵妇,又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日将被斩首。随后的小个子彝人面色苍白,也未被捆缚。几乎无人知道他是曾经名震一方的阿都土司兹莫阿各日的正嗣,但人们见这少年气质不凡,也纷纷猜测他的身份。惟奴隶阿来披着他的暗灰色毛毡,双目流露着绝望,神态悲戚地跟在日哈身后。俄木阿来曾经多次随老土司到汉人地界,见识过处决犯人的场面,他没想到他一直惧怕的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看客们说,他是为主人收尸的。
但这一天注定还不是兹莫日哈夫妇的死期。他们并未如众人以及俄木阿来所料,被押往刑场,而只是被从县衙转移到邓团长麾下的一个兵营。地方军阀关押土司的目的在于敲诈钱财,在毗邻彝区的边城做这样的事,毕竟要冒很大风险。将他们转移到有装备精良的部队把守的兵营,使他们的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彻底打消其诸如劫狱之类的念头,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只须坐等彝人带着赎金前来谈判了。
兹莫日哈等被押后,先在衙役总督府关了数月,被转移到设在兵营内的牢房,又整整关押了三年。后来接连发生了两件事,才使事态有了转机。
第一件事:兹莫日哈在位时,虽然占山为王的黑彝各怀异心,乃至不乏企图取而代之者,而一旦发生真命土司和娘娘仍然在世,就被关进军队的大牢这样的事,彝族的内聚力反被大大调动起来。加之,传统上阿都土司下属的八大黑彝家支,本身形成了互相之间的制衡,土司的缺席造成群龙无首的局面同。他们深知,一旦外敌入侵,必难以绝对权威和统一的号令,集合各家支势力,共赴危局。经过反复而漫长的内部谈判和妥协,黑彝们作出他们的决定,联合各所属彝部,共同筹集军队索要的赎金。至兹莫日哈入狱后第四年,其下属的黑彝、白彝筹到了白银数千两、骏马几十匹,以及大量皮革和鸦片,并推举出布子勒足、吉比牛牛、阿库阿合、阿库吉达四人,先带礼物前行西昌谈判,希望军队早日放人。
另一件事是,恰好在布子勒足等人准备起程去西昌之时,西昌天主教教堂的神甫包明阳到云南省城昆明度假,结识“云南王”龙云先生。龙云提到他在凉山的亲威,包明阳马上相告:“当地国民党驻军了勒索钱财,扣押了包括土司兹莫日哈在内的许多贵族。”惊悉自己怕亲威被押,龙云十分震怒。他立即派滇军两个加强团急速赶往西昌,同时电告邓团长的顶头上司:放人则罢,否则就连同这一支川军一并“解决”。那个流氓团长得知此事,知道自己闯了祸,仍一面取了彝人送来的钱物,答应放人;一面发假电文给龙云,称:“拘押阿都土司之事,据查系无知县令所为。鄙职以重金将其赎回,严加保护,毫发无损,现已安全返回属地。”龙云收到电文,获悉兹莫日哈一行人脱离险境,才撤回已尼入川的军队。
布拖、普格一带的黑彝和白彝,得知他们的土司将获释,便到毗邻边界的山梁上日夜等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他们终于迎来了一对蓬头垢面、衣裙褴褛的男女,那便是几年不见天日的兹莫日哈及其夫人赤补嫫阿乍。他们眯缝着怕光的眼睛,像迟暮老者那样身躯佝偻、步履蹒跚,在场的彝人无不长吁短叹。考据到此,连无关痛痒的我也难免心生感慨。仅从概念出发,我在西昌邛海边的“凉山奴隶社会博物馆”,曾经看见一幅划分旧时凉山彝族“四大土司”统治状况的示意图,分别用一种颜色表示一个土司占有的地盘,其中自然包括表示“阿都土司势力范围”的某种颜色。那时我想,这土皇帝的威风,一定比得上文艺复兴以前欧洲小国一位君主了,怎能想到历史上的阿都土司夫妇,竟经历了如此辛酸、悲苦的时刻。
故事并未到此结束,土司夫妇尽管吃了不少苦,毕竟仍是青少年。回归彝区他们的城堡,经过一段调养,身体便恢复了元气。兹莫日哈其时年方十五,已从当年那个哭泣着上路的孩子成长为一稳重的少年,我不禁将他想像成多隆游记中提到的那位“公子”的儿子,书中还附有一幅照片,那名年轻的一位继承者同样是一名苍白、文弱的少年。日哈不像大多数贵族青年那样,热中于武力征服和聚合财产。特殊的经历使他少年老成,有时显得心事重重,对共同患难的妻子充满柔情和依恋。与他形成对比的是,回到大凉山的赤补嫫阿乍依然禀性不改,在体力及其迷人姿色一天天恢复之际,她的骄傲、霸气和野心也再度膨胀起来。
赤补嫫阿乍重新将她的旧部招至裙下,继续四年前的证讨。谁的帐结清,谁的帐尚未来得及清算,就像前天晚上发生的事那样记得清清楚楚,而四年牢狱之灾却如同只是夜里的一场噩梦或一场暴风雨,到了早上,她就忘得干干净净。日哈说:“那些钱财不必追,就当百姓救赎我们出狱花去了”。他希望自己的女人待在城堡里。阿乍美丽的目光却闪烁着冷酷和轻蔑。“那笔钱他们筹了四年,想让我死在牢里!我还没忘记就是他们告发的我,现在我倒要他们看看谁死谁活!”
阿乍对这门娃娃亲已经感到羞耻和厌倦,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哀怨。她更喜欢在一群黑彝武士簇拥下策马狂奔,从阿都土司名义下的一个村落席卷另一个村落。她用手把玩着外国探险家送给老土司的勃郎宁手枪,闪亮的绸缎上衣将眩目的天光映射到她的下巴和脸颊上,给她的美艳增添了一丝鬼气。她喜欢足踏匍匐在地的奴隶的背脊上马时的感觉。对欠帐不还者,她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但她讨厌亲眼目睹伤残与血腥。像她这样的贵族隐秘的内心存有一种忌讳,因为他们一直声称贵族的血液与众不同,甚至连他们的骨头也呈现为高贵的黑色,他们不想让下人有机会见证他们的这种断言。
阿乍的报复和清算令骄傲的黑彝威风扫地,当年敢于趁人之危犯上作乱者当中,彝的数量大大多于白彝以及奴隶。阿乍的子弹从未身穿任何一个黑彝的身体,即使站在面前的是曾经告发过她的仇人。她喜欢用枪瞄准对方的脸,欣赏对方的恐慌和绝望,然后让射出枪膛的子弹擦着对方的耳朵,冒着烟钻进背后的土墙里。她让随行的马车满载镣铐,用于企图违抗其意志的人。他们中有人前一天还在因幸免于被追究而窃喜,转瞬间就由“主人”变成用于抵债的奴隶,他们的妻女也像畜生一样被捆绑着,一同在泥淖与尘埃中,被鞭子抽打着与被掠夺的牛马以及原本就是奴隶的人为伍。
赤补嫫阿乍源源不断地,将失而复得或巧取豪夺的财宝、奴隶和牛马从各村落运送回来,竟使萧条多年的阿都土司城堡迎来一派兴旺景象。日光透过云空,照射着红色的山峦以及山峦上的城堡。虽因年久失修,该城堡处处显露出凋敝,但它宏大的体量及其在巍峨平阔的山脉之上占据的位置,并不曾使它威严的气势受到丝毫减损。画面的色度是饱和而单纯的,山脉是裸露的红土与蓝绿色林地锦纶般的交融,城堡的材料是土、石和漆过的木料,它们的色泽和质感均与大地环境的壮美保持着和谐。在非常纯净的天空映衬下,庄园和农庄最简陋的农舍,其材料通常仅仅是土和未漆过的木料,也显得明晰、立体并充满细节。云朵投下的阴影像漆一样黑,阳光照到的地方对比之下则呈现出耀眼的璀璨,仿佛树林、石头、河流乃至山体都能变得透明。
河谷和城堡上方的山梁上,浮动着五色间杂的羊群,杂色绵羊是大凉山腹地特有的景观;黑色或白色的马在林中跳跃驰骋。在一种优美情调中,被毡的彝人伫立或卧伏于牛羊的附近,或在荞麦地里劳作,只有当距离很近时,才能发现他们的身上戴着镣铐。此外,城堡里的某个院落,或农庄某处土墙下阴影下,也不时会遇到穿“木靴”的女奴。木靴专门用来锁女囚的脚踝。穿木靴的人即使不被关进牢房,也丧失了走路的能力,绝无逃脱的可能。
无论是美妙绝伦的自然景物及田园、城堡,还是令人发指的奴役和迫害场景,都是这幅“黑暗中世纪”风情画的组成部分。赤补嫫阿乍深深陶醉于其中,她从城堡最高处的碉楼的窗口俯瞰恢复了微型机的土司庄园,却被一种莫名的感伤以及孤独所笼罩,没有人欣赏她的才干,分享她的成功,没有人承诺给她以保护。她的性情变得愈加乖戾,剥夺、暴力和摧残成为她乐趣的源泉。
一天傍晚阿乍从山谷返回庄园,下马时照例有人匍匐在马的左侧,但落足时的感觉却有些异样。她用足尖触到的,是一个陌生男人强健的躯干,在那副躯干与她的脚之间,则是一张质地厚重柔软的华贵斗篷,令她感觉踏在了火塘边的地毯上。等她完全下了马,陌生男人才从地上起身,阿乍立刻被淹没在那件庞大斗篷的投影中。她在逆光中刚看清那张结实而奔放的脸,对方就再度俯下身去,跪下一条腿,向土司娘娘行礼并自报姓名,来人是阿都家的亲威,来自雷波的阿作日合土司。
从此赤补嫫阿乍身边有了一个高大英武的贴身侍卫。土目是彝族中带兵打仗之人,阿乍亦有一土目兄长,她与阿作日合一见故,将他当做天赐之人。作为土司娘娘及黑彝的小头领,他们原本都各自习惯于前呼后拥,自从他们相识,出门巡视时,阿作日合就再也不带一兵一卒,阿乍也不带一名仆从。他们各骑一匹骏马,只以两人为伴,放浪驰骋于大凉山腹地广袤的河谷和山梁。土司家族在其领地有多处已荒芜的农庄,赤补嫫阿乍令它们一一复苏,由此需要更多的奴隶。有土目阿作日合为虎作伥,赤补嫫阿乍更加肆无忌惮,他们继续以清算为由,无休止地巧取豪夺,伤及无辜,加之横征暴敛,黑、白彝众人人自危,被贬为奴抵债者不计其数。
对惟一宠爱的男人,阿乍则奉献出她的百般柔媚。她不惜重金,让人从汉人那里买来绮丽的绸缎,制成使人目眩的华服;有时她又抛弃土司娘娘所有的行头,扮作衣不遮体的女奴,半裸身体,让矫健的土目用他的大斗篷将她席卷去,跨上他的没人能追上的快马,带她到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随便寻一处林地,或山涧当中一块干爽的巨石,二人包裹在那张斗篷中,尽情纵欲。即使回到庄园,他们也避开土司的官邸,而径直上阿乍在碉楼上的秘室,继续行乐,以至通宵达旦。
“赤补嫫阿乍怀上了土目阿作日合的娃娃。”俄木阿来终于将早已处传扬的流言小心翼翼地向土司禀报。在此之前,刚进入青春期的兹莫日哈已经因事态的发展备受打击,他一直以禁止家人谈论这件事掩饰他的怯懦,阿乍与他的亲威却在将他逼上绝路,以致倘若再畏缩不前,连最忠实的下属也将把他抛弃。事实上,强悍的阿作日已经在图谋土司的权杖,既然他轻而易举便获得了土司的妻子,而且几乎所有的土司财产仅仅因为她才失而复得,官印也仍握在阿乍手里,自己离公认的土司,难道不是只差一纸名分吗?
雷波来的土目阿作日合完全没有把娃娃土司放在眼里,对他而言,还远没有到该从酣醉中醒来的时刻。他与阿乍日复一日,在野外、农庄及碉楼上行欢、豪饮,庆贺他们的胜利,醉了累了,便昼夜连续昏睡。然而终于有一天,在沉迷与酣醉中,世界似乎离他们远去,天地寂静得异常,连贴身侍从也不见了身影,没有人再将酒饭送上碉楼。空气中弥漫的不祥之兆将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二人相继下了楼梯,走出碉楼的门洞,眼前的情形令他们倒抽一口冷气,整修庄园所有的黑彝和白彝早已聚集在碉楼门前的平地和台阶上,呈合围之势。在一群老者中间,端坐着面色苍白的兹莫日哈,他的神情高贵而威严,仿佛一夜之间告别了孩提时代而变为真正的王者。日哈利剑般的目光直刺雷波来的亲威阿作日合土目,但后者也立即恢复了镇定。
有人要土目向土司下跪,阿作日合冷笑道:现在的土司还值得一个土目下跪吗?他将阿乍拉到身边。我只会向一个人下跪,向她下跪!
日哈仍没有开口,他的目光从阿作日合移到赤补嫫阿乍身上,其中带着询问、责难,更多的是忧伤。这种凝视最终将赤补嫫阿乍与她的情夫分开,众人开始向前移动,朝按他们的逻辑推论的邪恶者阿作日合合拢。土司残存的权威与兹莫日哈的天真无邪合而为一,形成无形的力量,令他在黑彝和白彝中,复活为仁慈、正义的倾向。众彝人放过土司的妻子,继续向逐渐乱了方寸的土目,他们眼里的害群之马步步进逼。阿作日合已被缴械,下他枪的竟是他自己的贴身侍卫。此时土司拥有的精神感召力征服了在场所有的彝人,他们再次像他们的祖先那样,将土司的话当法典,静侯他的判决。
你必须死。土司对日合说。他只说出这四个字,声音中带着颤抖。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第一次作出杀的决定令他心惊胆战,但杀人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土司。
人群中爆发出节日般的喧嚣,欢呼和鸣枪声此起彼伏。赤补嫫阿乍首次当着众人向兹莫日哈下跪,请求饶恕,她与阿作日合甘愿被贬为奴,但为时已晚。雷波的亲威仍被允许以不失尊严的方式赴死,两名黑彝用精美的酒器将药酒送进碉楼,人们目送土目一步步后退,消失在碉楼门洞的黑暗中。喧嚣刚归于平静,就传来赤补嫫阿乍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她让碉楼里的日合等着她,人群无声地闪开一条缝隙,美艳的阿乍从土司脚下的台阶起身,头也不回朝碉楼门洞跑去,台阶的石板上仍留着她的泪痕。
众人的目前重新转向土司兹莫日哈,他从身边的武士手中抢过一张弓,搭上一枝点燃的箭,将它射向碉楼楼顶的观景窗。大火顷刻在碉楼内燃烧起来,黑烟腾空而起,像一股浊流泻入清澈的湖泊,而碉楼像只巨大的火炉,它的门窗一直开敞。橘黄色的火舌迅速将门窗的边沿舔成焦黑色,焚烧产生的爆裂和坍塌之声不绝于耳,但自始至终听不见一丝人的动静与声息,里面的阿作日合与赤补嫫阿乍仿佛只是两滴水珠,汇到一起便立即被蒸发,随着那股烟云,升上了晴空。
借助黑彝势力和祖上的威望,兹莫日哈扶正纲纪,铲除无道,随着年岁与主政能力的长进,加上一向忠厚的为人,他的个人名望也日渐攀升。适逢连年风调雨顺,人民休养生息,土司与几大黑彝家支之间,亦相安无事,阿都土司似乎正在恢复其在大凉山雄霸一方的地位。1935年,年满十九岁的兹莫哈从金阳迎娶了第二位妻子阿来嫫日则,所属彝众奔走相告,纷纷称颂,这才是兹莫家的金枝玉叶。
但是兹莫日哈内心不能忘怀的,却是被他杀死的前妻赤补嫫阿乍。虽然阿来嫫日则贤惠温柔,勤于家政,不但对丈夫百依百顺,就是在下人中也深得人缘,他却与她同床异梦。日哈日夜追思前妻,以致神态恍惚。他曾陪同她共度牢狱之灾,如果没有可恶的阿作日合,他也愿与她共赴火海,与她化为同一股青烟。阿乍之死给了他无可愈合的创伤,阿乍不散的阴魂召唤着他,令他对死的渴望超过了对生的留恋。
新婚后第九天,兹莫日哈收到国民党西昌驻军一O四师李家钰师长托人送来的公文,称:所部驻普格的军队受到来自阿都土司属下黑彝的袭扰,根据国军与当地靖边司令邓廷秀达成的协议,土司有义务与政府共同维持凉山彝地治安。着令阿都土司立即招集庄园中所有十三岁以上男丁,编队组成民团,偕同国军前去攻打叛乱的黑彝。
公文里提到的靖边司令,即曾经囚禁过兹莫日哈夫妇的川军邓团长。事情的原委是,赤补嫫阿乍被杀后,她的胞史,大土目瓦达黑甲即与他先前的妹夫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一直伺机报复。他通过投靠钻营,当上邓司令下属一个团的参谋长,一有机会,他便在邓面前怂恿:阿都土司虽然年幼,却攻于心计,并不乏野心。他利用黑彝势力扩大地盘,为抢掠奴隶频频袭扰边境,祸及毗邻彝地的汉族百姓;而对所属八大黑彝家支,尤不加约束,致使其有恃无恐,异常猖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早作决断,任其坐大,必对当地治安构成心腹之患。
邓廷秀从团长升为靖边司令,其贪婪也有增无减。几年前的蓄意勒索,因云南王龙云的干预而打了折扣,仍令他耿耿于怀,早就想故伎重演,再度发难,蚕食乃至一举吞并阿都土司的地盘。只因大凉山深不可测,又传闻八大黑彝异常凶猛强悍,加上没有必要的把柄,才未敢轻举妄动。一O四师被袭及瓦达黑的投靠,对他而言不啻为天赐良机,立即联合一O四师师长李家钰,策划了进剿大凉山的方案。
兹莫日哈接到李师长的信,知道汉人又在玩“以夷制夷”的把戏,尤其命令他亲自带家丁随军出征,更藏有一箭双雕的用心:即迫使彝人同室操戈;又将土司本人当做人质。但政府命令不得违抗,为应付了事,勉强集合三百余人,等待军队的调遣。
这年冬天,国民党军一O四师一个团,在团长李焕章、参谋长瓦达黑甲率领下进驻大凉山腹地,在与兹莫日哈的人马汇合后,开始向叛乱的八大黑彝家支盘踞的地点进发。起初军队行动谨慎,他们敦促瓦达黑甲的民团与兹莫日哈手下的人为先锋,自己殿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被攻击的黑彝在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面前,佯装惧怕,显得不堪一击,很快纷纷溃败,全线退守到布拖与普格交界地的欧吾菲乃乌山口,做出在那里顽抗的架势。一切都在按李团长及其高参预料的方向发展,八大黑彝家支原来只是些乌合之众。按下面的步骤,他们仍要利用兹莫日哈及其手下的“官百姓”??隶属于土司庄园的白彝,将据守欧吾菲乃乌的黑彝引诱至附近的山林,那时军队再全线出击,将两败俱伤的双方阿都土司残部一并歼灭。
与此同时,兹莫日哈也完全洞察,李团长与瓦达黑甲来者不善,可谓醉翁之意不在酒;继而获悉,策划此次军事行动的幕后人,正是当年几乎将他与赤补嫫阿乍置于死地的那个邓团长,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由于进展意外的顺利,令国民党军李团长和瓦达黑甲大大低估了兹莫日哈及所属彝众,为他提供了复仇的机会。
他将军队的图谋全部泄露给随行的官百姓,让他们择机逃亡;对李团长则说,恋家与涣散,是彝人的天性。李团长因一路长驱直入,已狂妄得忘乎所以。他想,以眼下双方实力对比,无须用计,就是强攻,拿下欧吾菲乃乌也不费吹灰之力,跑了几个叫花子又能怎样?他哪里知道,得到土司应允和暗示的官百姓,不到两天工夫,三百余人就已逃之夭夭。
李团长及其率领的军队仗着优势兵力和新式枪炮,以及头号人质兹莫日哈仍在他们手中,如期对欧吾菲乃乌发起了攻击。他们以迫击炮的炮火做掩护,二千余人分八路,大模大样地朝欧吾菲乃乌前进,企图以此威慑住山上的黑彝。欧吾菲乃乌为地势险要,适于伏兵的山口关隘,山顶两峰对峙,间距仅几十米,而山沟则相对宽阔,形成一道天然门槛,可谓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崖壁如刀切般整齐,岩间洞穴颇多,易于藏兵,而山沟的两端,皆为大片的荒坡和烂水田开阔地。中午时分,已三路官军接近了欧吾菲乃乌,前面响起激烈的枪声,李团长命令暂停炮击,以为不久便会有捷报传来。不料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等到的只是几个逃命的残兵败将,报告据守的彝兵十分狡诈,善于隐藏,前头的炮击并未伤及他们一根毫毛,一百多名弟兄,除了死伤,大都被彝人掳掠而去。
李团长恼羞成怒,命令加大炮轰力度,炸得前方硝烟四起。但因距离太近,加之军队素质低劣,竟有炮弹落在本方军阵中,将自己人炸死不少,更有甚者,由于炮弹集中堆放,加上慌乱,结果炮台发生了爆炸,令炮兵推动了助攻能力。军队继续强攻了一阵,结果更惨,欧吾菲乃乌像一个黑洞,所有的官兵一旦接近它,便被一种神秘可怕的力量吸入洞内,有去无回。李团长猛然感到局势的严重性,急忙鸣金收兵,但为时已晚,只闻山头呼哨一声,藏伏的彝兵纷纷出现在崖壁上,居高临下,枪箭齐发,滚木?石铺天盖地。入侵者人仰马翻,死伤无数。彝兵乘胜追击,将李团长的军队驱逐到数公里外的一片沼泽地,在那里双方短兵相接。经过一天激战,八大黑彝家支大胜,缴获枪械八百余支,杀敌四百多人,俘获三百人,统统卖到彝区各地为奴。
三国时的孟获被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七纵七擒,玩弄于掌股;如今孟获的后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诸葛亮的计谋,重创并教训了不可一世的正规军。使之蒙受奇耻大辱。随兹莫日哈出征的官百姓逃亡时,对土司的生死存亡甚为担扰,他则通过他们带口信给扼守欧吾菲乃乌的黑彝:杀不过官军,我必死;杀光官军,我必活。他本可以轻易逃过这一劫,只要先前借故推托李师长的邀请,或托人规劝埋伏的黑彝,为保全土司的生命,暂时避开官军的锋芒。
失去了赤补嫫阿乍,才到弱冠之年的兹莫日哈,竟已像饱经岁月沧桑的老者那样超然物外,淡看生死;同时他又是个尚未长大,不知何为畏惧的孩童,一心只想亲眼看见其痛恨的汉人如何遭到挫败。他想以此祭奠曾在他们手里遭受屈辱的亡妻赤补嫫阿乍,也替自己出一口恶气,至于身为人质的他将被如何鼾,反而未曾多想。他让贴身奴隶俄木阿来准备了毒药,以为李家钰师长绝不会拒绝一个土司要求体面地自杀的请求。
事态果然在按兹莫日哈最坏的预想发展。损兵折将的李团长无法向他的上司交代,自然要拿人质开刀,将其当做替罪羊,同时又要把事情做得符合官样文章。他当然不能便宜了土司中,让他痛快地自杀了事,而是先将他打入死牢,再一本正经地起草一份文书,向上谎报军情:我部奉命征讨叛彝,一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及至黑彝盘踞之险隘欧吾菲乃乌,民团首领兹莫日哈临阵叛乱,煽动哗变,并泄露军机,遂有此惨败。人质在此,请师长法办。
一年后国民革命军在西昌组成军事法庭,以叛逆罪处兹莫日哈列刑。他的自杀要求没有被恩准,而是像几年前的赤补嫫阿乍那样,身穿麻布囚服被绑赴刑场,多的是一根楔形木牌,恐怖地竖插在他背后。两侧照例是挺着长枪,列队而行的士兵,后面照例有骑着高头大马,一脸杀气的监斩官。队列缓缓朝城墙南门外走去,远处的人看不见犯人,只能看见楔形“亡命牌”颤动的顶尖。被押解的兹莫日哈,仍在想他的心事,他寻找着童年与赤补嫫阿乍在城中穿越时见过的街景,回忆她的温柔、美艳、雍容和高傲,继而想顷刻间就将与她会合,他与土目阿作日合已慢一对一,年龄体魄也不分高下,还有一场恶战在阴间等待他吗?
年仅二十岁的末代阿都土司,就这样结束了生命。他是被斩首还是被枪决,现已怃从考证。黑彝们说,是那个忠实的“娃子”(彝族关于奴隶的说法)俄木阿来为主人收了尸体,并将他的骨灰带回庄园,他被安葬在布拖县境内一个叫吉巴洛补的地方。土司之死在抗战前夕的大凉山引起持续的震荡,这是有案可查的。先是日哈的遗孀阿来嫫日则发誓为夫报仇,她杀了几十头牛,犒赏曾给予官军以重创的八大黑彝家支,又调集上万“官百姓”,合兵一处,浩浩荡荡杀向一个个军队在凉山的驻地,伏击敢于接近控制区的小股部队和商队,切断西昌通往大凉山腹地的交通,乃至差点将靖边司令邓廷秀本人活捉。其他黑彝纷纷响应,攻城掠地,抢掠奴隶,招兵买马,扩充实力。凉山社会治安,一时几乎陷于瘫痪,城里城外匪患不止,形形色色的暴徒也乘机作乱,杀人越货,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及至抗战爆发,政府着力整顿“大后方”秩序,动乱才逐渐归于平息。不久,土司遗孀阿来日则难耐寂寞,招来她的表兄呷多阿土填补亡夫留下的空缺,并再次酿成血腥事变。尽管在兹莫日哈生前,土司在政治上的影响力早已一落千丈,但基于血缘和道义的观念,阿都土司在这一带彝人心目中的地位,仍不容冒犯,更不用说取代。依靠裙带关系坐上土司宝的异姓人,只能招致众彝的唾弃。阿来嫫日则与她的表兄提心吊胆地苟且了一段日子,终双双被吉狄家支的黑彝暗杀于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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