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尔比”对彝、汉族群差异性的认知
〔摘 要〕:“尔比”作为彝语中的一种特殊形式, 在彝族社会生活中具有无可争辩的权威性, 对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举止有着重要的规范意义。没有“异族意识”就没有“本族意识”, “尔比”中有很多有关族群差异认知方面的解说。内部认同作为一种自我肯定的延伸, 在“尔比”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关键词〕:“尔比”; 族群; 认知
彝族的“尔比”又称“尔比尔吉”, 相当于汉语的格言、谚语和警句。它是人们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以及适应社会的知识和经验的总结。它把深邃的思想浓缩在凝练、简洁的词句中, 它以五言、七言的双句对偶格式为基本形式, 结构紧凑, 讲究押韵、对仗, 音调和谐, 节奏明快, 抑扬有致。“尔比”在彝族社会生活中起着道德规范和习惯法的作用, 在彝族生活中具有无可争辩的权威性, 它一经形成就被人们所认可、运用和遵循。对彝族人的价值取向、道德观念、行为准则、民族文化心理的及传承有决定性的作用。
“尔比”中有很多有关族群认同的表述, 由于本文只涉及到凉山彝族的“尔比”对自己及其周边
汉族人群的认知, 所以我们使用族群这一概念。
族群是一种构建在认同基础上的人们共同体, 族群是在遥远的过去, 在相对隔绝的共同地域和共同社会经济生活中形成的, 是人们在交往互动和参照对比过程中自认为和被认为具有共同的起源和世系、从而具有某些共同的文化特征的人群范畴。许多人类学、社会学家普遍欣赏下面这一定义: 族群, 是指一个较大的文化和社会体系中具有自身文化特质的一种群体, 其中最显著的特质就是这一群体的宗教及语言的特征, 以及其成员或祖先所具有的体质的、民族的、地理的起源。关于“族群”定义, 经过多年的讨论, 虽然分歧不少, 但社会科学家对族群研究已经达成一个有意义的共识: 即“族群”并不是单独存在的, 它存在于与其他族群的互动关系中。简单地说, 没有“异族意识”就没有“本族意识”, 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 没有“族群边缘”就没有“族群核心”。
自人类产生以来, 作为万物之灵长, 在适应自然顺应社会的发展过程中, 人类心理的基本状况是大体相同的。有句“尔比”说: “彝区和汉区都是公鸡报晓, 大人和小孩都有一颗心; 彝区和汉区都是同一个太阳, 彝族和汉族都是一颗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也就是说人类的心理和心智是相同或相通的。彝族史诗《勒俄特依》对早期族群的渊源有这样的记载, 洪水泛滥后只剩居木武吾, 经过一番波折娶回宇宙上方的主宰恩体古兹的小女儿兹俄尼拖, 兹俄尼拖嫁到大地三年后, 生下三个聋哑儿。居木武吾在各种动物朋友的帮忙下, 最终从恩体古兹处窃听到能让三个聋哑儿子说话的诀窍。他从深谷砍来三节竹子烧, 在家中烧开三锅开水烫。首先烫长子, 说声俄底俄夺, 长子成为藏族的始祖, 跪着双脚坐。其次烫次子, 说声阿兹格, 次子成为彝族的始祖, 跳到竹席上面坐。最后烫么子, 说声表字勒格, 幺子成为汉族的始祖, 跳到门槛上面坐。从此居木武吾的三个儿子说三种语言, 互相听不懂, 分住在三方, 武吾拉叶是汉族, 住在海河湖水边, 武吾格子是彝族,住在高寒山区, 武吾斯沙是藏族, 住在高原上。
彝族的历史文献告诉人们, 藏族、彝族和汉族都源于同胞三兄弟, 是居木( 笃慕) 三兄弟之后裔。
随着时光的推移, 各族群明显具有了自己的特征, 族群是一种构建在认同基础上的人们共同体, 是人们参照与自己相向的“他者”, 就自己的身份归属而做的一系列不断划分。彝、汉族群就是在这种不断划分的历史过程中, 不但各自产生了自己的文化体系, 而且在比较互动中形成了各自的文化认同依据。
一、“尔比”从物质文化角度对不同族群的认知
“彝族穿着重头部, 藏族穿着重腰间, 汉族穿着重脚部。”① 我们知道人类的服饰形形色色,种类繁多, 人类从自然界竭力索取各种可以穿戴的东西。各个族群在服饰上的差异是明显的, 彝族的服饰偏重于头部装饰, 藏族偏重于腰部的装点, 汉族则偏重于脚上的打理。这节“尔比”为我们勾画出了三个族群在服饰特征方面的主要差异。“彝区是美酒, 汉区是茶水”。酒在彝族社会生活中尤其特别, 婚丧嫁娶、社会交往都离不开酒。“一个人值一匹马, 一匹马值一杯酒”。在彝族社会不论多大的事情或纠纷, 只要有美酒为媒介, 就能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中国是茶的故乡, 汉族的茶道和茶文化更是举世闻名。“汉族再忙见肉就不忙, 彝族再忙见酒就不忙”, 从另外一个角度告诉我们彝汉两个族群对饮食偏好的不同态度。彝族人可以豪饮美酒, 在食肉方面特别讲究客气, 绝对不可挑肥拣瘦。彝族人在别人家做客, 吃饭夹菜都特别客气, 更有甚者, 一些姻亲对象相互走动, 一方招待另一方时, 被招待方有意只喝一口汤, 即告知已吃好, 随后却在返家途中再进食。“彝族来客就递烟, 汉族来客就泡茶”。烟在彝族生活中也举足轻重, 传统观念认为烟是子孙的烟, 抽烟预示着人丁兴旺, 彝族社会很多成年男女都有抽烟的嗜好。汉族家庭泡茶待客则是普遍的现象。“彝族无奈烤荞饼, 汉族无奈熬米粥”。彝区盛产荞麦, 汉区盛产大米,两样农作物作为各自的主食, 都有一系列烹制方法。烤荞饼和熬米粥是生活紧张拮据的具体表现。对于人居的自然环境, “尔比”有这样的表述: “彝族依山居, 汉族傍水住”。两个族群因生存空间、居住环境不同, 向来各自适应和调适自己与自然的关系。彝族人相互见面通常会问:你们那里不会缺柴和水吧? 可想木柴和水对彝族人的重要性, 因而彝族世代居住在打柴和取水方便的山区一定与此有关, 故有“汉族靠森林居就亡, 彝族临大河居就绝”的“尔比”。彝族世居高寒山区, 靠山吃山, 放牧和狩猎成为其主要的生产经营方式, 形成了一套适应自然环境的生活方式; 汉族一般都居住在河谷和坪坝地区, 主要从事农业生产, 同时形成了相应的一套生产生活方式。生存环境对于每个族群的文化形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两节“尔比”认为, 若要轻易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就会遭遇灭顶之灾。“彝族在彝区操彝语, 汉族在汉区操汉语”。两个族群都有自己的语言, 语言作为思想的表现, 是文化的载体, 更是区分族群的重要标志。“跟彝族操彝语流利有加, 跟汉族操汉语地道有加”。多会一门语言就多一双眼睛, 拥有双语或多语能力的人在任何社会都会受到欢迎。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精通彝汉两种语言, 在彝汉族群社会中能够入乡随俗, 做到应付自如、游刃有余者, 受到彝族“尔比”的特别肯定和赞赏。另有诸如“跟着汉族留胡须, 跟着彝族拔胡须”; “说是汉族没胡须, 说是彝族没英雄结”的“尔比”。这两节“尔比”从外貌特征上指出了彝汉族群的不同,彝族人以无须为美, 语言中经常用“有胡子的人”指称汉族, 认为是汉族就应该有胡须, 是彝族就应该裹头巾留英雄结。“尔比”指出: “彝区寻肥羊, 汉区找亮衣。”彝区多半以牧业为主, 兼营农业, 自然呈现出羊儿肥牛马壮的局面。汉族地区农业手工业发达, 精美的布匹和衣裳只能在这里寻觅到。
二、“尔比”对不同族群文化差异的认知
“汉区传书信, 彝区靠木刻”。汉族地区交流信息靠书信往来, 文字传递避免了语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局限性。彝区过去虽有文字, 但并没有为普通大众所掌握, 所以要传达信息, 全靠信使手拿一块拇指般大小的木刻作为标记去转达信息。另有“尔比”说: “彝区吉语, 爷传授于孙,父传授于子; 汉区文化, 爷记录给孙, 父记录给子。”彝区的传统文化要靠口耳传承, 代代相传,汉族的文化不光要口耳传承, 还有文献典籍可资存查。“彝区靠约定, 汉区靠字据。”传统的彝族社会属于礼仪社会, 诚实守信是一个人立命安身的根本。社会中的各种活动全凭言语约定来开展, 讲信用、认真履行各自的诺言是整个社会的普遍风尚。汉族社会讲究真凭实据, 要求白纸黑字, 所谓的“口说无凭, 立字为据”, 都是最好的表现。“彝区是德古, 汉区是官员”。“德古”为彝区知识渊博、德高望重之人, 他行事标准规范、断案客观公正, 全靠自己的知识和修养在生活实践中身体力行而获取这一称谓, 这种声誉既不是世袭的, 也不是选举产生的。彝区若要发生什么大的纠纷, 都由他们来调解平息。汉族地区则有一套行政管理体系, 由大小不同的官吏分层管理着民间的一切事务, 老百姓要有什么纠纷争执, 必然依赖官府官员调查了解后, 依据有关刑律来调停。还有“彝区争执靠神明裁判, 汉区争端靠官府衙门”的“尔比”。彝区有些案件若双方当事人经协商调解后仍各执一词, 互不让步的话, 就得靠毕摩出面举行诸如打鸡发誓、捞油锅、端铧口等神判巫术来裁决, 最终会根据结果判一方胜诉。汉族的很多争端最终都会在官方衙门得到判决。“彝区怕百姓逃亡, 汉区怕窃贼偷盗。”过去凉山彝族社会既是阶级社会, 又是等级社会, 它的框架是阶级- 等级框架。各等级之间逐级层层占有, 统治的百姓多, 拥有的财富就多。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情况下, 作为生产力主体的人尤其重要, 所以说彝区担心百姓逃亡。汉族地区相对于彝族地区要富庶得多, 作为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 不劳而获的偷盗行为自然会被人们所厌恶和憎恨。“彝族耗时断纠纷, 汉族计利做生意”。彝族地区的纠纷因不同原因产生, 为了整个社会的有序和谐发展, 彝族人不怕耗时、费力, 一而再、再而三地调解纠纷。汉族人则善于算计, 有经济头脑、会做买卖。解放前, 凉山彝族社会没有出现过商人, 更不会有商人阶层。
“汉区以银为贵, 彝区以羊为贵”。汉区以拥有银子的多少来判断一个家庭的富有程度, 银子作为硬通货还可以在市场上流通, 换回自己需要的各种物品。彝区则以拥有牛羊的数目来判断一个家庭的富裕程度, 如果一家人养有足够多的羊, 当然就可以做到衣食无忧, 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凉山彝族社会形成的这些价值观念, 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汉族论年龄, 彝族论辈分”。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汉族社会尊重长者, 很多场合以年长者为大, 在社会交往中年龄因素非常重要。彝族社会普遍存在家支制度, 每个家支都有以共同男性祖先开始而世代相传的父子连名谱系, 每个男性生命个体都是某个家支链条中的一环, 自小受到家族亲情观念的教育, 熟记自己的家谱是起码的要求, 同一家支的人们以辈分的大小来相互称呼, 绝不能按年龄大小而论。社会生活中人们还把这种血亲认同泛化到其他成员, 使整个社会亲缘化, 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的人, 也用亲属称谓互相称呼。“彝族重死日, 汉族重生日”。
彝族人重视死亡忽略出生。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顶多知道自己属什么、出生在什么季节, 但对死亡尤其在意, 特别是老年人去世的场合, 尤显隆重。届时所有至亲好友都会前往吊唁, 葬礼提供了各路亲戚一起聚会和相互攀比的难得时机, 各路姻亲宗族各显神通, 充分展示自己, 力争获取最佳声誉。丧葬讲究排场, 要鸣枪、杀牛, 且多多益善, 并以此扬名为荣, 人们日常也津津乐道于这些事情。汉族传统要过生日、做寿, 强调生命的意义, 希望人都长命百岁, 丧事操办也和彝族不同。“彝人在彝区英勇,汉人在汉区厉害; 彝人在彝区出名, 汉人在汉区管事”。历代中央王朝和地方政权未曾对凉山彝区进行过有效的统治, 彝族地区各家支各自划地为界, 互不统辖, 各自为政, 加上交通不便, 彝区特别是腹心地区更是封闭。彝汉民族各自独领风骚在各自的区域。“汉族没听说彝务, 听后会目瞪; 彝族没见汉族, 见后会口呆”。各自因循守旧, 按部就班地生活, 缺少来往和交流, 缺乏相互了解。一旦打破了这种格局, 彼此自然而然会产生惊诧和钦佩对方的心理和行为。
三、“尔比”对彝汉精神文化的阐释
“彝族发迹做道场, 汉族发迹修房子, 藏族发迹祭菩萨”。彝族相信万物有灵, 推崇先祖崇拜。“父欠子债为娶媳安家, 子欠父债则建棚送灵”。认为父母生前抚养、培育了儿女, 死后照样会保佑子孙后代, 倘若子孙不孝, 行为不端,父母之魂灵依旧能惩戒后代。先祖的亡灵对后代子孙的生产生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 作为后代子孙应想方设法为先人送灵。在彝族民间众多的神灵信仰中, 先祖之灵是与人们的吉凶祸福关系最为密切的神灵, 因此祭祖仪式也最为频繁多样。是否为儿子娶媳安家传宗接代和为先人送终安灵, 成了彝族社会一个男性成员人生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汉族发迹了大都会用心来建设自己的家园, 民居是家的所在, 汉族人常常赋予家以强烈的感情色彩, 因而, 在民居的选择上, 一方面考虑其实用性, 另一方面更注重其审美性和情感性, 一旦经济条件许可, 普遍都会修建和美化自己的家园。藏族人多信奉藏传佛教, 精神信仰左右人们的行为, 发迹以后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佛事活动中, 全在情理之中。“尔比”还有“汉族摊上十个孬种, 彝族别出一个孬种”。这样的说法。由于地理和族群的隔离, 导致不同族群之间无法客观地彼此认识和评价, 必然产生民族自我中心主义。每个人都在特定的文化里生长,自然而然地视自己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价值观最为正常, 只有自己才是优秀的人类。这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一项特质。所谓的“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就是典型的例证。所以出现这种以自己为中心, 从人的趋吉避凶的本性出发, 期望自己过得比别人好, 产生让幸运光顾自己的理念也是自然的。“彝族与汉族规矩不一样, 盐巴与蜂蜜咸甜不一样”。族群自我认同总是通过一系列的文化要素表现出来, 是以文化认同为基础的, 共同的传统文化是族群自我认同的基础, 族群是建立在一个共同文化渊源上的。彝族和汉族就是由于拥有不同的文化传统, 正如盐巴和蜂蜜有着明显的差别一样, 各有特征。
综上所述, 彝族“尔比”对彝、汉族群差异做出了诸多的表述, 这种表述作为彝族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为人们所认可和接受。新中国建立后,打破了旧的民族壁垒, 消除了民族隔阂, 建立了新型民族关系。如今经济全球化, 使得不同的人群聚集在一起, 不同群体的接触更为频繁, 族群与其他各种组织和群体交织在一起, 构成了复杂的、多元的文化。人类不同文化、不同社会群体、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思想的交融和冲撞日益突出。原先的族群认同观念是否依然如故, 或是发生了一些新的变化, 这些新时期的新问题有待我们进行新的探讨。
注释:① 文中所引用的“尔比”, 均为作者译自沈伍己的《彝族尔比词典》(彝文版) , 四川民族出版社, 1999 年。
作者简介:陈国光(1963 - ),男(彝族),四川冕宁人,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讲师。(中央民族大学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