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惹晓夫：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还魂与重生
本文原载2016年6月4日微信公众号-千里凉山，当时刚举办“凉山非遗文化进中职”活动，凉山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克惹晓夫因此接受了记者采访。
凉山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克惹晓夫
“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这样的活动，我们还要搞下去。”
在州委党校的一课大榕树下，凉山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主任克惹晓夫接受了千里凉山记者的采访。
参加尼撮毕仪式的儿童。
千里凉山：您好，晓夫主任，能介绍一下凉山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现状吗？
克惹晓夫：好的，我用“喜忧参半”四个来概括凉山非物质遗产保护的现状。从2006年我州开展非遗保护这项工作以来，既有成绩，也有隐忧。
成绩很多，按照省厅的有关领导的表述是“非遗保护工作，在很多方面创造了走在了全省非遗保护的前面，引领四川非遗保护的第一方阵。
非遗节上的朵乐荷。
不一一列举，说几点。
一是《凉山彝族自治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条例》经四川省第十一届人大常委会第十六次会议批准，凉山彝族自治州第九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2010年6月1日第四号公告公布，2010年7月1日正式实施。标志着凉山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发展已步入规范化、法制化阶段。
二是在全省率先成立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专业机构——非遗科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
三是建立了非物质遗产四级名录和传承人保护体系。截止目前，我州共申报成功国家级非遗项目名录18项，省级项目名录105项，州级项目名录214项，县级项目名录1209项。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3名，省级传承人110名（其中2名已故），州级传承人192名。
曲木克古和尔古巫来。
在生产性保护基地和非遗传习基地建设方面。我州现有国家级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1个——彝族漆器髹饰技艺生产性示范基地。省级非遗生产性保护示范基地3个，分别是：彝族服饰生产性示范基地（贾佳彝族传统服饰生产有限公司）、四川省彝族服饰（会东奥索布迪服饰生产性示范基地）和四川省彝族漆器技艺生产性示范基地（喜德县犇驰漆器有限公司）。
省级非遗传习基地2个，分别是：四川省彝族漆器髹饰技艺传习基地（州民族民政工艺厂）和四川省彝族克智传习基地（美姑县文化馆）。
曲木克底自己制作的银饰钢模，展现了银饰产品细微的区别。
藏羌彝文化产业走廊重点项目3个，分别是贾佳彝族传统服饰生产有限公司，会理绿陶文化开发有限公司，德昌县沙坝傈僳风情旅游开发专业合作社。
我州的《凉山州毕摩文献》还成功入选了《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国家档案局正在积极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荐申报“彝族毕摩文献”为《世界记忆遗产》，力争使之成为世界级遗产。
尼木撮毕仪式。
尽管有这样的成绩单，但我还是感到深深的隐忧。这份隐忧来自以下几个方面：
大的隐忧同全国各地的情况一样，主要表现在：一些民族民间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后继乏人，面临失传危险。许多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渐渐消亡；一些传统工艺生产规模缩小，市场萎缩，处境艰难；人们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发生变化，一些民间艺术不再被人欣赏，有的传统习俗在慢慢消失；青年一代崇尚现代文明，对民族传统和文学艺术逐渐失去兴趣，不愿学习继承；那些身怀绝技的民间艺人门庭冷落，而这些民间艺人大多年岁已高，如不及时传承，则会使这些“绝技”随着他们的去世而失传甚至灭绝。
尼木撮毕仪式。
小的隐忧特指凉山目前的情况。
第一、尽管我州在全省率先实施了《凉山彝族自治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条例》，但还存在执行不力、监督不力的情况。究其原因，最根本的是对非遗保护的重要性思想认识不统一，措拖不到位，方法不明确。
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03年10月17日在法国巴黎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解释，非遗保护的具体思路与做法是指“采取措施，确保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命力，包括这种遗产各个方面的确认、立档、研究、保存、保护、宣传、弘扬、承传和振兴”等，我们如果用一种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对照这些公约所通过的保护内容，可以说，凉山的非遗保护工作还差得很远，路还很长很长。
第二、缺乏长远的非遗保护规划。工作上见籽打籽，按部就班的情况比较突出，保护工作没有点线面概念。在全州旅游产业升格为第一产业的宏大背景下，更加凸显“旅强文弱”甚至“有旅无文”的特点。
第三、没有明确的保护思路。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已进行了10多年，在遵循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方针“ 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传承发展”的前提下，基本形成了立法保护、抢救性保护、整体性保护、生产性保护等模式。尤其是后三种模式得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积极肯定，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非遗保护模式。
送灵归祖仪式。
这几年，强调各级名录项目、传承人、传承基地相互联动；非遗展示馆建设国家、集体、个人相互联动；非遗生产性保护政府、企业、社会相互联动，非遗生态区保护整体性、传承性、持续性相互联动，形成“三位一体”保护体系的“宁波模式”受到非遗保护业界的积极肯定。宁波为何能在全国打响自己的非遗保护模式，我的理解是宁波人其他人难以企及的两种意识，即责任意识和创新意识。凉山，还缺乏这样提振人心的非遗保护思路。
不久前，文化旅游部门在传达四川省文化厅郑晓幸厅长对凉山的文化发展提出的批评意见。大意是凉山文化资源如此丰富，省厅和国家对凉山的扶持力度这样大，如此用心良苦，但凉山这几年的文化发展落后于甘孜和阿坝。凉山（文化）是看到热热闹闹，但没有实际内容。如果凉山不抓住机遇，不拿出切实有效的措施，这种差距更拉得更大！窃以为，这种批评值得深刻反思，对于凉山，包括非遗保护在内的文化工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第四、缺乏一支稳定的非遗保护队伍。凉山各级传承人达300余人，县级非遗名录达1209项，专业从事非遗产保护的人员多少呢，全州在编在岗的还不到50人，环顾各县市，两两三三，三三两两，可以说是惨淡经营！
但也许真正致命的并非非遗保护人才的缺乏，而是氛围。一种上下齐心，共谋发展，爬起摸高，不负这片土地，不负时代发展，不岁青春年少，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历史责任与担当的勇气。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表明，一定的生产力，应该有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样的生产关系会促进生产力的发展，反之会阻碍生产力的发展。凉山非遗保护如果没有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发展将倍感艰难。
第五、非遗保护经费严重匮乏。目前进入州级财政预算的财政资金是130万/年。面对数百个非遗名录和三百余人的传承人，可谓杯水车薪，严重匮乏，保护经费并没有像非遗保护条例中所规定的那样，随着全州经济总量的增长而增长。
藏族尔苏服饰。
千里凉山：除此以外，非遗中心还有哪些工作重点呢？
克惹晓夫：规划、普查、抢救、申报、研究、宣传、推广等都是中心的业内
任务。但中心人手太少（编制8人，但目前真正从事保护工作的不到5人），目前的重点工作一是申报工作、二是宣传推广，三是抢救性保护。
藏族尔苏舞蹈。
中心拟着重做好以下三个工程：
第一、救人工程。以传承人为核心，实施救人计划。开展抢救性记录并积极为非遗传承人，特别是生产性保护项目传承人搭建平台，开辟微信公众平台，网络营销平台，为非遗产品，文创精品走出凉山、走出四川，让传承人利用一技之长走上富民之路助一臂之力。
第二、保土工程。非遗保护重在涵养非遗水土，乡土社会是非遗之根，也是非遗的归宿点，离开了乡土社会非遗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州现在有美姑毕摩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布拖阿都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等8个文化生态实验区，我们要在主管局的领导下，充分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度，做到不负这片黄天厚土。
第三、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展示基地，也就是基地建设工程。
凉山非遗文化进中职服饰展演。
千里凉山：这次的非遗进中职大型展演活动，也是“进校园、进社区”的一种延伸？“非遗进校园”的目的和意义在哪儿呢？
克惹晓夫：2013年我们就开始开展非遗进校园的活动，只不过，规模没有这次那么大。在主管局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在四川省彝文学校开办了“2013年暑期民歌民器传习班”，中心重心下移，积极开展“2013年美姑非遗大展示大展演活动”，“2015年民间器乐大型抢救性纪录活动”、“2015‘幸福彝历年，牵手瓦古觉’美姑县龙门乡彝族年传习活动”。先后资助昭觉县工农兵小学校和喜德县文化馆购置月琴，开展非遗进校园活动。这次的凉山非遗文化进中职大型展演活动活动完全可以说是非遗“进校园、进社区”的一种延伸。
布拖银饰。
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院副秘书长李文贵表示，随着人们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和生活理念的变化，旧的民风民俗已经很少被年轻人所接受和欣赏，城市化使城乡差别逐步减小，城市的经济关系和生活理念持续地向农村渗透，传统文明所遗传的文化符号、信息资源逐渐被扭曲，发生变异，使非物质文化遗产生存的土壤遭到了破坏。这些理论上深奥的论述，我们可以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这个问题，传统文化的流逝，就如山上的积雪一样，你只看到在下雪，却看不到雪渐渐融化。在工业化和城市化摧枯拉朽的影响之下，不是十年二十年，而是一个迅速的时间，可能积雪就完全融化了。传统的自然传承模式曾在农耕社会文化环境下有效保证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顺利发展，但如今，非物质文化遗产日渐衰微已成为不争的事实，这其中，自然传承模式的衰败与不适应也是不可忽视的内部因素。在借鉴和吸收传统模式经验的基础上，建立社会化传承模式，确保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当代社会和市场经济发展相适应，已成为当务之急。
近年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及其宣传实践中，“进校园”是一种比较普遍的做法。2011年6月1日开始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法》第三十四条有关“学校应当按照国务院教育主管部门的规定，开展相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教育”的规定，各级学校教育具有传承和传播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责任与义务。这就把非遗的传承与传播工作，上升为国家意志，定性为全民职责。为此，有关非遗保护进校园的工作，便具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赋予了更大的使命。
凉山非遗进中职展演现场，观众投入而欣喜。
这次凉山非遗文化进中职大型展演活动最让人欣慰的是听到了广大师生的欢笑声、尖叫声和赞美声，看到了他们发自内心的笑颜。
凉山非遗进中职参加展演的非遗传承人合影。
千里凉山：这次活动有哪些特点？得到了哪些积极的反响？
克惹晓夫：这次活动总体具有时间长、内容多、阵容强、范围广、影响大、形式新等特点。从5月21日到30日，我们设置了五大内容，活动内容设置十分丰富，有五大板块。一是“苍茫凉山”彝族传统服饰展；二是“索玛花开”彝族服装秀；三是“彝腔彝调”民歌器乐进学校；四是“记忆乡愁”网络征文活动；五是中职学校校园才艺大赛。在长达10天的时间内，多达2万余人次的师生参与观看了活动，抽调的12名传承人和民间艺人，都是平时热心于文化传承的传承人和民间艺人，有着丰富的非遗文化传承经验和精湛的技艺。州非遗保护中心创新形式走出去与团州委合作，充分调动各自的优势资源，使活动风生水起，不仅在学校反响高，还吸引了社会和媒体的广泛关注。厦门大学的人类学博士卡佳、总政歌舞团团团长，著名音乐家张千一、军旅著名词作家屈塬、军事科学院邓超（将军）主任、八一电影制片厂演员刘之冰和著名青年歌舞家、青年歌手大奖赛通俗唱法金奖获得者阿鲁阿卓等都专程前来观看活动，并给予了高度评价。几家学校表示要增进合作，开展更多相关活动。
布依族舞蹈。
千里凉山：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上，非遗的保护与传承，包括青少年及普通群众的更广泛宣传推广迫在眉睫？
克惹晓夫：是的，我们需要更紧张地去开展工作，与时间赛跑。
非遗进校园，进乡村，进社区，进景区景点，我们一直在努力去做，也在尝试新的方法。在孩子们进入社会以前，我们要种下传统文化的种子，要培养他们的意识，要让他们走得再远，也知道根在哪里。我们要让正在消逝的东西活过来，让非遗成为当下生活的一个部分，人人都来争当非遗传承人。
彝族火把节赛马。
第五届中国成都国际非遗节期间，非遗论坛就以“现代化进程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为主题，通过“现代化与文化多样性”“文化变迁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再创造”“现代教育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培养”3个议题都与非物质遗产的还魂和再生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中“文化变迁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再创造”就是一个意义深远的命题。
彝族微型建筑营造技艺。
我颇为欣赏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金江波的一番言论，他说口传心授的传统方式往往只是传统技艺传承，文化内涵和生活方式传承则可能被忽视。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田青，我们要警惕非遗在工业化、商业化、旅游业化所带来的根本变化，不能让非遗项目消失。
千里凉山：所以说，非遗保护是一项更宏大的系统工程，也为我们下一步的保护工作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更大挑战？
克惹晓夫：今年1月14日，文化部在江苏苏州召开全国非物质文化 遗产保护工作会议，会议不仅梳理了近年来非遗保护工作的重要成果，而且明确了今后一个时期推动非遗事业可持续发展的指导思想、发展目标和中心任务。
彝族服饰州级传承人阿牛阿呷设计的现代彝族服装。
文化部非遗司分别起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管理办法（征求意见稿）》和《文化部关于进一步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非遗保护工作要以“巩固抢救保护成果，提高保护传承水平”为指导思想，着重抓好6项重点工作。一是加强非遗工作制度建设，完善法律法规体系，加强规划编制，全面建立督察评估制度。二是实施中国非遗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逐步扩大非遗传承人群的参与面，提升非遗传承人群的总体素质，使保护传承水平跃上一个新的台阶。三是制定实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促进传统工艺提高品质、形成品牌、走进生活、增加就业，促进非遗领域形成有民族特色的知名品牌乃至国家品牌。四是促进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办出鲜明特色，积极开展评估工作，做好整体性保护规 划，为保护实验区提供有针对性的支持措施。五是办好非遗节和非遗博览会，为非遗传承提供更多更广阔的展示交流平台。六是精心实施国家级非遗项目代表性传承人抢救性记录工程，选好选准记录对象，有序开展抢救性记录工作。
彝族百褶裙。
这六项重点工作中，“制定实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和“促进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凉山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一是凉山由于民族成份众多，非遗资源十分丰富，各级各类传承人多达300余人，其中手工技艺类的项目和传承人人数具有明显优势；二是我州虽然还不有国家级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但凉山彝族文化和泸沽湖摩梭文化具有唯一性，完全可以冲刺国家级文化实验保护区这一殊荣。
我们不妨把话题说远一点，第五届中国成都国际非遗节期间，非遗国际博览会首次推出的中国台湾非遗展，展示了台湾地区利用非遗资源转化为文创产业的经验和做法，人们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浓郁的现代生活气息。策展人陈春霖表示，受文化创意产业风潮影响，台湾非遗产品从早期功能性需求逐渐转成综合性生活美学的一环。展会上陈景林带来的“植物染”服装服饰就是这一宗旨的体现。他从事“植物染”行当已有31年，他花了10年时间在四川等少数民族地区做调查，从大自然中寻找天然染料，用植物学方式还原古代传统染色技艺，把民族文化服饰与现代审美时尚潮流结合，提供高级服装定制。陈景林说：“我们的文化母本如何应用于现代时尚生活，这是传统手工艺者需要解决的问题。”
彝族耳饰。
凉山的手工技艺，除彝族银饰打制技艺和彝族漆器等少数民名录外，多数项目都还只停留在“功能性需求”，没有上升到“生活美学”这一高度。我们多少缺乏这样一个理念，非遗项目不仅存在于历史和传统之中，还与我们的现代生活息息相关。因此，凉山的手工技艺整体显得粗糙、技术含量不高，传承人缺乏像陈景林这样十年磨一剑的恒心和耐力。如果凉山抓不住“中国非遗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这一机会，以极大的热忱和无私“扩大非遗传承人群的参与面，提升非遗传承人群的总体素质，使保护传承水平跃上一个新的台阶”，那么，凉山非遗保护与外面的世界的距离将来越拉越大。
彝族金饰。
前国家文化部副部长周和平说，作为一种鲜活的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民众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代仍然散发着独特的光彩和魅力，仍然是传承文化、推动社会发展的不竭动力，是文化创新的基础和源泉。因此，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历史使命与责任。如果可以，我想说就让政府、企业和个人，甚至每一个热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人都来担当这一份历史的责任和使命！
做文化保护的人都有一种文化情怀，一种家园意识。但愿我们都不曾忘记那份记忆，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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