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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目青铜人像的民族学观察

作者:杨明洪 发布时间:2015-06-15 原出处:三星堆博物馆网站 点赞+(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
  1986年7月至9月在被学者们称为古蜀都遗址[1]——广汉三星堆遗址中发现了两个商代祭祀坑,这两个祭把出土了500多件青铜器,其中,有54尊纵目青铜人像[2]。这些具有神奇形像和神秘仪表的头像最具特色的是眼睛,其主要特征是:(一)眼球向外突。例如最大的一件其双眼瞳孔呈柱状外突,直径20厘米,长达16厘米;(二)两眼角向上翘,整个形状看起来好象眼睛是竖起的。考古学界根据这两个特征给它命名为“纵目青铜像”。它与贵州傩戏的面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其所反映的可能是祖先崇拜[3]。这种祖先崇拜在现代民族中有所反映。据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屿的民族调查,一些从事初级农业生产的民族长期以来设法保存自己(特别是部落首领、酋长)的头颅作为直接崇拜的对象[4]。三星堆青铜像虽然不是祖先的真实头颅,但是,我们可以设想,这可能是根据相似律而进行的一种模拟巫,正如郭净先生所说,这“很可能是傩仪时的‘埋崇’遗址”[5]。
 
  那么,纵目又究竟是什么特征呢?《荀子•赋篇》说:“以能合纵”。注:“纵,竖也。”所以,纵目即竖目或直目。原始的“蜀”字,它的上部为“四”,即竖目,反映在实物中,可能就是眼球外突和眼角上翘[6]。这与《羌戈大战》中所说“把眼睛竖起来看东西”相吻合。
 
  一
 
  《华阳国志•蜀志)云:“蜀之为国,肇于人皇,……历夏、商。……周失纪纲,蜀先称王。有蜀侯蚕丛,其纵目,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石椁为纵目冢也。”左思《蜀都赋》章樵注引《先蜀记泸蚕丛始居岷山石室。”据《汉汉书•地理志》载,岷山在蜀郡湔氐道,即今岷山[7]。以上说明蜀国始建甚早,蚕丛具有纵目的特征,居住于岷江上游,有居石室,死后作石棺、石椁的习俗。
 
  流传于茂汶羌族地区的《羌戈大战》记载了戈人也即戈基人的特征:纵目、有尾、居石洞、葬石棺,与上述的蚕丛有很大的相似性[8]。戈基人在与羌人的斗争中失败,他们被羌人赶走后,留下了大量的“戈基嗄补”,即戈基墓,也就是近世考古学界所称的“岷江上游石棺葬”[9]。石棺葬正是《华阳国志》所说的“石棺、石椁”,亦即“纵目人冢也”。据现有的材料所知,这些墓葬的时代大约是自春秋、战国至西汉晚期[10],最晚也不过东汉初期[11]。此与《华阳国志•蜀志》所说的“周失纪纲”即东周时期蚕丛称王的时代大致相同;传说中的蜀国是“肇于人皇之际”,与三星堆遗址的绝对年代大致相同。根据这些情况,我们推断,蚕丛部落集团很大可能就是戈基人,也就是岷江上游石棺葬文化的主人。
 
  虽然蜀国的统治者是蚕丛部落集团,但是,他们所统治的基本群众仍是濮人,正如蒙默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无论是‘君长以什数’的夜郎、靡莫、滇、邛都等部落集团,还是古代的巴蜀,都是以濮人为主体建立的,濮人是古代西南地区的主要居民”[12]。濮人是不行石棺葬的。蚕丛从川西高原来到川西平原[13],逐渐取得了统治地位,为了适应当地的自然环境,放弃了原有的一些习俗。如石棺葬因在川两平原不容易找到石头而被抛弃,这也就是四川盆地未发现石棺葬的原因。然而意识形态方面的东西却保存下来,如纵目人祖先崇拜,这在广汉三星堆遗址青铜人像中有所反映。汉代应劭说:“今蜀郡岷山,本冉马龙夷也。”(引自《汉书•武帝纪》师古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云:“冉马龙夷者;武帝所开。元鼎六年以为汶山郡……其山有六夷、七羌、九氐,各有部落。其王侯颇知文书。……死则烧其尸,……众毕依山居止,不生谷、粟、麻、菽,唯以麦为资,而宜畜牧。”此时的夷是相当发达了。《史记•西南夷列传》亦云:“……自笮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马龙最大,其俗或有土著,或移徒。在蜀之西。”这说明汉代冉马龙夷与行石棺葬的戈基人在地域上是一致的;与徒,笮是同一系统。《羌戈大战》指出,戈基人的居住中心为“日补坝”。据蒙默先生考证,“‘日补’与‘冉马龙’都是地名,且二名的声部皆同,显然当为同名异写。一为今日羌语,一为古代汉译,小有差异,亦情理中事”[14]。而且石棺葬的年代与冉驼夷活动的年代相当[15]。因此,冉马龙夷也就是戈基人。
 
  “夷人”就是《后汉书•西羌传》所载羌人南部相接的蜀汉徽外蛮夷,也就是汉代的“笮人”,《华阳国志•蜀志》云:“笮,笮夷也,汶山曰夷,南中日昆明.汉嘉、越岭饼曰笮,蜀曰邛,皆夷种也。”正如蒙默先生所指出的那样,“汉代笮人广泛分布在今岷江上游的阿坝、甘孜两州,南至雅安地区,以及凉山州的旄牛山以西的辽阔地区,这和《华阳国志》所载‘皆夷种也’各民族的分布是基本相同的。这个地区大略相当于近世所言的‘川西民族走廊,地区”[16]。上面所说的“汶山曰夷”就是指“冉马龙夷”,是笮人中的一支,又因“笮”“戈”音近,羌语“戈基”义即“戈人”,故戈基人就是“笮人”。又据《华阳国志•南中志》“夷人大种曰昆,小种曰叟。”所以,冉马龙夷与昆明、叟,“皆夷种也。”
 
  无独有偶,近年考古发现,春秋战国秦汉时期基本内涵相同的石棺葬,在西南地区分布之广[17],东起岷江上游,大渡河、雅砻江,西到西藏东部,南至滇西北[18]。此与汉代笮人的分布地域基本吻合。这说明了广泛分布于西南地区的石棺葬文化,是汉代笮人以及他们的先民的墓葬形制。笮人很早就是居住在这里,至少是在羌人来此之前。据《羌戈大战》载,羌人阿巴白构来到茂汶的下限为西汉末期。那么,“笮人”亦即“冉马龙夷”至少在西汉末期以前就居住在这里。
 
  综上所述,冉马龙夷是笮人中的一支,而冉马龙夷就是蚕丛部落集团。所以,蚕丛是笮人中分化出来的一支,到了春秋中后期,蚕丛蜀国经济迅速发展起来,而与之本来就是同一系统的笮人,由于自然条件的原因,经济仍然比较落后,于是他们之间产生了明显的差别,以至后来人们难以看出他们曾经是一个系统。因此,三星堆纵目青铜像的发现,为我们研究蜀文化的起源,开辟了另一条途径。汉代笮人为今彝语支民族的先民[19]。
 
  二
 
  几种旁证资料同样也说明了广汉三星堆遗址纵目青铜像与现代彝语支民族的先民有关,其一,《四川文物》出版的《三星堆遗址研究专辑》图版所显示的K2②:83,据介绍为“辩发盘顶”[20]:《史记•西南夷列传》云: “……西至同师以东,北至蝶榆,名为嶲、昆明、皆编发……”,不难看出辩发青铜像与嶲昆明有关;其二,贵州发掘出来的最古老的戏一傩戏也是由昆明、叟夷的后裔一彝族最早把它从原始宗教祭祀舞发展成为一种流行的民间戏剧。此剧彝语叫“撮泰吉”意思是“人类刚变成的时代”或“人类变化的戏”,简称“变戏”。在内容上与民族信仰、傩祭活动密不可分,它完成了傩祭向傩戏艺术的初步过渡,是傩戏的刍型。演戏时所戴的面具与三星堆遗址出土的纵目青铜像相似[21];其三,高鼻、跣足、深目,是古代彝族的特征,而广汉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金面罩,“祭祀坑”里的青铜人形象是长身、高鼻、跣足,说明它们之间有联系[22]。
  
  总之,现代彝语支民族的先民有关于纵目人的传说和崇拜,在他们的民间传说中也有所反映。
 
  三
   
  流传于彝族支系阿细濮人民间的传世史诗《阿细的先基》有这样的记载;
  
  天地形成以后,天神把人创造。用白泥做成了女人野娃,用黄泥做成了男人阿达米,他俩生下了比山头茅草还要多的人,这一代人被称为蚂蚁瞎子代。后来天上出了七个太阳,把蚂蚁瞎子代人都晒死了,只剩下迟多阿力列、迟多阿力勤两人。从此人类进入到蚂蚱直眼睛代。后由于水牛和山羊打架,赋起火星,燃起大火,烧死了蚂蚱直眼睛代人,只剩下吉罗涅底泼、吉罗涅底摩两人。人类又进入蟋蟀横眼睛代,后因得罪了天神,被洪水淹死,仅剩下最小的兄妹两,后来从瓜里出来繁衍了现代的筷子横眼睛人。
 
  同样地,另一部流传于楚雄自治州大姚、姚安、永仁、南华等彝族民间的创世史诗《梅葛》也有相似的记载:
 
  天上撤下三把雪,落地变成三代人。头一代只有一尺二寸长的独脚人。独自不会走,两手搂脖子快如飞。这一代人,月下能生活,太阳出来就晒死。第二代是身长一丈三尺的巨人,他们穿的是树叶,吃的是山林果,住在山洞里,做着合什打瞌睡,一睡就是几百年。这一代人,终于被淘汰了。第三代则是两眼朝上的直眼人,后因得罪了天神,被洪水淹死了。仅剩下好心的兄妹俩,妹妹饮了哥哥的洗澡水,怀孕生下了怪葫芦,从葫芦中生出了现代的各族人民。”
 
  云南彝族中流传着的创世史诗《查姆》(意为“万物的起源”)也有相似的记载:
 
  人类最早那一代,名叫“拉爹”,“他们只有一只眼,独眼长在脑门心。”这一代人在洪荒时代和野兽一样生活。不分男女,不分长幼尊卑,不会说话,不会种田,生吞食物,穴居野处。这代人由于抵抗不了自然灾害,在干旱中晒死了。第二代人是由于在干旱中唯一活下来的独脚人变出来的,就是直眼睛人。叫“拉拖”。人口增多,构木为巢,使用牛耕,种出粮食。但不懂道理,不孝父母,众神发下洪水,将直眼睛人这代人冲毁了。第三代人才是横眼睛人,叫“拉文”,是直眼睛人仅存下来的善良农民的后代。
 
  现代彝族中关于直目人的传说,虽然其中混杂了不同时代的材料,甚至可能是颠倒了的材料,但是,我们还是能够从中找出线索,分析出合理的东西。关于直目人的传说,不是见一种文献,而是见于几种不同的文献。也流传于不同的地区,这充分透露了关于直目人合理的信息,具有朴素的辩证思想[23],具有深刻的历史背景。更加重要的是,这种关于直目人的传说,不仅在彝族民间文学中存在,而且存在于与彝族同语支的纳西族民间文学中。
 
  川滇交界的纳西族有一部叫《人类迁徒记》的书载:人类的祖先罪孽深重,天降洪水惩罚,只有一个叫查热思的人坐在皮鼓里逃过了洪水之灾。后来丽思与天神遮劳奥普的女儿结婚,生了三个儿子,他们后代分别成为藏人、纳西和白族人。其中也讲到眼睛直生的天女美.眼睛横生的天女好[24]。
 
  根据以上材料,我们可以作如下讨论。
 
  (1)在直目人以前一代,皆被太阳晒死。这说明了,既然直眼人能在干旱或太阳照晒的情况下生长,那么他们当然是高原民族(因高原地区辐射强,日照时间长)或从干旱地带迁徒来的。
 
  (2)“直目人”均出现于彝语支民族的传说中,这是否与彝语支民族的先民有关呢?我们认为有。在彝语支民族传说中。直眼睛的下一代为横眼睛人,也就是他们现代人的生理特征。我们认为,先前的直眼人亦即古文献所说的纵目人,其行石棺葬,但随着民族的迁徒、融合等一系列变化,他们逐渐改变了他们的埋葬习俗,开始行火葬。据罗杀吾戈译著《六祖魂光辉》载:“六祖分支后,彝族中的尼氏一支,在与‘夏’族的争夺中,其母含恨而亡。尼支经祭祀后,将其母葬于石棺中”[25],即石棺葬。这种把彝语支民族传说中的直目人判断为石棺葬文化的主人,而横眼睛人则为火葬文化的主人的推则,无疑是合理的。茂汶地区羌族人否认直目人是他们的祖先,是合理的。与彝语支民族否认直目人是他们的直接的祖先,有本质的区别。更何况,彝语支民族认为,某一代的毁灭是由于自然灾害的缘故,并且在这些灾害中有幸存者作为他们的。直接的祖先,这是有深刻的历史背景的。我们仔细考察一下就会发现,甘孜州、阿坝州、凉山州以及藏东地区一直到滇西北地区一带,在历史上就是一个自然条件变化大的地方,如地震,都是众所周知的。这些无不在他们意识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在民间文学中又把这些意识现象零星地记录下来。值得我们去研究。
 
  四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充分肯定了彝语支民族起源于笮人,也就是古代的夷系集团。而不是濮系、氐系或羌系。这为我们研究彝族的起源及形成,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论据。
 
  第二,广汉三星堆遗址出土的纵目青铜像所显示的祖先崇拜的对象是蚕丛,它与彝语支民族的先民有关。这为研究蜀文化的起源提供了重要线索。
   
 
注释:TAT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1]罗开玉:《三星堆遗址与古代西南文化关系初论》,《四川文物》1989年广汉三星堆遗址研究专辑。
  [2]四川省文管会等:《广汉三星堆遣址一号祭祀坑发掘简报》,《文物》1987年10期;《广汉三星堆二号祭祀坑发掘简报》,《文物》1989年5期。
  [3]罗开玉:《三星堆遗址与古代西南文化关系初论》,《四川文物》1989年广汉三星堆遗址研究专辑。
  [4]蔡葵:《古代祖先崇拜•人祭和猪头习俗研究》,《思想战线》1989年l期。
  [5]郭净;《试论傩仪的历史演变》,《思想战线》1989年l期。  
  [6]范小平;《广汉商代纵目青铜像研究》,《四川文物》1989年广汉三星堆遗址研究专辑。
  [7]蒙默;《试论古代巴、蜀民族及其与西南民族的关系》,《贵州民族研究》1983年4期。
  [8]林向:《羌戈大战》的历史分析——兼论氓江上游石棺葬的族属》,《四川大学学报丛刊》廿辑《中国历史论丛》,1983年6期;胡鉴民:《羌族之信仰与行为》,《边疆研究论丛》,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41年出版。
  [9][14][16][19]蒙默;《试论汉代西南民族中的“夷”与“羌”》,《历史研究》1985年1期。
  [10]蒙默等著《四川古代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冯汉骥、童思正:《岷江上游的石棺葬》,《考古学报》1973年2期;《四川茂汶营盘山的石棺葬》,《考古》1981年5期;《四川理县佳山石棺葬清理报告》,《南方民族考古》第l辑。 
  [11]童思正:《近年来中国西南民族地区战国至秦汉时代的考古新发现及其研究》,《考古学报》1980年l期。
  [12]蒙默:《焚为僚说》(下),《凉山彝族奴隶社会》1978年l期。
  [13]广汉三星堆出土了许多玉器,其中一些用于祭山的,成都几百里方圆都没有山,这里发现祭山法物,应说它们是从川西高原来的。
  [15]蒙默等著《四川省古代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
  [17]童思正:《试论从东北到西南半月形文化传播带》,《文物出版社建社三十周年纪念刊》。
  [18]童思正;《近年来中国西南民族地区的考古新发现及其研究》,《考古学报》1980年4期。
  [20]赵殿增:《近年巴蜀文化考古综述》,《四川文物》1989年广汉三星堆遗址研究专辑。
  [21]《民俗》画刊1989年8期和5期。
  [22]陈贤君:《彝族起源及形成的再探讨》,《思想战线》,1989年l期。
  [23]吴蓉章:《民间文学理论基础》,第150页,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
  [24]此系日本学者君岛久子撰文。  
  [25]摘自云南省社科院楚雄彝族文化研究所编《彝族文化》中,罗奔吾戈著《试论彝族的渊源》1984年。
 
  (2010.12.23)
2001年,正是互联网兴起的年代,彝-人-网团队便确立了构建彝族文化数据库的宏远目标,初心不改,坚持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