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中文存:凉山三老
阿尔阿日毕摩
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北部的甘洛县彝汉杂居,但其中的吉米镇却又是纯彝族的小聚居,依然沿习着自己传统而纯粹的生活方式。这里的彝人相信万事万物都有特定对应的鬼怪神
灵,它们与人为伍,随时随地和人发生联系。三四十年代在甘洛彝区进行一系列改革的彝族上层人士岭光电先生在其《倮情述论》(成都开明书店1943年)一书中早就说过:“夷人日常一切,病死跌伤甚至梦中见了奇蛇陋鸦等都在闹鬼,好似一切都像有鬼在作祟,离了鬼不出事。因此夷人一生时间,都与鬼在周旋。周旋方法不是向鬼进攻,却是向鬼应酬。”我来到吉米不几天,确实也有同感。这里面具体的神人之媒,主要是由专门的神职人员毕摩担任。 “毕摩”在彝语里是“诵读经文大师”之意,享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吉米的阿尔阿日毕摩69岁,从事这一职业已46年。他遵守传统,依然留着天菩萨(凉山地区彝族男子头饰传统上要把头发剃光仅留一撮发,彝称“助尔”,汉称“天菩萨”)。这是一位和蔼、乐于合作的老人。他还把自己珍藏的十一册经书拿出来给我过目,并逐册讲解。每册经书都具体驱赶一种鬼,有使小孩生病的鬼,有家畜变成的鬼,还有一种是汉人鬼。我觉得很奇怪,阿尔阿日说有汉人鬼,也有藏人鬼、苗人鬼。不过汉人鬼倒是小鬼,用点猪油烧烧油香就可以驱走。这是不是蜀人善烹调,所以彝人眼里的汉人鬼也变成一个用油香哄哄嘴皮就可以送走的小鬼呢。
过了两天,小学校玛卡乌哈老师家里晚上做毕摩仪式,当地叫“做毕”。主持仪式的正是阿尔阿日毕摩。主人家把一块石头放在火塘里烧,这是召唤毕摩保护神前来驱鬼。阿日毕摩抱着鸡念经,一会闭着眼像睡着似的呤诵;一会又双目圆睁,用手指着鸡头大声训斥。过了一会,阿日把烧得通红的石头钳起放到一盆冷水中。“哧”的一声响,一股白烟冒出来弥漫在屋里。最后,乌哈还得把石头拿出去扔到河里。这个过程表示除秽,但阿日毕摩强调说这是一种迷信。“不过是彝族家几千年的传统啦,就连领导们都信这个,有礼不得不行啊!”他又说。我真不知道这是真心话还是对我这个外人存在戒心,甚或是过去极左年代的某些记忆。
10时半,家里准备杀牲。今天选的小猪和大公鸡都是奉送给鬼享用的,也就是让他打打口福后不要再影响这一家人,当然世俗社会的毕摩和全家人也免不了一顿口福。杀牲完毕,主人家先取出猪的苦胆和脾来看。猪胆胆汁饱满,外面有光泽;脾面平展、润洁。这些都预示着来年神灵保佑,人安物丰。大家都很高兴。不一会,猪和鸡都煮熟了,毕摩拿过鸡头,抽取鸡下颌部相连的三根软骨。其规矩是左边一根克主人,右边一根克客人。中间一根最重要,平滑伸出才为吉,向外或卷曲都为不吉。今天的鸡骨明显呈“左”短“右”长。这说明主方弱于客方,谦下过多,而客方有些咄咄逼人。毕摩脸色有些不好,对主人家说了几句。旁边一个年轻人悄悄告诉我,毕摩说家里面口舌又多又杂,要清一清才是。
于是,毕摩又开始了长篇累牍的念诵。最后,他把猪胆和一些猪内脏放在扎成一束的树枝把上。做完仪式后,主人家要出门把树枝束往德古乐莫山的方向扔去。因为甘洛这一带的毕摩认为这座位于甘洛斯角镇的山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山上有一个索玛花(杜鹃花的彝称)围成的小湖更是猛鬼的住处。把树枝往德古乐莫山方向丢意思是把鬼送回老家。
老百姓都很笃信毕摩驱鬼治病,很多例子也表明做毕确实能“治病”。笔者观察,长篇累牍的做毕仪式确实带有一种强烈的催眠效果,减少了病人主观痛感,调动了机体抵抗力。毕摩们是当地的权威,做毕就像老中医奇怪的药引和西医的安慰剂,说好就会好!山村里一天缺医少药,催眠就最有效!城里有医有药就不用靠毕摩催眠,这时再做毕作为也不大。阿尔阿日毕摩也笑着对我说:“一进城我们就不怎么灵了!”
曲比罗格德古
“德古”是彝语音译,原义为“治恶”。彝族把人间非正义行为视为一种病态,而德古则专指凉山彝区民间职业仲裁者,他们专事“医治”、矫正这些行为。彝族民间有很完整的习惯法,德古就用这些习惯法审理各类案件。他们深谙彝族习惯法和历史典故,看问题尖锐、准确而又足智多谋,常常仗义直言以理服人。这样,民间发生纠纷和冲突都请他们调解,慢慢地在社区里有了威望,自然就成了大家公认的德古。凉山民间还有“汉区长官为首,彝区德古为大”之说,可见德古地位之高。
洛觉村所属的美姑县属凉山核心,彝族人口占95%强。曲比罗格德古在这一带非常有名,他是一位纯粹的职业德古,穿着彝族传统的裙装,举手投足很有风度。罗格的父亲曲比迪拉也是一位德古,在村里很有威望。小时候罗格就跟着父亲亲历各种调解场合,慢慢地自己也敢独自承担一些事情,25岁那年大家正式承认了他的德古地位。在美姑这一带彝区,如果父亲是德古而儿子成不了德古往往会受到大家的嘲讽和歧视。但是,成为一名德古又不靠世袭,靠的是自然被民间认可,所以也有很大难度,不是说当就能当。民主改革前彝族民间完全靠习惯法控制社会秩序,民改后民间力量逐渐萎缩。但80年代以来,德古又逐渐活跃在民间舞台。乡村中发生纠纷都不愿意打官司,而是去请德古调解。一方面打官司麻烦、要花钱;另外政府司法处理结果也不完全契合彝族伦理习惯,当事人不一定满意。习惯法的特点是赔偿为主刑罚为辅,慎用死刑(旧凉山一般是奴隶伤害主子才使用),最大的惩罚是逐出家支。在过去,赔偿金以银两计,现在则折成人民币,这也是习惯法在现代社会的折衷与适应。今天的凉山彝区,切断了与传统习惯法链接的国家法律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受到冷遇,穿着制服上班的法官威信远远没有趿拉着破胶鞋穿梭民间调解纠纷的德古高,有时甚至政府官员之间的纠纷也要请德古调解。所以罗格德古事情很多,一年至少也要调解十多起案子。
罗格对以前处理的案例记得清清楚楚。25年前,吉吉阿刷娶的妻子是黑勒家的,夫妻吵架妻子上吊自杀。黑勒家来寻仇,烧了吉吉家的房子。他和另一个德古曲比曲则就在中间调解,让吉吉家赔黑勒家兄弟银子15碇,妻子14锭,姐妹2碇半,后来还杀了两条牛。当时公社反对德古民间调解,叫曲则和罗格去骂了一顿,并把黑勒家的一个哥哥判了四年刑。
我们向罗格询问有没有碰上棘手的案子。罗格就给我们讲了他遇到的最为头疼的一件纠纷。5年前曲比家自己有了矛盾,曲比比则与吉虐家的人发生纠纷,曲比比则被打断了腿。比则的舅舅是舍罗家的,他去为外甥出气,把吉虐家的打了一顿。被打的吉虐家的舅舅则又是曲比家的,他也为外甥出气,就和舍罗家的比则舅舅打在一起。这时,吉虐家有人去“死给”曲比家(死给就是自杀给别人看,这在凉山属于非常棘手的行为);而舍罗家的人又去打曲比家,把五个人打伤住院。这事涉及到三个家支,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罗格叹了口气,说他一直没有调解好,成了一个悬案,他担心早晚会爆发。这时,一直笑容满面的罗格也蹙起了眉头。
看来,在彝区当个德古确实很不简单。这些草根社会的智者们虽然没有官方的承认,但谁也不能抹杀他们做出的贡献!现在,是不是可以根据凉山的特殊情况成立德古组织机构,对民间德古造册登记,按能力考核,发聘用证书,并考虑吸收德古参加政协参政议政。这样官方和民间结合,既可以调动德古积极性,又可以为政府省些力气。
退休公务员王成汉
冕宁县安宁河谷坝区绝大多数居民都是汉族,漫水湾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散居彝族村子之一。吉米和洛觉村都属于典型的“高山彝族”,做为必要的比较和补充,我决定去漫水湾。“漫水湾”这个美丽雅致的汉语地名其实最早也是彝语地名音译,意为“兵变、战乱之地”,现在它成了一个乡的名称。全乡有四个行政村,我访问的这个彝族村子就是最早的老漫水湾所在地,现在则属于西河行政村的一个组。这里的民居坐落在一片缓坡上,建筑样式都是中国南方常见的四合院。村子里还有几幢上百年的老宅子,看来这里的房居至少在百年前就已经和汉族趋同了。村民们的穿着与当地汉人无异,我还见到几个年长的妇女穿着很少见的老式对襟衣。
王成汉老人的家是村里年代最久的一幢老宅子。走进大门,满地都是河边鹅卵石铺成的几何图案。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照在地上,风一吹,树影婆娑,斑斑碎影在地上晃动。院子不到100平米,中间摆满盆载的鲜花。老人70多岁,属于老一辈民族干部,以前在凉山州编译局工作。1956年7月20日他曾在北京中南海勤政殿为毛泽东主席接见四川藏彝上层人士担任现场翻译,讲起这些往事老人眸子里依然神采奕奕。现在,王成汉老人退休赋闲在家,老伴已过世,儿女们又都在西昌或县城工作,所以就他独自一人住在这幢老宅子里。
王成汉老人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并详细讲述了漫水湾的典故和他们家族的历史。确实,这一带的彝人很早就开始接触汉文化了,他们虽然有汉姓“王”,但一直保留着彝族姓“吉诺”,命名上也一直采取双名制。我随手写下王成汉老人的彝名“吉诺木呷”,老人就纠正我是“嘉诺沐嘎”,变了几个字,一种汉文化的韵致就在了里面。据说清朝前期,有规定不准彝族参加科举考试。但是彝族大户人家读书人开始多了,自然也想求取功名,于是就隐瞒族别混进去。这里面还有个有趣的故事:据说当时为了查明应试者究竟是汉族还是彝族,当时宁远府(今西昌)举行考试时先准备一盆很烫的水,让每个应试者把脚伸进去洗一洗。水一烫一急,大家不约而同就会叫出自己的母语。彝人都会情不自禁叫出“阿支格”,那就不能进考场,而叫“唉呀”的汉人则可以进去。后来彝人去成都衙门告状,争取到名额分配给汉族18名,彝族5名的优待。这样,吉诺家至少有两人通过了科举考试。王成汉的祖父王文焕(吉诺卡卡)还高中举人,民国初期曾担任冕宁县教育局长。今天听这个“幽默”的故事让人发笑,但当年肯定有着更多酸楚。老人还讲小时候在私塾读《三字经》启蒙。先生不懂彝语,有时还需要翻译。孩子们不懂汉语,经常将内容误读。书上的“蚕吐丝,蜂酿蜜”孩子们就用彝语读成“cha dut sy,vu nza hmil”,在彝语里这是“蚕豆死,香肠熟”的奇怪意思。老人说他读了一年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含义。
整个漫水湾乡人口6000多人,而彝族只有230余人,仅占4%,且都住在漫水湾。历史上这一带彝人曾处于优势,但近百年来,由于汉族移民人数激增,漫水湾和其他平坝彝族地区逐渐孤立,成了汉族汪洋大海中的一个个孤岛。这种情况下,彝族吸收周边汉族的风俗习惯就是一件自然和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但是,这里的平坝彝人仍然保持着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很多时侯他们强调自己是平坝彝族,既不同于高山彝族更不同于汉族。王成汉老人领着我参观他那空空荡荡的老宅子,逐一介绍房居中的彝族特点。堂屋中间墙边摆放着神龛,上面有祭品,供奉着中国农村常见的天、地、君三亲。至于彝族传统的小神龛则只是在墙上挖了个方形凹洞,里面除了一两枝燃尽的松针残烬什么也没有。至于堂屋中间的火塘,显然是从来没有用过了,抹得很平的灶灰已经开始板结,似乎是一件装饰品。原来火塘边上是三块立着的锅庄石,后来因拉库起义(1913年冕宁、越西彝族奴隶起义。起义高潮1914年是彝历虎年,“拉库”是彝语“虎年”之意,故有此称)后强制推行“改汉运动”。家里只好将锅庄石躺倒,因三块不协调,又加了一块,成了现在的模样。看来,除了语言,多种多样的文化标识是漫水湾彝人认同的资源,但很多时侯它们处于一种隐藏的角度,需要通过一定的隐喻联想。
王成汉老人的特殊地位使他在村里有很大的威望和影响,他的这些看法和态度事实上也影响着村民们。这里的村民都力图向我阐明和汉人之间的差别。比如汉族只过春节,平坝彝族春节和彝族年都过;待客用砣砣肉;杀猪时小一些的烧,大一些的像汉族一样先烫后烧,不过祭祖时一定要烧;妇女们很少穿裙子,但去世时一定要穿;葬法仍然采用火葬。但我也观察到这些区别很不定。比如葬式,一些家庭也会用土葬,即便是火葬也垒坟,甚至刻上碑文。有些家庭会请毕摩做仪式,但有些家庭就不费心了。看来,这些文化标识正处于一种漂徙和流变的状态。当然,相邻的族群文化上是互渗的,但心理界线却因各种原因清晰或模糊。只要认同的文化标识作为隐喻因子存在。漫水湾人的优势就是只要哪天他们感兴趣,完全可以再重新把小神龛放大,或干脆就在堂屋中间烧上一堆大火。他们简单到只需要将自身认同资源由隐性变为显性。那么,这样的结果又说明了什么,它是我们所期待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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