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上的守望者 ——访漾濞彝族刺绣、剪纸能手杨宗秀
我给鸡街教我剪花的罗常珍姐姐说,漾濞彝族刺绣名气越来越大,鸡街乡去年还被云南省文产办命名为云南十大刺绣名乡镇,这跟一代又一代勤劳智慧的鸡街彝族妇女分不开。我因为爱刺绣,与很多做刺绣的姐姐妹妹成了朋友。但之前更多关注绣品和刺绣技艺,很少去了解她们的生活。近期我想抽一些时间,去拜访几位刺绣、剪纸方面的民间高手。趁他们的记忆还不模糊,我想让更多的漾濞彝绣文化通过文字和影像更加清晰的保存下来。罗常珍姐姐说,那你来,我带你去找我姑妈,她叫杨宗秀,我剪纸就是她教我的、花缝得好,也是达村数一数二的,快七十了,前几天还跟我拿丝线。还在缝,太不简单了。
我就这样在走进了漾濞彝族自治县鸡街乡达村,这个叫密喜巴的彝族寨子,一个普通的彝族人家,屋檐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在静静的绣花,看上去精神特别好,耳聪目明,真不像是快七十的老人。因为来之前已经有电话沟通,杨宗秀大姐其实是在等我,几件精致的绣品放在身边,包括她为她自己绣的归福(去世)时要穿的绣花鞋和绣花围腰,这些本不轻易给外人看的绣品。我就这样在她面前坐下来,聆听她的讲述:
杨宗秀大姐生于1948年3月9日,属鼠,今年足岁六十八了。她的祖祖辈辈都住在这个古老的彝族寨子里,她的父母生育了他们姐弟六个,她是长女,说起刺绣,说起她家,她思路清晰,娓娓道来:那个时候生活苦,家头穷,记事以来见别人家孩子有花裹背就羡慕,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才十来岁,她就已经是家里的劳动力,身为大姐,找猪食、洗衣服、砍柴、还要带比她小的弟弟妹妹,有一次背妹妹的裹背带断了,她就想缝(绣)一个花裹背,缝(绣)花裹背要有花样,赶街天有剪花师傅专门在街上摆摊剪花卖,几分钱一个花样,不贵,但还是买不起,她有个舅奶是剪花师傅,她就想跟她学剪花,那时候有点手艺的人都保守,也可能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想偷偷看一眼花样,不给她看。舅奶花也缝(绣)得好,想跟她学缝(绣)花,不教,连看都不给看,有时候想偷学一点手艺,才走近她旁边,舅奶就马上把绣片揣进怀里,说小娃娃莫看莫看。后来就趁舅奶不注意或舅奶不在时偷偷看上一眼,然后找张纸先画一下,看见别人衣服上、裹背上绣得好看的花,就细细看,记在心头,回来画,然后剪,剪坏了好些纸,慢慢剪得有点像了,就自己学绣,绣出来不好看就一次次改。“我的手艺是这种学出来呢,我不有师傅。”她说这话的时候非常自豪。
我说,想不到那个时候学点手艺那么难,按现在的说法您是自学成才。现在我学剪花,我的师傅,您的徒弟罗常珍姐姐手把手教我,绝活、技巧毫无保留,还生怕我记不住,比起你们那时学手艺我真是幸福。杨大姐笑了,笑得很开心,说“时代不同了。
到十五六岁时,她的花已经缝(绣)得很好,缝(绣)出来的东西背到巍山蛇街卖,换回来洋芋、盐巴,她们家人口重(多),八个人吃饭,开销大,一个街(七天)能缝(绣)一床裹背,一个寨子只有她,白天有点时间就缝,晚上缝到一大夜(深夜),不(没)有电灯,点明子、点煤油灯。她说缝不出来不行啊,缝不出来这个街就换不来盐巴,就不(没)有洋芋吃,日子太苦了。
我问她那一床裹背能卖多少钱?她说一开始卖多少钱不记得了,反正很便宜,有时候也不卖钱,换洋芋,换盐巴。她还会打草鞋,手巧,别人卖5分钱一双,她的卖得起1角钱。到80年后,绣出来的东西就值钱多了,一床裹背能卖到14元,那个时候的14元是很多很多钱了,可以买很多东西。
二十岁那年,杨宗秀结婚成家,是招的上门女婿,姑爷天福是对面吉村人,在水电十四局当工人,单位离家远,结婚后常年不在家,他们生育了四女一子五个孩子,家里家外又是她一个人。“老公靠不着。”说这话的时侯杨大姐没有半点埋怨的意思,一脸幸福。我说,那个年代很多这种一工一农家庭,家庭主妇一方面要操持一个家的柴米油盐又要当担教育子女的重任,的确辛苦,但经济条件通常会比一般的农村家庭好一些,别人家孩子吃不到的糖,别人家孩子穿不起的花衣裳你们的孩子肯定是有。还有您是招婿结婚,招的上门女婿还是一个有正式工作的,想当年,您不仅能干还漂亮吧。杨大姐翻出48年前她和老公的照片给我们看,翻拍过的老照片不太清晰,但看得出的确漂亮,新郎也英俊。
说起鸡街乡前两年在省文产办,云南报业传媒等单位联合举办的“针尖上的云南刺绣”大赛中被评为云南十大刺绣名村镇,标题采用的那张漾濞彝族腊罗支系女装图片是我2007年在鸡街三月十九吉村歌会上拍的,那天乡政府、乡妇联还组织了剪纸大赛和刺绣展,我有幸受邀做评委,她的绣品也参加了绣展,在剪花比赛中还获了三等奖。她是那次获奖人员中年龄最大的。
顺着这个话题,就谈起刺绣和刺绣的传承,她的四个女儿都会绣花,三姑娘绣得最好,但都不会剪花,这让杨大姐多少有些遗憾,更遗憾的孙辈中已经少有人会绣,她说以前村子里那棵大青树下,休息时一村子的女人在树下乘凉缝花,一群一群娃娃在古树下、古井边玩,很热闹。现在农村孩子本来就比以前少,每家就一个两个,小娃娃上学读书,大了有的留在外面工作,有的打工走了,还有几家因漫湾电站建设需要移民搬迁到山那边。她的孩子,四个女儿都出嫁了,小儿子结婚后买了卡车跑运输,家里还有微型车,摩托车,到家门口的路都是柏油路了,出门比以前方便多了。儿媳妇在乡幼儿园做保育员,多半时间在外边,休息时或节假日才回来住几天,平时就她和老伴在家,儿女们都孝顺,老伴有退休金,生活都不愁了,安稳舒心,只是村子里人是越来越少了。
说到她那么好的手艺,她的晚辈中已无人传承,鸡街是刺绣名乡,现在绣花绣得好的多是四十开外的家庭妇女,三十几岁的都不多,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等这拨人绣不动了,会绣花的人就会越来越少,很遗憾,她说她能做的就是趁缝得动、看得见再多绣几样东西,争取给每个孩子能留一两件,好让自己老(死)后给他们留一点念想。留一点见着会掉眼泪的东西。她还说她愿意教每个愿意学的孩子。不然这些东西就只有装在心里,埋到土里了。“装在心里,埋到土里”这句话她说了好几次。我做刺绣这么多年,要经常面对这样的场景,很多技艺精湛的绣娘老了,很多宝贵的堪称民族文化的图案、技艺就那样随她们的衰老悄悄消逝。心真的痛。我安慰她说现有一个叫民族文化进校园的项目,国家出钱,在小学、中学鼓励孩子们穿传统民族服装,请一些老艺人,民族文化传承人去讲课,让孩子们了解学习民族文化知识,漾濞实施这个项目时就有我们鸡街彝族打歌、彝族刺绣、剪纸等内容。我也参与了这个项目的实施,很多孩子是真心喜欢这些东西,有他们,就应该有希望。
我们聊这些话题的时候,刚好村子里一位大姐要为他在外工作的准儿媳绣一套结婚时穿的盛装,过来跟她讨教,她们就在门前的那棵老树下讨论花样,针法,配色,说到高兴时,爽朗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很多孩子,长大后走出了村子,离开了村庄,走出村子的路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如今已经铺了柏油,平坦了许多,她说,逢年过节她经常在村头看孩子们匆匆忙忙的回来,又匆匆忙忙的离开。村庄里的孩子们就这样从村子里这条小路走向了更远的远方。
我为她在她家大门口,村子里那棵古树下的古井边拍了几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稍显孤独的老人静静守候着一个古老的村庄。看那些照片的时候心里竟有一点点莫名的忧伤,多年以后也许一颗老树,一口古井,一件精致的绣品就成了那些远行孩子一汪绵长的乡愁。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所属专题:
彝族服饰(彝族服装、彝族刺绣)文化/ Recommendation
/ Reading list
- 1 刘伯承和政治委员
- 2 大凉山飞出的彝族兵
- 3 彝族姑娘:姚林辉
- 4 上海大剧院为彝族金嗓子杨学进首开...
- 5 营造
- 6 忆李力
- 7 “月琴之王”阿署竹林的艺术人生
- 8 难忘阿细跤王龙文才
- 9 某色尼古――大凉山彝族口弦名匠
- 10 万选蓉:做聋儿永远的“漂亮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