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凉山孤儿现状调查”报道严重失实
近日,三联生活周刊发表题为“凉山孤儿现状调查”的文章,并在网络媒体上广泛转载,引起广泛关注。但是,所有对凉山有真情实感的人,对彝族文化有一定了解的人,看了这篇文章都很气愤。因为,在报道中不真实的错误的信息很多,而且充斥了大量主观臆断和文化偏见的议论和描述,是一篇文风极不严谨的调查报道。鉴于报道中多处提到我的名字,我就不得不站出来澄清,以免误导更多公众。
一、根据最新人口普查数据,凉山彝族人口为2226755人。另据统计,凉山失依儿童(包括孤儿)人数大约有25000人。失依儿童数量占彝族人口的1.1%。但该文却声称“失依儿童的比例达到了彝族人口的2%。”属于严重失实。
二、报道中还提到“凉山2.5万失依儿童,解决了上学问题的只有3000人”。这个数据完全是毫无根据的臆断。据我们所知,仅几家民间组织在凉山创办的爱心班、福慧之星班、栋梁班和女童班就有60多个,得到长期综合救助的就不下3000人,其它得到政府和监护人资助读书的不少于5000人。除去学龄前的失依儿童以外,虽然失学辍学的比例仍很高,但也没有这个记者说的那么离谱。
三、三联周刊记者在凉山一共走访了3个村子,只遇到1个临时拼凑的家庭和2个感染艾滋病的儿童。但她在报道中却是这样写的“这样临时组建、拼凑的家庭,在昭觉、美姑、布拖三个县随处可见”,“我们走过的三个县的几个村庄,总能见到几个已经感染艾滋病的幼儿”。整个凉山目前检测出来的因为母婴传播感染艾滋病的儿童是61人。如此夸大事实的写法,实在不应是一个公正客观的记者所为。
四、更荒唐的是,记者把凉山部分乡村毒品泛滥的原因与种植鸦片的历史关联起来,认为是历史的惯性使然。“他们的曾祖至祖父都是凉山地区罂粟的种植和贩售者”。稍微做过一点深入调查的人都知道,海洛因在凉山的贩卖和吸食与历史上的鸦片种植没有任何联系。罂粟在凉山已经根除了60多年,虽然偶有少量种植,也完全是药用性质,现在凉山没有一个人在吸食鸦片。即使是吸食海洛因的青壮年对鸦片也完全没有概念,老人对靠贩卖鸦片发财的历史也讳莫如深。民国时期,并不只是凉山种鸦片,全国很多地方都在种,一些军阀就是依靠种植和贩卖鸦片来维持军队。难道说这些地方现在吸贩毒的人祖上都是种鸦片的吗?
“兽医希望儿子不要再重复民国时鸦片经济带来的当地人好逸恶劳的老传统”,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就是通过种植鸦片学会了精耕细作,种鸦片必须勤劳才能够发财,何来好逸恶劳的老传统?
五、凉山彝族乡村是一个高度依赖农业的社会。但是,报道中多处使用“非农业社会”的概念,其中暗含的意思是凉山彝族乡村还处在原始社会和奴隶社会的状态,从而彻底否定了凉山70年来的发展成果。
“彝族人在50年代还很少拥有像样的农具,如今也谈不上精耕细作,还在用很多木头犁,种些土豆、玉米和荞麦,连牛羊粪便也懒得收集积肥。”铁器已经在凉山普及了几十年,何来木头犁?彝族人种土豆、玉米和荞麦全靠农家肥,家家门前堆的都是牛羊粪加草料积的肥。不知道这个记者是眼瞎了还是睁眼说瞎话?
“这里没有从事农业的商人,没有任何独立经济部门的商品交换”。凉山连最偏远的村子都有小商店,每个乡镇隔10天就赶一次集,每个集市都有上百的彝族商贩在兜售工业品,大量的农畜产品被彝族商人收购销售出来。赶集时,乡镇上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汽车难以通过是凉山所有行车人最头痛的事情。这些景象难道不是商品贸易的结果吗?
“土地虽然都被荒弃,可是土豆玉米和荞麦带来的收入仅够糊口。” 凉山的贫困就是因为人多土地少,每一块可以开垦的土地都被有效利用起来了。不知道这个记者看到哪块土地被荒弃了?如果说初春的凉山大地看到的是一片荒芜,就判断这些土地被荒弃了,那完全是无知。因为,这个时节,家家都还没有开始播种。
“采用更高效的种植手法和选择更有经济价值的作物,走向市场,这些在凉山完全无法推广”。彝族乡民是因为缺乏现代农业科学技术知识和没有扩大再生产的能力,才没有选择更有经济价值的作物,并不是无法推广。凉山依靠发展种养殖业脱贫致富的家庭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何言无法推广?
六、最让人匪夷所思是,该记者在对彝族历史文化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就敢随意进行文化评论和批评。
“男方娶妻,要给女方大量身价钱,把女方当财产占有”。“亲子关系又被传统忽略。”娶妻付身价钱,是身份的象征,是确保妇女在男方家庭地位的标志。正因为如此,彝族社会没有人敢虐待和轻易抛弃妇女,更没有人把妇女当成财产占有。丈夫去世,妻子转房,不是因为妇女是用钱买来的,而是为了保护家庭不至于破碎,亲情不至于断裂,让孩子幼有所养,让妇女老有所依。也正因为如此,在彝族传统社会不存在失依儿童的问题。女方改嫁不带走孩子,是因为在传统社会,失去家族的保护,孩子的人身权利得不到任何保障。女方身价钱飞涨,如同记者自己描述的一样,是近年来受商品经济影响的结果。
“之所以现在有如此多的孩子失去父母照管,是因为原本在家支体系里,父母对孩子的权利取决于很多家庭以外的事务。”凉山失依儿童的产生与家支没有关系。大凉山腹心地区经过20多年毒品和艾滋病的双重打击,青壮年人口死亡、伤残和入狱的比例比较高,不完整家庭越来越多。当村子里出现十几个甚至三、四十个失依儿童的情况下,社区内部的自我保障机制就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了。因此,彝族传统的以家族为核心的社会救助体系已经不能为越来越多的不完整家庭的孩子提供必要的保障,所以,不断产生失依儿童就不可避免。
“解放前奴隶主可以随意带走奴隶的孩子,而成人后又必须承担家支责任,在冤家械斗中被随意牺牲生命”。 彝族人打冤家,只要死伤一个人,马上停止械斗,开始谈判赔偿问题,何来随意牺牲生命?
“家支的权力被逐渐消解后,家庭内部的矛盾就无人可解,责任也无人承担了”。目前,家支的权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被削弱,但还没有消解。家庭内部的矛盾还是完全依靠家支头人和村寨长老来调解,即使没有法院判决,责任也必须有人承担。
“猪、牛和自己同屋睡才能不被偷。”人畜混居不是因为怕偷盗,而是为了牲畜过冬。如果不能为牲畜盖能够保暖的棚圈,就只能与人共处一室,不然就会被冻死。目前,凉山人畜混居的现象已经非常少见,就是因为实施形象扶贫、三房改造、彝家新寨建设工程以后,为牲畜盖了保暖的棚圈。
“他们不会说汉语,进医院更视若畏途”。“他们更习惯的方式,是找笔摩来念经驱鬼。河沟处有一些枯枝捆成一束束,上面挂些破鞋子,就是为了把鬼打跑。而死亡最简单,找笔摩算好方位时间,直接堆柴火葬。”彝族人过去不去医院看病,主要不是因为宗教信仰,而是没有钱支付高昂的医疗费。实施新农合以后,现在的乡镇卫生院门庭若市,而且医院都有彝族医生,何来视若畏途?彝族人轻生重死,葬礼是最复杂、最隆重的仪式活动,动辄宰杀数十头牲畜,奔丧的人数以千计,何谓简单?
七、凉山彝族乡村毒品和艾滋病的问题是遭遇现代化的结果,是国家长期以来以牺牲环境、文化和社会公平为代价,单纯追求经济增长,忽视综合协调发展,对农村公共投入太少,导致少数民族极度贫困、文化边缘化、教育和医疗卫生严重缺失的结果。与彝族的历史和文化何干?
八、文章中几处提到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做的事情,也是记者没有经过求证胡乱写的。“一开始就是世界儿童妇女联合会给了几万美元,我就办了爱心班,当时收人的条件是父母双亡。”“当时是初一这个程度开始收,第一批近50名孤儿在侯远高的拉扯下,上到了凉山州排名前三的凉山州民族中学”。支持我们创办第一个爱心班的是中美商会,而且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现在才读到初一。这个凉山民族中学的女子高中班是我们前年招的。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世界儿童妇女联合会”。
九、文章中甚至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前面说“凉山的罂粟种植止于新中国成立初期”。后面却说“尽管有半个世纪没有终止罂粟”。更夸张的是:“但90年代末,毒品又重新回潮,这些村庄现在虽然大都把禁毒的标语写在明显处,但当时几乎是青壮年都开始沾染”。凉山毒品和艾滋病问题虽然严重,但真正泛滥成灾的村子还是少数,大多数村子里吸毒和感染艾滋病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无毒村也很多。记者看到的几个村子不能代表整个凉山。
央视报道的局限性在于没有说清楚凉山大量产生失依儿童的原因,这篇文章试图说明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的复杂性不是一个记者几天的采访就能够把握的。更不应该毫无根据的与凉山彝族的历史和文化联系起来。连基本数据都没有搞清楚,怎么能够凭主观臆断就在这么重要的媒体上发议论?对当地政府已经做出的努力和正在全力开展的工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是客观的态度吗?
现在最紧迫的问题是政府和民间组织应该怎么救助这些孩子?什么救助办法最有效?怎么根除仍在不断产生失依儿童的社会根源和体制障碍?有良知的记者是不是应该帮助我们探讨这些问题?而不是为了博人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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