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窝”考释 ——兼论彝文献中的彝族祖先迁徙叙事与祖灵崇拜
摘要:云南古代汉语诗歌和地方志文献中保存了数量较多的彝语词汇,对研究汉译彝音、彝语方言、地名及辞书编纂等具有重要价值。清代著名诗人、诗学理论家许印芳《五塘诗草》《朴窝行》中有“朴窝”一词即滇东昭通彝语,为“坝子”之意。现滇西巍山彝族腊罗话亦言“朴窝”,意为“山坳,山间平地”。“朴窝”一词有深厚的历史渊源,许印芳解释为彝族首领二木那所居之地,《昭通志稿》解释“二木那”为地名,应依后者。《勒俄特依》中载“滋滋蒲吾”,彝族“六祖分支”所载祖地“氐导普卧”“滋祖仆吾”“德砥仆卧”“德歹濮卧”,即《明史》所载“窦地甸”,为昭通府。“朴窝”“普卧”“蒲吾”“蒲武”“仆吾”“仆卧”等为汉译彝音,实为一义,均指“平坝”。彝文典籍中反复出现的“某某朴窝”,与彝族先民的迁徙路线、定居地点有密切关系。弄清“朴窝”之义,无疑对研究昭通的历史地位及彝族的历史文化、生活环境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彝族;许印芳;朴窝;六祖分支;迁徙记忆
01 汉文诗歌和史志资料中的“朴窝”
清代云南著名诗人、诗学理论家许印芳《五塘诗草》中有《朴窝行》诗,为其至昭通永善为官时所作。《朴窝行》诗曰:
人言朴窝好,十钱供一饭。永善来冷官,赁地居刘氏。馆洑流水出,池当井鸿蒙。树倒窖为炭,乌薪白粲价皆贱,底须数炊且称爨。昆仑觞,麒麟脯,漫夸天上神仙府;包谷酒,羊芋羹,二美天下莫能争。先生醉饱昭通城,愧乏善模诒后生。夙龄立志万物表,孔庭盘旋忽已老。得禄羞逐守钱虏,著书不畜传家宝。点竄雕刻《发蒙编》,教小儿曹知乡道。滇南文献更搜罗,纂辑那嫌岁月多。金堂玉室非吾愿,朴窝中有安乐窝。
诗有序曰:“昭通城旧为夷酋二木那所居,地号曰‘朴窝’,夷语谓‘平坝’也。”首先解释了昭通城的来源为夷酋二木那管辖之地,彝语为“朴窝”,即“平坝”之意。明嘉靖年间,曾在昭通置乌蒙军民府,并建土城于天梯(今旧國镇土城村),后因雍正九年的兵燹毁坏,战后总督鄂尔泰上奏改乌蒙府为昭通府,设附郭恩安县。《昭通志稿·方與志》载:“(雍正)八年八月,鲁甸土司酋禄鼎坤子万福叛,杀官据城,勾引凉山蛮过江,并东川、镇雄,俱各乡应,总督调川黔兵及滇军进攻,十二月讨平逆党。遂废天梯土城,另建今城于二木那(亦名朴窝),易乌蒙为昭通,设恩安县,治附郭大关,设同知移通判于鲁甸。”这是昭通改土归流的记载,卷二十四《昭通志稿·舆图志》记昭通之形势曰:“昭之地形,重山环壁,内渗四角,外罗周元,腹平边峭,形类盘盂似也。”为四面环山,中间是平坝,形似盘盂。许印芳序中的“夷酋二木那”和《昭通志稿》中的“另建今城于二木那”,前者指人,后者指地点,相互抵牾。《昭通志稿·山川志》载麻窝山为昭通之祖山,麻窝山北支自松岭出为朴窝山,“朴窝山。旧《志》谓在城东三十里。夷谓平为朴窝,以此山四面皆平坦也。叫《永善县志略》“乡村”有“补伍”村。《清史稿·地理志》载昭通府“恩安繁,难。倚。明属乌蒙府。雍正六年置。东:宝山、我未山。东南:朴窝。西南:博特。东北:撒途。西北:九龙山。金沙江自鲁甸人,北流入水善。恩安东南以“朴窝”为其四至之一。
“人言朴窝好,十钱供一饭”讲此地物价不高,“永善来冷官,货地居刘氏”,讲许印芳自已到昭通永善为官,“冷官”,指地位不重要,事务不繁忙的官职,作者自谦之语。检阅《永善县志略》“秩官”,可以看到许印芳所言“冷官”,乃其于光绪八年(1882年)任永善县教谕,许印芳之后接任此职者为昆明杨世芳,光绪十七年(1891年)任。“赁地居刘氏”,许印芳到永善,租用了刘氏的地居住,刘氏具体为谁已不可考。“馆洑流水出,池当井鸿蒙”句,说明此地水源充足,“池当井“后小字注日:“城踞山脊,掘井无水,有亦溷涩不可饮。城北大龙洞泉清面甘,伏流抵城下,官甃内外,池供人汲饮,名‘利济池’。”昭通旧城内有“四井”,即南门井、街头井、龙王井、北门井;“四池”,即二道池、四道池、五道池、利济池。龙洞泉旧称“九龙山”,昭通新城的修筑,也正在“龙山之阳二木那”,现为昭阳区古城所在地。按此,许印芳所言“夷酋二木那”,当误,或应为以人名命地名“二木那”为确。
下句“树倒窖为炭”,小字注曰:“近山土中有木炭,大皆合抱,有数抱者,盖开辟以来,树埋土中所化也。”“乌薪白粲价皆贱,底须数炊且称爨”,小字注曰:“远山产石炭,莹然有光,号乌金炭,产龙洞山椒凉风台,色如鹁鸽斑者,为上品。浛而烧之,火力猛,炊饭良。饭多白米,炭米并价廉,故人易谋生。”昭通地区产炭和煤,为昭通百姓生计提供了有力支撑,但烧炭挖煤也造成了当地地表植被的大量破坏。《永善县志略》中收录了一篇会稽顾海于嘉庆丙寅(1806年)所写《劝种树说》,认为“永善旧为夷疆,处万山崎岖之中,人稀地广,荒解特甚。自雍正之初改士归流始沾王化。越数十年,地渐辟,人渐聚,然而山溪之树木屋之、薪之、炭之,用莫能尽,翳翳焉,丛丛焉,有行数程而不见天日者矣。”深谷茂林,往往有猛兽盗贼出没,“虎豹依之为室家,盗劫缘之为巢穴”,因此,“莅斯土者,察知其故,刊之不胜,因而火之”,纵火烧山。造成了“溪谷道途,槁木焦黑,巨至数围,细亦合抱,或立或仆,不可胜计者”,顾海认为是莅斯土者“忧民深而趋害急也”。到了嘉庆年间,永之民“生聚日繁,取资日广,铜炉银厂需炭尤多”,顾海已看到了在地方资源开发百姓获利的同时,也指出了“枯株易尽,生藥莫培”的隐忧,前人除害后人兴利,主张根据永善“跬步皆山,土性宜木”的特点,劝当地百姓种树,以图久远。不得不说有长见远识。许印芳到永善任教谕高顾海写《劝种树说》近八十年,其所言“近山土中有木炭,大皆合抱,有数抱者,盖开辟以来,树埋土中所化也”,很难说不是顾海所言“火之”的结果。“包谷酒,洋芋羹,二美天下莫能争”,小字注:“二物甘美,他都皆不及”。玉米和土豆均为昭通地区的主食,因土壤和气候,较其它地区品质良好。故说“二美天下莫能争”。
以上讲昭通物产,后主要讲自己在昭通看到乏“善模”,缺教化百姓的好的榜样,包括好的启蒙读物,亦表明许印芳自己的志向,为官不求富贵,不做守钱奴,著书不蓄传家宝,故后一句“点竄離刻《发蒙编》,教小儿曹知乡道。滇南文献更搜罗,纂辑那嫌岁月多。金堂玉室非吾愿,朴窝中有安乐窝。”小字注:“坊间《发蒙三字经》传为王伯厚所作,而多疏略讹谬处,因为增订重付剞劂。滇自丙辰变乱,文献凋残,乃加意搜罗。先辑道光以至光绪年间诗人篇什,为《滇诗重光集》付梓云。”许印芳看到了昭通地区启蒙读物《发蒙三字经》中错误较多,重新订正刊行《发蒙编》;又因自已继袁文揆等《滇南诗略》、黄琮《滇诗嗣音集》后续编《滇诗重光集》,加意搜罗地方文献。《滇诗重光集》有很高的文献价值,笔者已有专文讨论。阿此诗是许印芳集中少见的说明己编纂《滇诗重光集》的诗作。许氏将编纂《滇诗重光集》作为自己的志业,故言“金堂玉室非吾愿”,在物质上没有过多的要求。故在其过程中不感觉到负累和不平衡。“朴窝中有安乐窝”,从彝语“朴窝”来理解,指自己在昭通平坝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安乐窝”;从汉语“朴窝”来理解,朴素简陋的生活条件,也能自得其乐,“朴素的窝也是安乐窝”。
02 祖先住地与迁徙记忆——彝文典籍中的“滋滋朴窝”
以上是对汉语诗歌和史籍记载“朴窝”所进行的分析。但“朴窝”一词并非仅在汉文典籍语境中出现。昭通地区早有证据证明有彝族文化的起源和发展,因而“朴窝”一词有彝族文化的某些特殊意义,现就彝族民间故事彝文典籍中出现的“朴窝”来考察之。
在彝族民间故事中有很多有“觉觉”的地名,如流传于永仁地区的《阿什色色和布阿诗嘎娓》中就有“日浦觉觉”,“阿什色色带着黑压压的豆兵豆将,很快就把日浦觉觉地方平定下来了。”又如流传于武定地区的《纳苏人的火把节》:“很早以前,在东方的浦乌觉觉地方,我们彝家出了很了不起的人。这个人名叫支朵阿吾。”“觉觉”前一般都加“日浦”“浦乌”等词。“古侯子孙有洛的一支从比索妥提向昭通移住。洛之子分为三房:长名路依,居委委邵那;次名路类,居旺穆城南部;少名路乌穆,居德砥仆卧。此三聚落都在今昭通城附近。《勒俄特依》载仲牟由的后人波阿图兄弟三人驱苍牛黄马,并带着猎犬经过许多地方,才到了滋祖仆吾。凉山彝族《古侯曲涅史略》中也讲到“滋祖仆吾”,凉山甘洛的《招魂经》叙述古代昭通诸部落分布也说“滋祖仆吾哪,前有尼古阿涅部,后有吉郭阿播部;上有乌主部,乌主分九支;中有阿举部,阿举耶举分;下有卜凯部,卜鼓,里卧分。“据明代史志资料记载,乌蒙部阿统后裔居住地叫“窦地甸”,韩名“窦得地甸”,是“德砥仆卧”的另一汉译名。《明史》卷311《四川土司》载:“乌蒙、乌撒、东川、芒部、古为窦地、的巴、东川大雄诸甸,皆唐乌蒙裔也。”师范《滇系,疆域》:“《禹贡》为梁州域,周名窦地何,汉为群舸郡地,唐为乌蛮仲牟由之裔阿统迁此,传至十一世孙,乌蒙强盛,号位乌蒙部,宋时封阿杓为乌蒙王。明明代昭通府恩安县,镇雄州,永善县划属四川乌蒙府,清雍正五年又划改隶云南昭通府。《中国彝族通史纲要》对彝族恒部与当地“濮人”的斗争以及乌蒙部的建立有一段论述,其中论及“今云南昭通地区,彝文记作德歹濮卧,汉文记作窦的甸或斗敌甸。”马长寿先生的《彝族古代史》认为,“窦地甸”实际上是曲涅部落及其后裔辗转迁徙之后才定居下来的,即现在的昭通。在彝语中,的、得、德、底、甸,均有“坪子”或“坝子”之意,根据环境地理学者的研究,云南的坝子按成因分为若干种,特征亦不一致。昂自明对彝语“阿着底”进行了分析,“底”也即坝子之意,是一区域名,与撒尼人历史上的迁徒有密切关联。《滇黔志略》:“土人以平原可垦为田者为海,或呼为坝。”不论言“海”或“坝”,均与范围大小不同的冲积平地有关系,这一点毋庸置疑,现昭通彝良县还有“海子镇”。姜亮夫先生《昭通方言疏证》一书对昭通方言有详细的搜集和解释,“坝,《玉篇》:‘蜀人谓平川曰坝。’按:蜀言川西坝子,即此字。按:昭人谓平地宽阔而有山水事物为四障者,其中平地,皆可曰坝也。平地为坝与堰为灞,为同族语。”又“坪:昭人谓山丘中平地日坪子。《广韵》:‘坪,符兵切”。即此字。丘山之平地日坪,山水事物间平地日坝,堰亦水之有坪者也,皆同族语。又“垭、隖、坞、村窝:《集韵》:于五切。音邬,小障也。一曰‘庳城”也。按:即今陽本字,又或作‘坞’,昭人言村垭,音变作‘村窝’,曰‘村窝窝’。”综合彝语地名和汉语方言中对“坝子”的称呼,“甸”“乌”“坞”“武”“窝”“卧”等,均指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是可以的。
《勒俄特依》“‘兹敏’的住地”讲述武吾格自迁徒选定“慈敏”住地的基本路线是:明提山顶—雷波—谷堆—拉姑以达—萨苦尔觉—马边—峨边—甘洛—普雄—越西—喜德—阿其别尔—安宁场—西昌城—大兴场—李子坪—烂坝—四开坝—薅姑坝—昭觉—竹核坝—黄第埂—日哈洛莫—特觉拉达—目恩洛洛—阿涅麻洪—依施特布—施八卡—衣谋坝—合姑衣诺—撒姑克碾—涅普俄戳—梯赞施如—和姑则克—维阿安哈—如阿尔确—木彻俄洛—吾阿合姑—木碾古鲁—木碾巴体—列衣蒲书—滋滋纳结—滋滋蒲吾。对“滋滋蒲吾”有以下的描绘。
走到滋滋甫武时,黑马蹄毛在此脱,拐被铁杵在此窳。滋滋蒲吾这地方,中间人畜有住处,小马生一岁,肚带断九根,小牛生一岁,犁头断九部。小羊生一岁,羊油有九捧。屋后有山能牧羊,屋前有坝能栽秧,坝上有坪能赛马,又有沼泽地带能放猪。塞内又有青年玩要处,院内又有妇女闲坐处,门前还有待客处,兹敏迁来滋滋蒲武住。来到滋滋蒲武后,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青水水带鱼儿来,耕种放牧时,赶群仙绵羊,去到滋滋山上放,赶群仙山羊,去到滋滋岩边放,赶群神仙猪,去到滋滋沼泽放,赶群神仙鸡,走到滋濉院坝放,牵着神仙马,去到滋滋坝上骑。带着神猎犬,去到滋滋林中放,赶着神仙牛,去到滋滋地里犁。滋滋蒲武这地方,七代宝剑在此晃,八代骏马在此骑,九代“德古”在此讲,祖先根业在此建,子孙发达在此奠,丝俄土司三子在此分,黑彝古侯曲涅在此分,白彝阿莫三子在此分。
“兹”,在彝语中作动词时有掌管、管理、拥有所有权之意,作名词为“君王”之意,彝族谚语说:“兹来理政,莫来断案”。“滋滋”“兹兹”意为“君王管理”“君王所有”,故有些把“滋滋地方”翻译为“祖界”“祖先的住地”。本段最关键的是提到了彝族“兹敏”祖先的根业在此建立,彝族子孙发达在此奠定,土司在此分,黑彝、白彝在此分,对这个地方的物产景致有详细描绘。有学者提出类似的描绘具有普遍性,较为模糊,因此难以判定“滋滋蒲吾”到底在哪里。“‘滋滋蒲吾’(资料本120页)到底是云南的什么地方,书中说此地背后是深山老林,旁边是江水河流,前面是平原草地。‘滋滋蒲吾’有说昭通的,有说会泽的,有说昆明一带的。笔者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实有其地,但因历史久远改朝换代致其易名已难以考证。二是徒有其名实无其地。只是想象中的理想家园而已。”《昭通彝族的历史起源》一文认为“四川凉山彝族传说,昭通是其祖先的居住地,彝语称‘滋滋扑窝’。”按史籍和口头叙事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情况看,似并非“想象中的理想家园”那么简单,可以进一步思考。事实上,很多彝文典籍记载和学者的研究都认为“滋滋蒲吾”就是指昭通地区。“彝汉城名记”中说:“德底普卧地,是耐梢更家所在,是乌蒙之地。居于尼本噶已,是昵恒之子孙。彝称谓之曰:底德普卧也,是乌蒙之地。汉称谓之曰:昭通府也。”《六祖分支》:“氐导普卧城,出君之吉地;尼海的后裔,耐肖根家住,居尼本尬几;彝族的起名,叫氏导普卧,汉族的起名,叫做昭通府。也提及“巍巍乌蒙山,我们彝家乡”,这些记载都不能忽略。黄建明认为“在彝语中‘氐’意为平地,汉字转写成‘甸’,在今天的云南地名中有不少带有‘甸’字的村落,如‘草甸’‘寻甸’。学者提出来的观点,给我们提供了从另外一个维度去理解彝族“祖先的住地”,即在历史上肯定有“滋滋朴窝”这个地区,彝族得到了很好的发展,也因此出现了“六祖分支”事件,它确实存在于昭通地区。第二,祭司主持祭祀时所提到的祖界“滋滋朴窝”,却又是在历史现实基础之上的进一步“虚化”的表达。因此既有历史现实的依据,又有不断被巩固的族群的集体记忆。祭司在口诵《指路经》时,他们指引亡灵回到的是一个寄托了逝者后人所希望回到的是那个永远美丽富饶安宁的“想象的家园”,或者说是后世代代被言说的记忆中的祖先住地。
彝族文献中反映的彝族祖先生活的地域是今天西南地区,尤集中于乌蒙山地区。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内彝族为亡者送魂,指路时,大都被送到称为“兹兹蒲武”(今昭通)。《指路经——四川普格篇》“史依阿莫起,到兹兹地撒。兹兹地撒起,到阿卓地撒。”编者对“兹兹地撒”的注释是“地名,今云南昭通坝区”。《赎魂经——四川甘洛篇》:“从兹兹地各,三次来招魂,招魂都经此,德布左分衍,德施右分衍,衍阿来分衍,人类最初呢,从此地分衍。”这里讲到了德布、德施两个彝族直系从滇东北分开迁徒,一支到了贵州,一支到了甘洛一带。注释“兹兹地各”说“兹即兹莫,地各,即地方、地区。意为土司居住的地方,后逐渐演变成地名,疑指今昭通会泽一代。”《指路经——四川美姑篇》:“人生一世呢,一世蘸二水。生时蘸一水,世上生活起。死是蘸一水,毕摩教你路。一对大黑猪,一对黑山羊,给你带着去,到兹兹解恩。”说:“兹兹地各起,到兹兹拉甲。兹兹拉甲起,到兹兹拉合。兹茲拉合起,到兹木伙择。”注释“兹”义为君。“彝族认为自己祖先最早居住在滇东北地区,六组分支后才迁往各地。六祖时期是‘兹’统领时期,也是‘兹’率领各支迁徒的,故将原‘兹’居处,都在地名前加上‘兹’或‘兹兹’。如兹兹拉甲,兹兹地各,兹兹普等。”又对“兹兹地各”的解释,“地名,昭通县境内的昭通市一带,彝语称之为兹兹(兹住)地区。认为兹、君、王,即彝族祖先六祖:武、乍、糯,合、布、默发祥于此地,而后播迁于西南,故称之为兹兹地区。地各:意为坎上、地区。”杨六金在论文《从滇南彝文古籍看“尼苏”支系的迁徒》中对林文古籍中记载的赫族迁徒路线进行了研究,提及“六祖分支”,强调了“彝族‘六祖分支’是关系到古代历史中,彝族发生、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加强对‘六祖分支’的研究,将为我们揭开彝族古代人物和地名之谜,从而探索出彝族真正的渊源。”根据彝族各地指路经的路线,考证了“纳铁”地名的大概所在。彝文典籍中还出现了一个重要的地名,即“玛洛依土”或“玛洛依曲”,均为彝语汉译,被认为是“神水井”。《指路经——四川喜德篇》:“玛洛依土起,到莫木普故。莫木普故呢,左边有黄路,黄路不能走,黄路病魔路。右边有黑路,黑路不能走,黑路妖怪路。中间是白路,白路可以走,白路祖迹路。你沿白路走,回到祖先处。”“玛洛依曲”亦写作“味列依彻”,《查诗拉书》“指路篇”:“到了罗些打,站在罗些打,放眼望的方,见味列依彻。味列依彻水,一池甜水泉,渴了喝三口,不渴喝三口。世间水便宜,阴间水昂贵,一滴水的价,相当一头牛。一滴水的钱,价值一匹马。你要喝饱水,再用水壶装。”“玛洛依土”,按照整理者注释,“根据一九八四年中央民族学院彝族历史文献班师生的实地调查,该地名的详细地址在今云南昭通城西北几十公里处,该处为一喷泉。”滇、黔川彝文指路经说经过此地时“口渴喝三口,不渴也要喝三口”。如四川美姑《指路经》载:“吉曲博木起,到玛洛依曲,玛洛依曲呢,此为神水井。需饮三次水,渴也饮三次,不渴饮三次。饮了依曲水,子孙能昌盛。”黄建明根据笃慕的昭通人身份和在昭通生活的经历这个不争的事实,认为在禄劝彝文《指路经》中所载“梅莱液池”进行六祖分支具有一定的依据,根据作者的实地调查,虽无法用物证来证明彝族六祖分支发展在“梅莱液池”,也无法根据文献确定《指路经》中的“梅莱液池”指的就是今昭通的葡萄井,但这一地名真实存在,各地彝文经书都不约而同地提到此地名,绝非偶然。根据张纯德的调查和考释,也认为“麻纳以赤”即昭通葡萄井。玉溪地区的指路书中记载为“觅令甜水”。元阳彝族《指路经》说“离别阳世亡者哟,你在阳间不缺水,你到阴水稀罕,阳间一滴清泉水,可抵阴间泉万眼,梅里依尺水甘甜,口渴你要喝三口,不渴也要喝三口”喝过梅里依尺水,要大步朝前走,像鹤群在迁徙。红河彝族《指路经》的描述大致和元阳《指路经》一致,认为阴间只有一条龙,水源稀少,阳间一滴清泉水,可抵阴间九桶水。笔者认为,“依曲“依土”彝语翻译即“白水”的意思,“依彻”“液池”有“甜水”的意思,和经书中所说的堆满腐烂叶子的臭水是不一样的。不论怎么表达,该水在彝族人看来是最干净甜美的水,用于祭祀是最合适的。另外,“普故”,整理者解释为“祖先居住的地方”,“普”义为“祖”,“故”义为“居住”。刚实际上,“普故”也就是“普卧”“朴窝”的音译。从滇、川黔各地的《指路经》的指向看,神水井“玛洛依曲”是祖魂到达祖先住地“滋滋朴窝”的必经之地,大部分经书中的记载都反映出“玛洛依曲”可算作祖魂归路的倒数第二站。若按照祖先迁徙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从迁出地“滋滋朴窝”最近的一站,“玛洛依曲”就在“滋滋朴窝”这样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也和学者实地考察的结果相互印证。
03 彝文典籍中彝族族群迁徙、定居关键及祖先崇拜
人类的生产生活离不开其赖以生存的环境,环境空间和自然资源是有限的。当一个族群在某一区域的人口发展到一定阶段,资源消耗过度时,就选择迁徒,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就是典型的例子。彝文典籍中记载彝族祖先迁徒的首要因素是人口数量增加,既有资源已经无法支撑人口发展带来的更多需求。六祖史诗《夷僰榷濮》载:
阿卜笃幕家,从此人兴旺,迁出原住地,离弃土石屋。东方这块地,贫瘠难耕耘,汗水遍身流,累死也无济。请来祭祀师,祭祖搭青棚,经历祭祀后,远离东方去。
则夷来八人,纳知来九人,“长期住这里,是否相适应?”众人回答说,“居住在这里,实在难富裕,长居不相宜。“续往东方去,来到东方歇,笃幕暂歇息,回头看妻女。妻似夏天蜂,飞行尾相随,来到荒岩边,时时随我行。岩脚九重处。处处有群兽,独则和阿依,偷着猜野兽。六祖这一家,夏天遭干旱,随众苦哼哼,相尾不分离。来到失马处,思水把沟开,砍树通路途,能否见水源。来到绿处居,绿处是吉地。绕着绿地走,红地把我迎。来到红地边红色最吉利,能把人养活,住下把地耕。
经过祭祀师的祭祀仪式后分家,向不同方向迁徒。《六祖魂光辉》中也有相似记载:“东方这块地,原是苦地方,再做也穷困,再苦也难富”彝族的祖先想尽了办法,“曾教民播麦,用来饲养猪”,但“由于居贫地,富裕难上难”,于是“请来祭祀师,祭祖搭青棚,经历祭祀后,从东方迁出”。他们迁徙的目的是使“子孙兴旺”,“天地无穷大越走越狭窄,为了得兴旺,分做九处走。君在高处住,仍留原地方,属下众多人,分头往八方。”人口迁出的原则是“君留臣迁”“老留少迁”,分开寻找更好的宜于耕牧的繁衍生息之地。人们为了找到适合生活的土地,辗转播迁描写笃慕的妻子似“夏天蜂”,相随不离不弃。一家人虽叫苦连连,却“相尾不分离”。在迁徒过程中,关键需要考虑的因素是水源,同时考虑到土地的肥沃与否。有水就有“绿地”,彝族先民认为是吉祥之地,红色之地最为吉祥,这与云南的红土高原特征有一定联系。彝族六祖中第五支布部落在迁徒的过程中,德布氏迁徒时就用牛来选吉地,“德布这一家,牵牛选吉地,朵吐木谷地,选为居住处”,同彝族人迁徒习俗,凡搬迁,赶牛在前面行走,一直走到牛卧倒在地,任鞭子抽打牛也不往前行的地方即为“吉地”,搬迁者就此定居。“六祖魂光辉”中载阿德一支在迁徙时就用了牵牛选住地的办法。
在面临人口增长的压力,环境资源枯竭的逼迫下的迁徒过程中,彝族先民积累了大量的“迁徙经验”,定居下来的地方一定是水多土沃,物饶景美。体现在彝文经典中的描述,也如世外桃源一般美好。《查诗拉书》描述亡灵回到祖先之地,“这般好房子,阳间还没有。屋旁山青青,花朵红艳艳。鸟儿唱枝头。麂獐顺山行。这般好风光,世间不能比。看看屋右边湖泊碧绿绿,白鱼游湖面,红鱼游湖边。这般美景呵,养鸭好地方,养鸡好地方,种菜土肥沃。看看屋左边,旱地平坦坦,种包谷撒麦,是个好地方。看看屋前面,水田白茫茫,多好的田呵,种稻好地方。放眼望远方,大坝平坦坦,小坝宽又长,青草绿茵茵。这般大坝子,这般小坝子,放牛好地方,牧羊好地方。”“吉逝的你啊,勒波依体起,到额木普古,祖先先逝世,留下根和苗在世间生活。后世子孙们,求你来庇护。有先辈庇护,后世得福禄。后世更兴旺。善终的你啊,离啊要离去,今要离山寨,阴阳分界时,生死分开时。生者要发旺,死者有毕摩,教你前行路。行到祖居地,祖地去安居,祖地去乐业。”让亡灵回到祖先之地,是彝族人对每一位逝者的最好安顿,同时对子孙们来说,也寄托了其世代兴旺的美好愿景。
用兵开拓地盘,扩大势力范围也是人类迁徒的重要动因和途径。韩文典籍记载中彝族在盟誓过程中用牛牲,或者在战争过程中牛作为重要的租税,向获胜方进贡,又或者将战败者的牛绞杀,此举目的在于不断增加胜利者的财富同时截断失败者的财源。“乌撒立业”篇载“德歹濮卧家贤士举足尼迫跟笃色启汝和妈觉斯色,牛肉连牛骨在妥博米洪放了一堆”,“乌撒祭祖史路”篇载宗祠,祖灵之根都,在卓雅纪堵,六祖在此繁術。在祭祀祖先之前,请毕摩到应上租税的辖地收牛作为贡品,甚至是直接夺取。诺陇邓当君长的“三贤”时期,在洛补夺朵祭祀三代近祖和所有先祖,祭祀过九代祖灵之后,形成了礼俗完整的祭祀制度。“诺克博和诺陇邓反复对天盟誓,一起结盟建祖祠,作祭祀,使祭祀形成礼俗完整的制度,使后世有可效法之本源”,“乌撒祭祖史略”非常详细地记录了维遮阿默祭祖灵的盛况:
此后,维遮阿默家招引祖灵进入祠堂,在尼益能道,为长者号令严明,用牛作牺牲作能欧和能跌两种敬引祖灵的祭礼,把牛头放在祠庙的首端,把牛尾放在祖灵边,四只脚对着祖祠,敬献给祖灵。十二堆牛肉,祠堂里边供奉六堆是祭祀祠堂和祖灵。祠堂外边供六堆是敬献祖灵祠堂和土地。祖祠巍巍如高山,祖灵遍地分布,十五处大山、十五处平坝的祖灵,都安排到祖祠中享受美味祭牲。就这样订立出礼制。越过武麻峨嘎山,渡过诺嘎孟则河,维遮阿默连循祖制,谨守祭祖的制度,塑起一排排偶像,依照祖制长长地摆布好,祭祀了远祖的祖灵。安置好克博祖灵后,按谱系排出次序做“尼目”大典,召集亲族家庭建克博的灵房,安排布置祖先的灵位。在能雅洪所再次迎接祖灵,理顺祖灵次序。
“乌撒祭祖史略”的记载充分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维遮阿默时代的彝族先民逐渐发展壮大,“礼制”的制定说明需要对逐渐发展壮大的势力做出制度性的约束,以祭祀祖灵为纽带的势力联系和宗族制约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途径。祭祖的山岭从纪俄勾的三条山岭分出十五条山脉,都是祭祖的好山岭,“彝家威高势大,有君长,有权势”,通过杀牛祭祖安置祖灵,敬拜祖灵追溯根源,形成了一个以血缘和宗族为纽带的分布广泛的势力,这和汉籍所载滇东北历史上的发展变迁过程中的特定的历史脉络是一致的。古代昭通是滇东北开发最早的地区川、滇、黔之咽喉。“四川土司诸境,多有去蜀远去滇黔近者。如乌蒙东川近于滇,乌撒、镇雄、播州近于黔。”如东川府有“内负江山之雄,外连黔、蜀之势”,且此地盛产铜矿,滇铜从东川过昭通陆运再转泸州水运,供给全国。《昭通志稿·交通》:“昭通居住滇省之东北隅,全境南高北低,地势倾斜。东控黔西北,制川南,西扼巴蛮,南卫滇疆。用兵则攻守俱利,商旅则转输活泼。固滇东之镇钥,川黔之枢纽也。”从秦汉到清代,中原王朝均把滇东北的经营摆在首要位置,同时在不同时期取得了不同程度的发展。方铁认为历史上滇东北出现过三次发展高潮,有高潮当然也有低谷和困境时期,“就秦汉至元代这一时段而言,滇东北曲折发展的过程惊心动魄,堪称测览一幅浓墨重彩、变化多端的历史画卷”,在彝文典籍的迁徙叙述中,滇东北彝族所获得的发展和做出的贡献也可以略窥一斑。
彝族人的观念认为子孙的兴旺和后代幸福生活,靠的是先祖创下的基业。“祖宗居住地,古时每逢夏,始祖来耕地,祖孙把秧栽”同时,不论时代如何变迁祖先的灵魂会庇佑着后世子孙,“祖先护后裔,身寒赐羊皮;儿媳思婆恩,她物婆给予;彝族好传统,代代来相承;祖有智慧者,兴起祭祀习”,因缅怀感恩祖先创下的基业和优秀的传统,“祖有智慧者“兴起祭祀习俗,彝族毕摩就是这“智慧”的传承者,后世子孙不仅仅缅怀祖先及其辉业,还感恩在祖先们带领族群迁移过程中得以定居并源源不断地提供生产生活资源的那些高山河流,“巍巍乌蒙山,涛涛金沙江,祖先的足迹,祖先的辉业,后裔皆缅怀”,不论走得多远,彝族长辈都不忘记教育自己的子孙,“扶老又携幼,这样来迁徒,人类生息地,是个好地方”“黄泥又赤土,祖先的故土,一定要记清,永远莫忘记”。故彝族人特别重视祭祀祖先、制作灵牌并保护祖灵简,“祭献祖先灵,献上诸祭品;分开清浊水,好水献东方,清水献西方;制好祖灵简,藏好祖灵简,子孙繁兴旺。”父母会提前教育子女“宗简做好后,应藏深山中”,且“放置宗简处”需“面海又临坝”树丛似云生”。“好水献东方”是因古时(迁徒之前)的“祖系东方来,六祖把秧栽,八月尝新粮,秋收粮满仓”,“清水献西方”是现时(迁徒定居后)的祖先保护着家园的平安。韩文古籍中有关始祖笃慕和六祖的崇拜,王丽珠认为是村社部落酋长祖先崇拜的典型,也是部落和部落联盟迅速发展壮大的重要时期,六祖分支实际就是六个部落的迁移。云南玉溪地区的《尼租谐系》中就迫溯祖先的来源,“数说发展由”,为“阿普笃慕系”,每一支都非常清楚,同时宗族每年十月第一个属牛日要祭谱,亲族集聚之后要修订族谱,因而可以看到“外迁谱系”和“死无谱系”这样的总结和分类。从彝文古籍所记述的内容看,彝族先祖经历了众多的自然灾害(尤其是洪水泛滥)和社会苦难之后,出现了能够将自己的部落和族群走出困境的人物,自然就出现了对他的认可和崇敬,从而发展为祖先崇拜,这是其社会历史背景。
04 结语
彝文古籍中记载的地名,往往具有一定区域范围,和族群活动的地域有密切关联,确定其具体位置尤为困难。本文根据汉文典籍中的彝语词汇“朴窝”进行了考察,目的在于了解彝汉文献中对同一地名的记述所反映出的彝族的历史。彝文典籍中的,“滋滋朴窝”“玛洛依曲”等常出现的地名,是彝族祖先在滇东北地区不断努力开拓、追求幸福生活、得到发展壮大的关键区域;“滋滋朴窝”是彝族对祖先迁徙记忆的一种最为清晰的符号表达,其中包含着彝族人对祖先居住之地深人骨血的集体记忆和对祖先最为真挚的缅怀和崇拜。历代各地毕摩在举行丧葬或祭祖仪式时,念诵《指路经》是将亡魂送回祖先之地的程式化表达,又是将这种记忆、崇拜再一次在后代子孙的观念中植人并得到强化性的传承。从这种族群记忆的巩固使他们坚信:让亡灵回到祖先居住之地获得灵魂安顿,子孙也因此将得以不断繁衍和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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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来源:选稿 耿曈;编辑 洪珊;校对 郝志坚;责任编辑 郝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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