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民间文学中叙事长诗的“语词程式”研究
提要:在彝族民间文学中,活态的口头叙述极为丰富。彝族民间口头叙事文学集中体现了彝民族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是经过无数民间艺人长期锤炼而形成的彝民族的社会生活、表达思想感情的载体,是彝民族诗性智慧和才艺的结晶。彝族民间叙事长诗有的以叙事为主,以抒情为辅,如《甘莫阿妞》《阿诗玛》等;有的则以抒情为主,以叙事为辅,如《妈妈的女儿》《我的幺表妹妹》等。这些至今存活在彝族民间的口头叙事文本承载着古老的文化信息,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通过分析这些活态的口头文本,我们发现彝族民间口头叙事不仅情节生动,语言优美动人,还蕴藉着丰富的相对稳定的程式化形式,具有固定涵义的现成表达模式。这些程式是经过无数民间口头诗人的千锤百炼后在传统中形成的,是历经若干世纪之久的古老的传统遗产。
关键词:彝族;民间文学;叙述长诗;语词程式;研究
(彝族绘画 作者:卢德福)
运用口头程式理论关于“程式”的概念对彝族民间叙事长诗进行解读,我们很容易看到叙事诗歌的诗行中充斥着大量反复出现的成分。这些成分有的是词组,有的是句子,有的甚至是句子的组合。这些反复出现的“片语”有的跨行出现,有的则连续出现,都为表达一种特定的基本意念而存在。在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其中一些很固定的程式,它的某些词可以被替换,以表达不同或者相同的意义。比如在《妈妈的女儿》和《阿依阿芝》中,叙述“妈妈的女儿”无可奈何的“不得不走”和“阿依阿芝”忍无可忍的“不得不跑”的表达方式是一组固定的程式化表达模式,只是其中某些词被替换了。以下是两首叙事诗中固定的程式化表达模式的诗行样例:
《妈妈的女儿》
……
妈妈的女儿哟,
狂风齐天也得走,
风雨交加也得走,
泥泞陷脚也得走,
洪水滔滔也得走,
……
女儿不走不行了!①
《阿依阿芝》
……
阿芝一定得逃跑,
大雪漫天也得跑,
洪水滔滔也得跑,
狂风齐天也得跑,
……
阿芝不得不跑了。
从以上诗行样例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到,模式没有变,变化的仅仅是某些词语而已。从中也可以看到“程式”具有很高的能产性。根据叙事的需要,几乎没有什么新词不能够进入这些不变的模式里。在彝族民间,只要一位口头诗歌的“表演者”掌握着程式的“词汇”,能够熟练地运用传统的表达模式,便能够在不同的场合自由地构筑诗行,流畅地“表演”口头诗歌。
本文就反复出现在彝族民间口头叙事诗歌中表“意象”的语词程式和表“赞美”的语词程式以及表“思恋”和表“哀怨”的语词程式作简要的讨论,选取这些“语词程式”进行分析与解读,仅仅是为了能够达到“窥一斑而见全豹”之效,透过“部分”语词程式感受彝族民间叙事诗歌所蕴涵的丰富意韵与深厚的传统魅力。一、表达“意象”的语词程式“意象”是用来寄托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存在着许多“语词程式化”的“意象”,这些程式化意象具有很强的意指性,蕴涵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在一系列的象征符号系统背后隐藏着彝民族诗性的思维和诗性的语言表达方式。在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意象的反复使用不仅仅是构筑诗行和表达的需要,它还能够让诗歌充满一种悠远的意境之美,让人在诗性的叙事中产生审美愉悦。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程式化的意象承载着固定的意蕴,表达在特定的情景下的一种情意,一种心绪,是彝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无意流露。
彝族民间叙事长诗《我的幺表妹》《阿依阿芝》《阿诗玛》《妈妈的女儿》《甘嫫阿妞》等文本中程式化的意象有“鸿雁”、“雄鹰”、“鱼儿”、“布谷鸟”、“蝉”、“蜜蜂”、“獐鹿”、“姿仔鸟”、“云雀”、“杉树”、“索玛花”,这些意象不仅大量反复出现在不同题材的叙事长诗中,在同一首叙事诗歌里也有反复出现的现象。在此仅举反复出现在《甘嫫阿妞》《妈妈的女儿》和
《阿诗玛》中的“鸿雁”、“蝉”、“杉树”、“布谷鸟”等程式意象来加以论述。
(一)“鸿雁”的程式意象
“鸿雁”是一种大型候鸟,春来北国,秋往南飞。在中国古代的诗文中,有无数以“孤雁”为意象的诗篇。据说,鸿雁群飞时不会鸣叫,鸿雁鸣叫则意味着离群。所以一般中国古诗文中写孤雁群都是从其哀鸣声入手。崔涂在《孤雁》这首诗里写道:“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独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缯缴,孤飞自可疑。”以离群的孤雁象征诗人孤身漂泊异乡,寄予了自己的影子,借物抒怀,将感性形象(孤雁)和自己的心意状态融合在一起,使诗歌的意境凄婉感人。在彝族民间,鸿雁一样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凉山彝族民间有一首清凉哀婉的古歌叫《谷莫阿芝(大雁阿芝)思乡》,阿芝向南飞的鸿雁倾诉思乡之情,询问鸿雁是否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为内容:
鸿雁啊,鸿雁啊,
你是否看见,
看见我的母亲,
她在屋檐下织布?
鸿雁啊,鸿雁啊,
你是否看见,
看见我的父亲,
他在院坝擀织毛披毡?
鸿雁啊,鸿雁,
你是否听见,
听见我的妹妹那动人的声声口弦?
鸿雁啊,鸿雁,
你是否看见,
看见我的兄弟还在那骠悍的马背上练骑术。
……
古歌以低沉缠绵的曲调寄托了无限的哀思,闻之,无不潸然泪下。将鸿雁视为从故乡飞来,表达了远离故土的“阿芝”孤寂与悲切之情。此古歌的背后是一个感人肺腑的神雁与凡人之恋的故事。
《妈妈的女儿》中“鸿雁”的程式意象:
……
虎月望见鸿雁过,
又到苦女念母时节了。
你从谷楚楚火举翅飞,
飞过斯木补约境。
嗷嗷鸣雁天上过,
归宁妇女地上行。
蓝天鸿雁哪,
世人闻声泪涔涔
听得两眼泪汪汪。
女儿闻声又起哼。
有缘想见你一面,
无缘想听你一声。
《甘嫫阿妞》中“鸿雁”的程式意象:
……
飞雁“咕咕”叫,
甘嫫阿妞哟,
心儿凄切随雁叫;
……
雁从彝寨飞来吗?
雁要飞回彝寨吗?
可怜的阿妞,
……
蓝天的鸿雁,
“嗷嗷”空中过,
叫声仅九月,
雁叫声声好悲凉。
甘嫫阿妞哟,
悲凉伴随终生。
“鸿雁”的意象在《妈妈的女儿》中前后出现了九次,在《甘嫫阿妞》中前后出现十次,在不同的典型场景该意象或寄寓思乡之情或表达孤寂无助之情。如在民间倾听口头诗人的表演,此意象的重复不仅没有反复多余之感,相反,意象的反复创造了一种悲凉的意境,往往能起到加深印象之作用,使听众投入其间,能够深切的感受到彝族民间叙事诗歌语丽清悲的艺术感染力。
诗行中出现的意象在两首诗中随处可见,这些特殊的意象化的语言最能体现彝族叙事诗歌隐喻性的特点。分析以上的诗行,我们可以看到开端的诗句都是自然物象,以物象起兴,先描鸟兽、草木,在引起下面的思想感情,情和景相交融,增加了丰富的想象。将被引起的思想感情和具体的客观物象相结合,使形象之物成为思想情感的象征。
(二)“蝉”的程式意象
“蝉”,生于夏季,喜栖高树而鸣,其声高远而凄清悲凉,入秋后有了白露,必死。因其生命极其短暂,故彝人说:“林间蝉在鸣,鸣期仅七月。”“蝉”能够成为彝族叙事诗歌中的程式意象,其背后蕴藏着深厚的传统和浓郁的民族悲剧意识。
《甘嫫阿妞》中“蝉”的程式诗行意象:
林间蝉在鸣,
鸣期仅七月,
蝉声阵阵好凄切,
甘嫫阿妞哟,
凄切伴随终生了。
诗行出现在甘嫫阿妞被关进“黑牢”后的场景中。用“蝉”凄恻哀婉的鸣叫声寄托阿妞无可奈何的伤悲之情。“蝉”在彝人的文化里常常被人格化以象征“亲情”。这里用“林间蝉在鸣,鸣期仅七月”起兴,指涉着阿妞被迫远离了“亲情”,那些“亲情”曾经带给她的欢乐已被冰冷的牢狱之墙无情地隔断了。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妈妈的女儿》中会有“秋蝉爱妈妈,靠树栖身表示爱”的诗句了。
《妈妈的女儿》中“蝉”的程式诗行意象:
秋蝉爱妈妈,
靠树栖身表示爱。
……
树上秋蝉爱鸣叫,
鸣声会有停歇时;
女儿爱父母,
思念不停歇。
“蝉”的意象同样在这里有象征意味。这里用以寄托“妈妈的女儿”出嫁后对亲人无尽的哀思。
(三)“杉树”的程式意象
“杉树”同样在彝族民间传统文化中具有独特的象征意义。在彝族民间传说中,它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常常会出现在彝族民间“祭祖”仪式中。“杉树”被彝人视为神圣之物,这与彝族在远古时期对植物的崇拜与想象有关。据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记载,彝族民间创世英雄“支格阿龙”最后站在杉树之颠才“射日射月”成功。“杉树”在彝民族的文化里已经成了一种文化的象征符号,它已深深地融入了彝族文化之中。此意象反复出现在彝族民间史诗和叙事长诗里,是彝族诗性思维与集体无意识的自然流露。
在叙事长诗《甘嫫阿妞》中,“杉树”的意象反复出现了六次。甘嫫阿妞知道土官欲来抢她为妾后开始出逃,连逃三天又三夜,最后逃进一片杉树林里。“怕鹰躲来杉树下,怕蜂躲藏来圈内”的诗歌片语在以阿妞“逃跑”为主题的叙事中是程式化的,“杉树”在此实际上具有民族集体无意识中潜藏的保护神的象征意义。
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中,“妈妈的女儿”在表达无尽的哀思时,“杉树”成了“母亲”的象征:
望见山上杉树林,
想起母亲;
不爱妈妈办得到?
看见山沟抒情鸟,
更加爱起母亲来。
……
彝族用诗性的语言表达对母亲的思恋之情时常常说“望见山上杉树林,不由想起母亲”,“母亲”与“杉树”结在一起,这是彝民族感性的思维形态中渗透着强烈的象征意识的反映。
(四)“布谷鸟”程式意象
布谷鸟又名杜鹃。在民间广泛流传着“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故事,说的是在古蜀王国有个名叫杜宇的人,当了皇帝以后称为“望帝”,死后化为杜鹃。《华阳国志》曰“杜宇化鹃”。杜鹃鸟之名,大概来源于此。在彝族地区,彝族历法中的猴月鸡月一到,布谷鸟就会出现,彝族认为布谷鸟一出现,大地万物开始复苏。布谷鸟在彝族文化中象征性地代表了一年的季节,彝族将其视为祖先图腾,忌打布谷鸟。
叙事长诗《我的幺表妹》《甘嫫阿妞》《妈妈的女儿》《阿诗玛》中都出现“布谷鸟”程式意象。这些意象都是歌者情感的物化形态,都寄托了不同的叙事主体的思恋之情。
《妈妈的女儿》中“布谷鸟”程式意象诗行样例:
妈妈的女儿哟,
猴月鸡月到,
山间布谷鸣叫了。
有树你在树上鸣,
无树站在石上叫。
越叫草木越茂盛,
叫得禽兽齐和声,
牵动女儿怀母情,
女儿随声又呻吟。
山间布谷啊,
一声叫到溪谷去,
溪谷青草绿茸茸,
赢牛弱羊摇尾了;
一声叫到原野去,
原上野花阵阵香,
花间群蜂采蜜了;
一声叫到深山去,
深山林木片片绿。
……
《甘嫫阿妞》中“布谷鸟”程式意象诗行样例:
阳春三月间,
布谷鸣叫了。
山间布谷啊,
有树你在树上鸣,
无树站在石上叫。
叫得深山林木片片绿,
叫得溪谷青草绿茸茸,
叫得原上野花阵阵香,
叫得牧场牧人蒙首坐,
叫得田间农夫停耕立,
叫得阿妞思乡情绵绵,
叫得阿妞念母泪淋淋。
《阿诗玛》“布谷鸟”程式意象诗行样例:
春鸟声声叫,
春天来到了,
杜鹃声声叫,
春草发芽了,
春鸟与杜鹃,
相互来作伴。
……
阿黑唱起来,
春天到来时,
什么开春门,
寒风阵阵起,
春风徐徐吹,
杜鹃声声叫,
杜鹃开春门。
在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鸿雁”、“蝉”、“杉树”、“布谷鸟”等程式意象,作为一种符号伴随着口头诗人的表演而反复进入听众的耳际,存留在听众的深层记忆里,经过无数次的反复,听众就能够理解这些意象符号所承载的信息和所蕴涵的意义。同时,通过这些程式意象的灵活运用,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便充满了一种诗性意韵。二、表达“赞美”的语词程式程式的形态,在不同诗歌传统中有不同的界定。但是,有一个最基本的特性是它必须是被反复使用的片语。这些片语是在传统中形成的、具有固定涵义的现成表达式,这些表达式是世代相传的。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对女性的赞美语词是在漫长的演进过程中形成的。这些对女性的赞美之词逐渐被固定下来后就成了模式化的表达方式。在叙事长诗《甘嫫阿妞》和《我的幺表妹》中,对“阿妞”的赞美之词和对“我的幺表妹”的赞美之词基本上是对应的,这些赞美的语词明显具有程式化的特点。
《甘嫫阿妞》中“赞美”的语词程式:
……
粗辫黑油油,
看脸脸美丽,
像索玛花一样美,
睫毛黑又翘,
像绸锦一样美;
鼻梁高又直,
脸蛋红润润,
嘴唇薄绯绯,
窈窕吐芬芳,
……
甘嫫阿妞哟,
锅庄下方坐,
上方亮晃晃;
锅庄右边坐,
左边亮堂堂,
堂屋里面坐,
院坝也生辉;
对面山头过,
山脚也添彩。
高山大地上,
鲜花竞开放,
索玛花开红似火,
甘嫫阿妞一出现,
索玛逊色花瓣纷纷落。
美丽的孔雀,
彩屏缤纷映山林,
甘嫫阿妞一出现,
含羞低头躲林中。
美丽的山峦,
娓则雪峰显峻峭,
甘嫫阿妞一出现,
冰消雪也融。
佳支依达坝,
美丽姑娘数不清,
姑娘竞相争比美,
甘嫫阿妞一出现,
长颈变短脖,
一片静悄悄。
《我的幺表妹》中“赞美”的语词程式:
……
唉,我的幺表妹哟,
唉,我的幺表妹哟,
我的幺表妹哟,
看脸脸美丽,
像索玛花一样美,
看腰腰美丽,
像绸缎一样美,
看脚脚美丽,
白雪一样美,
我的幺表妹哟
发辫黑油油
眉毛黑又弯,
睫毛长齐齐,
眼睛亮汪汪,
我的幺表妹哟,
眼看脸蛋红扑扑,
眼看鼻梁直又巧
眼看红唇薄薄的,
眼看牙齿白生生,
眼看颈部多高贵,
我的幺表妹哟,
手臂粗又紧,
手指长又白,
脚腿美又实,
脚趾匀又长。
两首叙事长诗中对人物形象的描绘基本相同,都对发辫、脸蛋、眼、睫毛、鼻、唇、颈部、腰等部位进行了生动的描绘。而且,形容这些部位的语词是程式化的。“锅庄下方坐,上方亮晃晃;锅庄右边坐,左边亮堂堂,堂屋里面坐,院坝也生辉;对面山头过,山脚也添彩。”则属于两首叙事长诗的共同程式。“左边……右边”的片语反复出现在诗行中,它属于一个基本的表达模式,根据叙事的需要,此基本模式中的语词会被巧妙地替换,但都表达相同的意义。为进一步重力描绘“阿妞”的美,诗行中用“阿妞一出现……”的重复片语,以一连串夸张性的铺陈叙事手法,用“索玛”、“孔雀”、“山峦”、“冰雪”与“阿妞”比美。三、表达“思恋”的语词程式彝族是个善于运用譬喻的民族。比喻的修辞艺术和丰富的想象在彝族民间口头诗歌中俯拾即是。在《我的幺表妹》和《甘嫫阿妞》这两首叙事诗歌中,将思恋的情感具体化,融情入景,以景传情,展开想象的翅膀,表达了一种一往情深、相思难抑之情。在表达“思恋”时,此两首叙事诗歌中“如果你是……”、“我愿变成……”和“如果由得你来变”、“愿表妹变成……”片语的反复,使客体和主体成了物我无间的统一体,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永久相爱的愿望。诗歌中还采用浪漫主义的手法,假设了自然景物之意象来表明自己生死不渝的爱情。
《甘嫫阿妞》中表达“思恋”的语词程式:
阿妞对木呷的思恋
口弦声声述思念,
你若是明月,
我愿是星星,
永远绕在你身边。
你若是大树,
我愿是树藤,
永远缠在你身上。
远方的阿哥,
我愿变鸿雁。
木呷对阿妞的思恋
阿妞啊阿妞,
愿你变成初升的太阳,
照着额夫居住地,
灿烂的阳光,
照得木呷浑身暖洋洋,
愿你变为明亮的圆月,
照着额夫居住地,
皎洁的月光,
照得木呷心儿亮堂堂。
《我的幺表妹》中表达“思恋”的语词程式:
我的表妹哟,
如果由得你来变,
愿表妹变成一把月琴,
表哥拿来贴在心口上,
贴贴弹弹不停息,
爱言情语说个够,
愿表妹变成一把口弦,
表哥拿来贴在嘴唇上,
贴贴弹弹不停息,
甜言蜜语说个够。
我的表妹哟,
愿你变成一座美丽的青山,
我变成云彩一片,
云彩缠绕在山上。
愿你变成一片宽广的牧场,
我变成牛羊一群,
牛羊啃草在牧场上;
愿你变成一朵美丽的花儿,
我变成蜜蜂一对,
对歌采蜜在花朵里。
以上两首表达“思恋”的诗行中可以看出,《甘嫫阿妞》中在“阿妞”表达对“木呷”的思恋时运用的是“如果你是……”、“我愿变成……”的程式套语,而“木呷”表达对“阿妞”的思恋时则用“愿你变成……”程式的套语;《我的幺表妹》中表达“思恋”时却运用了“如果由得你来变”、“愿表妹变成……”的程式套语。但在彝语的叙事里,两首诗行的基本格律、词的界限和程式长度是基本相同的。从诗行中可见,抒情的主体愈憧憬,听众也会愈悲,通过复沓的方式反复吟唱,使诗歌透着一股凄凉、绝望的浓烈气氛。
程式并非是僵化不变的陈词滥调,它是变化的。以上三段想象奇特的诗歌的表达模式属于一个稳定的程式系统,其中富于变化的“重复片语”都遵循一定的规则以形成一种回环往复的音乐美和气氛浓郁的抒情情韵美。四、表达“哀怨”的语词程式在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阿依阿芝》中表达哀怨之情的诗行也是由程式化的套语构成的。由于两首诗歌都是女性的哀歌,反复唱叹中便充满了一种哀婉凄凉的气氛。
……
妈妈的女儿哟,
哥哥妹妹一同来,
哥哥回家了,
妹妹从此难回了;
马儿载女一同来,
马儿回了家,
女儿从此难回了;
蓝毡青毡一同来,
蓝毡回了家,
青毡从此难回了;
领珠项牌一同来,
领珠回了家,
项牌从此难回了;
手镯戒指一同来,
手镯回了家,
戒指从此难回了;
头花头绳一同来,
头花回了家,
头绳从此难回了。
妈妈的女儿哟,
云给雨送行,
雨云一同返,
而今云回绕山岭,
雨却渗入泥土间;
水给鱼送行,
雨水一同返,
鱼却抛在乱石滩;
……
弓给箭送行,
而今弓又挂壁上,
箭却插在地中间;
哥给妹送行,
而今哥哥回家了,
坐在父母身边作陪伴,
女儿独落婆家受煎熬。
……
阿依阿芝哟,
从前春天来临,
春风吹的时候来,
如今秋季已到,
秋天眼看已过,
不准阿芝回去了;
从前撒下燕麦,
燕麦出新芽时候来,
不准阿芝回去了;
荞麦出新芽时候来,
如今荞桩已黑黝黝,
不准阿芝回去了;
从前撒下稻子,
稻子出新苗时候来,
如今稻桩已黑黝黝,
不准阿芝回去了。
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是彝族民间叙事长诗的典范,已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长诗以“妈妈的女儿”远嫁他乡而思恋自己的亲人,追忆快乐的童年,控诉包办婚姻制度给她带来的痛苦为主要内容。在一唱三叹、如泣如诉的叙述中弥漫着悲凄之气氛,句句饱含眼泪,段段充满深情,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诗篇中“女儿不走不行了”和“女儿走了以后”的反复咏叹与“女儿”出嫁前天真快乐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以乐景衬苦景,倍增艺术感染力。此外,诗篇中其他程式化的表达模式也随处可见。比如用“女儿从此难回了”的重复片语,一唱三叹地表达了“妈妈的女儿”哀怨伤感、无可奈何的心境与充满血与泪的控诉,透露着一股深沉感人的艺术力量。
叙事长诗《阿依阿芝》叙述了远嫁的“阿芝”受尽婆家虐待,因求一次回娘家的机会而不可得,最终走上了“逃跑”之路,但在逃跑途中不幸被饿虎撕碎的悲惨遭遇。长诗的结构自然流畅、语言朴素畅达,充满了抑郁难申的悲痛之情。诗篇中“不准阿芝回去了”、“阿依阿芝哟,心情难平,眼泪直下”等片语反复出现和“……也得跑”的程式的运用,说明阿芝是在无可奈何、迫不得已之下,才选择了“逃跑”之路。
这种回肠荡气的咏叹、如泣如诉的倾吐、细腻的心理感受描写,造成了一种格外悲壮的气氛,撞击着人们的心灵,使听众受到一种强烈的情绪感染,从内心深处产生共鸣,真是歌者唱之动情,听者闻之下泪。结语从口头诗学的视觉对彝族民间叙事长诗文本进行分析,笔者认为,彝族民间文学中叙事长诗的口头语言艺术特色至少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程式化的传统结构(包括主题和叙事范型),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都存在相同的主要事件和描绘,其中的主题都是高度程式化的。主题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实体,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其存在的形式也不一样。一个主题并非只能用一套固定的词语来表达,它可以以多种形式出现在不同的口头文本里。通过对彝族民间口头叙事长诗文本的分析,我们会发现这些活态的口头叙事传统中的“主题”的形式有其独特性。彝族民间叙事长诗的口头文本是由一些相对独立又具有内在一致性的无数“小主题”构成,这些“小主题”比如《阿诗玛》和《甘嫫阿妞》中便包括主人公的诞生、成长、被抢、营救等的主题,这些主题中还包括了一些更小的主题都是在相对独立的状态下构成一个个“典型场景”,围绕着以人物为中心的主题连串起来,成为彝族民间口头叙事长诗的有机组成部分。二是程式化的语词包括独特的程式化的“意象”。这些程式化的语词承载着传统的信息,是无数代民间口头诗人叙事经验的积淀和共享的财富。[1]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存在着许多程式化意象,具有很强的意指性,蕴涵着丰富的象征意义。这些传统的叙事技法使诗歌充满了音乐美,它还能够让诗歌充满一种悠远的意境之美,让人在诗性的叙事中产生审美愉悦。
彝族民间叙事长诗中程式化的意象承载着固定的意蕴,表达在特定的情景下的一种情意,一种心绪,是彝民族文化心理积淀的无意流露。彝族民间活态的口头文学传统极其丰富,这些口头传统承载着古老的文化信息,是彝民族诗性智慧和才艺的结晶。它们来自于传统的深处,属于古老的传统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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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文所例举的诗文均参考了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阿诗玛》,由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的《妈妈的女儿》《甘嫫阿妞》《我的幺表妹》等书。
参考文献:
[1]沙马拉毅.彝族民间长诗叙事中的“主题程式”研究[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10).
作者简介:沙马拉毅,西南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审组成员。
中图分类号:I2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3926(2017)10—0058—07
基金项目:四川省社会科学高水平研究团队建设计划资助成果。
原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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